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有刀塔,不兄弟

03 有刀塔,不兄弟

人果然只有在失去某样东西的时候,

才会明白这东西对自己的重要性。

分手的情侣如是,

走散的朋友也如是。

1.

说起来感冒病毒最多只能在人体内存活一星期,时辰一到它们的生命就到头了。世界上有不少稍纵即逝的小物种,生命周期或长或短,人们用它们来编造浪漫的爱情童话,骗姑娘。我听到过的有一种叫蓝色眼泪的东西,散布在印度洋的珊瑚海上,入夜的时候,你就能在海滩上看到它,闪烁着紫蓝色的光,如果聚集起来能点亮整条海岸线,特别美。这东西其实是种单细胞的浮游生物,靠海水的一种能量生存,但是随着海浪被冲上岸时,离开海水的蓝眼泪只能够生存不到100秒。随着能量的消失,蓝眼泪的光芒失去,它的生命也就结束了。这种由生至死的过程,加上炫美的光影特效,随便借代一下,都是篇关于爱情的小酸文。

能配得上这种酸文气质的主角,自然是那种鲜肉,一身纯白,钻石耳钉反射着月亮的光芒。女主要韩版一点,眼睛自是不用太大,嘴唇也不能太厚,头发要长,要直,这样海风拂过,头发飞起来的样子才好看。两人或面对面站着或背靠背坐着,大背景是整片蓝莹莹的海岸线和海浪的声音。

男主说:“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

女主噙着泪,摇摇头说:“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猛然回头,你在哪里?”

男主重重地抱住女主呐喊:“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

这种酸文我见的多了,都是老五最擅长的,他写文章差不多就这德性,跟以前那种盗版卡拉OK金曲的风格相近。我生病的日子尽想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第十天了,我身体里的病毒活得比我还健康,没一点要死的迹象。我甚至想病毒是不是也通人性,在意志坚强的人体内它们就坚强,在意志薄弱的人体内它们就薄弱。像刘芒说的,他感冒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他建议我去胡同口的小诊所里打吊瓶子,说那玩意儿管用,两瓶下去就药到病除。我听了他的话,靠着凶猛的抗生素击败了顽固的感冒。其实当医生挺简单的,能用抗生素解决的都用抗生素,不能用抗生素解决的就动手术,如果手术都不能解决,就让家属准备后事吧,咱可尽力了。

2.

大病初愈,我开始总结自己。首先是作息问题,黑白颠倒,日夜不分,三餐不顺,就差月经不调了。其次是缺乏锻炼,一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坐在电脑前面,不是玩刀塔就是写书,其实哪怕不玩刀塔不写书,我也要坐那儿欣赏Windows的桌面,否则干吗呢?最后归根结底我觉得还是刘芒这个朋友没交好,说不出具体原因,就是感觉交友不慎。

于是我决定天好的时候就去附近的经贸大学打篮球,一来可以锻炼身体,二来说不定还能找个女朋友。在球场上我精通各种耍帅的技巧,胯下、背后、拉杆、后撤步,再加上我的不看人传球,往往都是自己帅得要死,队友狼狈地在场上飞来飞去救球。但这并不重要,姑娘爱看,装逼到一定境界后自然就牛逼了。当然装逼也是要装备的,我在网上淘了个发带,15元,绿色的,凯尔特人皮尔斯同款,再加俩45元一对的大红护臂和印着24号的紫金战袍,这噱头简直没谁了。

出门碰上刘芒,他正背着琴准备卖唱去,迎面见到我吓了一跳,说:“嘛去啊?整的跟胡萝卜炒鸡蛋似的。”

“制霸经贸。”我豪气地说。

“哎呀妈呀!你啥时候制霸东单啊?”

“就在不远的明天!”

