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鲁迅
一、激烈反传统——鲁迅及中国现代文化的诞生
1. 鲁迅=现代中国
大家知道,鲁迅是20世纪中国最有成就的作家。以前有个说法,“鲁、郭、茅、巴、老、曹”,意思是指中国现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按照贡献大小——碰巧大致也是成名先后——依次为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虽然这个“排行榜”经过80年代以后不断的“重写文学史”而有所调整,部分作家的评价也有所变化,但唯独鲁迅,迄今为止仍然是不可动摇的首席第一位。
国外有些学者认为,在现代中国思想文化方面,“鲁迅=中国”;我们中国的文学界和学术界持类似观点的也大有人在。在这方面,最有权威的无疑是毛泽东,他说“鲁迅在中国的价值,据我看要算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是新中国的圣人”(1938年10月9日在陕北公学纪念鲁迅逝世一周年大会上的演讲辞),又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是“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新民主主义论》,1940年2月15日《中国文化》月刊,延安)。茅盾说:“如果我们把他仅仅当作民族文化史上的‘伟人’来研究,他在地下一定要说我们‘太乏’;我们必须认明,他是‘民族解放斗争的象征’,他是‘中国民族有前途的明显的保证’。”(1936年12月1日《文学》载茅盾文《研究和学习鲁迅》)
这只是鲁迅死后评价鲁迅的冰山一角。从那以后,鲁迅研究始终是中国现代文化研究的一个不可动摇的重心。绕过鲁迅而研究现代中国文化是不可能的,讲鲁迅当然要联系中国现代文化;讲中国现代文化当然要联系鲁迅。某种程度上,鲁迅精神与中国现代文化,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没有鲁迅的中国现代文化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几乎无法想象!
2. 从源头说起:鲁迅早期对中国传统的论述
那么,什么是鲁迅精神?
许多关心中国现代文化的人,许多喜欢鲁迅或者希望客观地了解鲁迅的人,都想对此有一个干脆利落的解答。可惜,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的。许多学者也曾试图一言以蔽之,对鲁迅精神提出高度概括性的说法,但都不能令人满意。这不奇怪,因为——
鲁迅远比我们后人的想象要丰富复杂得多。
了解一个事物,最好从源头开始,这样才能根本、透彻地了解它。要想知道鲁迅之所以为鲁迅,也应该回到鲁迅思想的起点,看看他的思想在起步阶段是什么样子。
大家知道,鲁迅思想是留学日本时期(1902—1909)起步的,——通常称为“鲁迅早期思想”。
鲁迅早期思想,牵涉问题甚多,今天我们既然讲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化,不妨先看看他早期是怎样认识中国传统文化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直接影响到鲁迅对即将开始的中国现代文化的整体设想。
鲁迅早期集中谈论中国传统文化的文章,是《摩罗诗力说》。
在这篇1907年完成的长篇文言论文中,鲁迅首先肯定中国传统文化——“古民之心声手泽,非不庄严,非不崇大”,但是“庄严”、“崇大”的中国传统,到了现代,发生了极大的困难,以至于对于广大国民不再有积极价值了。为什么?因为——
呼吸不通于今,则取以供览古之人,使摩挲咏叹之外,更何物及其子孙?
就是说,中国传统已经不能适应现代生活,和现代生活严重脱节,放在博物馆供考古家鉴赏家研究鉴赏,当然还行,却不能给子孙后代带来实际的好处。因此鲁迅又说——
故所谓古文明者,悲凉之语,嘲讽之辞耳!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则喋喋语人,谓厥祖在时,其为智慧武怒者何似,尝有闳宇崇楼,珠玉犬马,尊显胜于凡人。有闻其言语,孰不腾笑?(《坟·摩罗诗力说》)
这和他后来小说所描写的阿Q形象,何其相似!阿Q不也是动辄抬出虚幻的祖宗来吓唬人,求得一时的心理满足吗?阿Q的口头禅是:
我们先前——比你们阔的多了!你算是什么东西!(《呐喊·阿Q正传》)
《摩罗诗力说》写于鲁迅26岁那年,《阿Q正传》写于1921年,那时鲁迅正好40岁。可以看出来,鲁迅前期思想的许多内容,后来都延续下来了。
中国传统之所以不能适应现代社会,除了“呼吸不通于今”,与现代世界隔绝,以至于失去功效之外,它本身也确实有严重的缺点,今天的人不必替自己的传统的缺点刻意避讳。
