莫向潇湘望故乡

莫向潇湘望故乡

口述 | 陶先运

人物档案:陶先运,女,1936年出生,湖南宁乡人,高小毕业。1951年报名参军,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以下简称“新疆兵团”或“兵团”)农场工作了二十多年,后调至兵团农科院从事财务工作,1991年退休。现定居石河子市。

访谈时间:2015年1月28日上午。

访谈地点:石河子市五小区。

邹赞(以下简称“邹”):陶阿姨的湖南口音很浓,阔别故乡六十多年了,乡音无改,听起来非常亲切。您老家是湖南哪的?

陶先运(以下简称“陶”):湖南宁乡高坝窑的。

陶阿姨笑声爽朗,指着客厅墙上的大幅照片介绍说:“这就是我们老家,宁乡狮子山陶家老屋,陶峙岳将军就是从这儿出来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邹:请您回顾一下您小时候的生活情况,比如说父母的职业、家庭教育。

陶:我记得很清晰,我出生于1936年,在家里排行老四,上面有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妈妈得病(据说是天花)去世了,因此我就寄居于外婆家,外婆家在宁乡县朱良桥,外公酷爱阅读古书,经常在书房里读书练字,他要求我们这些子孙也要熟读古书,所以我现在还记得外公说的(一些话),什么“笑莫露齿,话莫高声”“轻言细语,坐莫摇身”。外婆家是书香门第,外公教我写大字、读唐诗,我至今记得小时候摇头晃脑背诵“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可以说我小时候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你看我现在在家穿布鞋,不习惯穿拖鞋。为什么呢?因为老家不准穿拖鞋,家里也没有拖鞋,穿布鞋不允许踩脚后跟,否则外公会拿棒子打,说这是“痞子”。

我在宁乡县莲花乡振兴国民学校读完了七年小学,(这时候)我的爸爸娶了我的继母,也有了弟弟妹妹,我姨妈和一些亲戚想收养我做女儿,我爸爸觉得我妈“走”得早,临“走”的时候嘱咐四个孩子不要送人,因此我爸爸回绝了人家的好意,把我接回了高坝窑。我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已经十三岁,家里有一群弟弟妹妹了。

邹:您在外婆家生活了十几年,为什么会想着这时候回来?

陶:我十三岁时是1949年,正值“土改运动”,我外婆家是个小地主出租家庭,田地被分了,舅舅、舅妈也分家了,没有办法再收养我,我自己就想着还是回来吧。我哥哥这时已经去了台湾,姐姐也自谋职业了,我一下子坐到一群弟弟妹妹中间,生(疏)得不行。爸爸把我带到长沙,他在民营运输社开货车。我到长沙的时候,家乡已经解放了。我爸爸儿女多,实在没能力再送我继续上学,我就去报考益阳专区地方干部学校,没想到还被录取了。学校的生活很充实,起早贪黑学习各门课程,讨论课上大家也踊跃发言,就这样学了三个月,分配工作的时候因为我年龄太小,很多工作干不了,紧接着我被转到中国茶叶公司长沙茶厂,当了一名捡茶工,就这样工作到了1950年冬天。

邹:我来采访之前查了一些资料,得知您和陶峙岳、陶晋初都是亲戚关系。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陶峙岳将军的情况吗?您后来选择参军入伍,是否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陶:我和陶晋初的关系要远一些。陶峙岳和我爷爷是亲堂兄弟,我叫他叔公。我第一次见到叔公是在1949年,我那时刚从益阳专区地方干部学校学习完毕,没有分配工作,就又回到老家。有一天我听继母说:“今天,你的伢要回来,还要带一个人回来喽。”我们这些小娃娃站到门口看,远远地看见高坝窑的公路上面有一个人,穿着乳白色的风衣,戴着鸭舌帽,走在我爸爸前面,一路往陶家老屋走来。我们赶快跑回家报告。一进陶家老屋,右手边住着陶峙岳的亲弟弟,是个哑巴,我们叫他满叔公。陶峙岳先进了他们家,我们家在左手边,我父亲回到家对继母说:“明六叔回来了,赶快泡点茶,他一会要过来。”大约一个多小时后,陶峙岳将军来到我们家,坐在桌子旁,父亲给叔公一一介绍我们这些娃娃。过一会叔公就起身告辞了。这时院子里集合了好多叔叔伯伯们,我听到他们在议论:“哎呀,明六叔在外面做大官,还没有小车子,也不带随行人员,跟着侄儿拉煤的车子回来。”我后来才听说,明六叔公是在“九·二五”起义之后到北京去办事,回头来到长沙,顺便搭乘我爸爸拉煤的货车回陶家老屋看看。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叔公在新疆,只晓得他在外面干大事。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叔公的情形。我后来到长沙茶厂工作,接触了外面的世界,才了解到新疆军区招聘团的招兵信息。