这里必须要说明一下,北京有个“日落东单”,一群好打球的野孩子大晚上的爱去那耍,这文化有点沿袭太平洋彼岸的洛克公园吧,同时也代表了京城野球的最高荣耀。这两年北京的篮球文化膨胀得厉害,可能跟马布里来了后给这座城市带来三座总冠军有点关系吧。当然多数的北京人对国安更具感情,虽然这些年工体给中国人民奉献了无数的耻辱,但如果我是北京孩子我可能也会对国安充满热情,这是一种地方情怀,土生土长,绝不动摇。

经贸球场上打球的人不少,估计是因为今天是周末。我已经对日子没有任何概念,我想这是自由职业者的通病,没有时间概念,没有日期概念,甚至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哪一年。能分辨的只有饿了,或者是冷了,再要么就是困了。

我一进场就立刻成为了焦点,在我预料之内。我这身装备撞色撞得这么厉害,很难不被大家关注,很快我就成功地混入了一个小分队,进入备战模式。院校篮球不比街头篮球,都是打半场,4对4。半场篮球我有经验,精髓就是单打,总之别太把队友当回事就行了,加上我穿着24号球衣呢,更不能传了。当然在拿球后要先跟队友交流,野球场上最直白的交流就是和队友说两字“拉开”!

防守我的是一个矮壮的小胖子,我开始在他面前花式胯下运球,他跟着我的球路时左时右,足足有一分钟。小胖子烦了,站直了说:“大哥,你到底过不过?”我一看时机来了,重心一沉,猛地加速,球砸在自己脚面上弹出了界外。我很尴尬,我觉得是自己老了的缘故,这种“消失的运球”换作年轻那会儿肯定不可能出现,依我的爆发力绝对是中国版的威斯布鲁克,岁月不饶人啊。

攻防转换后,换了小胖子攻我,他一个突然的飞冲肩,差点没把我早饭撞吐出来。我最烦这种野蛮人,不潇洒也不讲究技巧,全靠一身里脊肉打球,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小胖子单打了我4个,全进了!队友问我要不要换防,我说不用,在野球里还有一招经典的防守,总结下来就三个字“放他投”。于是我放了,他投了,球进了!我觉得这种球员真是讨嫌,突破的时候挂你身上,你跳不起来,他抬手就是一个,放他两步他就扔,全他妈空心。这一下午打得郁闷至极,没赢一场,到了后面队友索性也都不传球给我,自顾自玩。更丢人的是我还被小胖子一个变向晃崴了脚,搞得半个场地的同学都嗨炸了。好歹老子也是带着一身主角光环来的,最后成为了黑白色的背景,怎一个落寞了得。

3.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有些难过,并不是因为输了球,崴了脚,而是觉得自己老了。不吹牛皮地说,高中的时候我还是校队的主力小前锋,特别能跳,用当时队友的话说我是在三楼打球的人,都跟他们不在一个楼层。再看看现在,除了心脏还能跳,没别的了。

我心情很差,看喜剧都笑不出来的那种差。上网玩两盘刀塔吧,又跟石头闹了别扭,我和他玩经常闹点小别扭,只是这次的别扭闹得比较大。他这人较真,我这人心不在焉,其实冲突主体并不完全是我,而是我拉来的一个网上的朋友。

这个朋友叫小5,一起玩刀塔算起来也有个五六年了吧,年纪和我相仿,可能还小点。以前水平凑合,这不都工作两年多,游戏玩得少了,水平是雪崩一般。石头像大哥一样带着我,我像大哥一样带着小5,玩了两盘,小5加起来死了有50多次。石头哥不干了,打电话过来问:“你这朋友哪里的?跟你有没有血缘关系?”

我说:“没有,就网上一朋友。”

“这么菜玩什么刀塔,你让他玩泥巴去,就说我说的。”

“不太好吧,毕竟认识挺久的。”我是个老好人,不喜欢得罪朋友,哪怕是网友。

“你这个人没一点江湖义气,算了,我跟燕姐去玩了。”

燕姐是石头最近刚加的一个武汉妹子,打得很一般,但姑娘的脾气却不一般。上来就随机,随机出来不会用的英雄就问石头要不要换,石头说换!你要玩什么?燕姐说你随机!随机钱多。我猜燕姐在现实生活里一定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在游戏里随机出来这点零钱她都看得那么重。反正我是不喜欢和燕姐一起愉快地玩耍的,嘴太碎,从头到尾说个没完,还爱指挥,且比石头还瞎。这种女人娶回家不家暴都对不起自己这一膀子力气。为这事我还专门问过石头,问他到底看上燕姐什么了,石头的回答是会玩刀塔的妹子不多,挺难得的。我说燕姐不适合你,你看她头像上的照片,颧骨突还是个下三白眼,这么经典的克夫脸500年才出这么一个。石头说真是啊,听燕姐说她之前的男朋友就老打她,命特别苦。