在《摩罗诗力说》中,关于中国传统的缺点,鲁迅主要认为,中国历代的政治文化理想的宗旨,都是“不撄”。“撄”的意思,就是“挑动”、“刺激”,所谓“不撄”,就是尽量不挑动人民的内心,也就是不敢给人心以自由,拼命禁锢人的思想感情,实行愚民政策,维持虚假的稳定。尽管古人早就指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历朝历代圣君贤相与鲁迅所谓“帮忙和帮闲”的读书人,还是一个劲地想方设法“不撄”。如何才能“不撄”?那策略,除了压制以外,就是鲁迅后来所批判的“瞒与骗”。结果,造成了一个万马齐喑的“无声的中国”——“无声的中国”是鲁迅二十年代一篇讲演的题目,我们看到,早期思想的主题在这篇讲演中再次被奏响。
鲁迅是文学家,所以关于“不撄”,他也主要以文学为例证。他认为《诗经》三百篇,按舜的说法,本来是“言志”的(《尚书·舜典》),即自然而然地抒发人的思想感情,但到了孔子却变成: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鲁迅对孔子这个说法非常不满:“强以无邪,即非人志”,意思是说,你把《诗经》的内容都归结为“思无邪”了,作者无论说什么,都中规中矩,即使“关关雎鸠”,也是“后妃之德”,那还谈什么“言志”!所以鲁迅认为这以后的中国文学都“辗转不逾此界”,“不能舒两间之真美”,不能把人生天地之间的真实美好的感情表达出来。他甚至说,几千年来的一部中国文学史,真正畅快自由的“言志”的文学:
上下求索,几无有矣。(《坟·摩罗诗力说》)
就连鲁迅最佩服的屈原,也不能例外——屈原是有牢骚的,他专门写了一部《离骚》,而“离骚”者,就是“牢骚”也。可以发发牢骚的屈原,仍然是怨而不怒,反抗挑战的声音最终还是发不出来,所以鲁迅后来干脆说,在楚怀王面前发牢骚的屈原,就相当于《红楼梦》中贾府的焦大,虽然骂骂咧咧,但对于主子还是忠心耿耿。屈原和焦大,都只有想帮忙而不得的牢骚,区别在于一个会写诗,一个只会酒后吐真言。
显然,《摩罗诗力说》对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世界的价值几乎进行了全盘否定。这与后来五四运动中许多知识分子的激烈反传统的立场,是一致的。
3. “五四”时期激烈反传统言论
“五四”时期,鲁迅是激烈反传统的一员干将,这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了。
1918年,在谈到“保存国粹”时,他认为必须仔细甄别,因为许多“国粹”恰恰就是“国渣”。
字面意义上的“国粹”,就是一个国家文化中最特别的东西,但“特别未必就好”——
譬如一个人,脸上长了一个瘤,额上肿出一颗疮,的确是与众不同,显出他特别的样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据我看来,还不如将这“粹”割去了,同别人一样的好。(《热风·随想录三十五》)
1925年,在回答《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目”时,鲁迅甚至大胆倡言: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华盖集·青年必读书目》)
关于这些激烈反传统的言辞,向来都有不同意见。最常见的意见是说,鲁迅自己读了许多中国书,旧学功底过人,由此成就了他的学问和文才,但他却叫别人不读中国书,这岂不是很不公平吗?
其实,正如我们上面介绍的,鲁迅对中国传统本身是很崇敬的,认为它并非不“庄严”,并非不“崇大”。就传统言传统,他并没有全盘否定,他否定的,是传统的一部分,以及传统在现代的价值。他只是说,中国传统不大懂得尊重个人的精神和言论自由。但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世界变了,而且越变越快,如果死死地抱住“呼吸不通于今”的传统或“国粹”,就会永远和世界隔绝,最后自己灭亡。鲁迅指出中国传统的许多不足,并不是要打击中国人的自信心——他后来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就叫做《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认为中国历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的目的,是唤醒千千万万仍然沉睡在古代的传统中不知进取的阿Q,告诉他们在现代世界仅仅夸耀“国粹”是不够的,应该把国粹暂时放下,甚至忍痛割掉并非国粹的国渣。
当鲁迅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华盖集·忽然想到(六)》)时,我们今天的读者应该知道,对于曾经辉煌、可以引以为骄傲的传统文化,他之所以要“全都踏倒”,是因为在他那个时代,这些宝贵的遗产已经无法解决中国人的生存、温饱和发展的严峻问题了;在他那个时代,中国人已经到了要保存文化传统还是要保存自己的生死攸关的关头。这就是我们现在通常所说的,鲁迅那一代人的“忧患意识”。所以鲁迅曾经说过,你要让我们保存国粹,那么好,请问你要我们保存的国粹这个东西,它能不能保存我们?如果我们因为要保存国粹,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不是非常不合算,而且滑稽可笑吗?《庄子》有个寓言故事:
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其为布与?赤子之布寡矣!其为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
鲁迅用这个寓言故事说明,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放弃国粹,而争取中国人在地球上的生存权,就是像庄子描写的林回这个人物那样,“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反之,就是“弃赤子而抱千金之璧”了。
无数清醒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确实批判了自己身上的阿Q精神,努力向世界看齐,认同人类普遍的价值理想,也就是鲁迅说的,“同别人一样”。
传统虽好,但死守传统只有自取灭亡。认识到传统的不足,就必须(也才能)义无返顾建设现代的新文化。
所以鲁迅——
批判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为了建设现代的中国文化。
4. 反传统是为了建设新的传统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一百年的中国历史,事实证明,鲁迅的话还是对的。今天的情况和鲁迅生活的时代已经很不相同了,中国人已经没有鲁迅式的害怕被开除出“球籍”的忧患意识了,生存、温饱和发展的问题确实没有他那个年代那么严峻了——或者我们今天的人自以为生存、温饱和发展的问题已经不那么严峻了,所以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普及学术,普及文化知识,竟然吸引那么多老老少少的粉丝。这一方面固然说明,老少粉丝们多么缺少文化知识,他们对文化知识多么的如饥似渴,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和鲁迅的观念确实已经大大的不同了。在他们看来,文化传统与生存、温饱和发展,并不像千金和赤子那样,处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对立关系。
果真如此,那倒要晓得,现在之所以可以上上下下大发文化热,今天品《三国》,明天讲《论语》,后天说《西游》,就是因为几十年之前,有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的结果!
这倒应了鲁迅的一个论断:要想“保古”,必先改革。改革到一定的成绩,才能优哉游哉地弄“百家讲坛”——别管他们在坛上坛下说或听些什么东西。
二、创造现代中国文化——鲁迅及其同时代人的文化理想
1. 两套方案
但是怎样建设现代中国的新文化呢?
这方面,鲁迅有两篇文章,代表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建设现代新文化的共识。一篇是《拿来主义》,一篇是《论“旧形式的采用”》。
前者说——
所以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
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
后者不必引用,单从题目上就可以知道,鲁迅赞同文化艺术上适当地采用旧形式——旧的表现手法。
有选择地拿来域外的新文化,有批判地采用中国固有的文化,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拿来”的新知和“采用”的遗产二者融合起来,创造现代中国的新艺术和新文化。
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相对来说也是比较稳妥的构想,我想大家都能接受。
其实这个想法,鲁迅早在1907年就已经提出来了:
此所为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取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坟·文化偏至论》)
就是说,现代中国真正有智慧的知识分子,应该广泛吸取世界上的进步文化和中国传统的优秀遗产,将二者融会贯通,同时结合现代中国的实际,造成一种“新宗”:新的现代中国的文化传统。
这个共识,说起来容易,具体实行起来,却非常困难。
2. 标准问题
首先是标准问题。
中国现代的新文化,既然又采用中国旧有的传统,又拿来世界进步文化的新因素,那么如此创造出来的“新宗”里头,这二者各占怎样的比例才算合适呢?这个“新宗”,是中与外的杂糅,还是和中外都无关的另一种(第三种)方向?无论中国传统还是世界文化潮流都是现成的、可见的,因而也是可以用现成的标准来衡量的,但如果二者在中国现代的融合造成了不中不西、不新不旧、亦中亦西、亦新亦旧的第三种文化,不就没有现成的标准了吗?没有现成的标准,应该如何衡量中国现代新文化的得失成败呢?