邹:1950年野战军部队到长沙招文艺兵,1951年新疆军区组团来湖南招兵,宣传阵势猛烈。

陶:1950年的招聘条件比较严格,要求年满十八周岁,有一定的文艺专长,我的条件达不到。1951年新疆招聘团的条件要宽松些,虽然年龄要求是十八岁,但是如有区以上人民政府的介绍信和高小文化程度,年龄要求可以稍微放低。介绍信我开得出来,高小文化程度我也具备,因此我辞了茶厂的工作,到指定地点去报名。体检时发现我身高不够、体重不足、营养不良、视力不达标,人家不要我。我和报名点的工作人员辩道理,我说身高不够、体重不够还可以长,视力不达标可以慢慢调嘛,正好熊晃政委站在楼上看到了,工作人员问他该咋办,熊政委看了看说:“收下来吧,报到文工队去。”就这样我填了履历表,真正报到,那是1951年4月8日。

邹:您当时决定报名参军,是因为个人的理想,还是为生活所迫?

陶:生活所迫倒谈不上,因为我已经到茶厂当工人了,完全可以自食其力。要说是因为革命理想,为报效祖国、实现共产主义而参军,也没这么想过。但是有一点,自己确确实实想出去做事,当时全社会涌动着一股参军热,长沙街头到处在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这种社会氛围的影响下,我明白了参军是个正经事情,走的是正道。

邹:您报名参军,父亲是什么态度?

陶:一切都是瞒着他的,爸爸开车也是早出晚归。我4月8日报名,报完名后分成小队,我记得我是第十三批,每一批三百多人,我的编号已经是三千几百几十号了。4月15日,小队里的人对我们讲:“你们把花花绿绿的棉袄都放到家里,把军装换上,我们车子带不了那么多东西。今天回去向爸爸妈妈辞个行,明天下午我们要乘火车从长沙出发了。”我换上军装,兴奋不已,当天晚上穿着军装回家。我们那时是在长沙租的房子,一间小小的过道房,爸爸开的单人铺,我也是单人铺。爸爸已经回来了,靠在床头抽烟,我说:“爹,我参军了,我要到新疆去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到新疆去?”我回答说,我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爸爸拍了拍我的军装,说:“新疆好冷噢!”我说我不怕,一起去的人很多,我的编号都已经是三千多了。爸爸走出屋,想找一个附近的人借两块钱,附近的那个人说:“到新疆去?雪都堆得这么高!要冻死人的,不要叫她去。”我们家孩子多、负担重,我爸爸是个欠账户,附近的人没借钱给他(流泪)。爸爸无奈地叹气:“满女子,你去吧。我的六叔、你的叔公在边疆当总帅,你到了新疆去找找他,他会关照你的。”夜已经很深了,我就这样告别了爸爸(流泪)。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平民衣服打包装好,离开了家。那时候心情很高兴,蹦蹦跳跳的,丝毫离愁别绪的伤感都没有。我记得我在日记本里写着:“哈哈,我参军了!”午饭后开始在火车站排队,黄昏时分火车开出长沙车站,我以前没有坐过火车,感觉很新鲜、很好奇,根本没心思去找送我的舅妈和姐姐在哪里。车灯亮了,火车咕咚咕咚地缓缓开动。

陶阿姨情绪调整得很快,回忆起当年长沙火车站的送行,她童心未泯地模仿起火车开动的情形,用肢体动作表达着当时的激动心情。

我坐在车厢里,突然本能地问了一句:“我啥时候才能回来呀?”说完鼻子一酸,情不自禁地哭起来。车厢里的人受到感染,也都哭了。火车咕咚咕咚向前开,大家哭累了,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火车到了西安站。下车后,我们住在西安大旅社,我们到乐乐大饭店吃饭,吃的是馍馍,没有米饭,而且没有韭菜香干和辣椒,所以没吃好,但也不哭不闹。我到现在都感谢老部队的作风,感谢中国共产党教育的好干部,人家一点架子也没有,走到我们中间嘘寒问暖,“饭好不好吃呀?”“吃饱了吗?”就像家人一样关心我们。第二天安排我们在西安大旅社附近的长沙饭店吃饭,大家又吃上了米饭、辣椒、韭菜香干。过去部队的优良作风让我们倍感温暖,一点想家的念头都没有。