但说归说,石头从来都没抛下过燕姐,也不知道他到底抱以何种目的,也许是太无聊了,我不常在线,石头又不常上班,赶上燕姐这个无业游民,多少是个伴儿。

之后的事情就有点巧了,我和小5居然匹配到了石头和燕姐成为了对手。这种概率有多小?我数学不好,算不出来,马虎着估计跟中彩票差不多吧。这可能是上天故意安排的一场战役,而我带着小5赢下了这场不该赢的战役。我没干别的,就抓着燕姐杀,我了解石头,他肯定要来救驾的,那刚好顺带着一块灭了。

比赛结束后,石头没有打电话给我,而是在游戏里私聊说:“玩得不错啊。”

我贱贱地说:“哪里哪里,都是你和燕姐的衬托。”

然后,我就被拉黑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没想到石头会真的生气。我和他认识十几年了,当年一身热血,到处惹是生非,不知道打哭了多少三好学生。遥想那年高中,“石一脚”声名鹊起,一脚爆了某同学的脾脏,无数崇尚暴力的不良少年为他马首是瞻。这事我从高中毕业一直说到大学毕业,石头总说往事不要再提,社会和谐最重要。

我还记得那年暑假,天热得过分,暑气到了晚上都阴魂不散,夜排档上所有人都面露焦躁,气氛躁动的只有打一场规模宏大的群架才能平复。然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就和隔壁桌的醉鬼干了起来,石头被人劈了一刀,这一刀正砍中他的左脸。复原后留下了一个“J”形的疤,后来大家逗闷子都叫“石头J疤脸”!

我给石头打了电话,他没接,我又发短信给他道歉,他也没回。我是用尽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他通通沉默,我无比自责,因为一场不重要的游戏,我失去了一个陪我走过青春的老友。原来友谊可以这么脆弱,我们可是当年刀光剑影,叱咤风云的好兄弟啊。如果他是陈浩南,我就是山鸡啊!在任何时候,心爱姑娘的离去,铁血哥们的反目都是难以自愈的。人果然只有在失去某样东西的时候才会明白这东西对自己的重要性,分手的情侣如是,走散的朋友也如是。都说无兄弟,不刀塔,可怎么到了我这,就成了有刀塔,不兄弟了呢?

4.

我瘸着脚下楼去买烟,这人心情一不好就费烟,世界上心情不好的人多了,难怪烟草商都发了大财。以前我买烟都是整条的买,自从认识刘芒后学聪明了,就买一包,抽完了再买,我想要是香烟能一支一支买该多好啊。

费了好一会儿才挪到二楼,二楼一户人家房门开着,里面乱得跟来过贼似的,胸罩、睡衣、内裤丢了一地,我心想这姑娘日子过得还不如我呢。我好奇地探头往里张望,嘿!堂子中间坐着一大美妞,正哭着呢。我这正义感浓度瞬间就上来了,扶着墙进去问:“美女,怎么了?”

美女抬头看了我一眼,嚯!睫毛膏都哭化了,两条黑流子挂脸上,瘆人得很。

“家里遭贼了。”姑娘打着哭腔。

“啊?没少什么值钱东西吧?”

“就没给剩下什么值钱东西。”

我找了个凳子在她对面坐下,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了,钱财身外物,人没事就好。以后可得留个心眼儿,咱住的这房子都是上古建筑了,只负责遮风挡雨不防贼。”我环顾了一下又指着门说:“你看这小破门,放个屁都能进来!我给你支个招吧,明天你找个师傅来给你在门后脸钉俩生铁环,这房子一道锁不够,你再买个链条锁绕着铁环扣上,这就安全多了。”

“你们家也这样吗?”

