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尝试集》到《女神》
自《新青年》刊载白话诗后,“白话诗的实验室里的实验家渐渐多起来了”,(10)初立的新诗脱离“吾党二、三子”的私人讨论阶段,进入了扩张的时期,发表刊物也逐渐增多。《新青年》以外,《新潮》、《每周评论》、《少年中国》、《星期评论》、《时事新报·学灯》、《民国日报·觉悟》等,相继成为传播新诗的阵地,一批新诗人也随之涌现出来。早期代表性的诗人有:胡适、沈尹默、刘半农、周作人、鲁迅、陈衡哲、康白情、俞平伯、刘大白、沈玄庐、傅斯年、罗家伦等。事实上,在1919年前后,参与新诗写作的人数十分众多,作者身份也十分驳杂,在学者、教授、学生之外,也不乏名流、政客、军人,流风所及,甚至一些旧派文人也积极响应,写一两首白话新诗,以示新潮,在当时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尚。(11)
这种广泛的参与性,在新诗的历史上是相当特殊的,它意味着一个独立的诗歌“场域”,尚未从文化、政治等诸多“场域”的混杂中分离出来。与此相关的是,这一时期不少诗人的写作,虽然在体式、音调和趣味上,还保留了“缠过脚后来又放脚”的痕迹,但他们似乎并不刻意去写“诗”,更多是开放自己的视角,自由地在诗中“说理”、“写实”,无论是社会生活、自然风景,还是流行的“主义”和观念,都被无拘无束地纳入到写作中,胡适所强调的“诗须用具体的做法”,也得到广泛的响应,那些清新自然,又鲜明逼人的作品,被推崇为新的典范。(12)从所谓“诗美”的角度看,这样的作风可能有违一般读者的阅读期待,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写作的单调和浮泛。因而,从20年代初开始,就有不少批评家提出批评,认为由于过度追求形式的自由,忽略了诗歌“本体”的经营,早期新诗的价值只体现在工具变革的层面,其中梁实秋的断言最为著名:当时大家注重的是“白话”,不是“诗”。(13)类似的看法,后来不断被延续,已沉积成了某种文学史的“成见”。
说这是一种“成见”,就暗示它有修正的必要。如果暂时搁置一般“诗美”的标准,回到新诗发生的现场,做更多历史的同情,对早期新诗的认识,可能会有另外的向度。梁实秋曾提出这样的质疑:“偌大的一个新诗运动,诗是什么的问题竟没有多少人讨论。”(14)在梁实秋看来,对诗之“本体”问题的冷落,似乎成了新诗运动先天的不足,早期新诗的诸多问题,或许都与此相关。然而,换个角度看,正是这种不重“原理”只重“尝试”的态度,恰恰是早期新诗的独特性所在。当某种诗之“体制”尚未生成,对语言可能性以及广泛社会关联的追求,相对于满足“本体”性的约束,更能激起新诗人写作的热情。比如,在胡适那里,最初“作诗如作文”的提法,以及后来对“诗的经验主义”的强调,的确模糊了“诗”与“非诗”的界限,胡适也因此被指斥为新诗最大的“罪人”。(15)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风格问题,胡适的目的是将诗歌的表意能力,从封闭的符号世界中解放出来(对“陈言套语”的反动),以便包容、处理急遽变动的现代经验,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我的第一条件便是‘言之有物’。……故不问所用的文字是诗的文字还是文的文字。”(16)这种潜在的冲动,一直支配了从晚清到五四的诗歌构想,这意味着含蓄优美的情境,不一定就是新诗写作的理想,不断刷新主体与外部世界的关联,从而开掘出新鲜的诗意,或许才是它的活力及有效性的源泉。如果说对某种诗歌“本体”的追求,构成了新诗历史的内在要求的话,那么这种不立原则、不断向世界敞开的可能性立场,同样是一股强劲的动力,推动着它的展开。上述两种力量交织在一起,相冲突又对话,形成了新诗内在的基本张力。
在历史的“同一性”之外,不同的诗人之间也存在着丰富的差异。胡适无疑是此一时期最重要的诗人,他于1920年3月出版的《尝试集》,作为新诗最早的实绩,像一片化石,展现了从“旧诗”到“白话诗”、再到“新诗”的脱茧轨迹。胡适的诗歌平实晓畅,虽然有些过于直白,也不乏酬唱之作,但他的《湖上》、《鸽子》、《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一颗星儿》等作品,的确实现了他对“具体性”的追求,有一种逼真的意象之美。胡适之后,《新青年》诸公中曾为新诗“敲边鼓”的还有很多,如沈尹默、刘半农、陈独秀、李大钊、沈兼士、陈衡哲、周氏兄弟等,其中沈尹默与刘半农,被周作人看做是“具有诗人的天分”的两个。(17)沈尹默的旧诗功底深厚,文字驾驭能力很强,他的《月夜》、《三弦》等作品,在意境、音节方面也屡为后人称道。在诗体的尝试方面,刘半农最为“活泼”、“勇敢”,在无韵诗、散文诗以及用方言拟作的民歌之间,不断花样翻新。他擅长用平凡的口语,细致入微地写出现实场景的情境和生趣,对所谓下层社会生活的描摹,也不同于一般的人道主义旁观,而是能呈现出朴素的诗意。周氏兄弟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其他方面,但在新诗史上的地位也不容忽视,与其他《新青年》诗人相比,他们的句法更为“欧化”,“完全摆脱旧诗的镣铐”,含义也更为曲折、隐晦。周作人的《小河》被称为新诗的“第一首杰作”,以寓言的方式传达一种古老的隐忧,在立意与形式上都相当独特。周作人的主要新诗作品后来收入《过去的生命》中,这些诗读来清淡朴纳,远离热动的气息,往往隐含了诗人内心复杂的不安,在新诗中似乎也能另立一派。废名就认为他的新诗“有一个‘奠定诗坛’的功劳”,其重要性甚至可与胡适并举。(18)