邹:电视剧《八千湘女上天山》专门演了这一段,进疆的湖南女兵到西安后的第一顿饭吃羊肉泡馍。

陶:那时候哪有羊肉泡馍,只是吃的是北方口味,后来部队关照我们,第二顿到长沙饭店吃湖南口味(大笑)。

邹:咱们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一向做得很到位,你们过了西安,即将面临漫长而艰苦的行军,当时政委有没有给大家做思想工作,让大家对未来的困难有一个预先的心理准备?

陶:绝对没有那些理论的灌输,都是实实在在的关怀。我们的日常生活安排得很紧凑,让你根本没有想家的时间。那时候部队的教育不重言语,重实际行动,旅社里锣鼓喧天,气氛特别热烈,工作人员带我们去理发、看电影、逛街,发毛巾、水壶、搪瓷杯。我记得“五一劳动节”那天,我穿上以前当捡茶工时买的蓝布衣服,手里拿着一本书,扮成学生的模样到街上扭秧歌,一点也不知疲倦。大概是临走前两天,工作人员通知我们即将从西安出发了,部队给每人发了一米左右的白布,是那种两层厚的布,用来包干馍馍、大饼、咸疙瘩菜。据说是新疆军区一个团的车来拉我们,具体多少辆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乘坐的车分在哪个小队。过了“五一劳动节”,我们就分几个地点集合,乘坐敞篷车向新疆进发。

邹:每辆车上大概坐多少人?

陶:一辆车上坐两个班,三十几个人。车上并没有座位,而是装的是运往新疆的建筑材料,大家就分成几排坐在建筑材料上。车队出发了,前面红旗招展,歌声此起彼伏,一会是《团结就是力量》,一会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宣传工作搞得特别好。每到一个地方,打前站的同志都会将食宿安排好,大家哪怕是把包袱往沙地上一铺,睡得满头都是沙子,也都毫无怨言。

邹:从长沙往西安的路途中有山有水,大家应该能习惯,过了西安,路途就会越来越艰难。车队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困难?

陶:令我记忆犹新的是,车队翻越六盘山之前,部队叮嘱大家提前拿出棉袄,说是山上下雪,天气寒冷,同时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告诉我们说司机驾驶技术过硬,并且经验丰富,大家不必害怕。车沿着盘旋的山路缓缓行驶,大家睡意蒙胧,突然间发现有雪花飘进来,寒意袭人,大家赶紧穿上棉袄,彼此紧紧靠在一起。翻越六盘山整整花了一天时间,下车时天色已晚,黑咕隆咚的,只能看见车灯所散发出来的光。大家排队跟着小队长来到一个窗口,每人领了一碗热汤,酸酸甜甜的,也不知道是醪糟汤还是甘肃的浆水,拿上干饼就着热汤吃。那天晚上没地方睡觉,大家就在车上宿营,我掀开篷布往外一看,远远地从山顶到山脚有一条白光,驾驶员告诉我们那是还没有下山的后续部队。

邹:六盘山地势险峻,号称“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自古是事故多发之地。你们在行军过程中有没有出现过意外?

陶:一路上没有翻车事故,也没有人生病,一切都很顺利。过了六盘山,第二天清晨醒来,车队浩浩荡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我在回忆录中这样描写当时的心情:“这个古老的乡村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多的远方来客。”(爽朗大笑)车队一路歌声回荡、士气高涨,《团结就是力量》《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高亢的歌声回响在山谷和戈壁滩上。

邹:部队从西安长途跋涉到兰州,在兰州要休整几天,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陶:我记得“六一”是在兰州过的。到了兰州,小队长负责给大家传递信息,组织大家洗澡、看电影、理发、写家信,车队也在补充给养。

邹:车过兰州,进入河西走廊,满眼所及都是戈壁大漠,自然条件十分艰苦。第一次看到这么荒凉的景象,您是什么感觉?