对如此复杂的问题,鲁迅并没有作长篇大论,他只是在谈论当时一个年轻的画家朋友的画作时,顺便谈到新艺术与新文化的标准问题,非常智慧,切中要害——
他并非“之乎者也”,因为用的是新的形和新的色;而又不是“Yes”“No”,因为他究竟是中国人。所以,用密达尺来量,是不对的,但也不能用什么汉朝的虑褫尺或清朝的营造尺,因为他又已经是现今的人。我想,必须用存在于现今想要参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的心里的尺来量,这才懂得他的艺术。(《而已集·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
中国现代文化向古代和世界吸收现成的养料,最后造成的却是崭新的文化形态。文化是新的,衡量判断文化的标准也该是新的。
这个道理,其实也就是鲁迅在小说《故乡》结尾所说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3. 心态问题
其次是心态问题。
我们知道,人类有好奇心,有不可遏止的探索的冲动,但人类同时又有对新鲜和与未知事物的恐惧感和不信任感。人类总是习惯于根据旧经验来判断新问题,总是根据已知世界来想象未知世界。中国现代新文化,这是谁也没有见过的东西,严格说来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是一种文化理想,而实际创造出来的现代文化产品往往很不成熟,很粗糙,不仅比不上外国的,也比不上古代的。成熟的中国现代文化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对于不成熟的粗糙的中国新文化应该保持一种信心和宽容,不要动不动就感叹不如古人,不如外国人。只有坚定地走下去,现代文化才能慢慢从不成熟到比较成熟,从粗糙到比较精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今天还处在这个过程刚刚开始的地方,如果信心不坚定,是很容易悲观失望的。
为了说明这个道理,鲁迅讲了一个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小故事。他常在上海(30年代)的街上散步,看见西洋人和日本人的儿童玩具非常精致,上海有钱人都喜欢买,而“江北人”制造的粗糙的儿童玩具常常遭到嘲笑。鲁迅却很重视江北人的粗糙的儿童玩具,他在有钱人的轻蔑的目光中买了这种玩具,在大街上边玩边走,“毫不愧恧”,因为他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就是江北人敢于“以坚强的自信和质朴的天才与文明的玩具争”(《花边文学·玩具》)。拿到现在来讲,就是合格的“中国制造”必须兼收并蓄,在一开始并不合格的粗糙的基础上努力探索,最后造成合格的产品。关键必须要有一个稳定自信健康质朴的心态。
小到儿童玩具,大到整个现代中国文化,都需要有这种心态。
三、“人”与“我”的自觉——现代中国文化建设的核心
1. “五四”话语:两个“先生”
建设现代中国文化,千头万绪,任重道远。
但是,有没有相对更加重要乃至基本的任务、内容和目标呢?
现代中国文化从“五四”开始。“五四”时期,陈独秀提出,现代中国文化的基本任务、内容和目标,就是从西方请来了“赛先生”(science)、“德先生”(democracy)。科学改善我们和外部物质世界包括我们的肉身的关系,增进外部物质文明包括国民身体素质的进步和提高;民主改善我们的政治生活,建立更加合理的社会群体的生活法则。
陈独秀的说法,不仅是“五四”最流行的观点,直到今天我们也还是这么说的。学术界不断有所谓“回到五四”的提法。“回到五四”,在许多人看来,就是要重申“五四”时代就已经提出而今天仍然没有很好实现的科学和民主的理想。
也许有点令人吃惊,鲁迅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2. 尊重个性和精神:鲁迅的主张
鲁迅并不反对科学和民主,他也反复阐明科学和民主的重要性,但他提醒人们注意,向西方学习科学和民主,也会酿成错误,甚至悲剧。
这主要表现在,因为不知道或不愿知道科学和民主在西方之所以发达的原因——他认为这个原因仅仅从科学技术和民主体制本身是看不出来的,必须深入了解西方的人文思想发展的历史,否则只是片面地学习科学与民主,这样一来,科学和民主在现代中国很可能就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想发展也发展不了,反而会催生一些既不科学也不民主的怪胎。比如,片面地讲科学,往往会导致科学万能、迷信科学,以为科学可以解决一切;而如果片面地讲民主,就很容易把整个社会的智慧水平降低到平均数以下,就高不就低,用多数人的平庸来压制少数人的杰出。
无论科学万能和民主迷信,本质上都是轻视个人的才能和个人的个性以及个人的内心生活世界。用“五四”时代的语言来说,就是不尊重个性。
如果从鲁迅的立场看问题,“五四”的共识,除了科学和民主以外,还必须加上个人或个性这一条。如果说,陈独秀强调科学和民主,是建立现代中国文化的外壳,那么鲁迅强调必须让中国人的内心世界变得“深邃壮大”,就是要建立现代中国文化的内核。
鲁迅对个人内心生活的强调,不能简单等同于“五四”新文学初期比较幼稚的“个性解放”,而应该按照鲁迅自己的著作脉络,理解为个人的深刻的精神自觉。
个人或群体的精神自觉,用我们最熟悉的古希腊德尔腓斯神庙的格言来说,就是“认识你自己”。这,才是鲁迅所理解的中国现代文化建设的核心,也是鲁迅终生未曾改变的文化建设的总的信念。
他说:
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至矣。(《破恶声论》)
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
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
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文化偏至论》)
3. 有关翻译和创作的两个比喻
作家鲁迅无论翻译创作,都是为了获得个人与群体的自觉。
比如他说他作翻译,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崇高,像希腊神话里头的普罗米修司(Prometheus),从天上盗得火来,把别人照亮;他搞翻译,本意,倒是为了用西方文学的精神之火引起自己精神上的自觉:
但我从别国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