在《新青年》“元老们”之外,“新潮社”一批新诗人也几乎同时出现,康白情、俞平伯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个。他们于1922年分别出版的诗集《草儿》、《冬夜》,影响很大,呈现了新诗最初的历史形象。当闻一多、梁实秋计划对早期新诗进行整体批判时,他们选定的对象就是这两本诗集,因为当时诗坛,“几无一人心目中无《草儿》《冬夜》者”,这样做“实在又是擒贼先擒王的最经济的方法了”。(19)康白情的写作,最充分地体现了新诗的自由,在题材和语体上不拘一格,洒脱随便,不断逾越“诗”的文体界限,他的诗作由此也被指摘为是小说、演说词、新的美学纪事文,而不是“诗”。(20)相形之下,俞平伯更接近于传统意义上的诗人,他较早地关注诗歌在修辞层面的美感,(21)在诗歌的音律、情绪、意境上多沿用旧诗的长处,文字更雕琢,诗意也更曲折。这种特点为他引来了不同的评价,新诗人内部的一些微妙分歧,也由此显现。(22)
上面几位诗人,都是北京大学的师生,在新诗的“戏台”上占据了好位置,自然在文学史上有更大的影响。然而,诚如上文所述,在五四前后参与新诗写作的诗人数量众多,在空间上也呈现从北向南扩张之势。刘大白、沈玄庐,就是当时南方最有号召力的新诗人,作品多发表在上海的《星期评论》、《民国日报·觉悟》上。由于特定的党派背景,他们的诗具有一定的政治性,侧重书写劳动阶层的痛苦,在形式上沿袭了乐府、歌谣的传统,更多地将新诗当做一种传播便利的“韵文”。刘大白的《卖布谣》、沈玄庐的《十五娘》等,都因体现了这方面的努力,而经常被后人提及。但两位诗人的风格都并不单一,沈玄庐的诗在关注社会现实的同时,时而也能结合“超现实”的因素,采用上天入地的幻想,境界扩大奇异;而刘大白诗中也不乏传统气味,叙情写景,拥有多副笔墨。
大体上说,上述诗人主要活跃于1919年前后的诗坛,虽然风格迥异,但的确分享了胡适在《谈新诗》中提出的某些“金科玉律”,也形成了新诗坛上的特定空气。1921年郭沫若诗集《女神》的出版,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这种空气,改变了新诗的历史坐标系。郭沫若的新诗写作,大致开始于1919年,那时他正在日本留学,远离新文学的发生现场,“国内的新闻杂志少有机会看见,而且也可以说是不屑于看的”。(23)这种“边缘”的位置,在某种意义上,造成了他新诗起点的独特性。换句话说,新与旧、文言与白话的冲突,并不是他考虑的问题,诗歌强烈的抒情品质、对自我的真纯表现,以及超越性的哲学境界,更是他关注的重点。他的作品最早发表于《时事新报·学灯》上,在编者宗白华的激励下,很快进入了创作的“爆发期”,他的《凤凰涅》、《天狗》、《地球,我的母亲》、《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梅花树下醉歌》等作品,以激昂扬厉的风格、天马行空的想象震撼了当时的读者,呈现出一个大写的、无拘无束的抒情自我;另外一些诗作,如《夜步十里松原》、《蜜桑索罗普之夜歌》、《新月与白云》等,则辞藻精美,意象奇警,甚至充满了唯美的“近代情调”,与一般早期新诗风格的素朴,也形成了强烈反差。
《女神》出版后,赢得了的广泛赞誉,在诗集问世一周年之际,郁达夫曾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完全脱离旧诗的羁绊自《女神》始”,这一点“我想谁也应该承认的”。(24)类似看法在闻一多那里,也得到了重申。在《〈女神〉之时代精神》一文中,他开宗明义地写道:“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25)闻一多的判断显示出高度的概括性,他也确立了一种谈论方式,即:将新诗成立的根据与某种独特的精神气质联系起来(“时代精神”),它产生于现代历史的总体进程中,并表现在五个方面:动的本能,反抗的精神,科学的成分,世界大同的意识,以及绝望与消极、悲哀与兴奋的情绪。这样的论述指向的是《女神》,但同时也可看做是新诗现代性内涵的一次自觉的、全面的阐发。有意味的是,在闻一多等人的判断中,某种文学史的建构机制也包含其中:作为第一本新诗集,《尝试集》的开端性价值不能抹杀,但它只是开端而已,而晚出的《女神》由于在情感强度、语言形式、精神气质等诸多方面,满足了读者的期待,因而应被看做是新诗真正的起点。这不只关涉到两本诗集地位的升沉,一整套有关新诗合法性的想象也发生在其间。如果说《尝试集》代表了可能性的开创,那么围绕《女神》展开的批评,则代表一种新的诗歌体制的建立,“诗专职在抒情”等现代观念,逐渐成为制约新诗历史的常识性尺度。《女神》之后,郭沫若还有《星空》、《前茅》等出品,在形式上后来的作品或许更为精致、考究,但那种巨大的震撼力已不可能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