陶:敞篷车从兰州出发一路西行,四周不是荒山秃岭就是大戈壁滩,条件确实艰苦。大家不是鼻子流血就是嘴唇干裂,一下子不是很适应气候。我当时的感觉是好奇,想象着孙猴子西天取经都经过了哪些地点(哈哈大笑)。尽管条件艰苦卓绝,但在我周围没有出现生病的,也没有后悔的,更没有中途逃跑的,大家都很单纯乐观,负面的东西极少。我记得有一次很偶然听到了驾驶员们的交谈,他们说我们是来到新疆的移民,当时不知道移民是咋回事,也没放在心上。

邹:部队抵达迪化以后,具体是怎么安排的?

陶:到了迪化,车队就不走了,带我们来新疆的驾驶员都离开了,我们挺留恋的。我们在迪化休整了几天,住在招待所,招待所后面有条河,河上搭了块木板子,我蹲在板子上用毛巾沾水洗脸,毛巾一下子被流水冲走了。分队长告诉我们不要去河里洗澡,水流湍急,相当危险。大概过了两天,一辆车子把我们拉到呼图壁,呼图壁当时叫景化。到了景化,我因为年龄小被重新分到幼年组,一个姓肖的指导员负责带我们,她身穿单军衣和裙子,给我们训话十分严格,不允许大家嘻嘻哈哈。我们当时受不了这种严厉的管束,经常在一起窃窃私语,就这样训练了一个月。后来部队发了毛巾、单军装,还有一个这么厚的上面衬了金粉的笔记本,写有“安下心,扎下根,长期建设新新疆”几个字。当时没有电影看,理论学习主要是负责思想政治工作的同志给我们讲“新疆是个好地方”,鼓励大家在新疆“安下心,扎下根”。还有一件事就是发放军属证,你是谁抚养大的,你对谁感情最深,这个军属优待证就发给谁,你可以自己选择。人们常说血浓于水,这话不假,我在外婆家待了十几年,按情理我会寄去外婆家,可是这军属证我还是毫不犹豫寄给了我的爸爸(笑)。

邹:当时在思想政治工作方面还有哪些举措?

陶:政治上开始要求大家交代以前的问题,此处交代过了的事情从此就一笔勾销,不再算是你的错误。如果不在这里交代,以后就要查你的问题了。我坦白说,我没有十七岁,虚报了两岁,所以我的年龄就是在这时候改过来的,现在人们去兵团档案馆查询“八千湘女上天山”的相关资料,常常会问:“这个陶先运咋越活越年轻了呢?”(哈哈大笑)

邹:经过一个多月的军事训练、理论学习和政治审查,您后来被分配到了什么岗位?有没有遵照父亲的嘱咐去找明六叔公?

陶:我现在想来也后悔,也不后悔。当时的学生队、文工队和首长办公楼紧挨着。首长办公楼外面是一道土围墙,前面有个岗楼,有时候小车子来了,就听见有人说“首长到了”。我还偷偷跑到围墙那边去看,“这不是明六叔公吗?”爸爸说叔公在新疆当总帅,我这时候才知道所谓总帅就是二十二兵团的司令员。我没有去找叔公,我也不知道找他能说些啥,我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心灵干干净净。一个月的培训后我被分到二十五师,那地方叫小拐(玛纳斯河的“小拐”),也就是现在的一三六团团部所在地。那时没有公路,我们五个人坐在敞篷车上,时值八月份,雨天路滑,汽车一路咕隆咕隆,颠簸不平,泥浆呼噜呼噜,溅得到处都是。车子把我们拉到三道河子,那里有个接待站,车东拐西拐,进了一个满是瓜皮和苍蝇的院子。车停下来了,驾驶员待人特别热情,把我们五个女兵的行李拿到了一间房子的炕上,然后带我们去吃饭。那时候没有门帘,苍蝇到处乱飞,只能采取暗道防苍蝇的办法,两堵墙中间黑洞洞的,苍蝇飞不进去,我们在伙房打了饭菜就直接蹲在暗道的墙根下吃。

第二天早上,车又把我们往小拐拉,晚上我们到了二十五师师部,又下雨了,驾驶员把我们领到一个地窝子,里面点着油灯,地上铺着干草和苇叶,我们匆忙吃点自带的干粮,就在地窝子里歇息。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们走出地窝子往四周看,一条稀烂的马车道,路边几棵东倒西歪的白杨,还有半截子沙枣树,半截子胡杨,远处是高低不平的沙包,马路旁有几个小商店,卖的是莫合烟、辣椒面和肥皂。就是这般艰苦的条件,我们一点怨言也没有,满心都是好奇。一名年龄稍大些的战士过来招呼我们,把我们领进了一间平房,接见我们的是二十五师政治部主任史骥,他热情地说:“欢迎新战士,今天我们会个餐。”不一会儿几大盆菜端来了,红萝卜炒羊肉、粉条炒羊肉、莲花白炒羊肉,主食是馍馍,这些东西新疆都有,吃得挺好。平房里既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台子,大家就蹲下围成一圈开始吃,这就叫“欢迎新战士会餐”。

邹:您从湖南过来,羊肉能吃习惯吗?