“我们家比贼他们家还穷呢,贼也是有客户细分的,最爱偷你们这种单身姑娘。我一会儿给你留个电话,要帮忙随时使唤声,我就住楼上。我跟你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话刚说完,姑娘就把手机递了过来,我都佩服自己,几句话就要来了联系方式。其实从姑娘的打扮看就是一尖果儿,白天蛰伏,晚上出动。尽往三里屯工体的酒吧跑,穿着暴露等着富家公子上来搭讪,收入就不好说了。不过她们的钱也来之不易,全是卖青春赚来的血汗钱,被贼扫荡一空,伤心是肯定的。

我站起来在姑娘房子里晃了一圈,居然惊奇地发现,她床头还有一个书架,上面放了不少书。这可不是什么没营养的时尚杂志,是一些经得起考究的纯文学读物,我瞬间对她肃然起敬。现在看书的人太少了,我就不看书,虽然我写书,但我真不太看书。我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双城记》,扉页里是她用红色圆珠笔抄下的经典之句:“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你还看书啊?”

“嗯,你喜欢可以拿去看。”

“不用,我不怎么爱看书。”我笑着回绝了。

说实话,我是害怕喜欢阅读的人,一跟他们说话我就像一个白痴,苍白无比,我所有的内涵是所有人都能脱口而出的对世界最通俗的认知,像心脏在身体的左边,春天之后是夏天。我觉得喜爱阅读之人的一小时就是我的一生,我真的害怕喜欢阅读的人,尤其是还在阅读的人。

姑娘洗好脸,出来跟我聊了会儿,她似乎已平复了许多。她说她叫万伊,长春的,高中毕业那年来的北京,在这混了也有四年多了。说是在酒吧上班,姑且当真的听吧,这种时候给人拆穿了挺没劲的。

更难以置信的是万伊还在自学英语,太上进了。这有点让我无地自容,我大学的专业跟英语好歹也挂着钩,如今当年学的那些东西都塞进漂流瓶丢海里去了,估摸着都该漂到北冰洋了吧。可话又说回来,学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有钱的富家子弟只想跟你交配,又不跟你交心。他们自己可能都没什么文化,除了会花钱什么都不会,估计连泡妞的话都有模板套,你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有深度的东西来?现实就这么残酷,世道就这么不公平,肤浅并快乐着,谁让人家有钱呢。

我陪着万伊聊了一整夜,说各自的家乡,说各自的青春故事。其实我也不是非得跟她聊,我算是体会到了蹭人烟抽的快感,而且万伊这还都是好烟。我说刘芒怎么那么爱到我这来玩呢,感情抽别人的流汗,抽自己的流泪啊。另一个原因是我自己心情也不好,赶巧了大晚上的还能遇上个倾诉对象,又是个漂亮姑娘,苦水都能品出甜味儿来。

万伊其实聊得累,她也有她的无奈,这门锁给人撬了,半夜的上哪找锁匠去。可这门敞着也不是个事,丢钱就够倒霉的,万一再碰上个流氓跑进来劫个色不得郁闷死。估计她也就是看我人还不错,索性拖着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第二天我下楼买了些早点,万伊说最爱老北京的豆汁加油条。看来北方人的口味就是相似,作为南方人的我刚来北京那会儿倒是去见识了这道独特的地方风味,实在是不习惯。杭州早餐没啥特色,都是馒头包子这种烂大街的东西,唯一算得上有点别具一格的可能就是干拌面了。把面下到沸水里煮个一分钟,捞出来搁碗里,然后放两勺酱油,撒点葱花,最后取一勺滚烫的猪油浇上去,“嗞”的一声就算完工。拌的过程你得自己动手,杭州个体户大多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概念,面得赶紧地拌,否则凉了就成了团,味道全串了,一半齁咸,一半忒淡,老杭州叫这“拌川”。我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杭州要把面叫“川”,难道说“川”字从象形上来看像三根垂下的面条吗?比如“片儿川”,你不说谁知道这也是面?很多外地人到了杭州都会问上一句:“这片儿川是啥?”其实这就是加了笋干的雪菜面而已。

万伊就着热腾腾的豆汁吃油条,我则就着白开水吃油条,体现着南北差异。我说再过一会锁匠就该起床了,这天色也亮了,星星也暗了,聊了一夜,我也累了。

万伊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伸了个懒腰,回答说:“就叫我雷锋吧。”

万伊嘿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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