陶:习惯呐。那时候的炊事员都是从内地来的老兵,手艺不错,做的饭很合口味。

邹:会餐过后,分配具体的工作了吗?

陶:吃完饭,史骥主任亲切地问我们想干些啥,一个一个地问。他问我爱不爱唱歌跳舞,愿不愿意去文工队。我说我不爱唱歌跳舞。他接下来问我:“要不你去卫训队,去当护士吧?”我连忙答应。我们五个人有去文工队的,有去当译电员的,还有两个人进了卫训队。史骥当时考察我们,了解了我的基本信息后,问道:“你这个小鬼,姓陶,湖南宁乡的,你是不是我们陶峙岳司令员的亲属啊?”我回答说我爸爸告诉我说有一个叔公在新疆当总帅,我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被分到卫训队,背起背包到卫训队报到,卫训队从每个连队抽调一名战士,培训合格后到各连队当卫生员,这些人大多都参加过“九·二五”起义,年龄比我们要大一些。当时二十五师的贺政委是江西籍的老革命,他回家探亲时从江西带来了几十名男女青年,我们就和这些江西青年一起被编到护训队,那时候卫训队为连队培养卫生员,护训队为各医院培养护士。我们去报到的时候,那边已经开始盖房子了,大家都在挖坑、搬土块,漫山遍野都是劳动的歌声。我们放下背包就加入劳动队伍中,起先是剥苇子,男战士从苇子湖砍来一大捆一大捆的苇子,每根苇子有胳膊这么粗,把皮剥干净,等着给房子上梁。男同志负责挖坑、打土块,我们女同志就抬抬把子,抬把子你知道吧?两边两根苇秆,里面是红柳条编织成的,两个人抬土用的。

陶阿姨担心我没听明白,起身比画抬把子的形状及用途。

邹:劳动强度大吗?

陶:我们开始夜以继日地劳动,天明起床,天黑收工,晚上睡大炕,一身泥土一身汗。我当时系小辫子,头上长了好多虱子,你看看丰收写的《蓝月亮》,里面登了我当时的照片(笑)。手上裂了一道道口子,肩上起了厚厚的老茧,两个脚板上都是泡,洗脸用的是蒸过馍馍的碱水,白衣服被洗成了黄衣服。我们要赶在新疆入冬之前把房子盖好,不然没办法过冬。房子还没有完全盖好,上面又下了任务,小拐要盖大礼堂,陶峙岳司令员要在1952年的春耕动员大会上讲话,因此务必在1951年入冬之前盖起一座十三米高、能够容纳一千多人的大礼堂。盖礼堂的所有材料全靠人工搬运,卫训队、政训队、财训队,上至领导,下到司机和炊事员,全部参加劳动,每个人都发了根绳子,用来背土块,每个土块大约五到八公斤重,我那时才十五岁,体重只有三十几公斤,每次只能搬四五块。我们把旧军装里的棉花掏出来,垫在肩上,背完土块背砖块。有几个少数民族的老乡骑马从这边经过,他们看着我不停地笑,竖起拇指说:“尕尕的,亚克西!”我没有听懂,后来向老兵请教,他们解释说:“新疆话‘尕尕的’是‘小’,‘亚克西’是‘好’,你小小年纪就来新疆搞建设,好样的!”后面大家就开始编着词儿唱:“什么亚克西哟,什么亚克西哟,湖南的妹子亚克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回到一三六团去看看当年的大礼堂,“七·五”事件后,湖南电视台的王明过来采访我,我跟他透露了自己的想法,电视台雇了车把我们拉过去,算是圆了我的心愿,但遗憾的是大礼堂已经荡然无存,废墟都找不到了。我现在想啊,等我有时间了,一定要带上我的孩子们从老炮台出发,去看看那些我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邹:劳动有没有制定具体的任务?女同志有些情况比较特殊,劳动中会考虑到这些因素吗?

陶:劳动任务相当艰巨,从政委到战士,大家不讲任何特殊情况,尽力而为,没有硬性指标,也不存在出工不出力的现象。史骥政委也和我们一起搬土块,背得比我们还多,都是小跑着往前走。

邹:您在护训队接受培训,主要学习些什么内容?这个过程当中是否需要参加其他的常规劳动?

陶:1951年冬天,我在护训队学习查体温、写交班记录,背阿司匹林等药物名称。培训期间,我们要到戈壁滩上去背红柳条来取暖,那时候新疆的天气比现在冷,班长带队,走在队伍最前面,我是副班长,走在最后,大家带上馍馍,系上皮带,穿上半截毡筒,向白茫茫的戈壁滩进发。班长负责分配任务,叮嘱大家不要跑远,因为红柳丛中有狼,我们用毡筒一顿猛踩,如果踩下的枝条是红色的,说明这个是活的,不要砍,枯死的枝条统统踩翻,然后码得整整齐齐,一捆一捆绑好,这些活都是在雪地上操作的。班长要时不时招呼大家几声,保证所有的人都在,开始背柴火的时候,人坐在雪地上,班长把红柳捆提起来帮大家放好,每个人都留一根粗一点的红柳,上面带个叉叉,走累了,就把红柳往地上一放,叉起背上的柴捆休息一会。我们这群女兵就像是沙漠里的骆驼群,负重前行,饿了就啃几口冻得硬邦邦的馍馍,渴了就抓几把雪团放进嘴里。我现在很怀念那段时光,虽然天气是那样的冷、劳动是那样的高强度,但我们的心里暖融融的,大家天真无邪,很自觉地互相帮助。有的人背红柳跑得快,有的人力量小,走得慢,那些年龄大一些的战士尤其是参加过起义的老兵,争先恐后来回折返接走得慢的人,直到大家都平安回来。

邹:护训班培训结业后,大家都分到医院工作了吗?您能否回顾一下在医院工作的那段经历?

陶:护训班结业后,和我一起去的刘国华(音)满十八岁了,和一个看守所的指导员结婚走了,江西来的那批女同志也比我年龄大,先后由组织上介绍结婚成家,分赴天山南北。我才十五六岁,没到结婚年龄,就和一些年龄小的男同志一起分到医院里去了。医院的病房很简陋,病床就是大土炕,医院后门是玛纳斯河,再远处就是戈壁滩。我每天晚上都要到戈壁滩上给病人倒屎倒尿,那时经常有狼群出没,我去倒尿时先大声咳嗽几下或者喊几声,因为狼比较害怕响动,倒完后就赶紧往回跑,心里十分害怕。我们的医生特别好,他看我们害怕,就在前面走,让我们跟在后面,他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鬼,人死亡就是心脏不跳了、血液不循环了。”我后来再也不害怕死人了,如果有危重病人,医院就叫我去值班。我当时住在伙房一间堆放杂物的隔间,没有窗户,黑乎乎的,只有一个孔可以通风,直到1952年8月我离开这间屋子时,都没看清楚周围放的是啥东西。

兵团作家丰收当年采访我,他的书中写了“任佩莲之死”。任佩莲身患疾病,后来知道是肠梗阻,生下娃娃就死了,娃娃的父亲是七十四团王副团长。任佩莲临死之前,她爱人都没赶来看她,等医院发去了死亡通知书,王副团长骑着马急匆匆赶来。他蹦起来大吼:“怎么回事?人送过来好好的,怎么会死呢?”我把娃娃抱过去给他看,他说:“大人都没了,娃娃我也不要了。”医院体谅王副团长当时的难处,住院医生劝慰他:“王团长,你现在家里没人带娃,娃娃暂时放到医院,这样比较方便。”50年代是供给制,国家对婴儿有养育费,医院就把带这个娃娃的任务派给了我,我当时才十六岁。

现在想想,也不能怨王团长,那个年代大家心里装的都是集体,全心扑在工作上,哪能关心到自己的妻儿?我记得王副团长赶到医院的时候风尘仆仆,头发蓬乱、胡子邋遢,50年代的军垦老兵都是这样的啊!

邹:您自己还是个孩子,大孩子带小孩子,的确不容易。您带这个孩子带了多久?他后来的情况怎么样?

陶:带了一年的时间,1953年我被农七师从医院抽调出来,到山东去接女兵。大难过后、必有后福,这个孩子后来长大了,我们见过面,感觉很亲切。

邹:您当时只有十六岁,按理说去山东接女兵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政治任务,应当抽调经验丰富的老兵去才是。

陶:因为我服务态度好,工作有热情,当时是出了名的小护士(笑)。有一阵子医院里的男护士都去扫盲班学习了,我因为念过高小,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就留下来值班。值班护士经常要处理危重病人,一个病人去世了,其他住院的病号就会害怕,我们就赶紧把死人抬到治疗室,我给她整理衣服、梳理头发,当班护士长去找医生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照看着,我当时想了很多,我照顾了这个病人一个多月,咋就没有想着问问她家的地址,不然我可以给她家人写封信,告诉他们这个远在新疆的女儿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我泪如泉涌(流泪)。危重病人过世了,我们要负责将她抬到太平间,所谓的太平间就是在沙包旁边用苞谷杆围成的一个简易棚子,里面拉了个台台,台台上放担架,门是用柳条编成的……就这样我被抽调去山东乳山接女兵,这是项艰巨的政治任务,没有半点讲价钱的余地。1954年,我从山东接女兵回来,师部发了道命令,不允许抽调的干部回原单位,我们要负责把新来的女兵带到基层单位,帮助她们尽快适应农场的环境。就这样我到了独立营二连,后来又到了一三五团。

我的人生再次发生了转折,我哥哥当年参加“青年军”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讯,“文革”前夕有段时间海外政策略微放宽松些,我哥哥从台湾寄回老家一封信,打探我爸爸是否还活着。爸爸收到信后惊喜交加,就把哥哥的那封信原封不动寄给了我,我那时太单纯,收到信就去保卫部登记了,从此我就有了海外关系,它就像套在我头上的紧箍咒……“文革”期间,因为有海外关系,再加上陶峙岳司令员被污蔑成蒋介石留下的特务,我爸爸也莫名其妙被划成了地主分子,顿时我成了“敌我矛盾”的焦点,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吊起来,噼里啪啦打得我眼冒金星,我受尽折磨,一次次晕死过去……后来陶峙岳的问题弄清楚了,我的错案也被平反了,但当年那些吊打我的人都还在一三五团,我于是下决心离开那里。我的编制在农七师,当时要从农七师调到农八师,实在是太艰难了。1976年,史骥政委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到石河子主管统战工作,他最了解我的情况,跟统战部门的人讲:“陶先运的问题你们要想办法解决。”后来政策落实了,我调到农八师农科所从事财会业务,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1991年退休。

邹:史骥政委大致了解您的个人情况,您在新疆是什么时候见到陶司令员的?

陶:1952年冬天,陶司令员到师部检查工作,他关心地问起史政委我们这批湖南女兵的表现,史政委作了详细介绍并专门提到了我的情况,司令员听后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他托人到处找我,有人到医院通知我去趟史政委的办公室,我拿上馍馍,整了整衣服,穿过大片的戈壁滩,来到史政委办公室。那时没有电灯,点着昏黄的油灯,我走进去一看,史政委不在,有个穿黄军裤的老头正在给炉子生火。我问了句:“史政委在吗?听说他找我?”老头说:“你过来坐,今晚豫剧团来了,史政委去看戏了。是我找你。”他放下生火的铁钩子,把马灯移过来,在桌子边坐下,亲切地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爸爸和两个伯伯都叫什么。我这一说,他赶快站起来,摸着我的头说:“满孙女啊,我是你叔公。”叔公仔细打量我,我个子小,鞋子穿得不合脚,穿着军装像套了身长袍。叔公问长问短:“你现在在干啥呀?”我说:“在医院当护士。”他又问:“你在医院当护士具体都干些什么?”我如数家珍地回答:“查体温,发药,给病员提水打饭、接屎接尿、倒痰盂,扫地,生炉子……有时候还要抬病号转院。”叔公叮嘱我新疆天冷地滑,要提防跌跤,还问我没有大米吃习不习惯。讲完后,他又亲切地摸着我的头,问:“有什么困难没有?跟叔公说。”我忙说没有。就是到现在我也敢说当时这话没有半点虚假,那时的党风民风就是这般单纯。叔公担心我晚上回去路上有狼,就留我在师部的保姆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大清早,我起床准备赶回去上班,叔公就在门外站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说:“满孙女,这是我在迪化的地址,有机会来找我。”叔公说完转过身去,又叹了口气:“哎,也不一定有机会。”说实在的,那时候交通不便,我一个小护士哪能有机会去迪化呀。后来师部有人到兵团开会,叔公委托他带给我一支博士牌钢笔,勉励我好好学习。

邹:太难得了,现在大家考学提干找工作,恨不得把远近亲疏的三姑六婆都拉上关系。您叔公是司令员,您却在兵团最基层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令人敬佩!“文革”后陶司令员回到家乡湖南,政策也逐渐落实了,您去探望过他吗?

陶:1979年我回乡探亲,此时叔公已回到长沙,我爸爸带着我们去看望他。叔公见了我问长问短,还特别问了石河子的情况。我爸爸当时觉得我一个女孩子在新疆工作实在是太远了,就委婉地问叔公有没有机会把我调回来。叔公说:“满孙女啊,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回湖南时任何人都没有带,只带了你伯妈。”这个伯妈是叔公儿子的遗孀,叔公的儿子在“文革”中被整死了,孤儿寡母的,带她回湖南,这是人之常情啊。叔公稍微停顿了一阵,然后坚定地说:“你们都不要回来,新疆多一个劳动力,屯垦戍边事业就多一分希望!”

邹:前几年湖南省政府、湖南电视台都曾组织力量寻访当年西上天山的湖湘女兵,在一些纪录片和电视剧中都能找到您的影子。

陶:说实话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不太愿意去回想过去的事情……我现在年事已高,我想用四句话总结自己的人生:我对得起家庭,对得起子女,对得起自己的历史,尤其我对得起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邹:您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陶:我想继续完成自己的回忆录,我要告诉孩子们他们不曾了解的一些事情,把当年那些苦难的经历、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记录下来。还有一个愿望就是盼望兵团始终铭记“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古训,不要怠慢这些当年为屯垦戍边奉献过青春甚至生命、如今风烛残年的军垦老兵,尤其是要真正关心那些至今生活无依、境遇凄惨的老战士。

邹:谢谢您接受访谈,您的讲述让我对兵团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

陶:感谢你真正地想要了解兵团,也谢谢你关注我们这些老战士。

【后记】

陶先运是陶峙岳将军的侄孙女,因为这种特殊的身份,她成了近年来“寻访湘女”“新疆军垦口述史”甚至“新疆通史”等官方机构、大众媒体、学术课题乃至民间写作者专访的热门对象。陶阿姨在接受笔者访谈之前经历了一场思想斗争,她坦言自己不想一遍又一遍地回顾当年的往事,只想安安静静度过晚年。我后来才恍然大悟:陶阿姨并不是要刻意回避往事,毕竟那段军垦岁月已经在她的生命中定格,浸入骨髓,成为她暮年的精神支柱。为此,她的书桌上堆放着各种反映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新疆军垦戍边历程的书籍杂志,客厅墙上挂着当年应征入伍时的照片,而她自己也在坚持撰写回忆录,想把一些孩子们并不知道的故事整理成文字,让它代代相传。

令陶阿姨忧虑痛心的主要有两点:首先是某些机构或个人打着“寻访湘女”“传播军垦精神”的幌子,实际上并没有下足功夫去真正了解兵团,急功近利拼凑了一批有悖历史真实的文学/影视作品,甚至有房地产商借着“八千湘女”的名号大打广告。其次,尽管当年西上天山的湖湘女兵的传奇故事频现媒体,但这些“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戈壁母亲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她们当中至今仍有一些人老无所依,生活困顿。如果不能让这些被遗忘的老战士得到真正关心,无法让她们安享晚年,那么一切絮絮叨叨的访问记录又有什么意义?

我理解陶阿姨的心情,也对她仗义执言的豪爽性格、坚强独立的处世原则充满敬仰。她是陶司令员的侄孙女,却与叔公“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亲情上的彼此挂怀,并未在工作方面提过半点要求,默默坚守在基层几十年。她垂暮之年静参世事,心系当年并肩战斗过的姐妹,尤其是关注那些被“遗忘”的进疆女兵,为她们奔走呼吁!

就在访谈初稿整理完毕之际,陶阿姨专门打来电话,告诉笔者她这段时间又回忆了一些事情,这些往事有血有肉,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地了解兵团的制度发展与社会状貌……陶阿姨对新疆兵团的爱,犹如一位慈祥而严厉的母亲守护着儿女,这份挚爱,传递的是关切,是质询,更是深情的嘱咐与期盼!

  1. 此处指母亲病故后,父亲再娶。
  2. 湖南方言,“父亲”的意思。
  3. “迪化”是“乌鲁木齐”的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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