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赋”(二)

说“赋”(二)

说赋,不能不说司马相如。有一副联语:“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下联说的是诸葛亮,所谓“经济”,是经邦济世之意。上联“两司马”,一是史学家司马迁,他穷毕生之力,著成《史记》一书,开纪传体史书之先河。另一个就是辞赋家司马相如。一般人大概也知道司马相如,那是由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在文人当中,甚至在民间里巷,都有相当广泛的传播。

司马相如是一大赋家,当时就有“千金难买相如赋”的俗谚。这就牵涉到司马相如写作《长门赋》的故事。《长门赋》是一篇抒情赋,收入《昭明文选》。赋前有一篇小序,言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为)解悲愁之辞。相如即作《长门赋》,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云云。这篇赋前小序,肯定不是作者自为,作者自作序不是这种写法。但这篇小序也说明了司马相如写作《长门赋》,是受陈皇后的请托。陈皇后,小名“阿娇”,就是汉武帝刘彻小时候说的“当以金屋藏之”的姑母长公主的女儿。

这篇赋写时、地,均极有步骤。先言登兰台以望君,不至;乃下兰台,步于深宫正殿;又览于曲台;复转入空堂洞房。这是地的转移。先言白日,次言黄昏,次言清夜,又次言待曙。这是时的推移。时空转换,次第井然。

毫无疑问,司马相如对陈皇后的不幸遭遇,怀有深深的同情,所以能设身处地,以陈皇后的口吻,细致生动地描绘出她失宠后的有怨有爱、亦恨亦恋的复杂心情。请看“登兰台而遥望”这一段落: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1]

正如有论者指出的:“其言情妙处,在以眼前景物烘托出之。遂觉几案枕席之间,无不可寄其生愁思者。”(游国恩《中国文学史讲义》)登兰台而遥望,只见浮云四塞,窈窈天阴。忽听雷鸣,疑是君车已至。飘风吹动帷帐,桂树枝叶纷披,孔雀相慰,玄猿长啸,翠鸟来集,鸾凤双飞:无不令人触景生情,而悲不自禁。论者指《长门赋》为辞赋中抒情之杰作,乃千古宫词之祖。从形制上看,《长门赋》为骚赋,“兮”字是其主要标志。

称得上宫廷大赋典范的,是《子虚赋》与《上林赋》,这也是司马相如赋的代表作。《汉书》赞其“惨淡经营”,“非操觚率尔者可比”。《西京杂记》曰:“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如此殚精竭虑,惨淡经营,方创成三千五百余字之巨制。“其局开张,其词瑰丽,纵横排宕,驰骋锤炼,可谓穷物状之妙,尽摛词之至矣”(游国恩《中国文学史讲义》)。

《子虚》《上林》二赋,前后关联,实为一赋。开篇即引出三位人物: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音田,打猎)。畋罢,子虚过访乌有先生,亡是公在焉。子虚、乌(同“无”)有先生、亡(通“无”)是公,乃是作者虚构的人物。今人常说假托之人或事为“子虚乌有”,大概来源于此。作者虚拟此三人,设辞问答,开创辞赋设问之体。后来扬雄《长杨赋》之翰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固《两都赋》之西都宾、东都主人,张衡《二京赋》之凭虚子、安处先生,左思《三都赋》之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等,皆是仿自《子虚》《上林》,只在人名上改词换字而已。

《子虚》《上林》体制博大而结构严整。凡其所铺陈,皆有次序。如《子虚赋》中,子虚盛夸楚之云梦,首言山,次言土,又次言石。又次言其东南物产及地理,又次言其高燥埤湿,又次言其西北上下。《上林赋》中,凡山川之形势,禽兽、鱼虫、草木、珍宝之伙颐,宫馆、楼台之壮丽,田猎之盛况,靡不条分缕析,一一铺叙,如数家珍。论者谓“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竭,非才力绝人者莫能办”(游国恩《中国文学史讲义》)。

相如二赋,“奴使文字,自铸伟词”,状物写景,语妙形容,一山一水,描摹尽致。读者但觉应接不暇,时有惊心动魄之感。而且如此铺陈,前后略无重复,其材料之丰富,气魄之沉雄,真正是罕有其匹。双声叠韵的联绵字的使用,竟达二百有余,和谐婉转,于音调方面增加文字之功能不少。韵文之美与散文之美达至水乳交融、和谐统一。这些都使相如《子虚》《上林》二赋,成为汉赋不可逾越的高峰。相如以后的赋家如扬雄曾赞叹说:“长卿(相如)之赋不似人间来,其神化之所至耶?”

我们不妨看看子虚夸赞楚之云梦泽中的一小段: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麟。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珷玞。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菖蒲;江蓠蘪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菥苞荔,薛莎青;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觚卢,庵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豻。[2]

也许是那个时代的时尚,也许是赋家个人的习惯,我们今天读起来,左顾右盼,都是奇字僻字,佶屈聱牙,似难卒读。但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读下去,查字典,看注释,反反复复,就能领略到其中的妙处,而兴起下面的感叹:二千多年前的赋家,各类知识的广博,驱遣文字的能力,以及体现出来的对家乡的自豪感和热爱之情,真的是难能而可贵啊!

到了魏晋南北朝,大赋虽然时有名作,左思的《三都赋》甚至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唐代杜甫还向朝廷献所谓“三大赋”;但毕竟敌不过新兴的骈赋、律赋以及所谓新文赋。这些赋作或主抒情,或主状物,或主写景,或主讽刺,形制较小,僻字较少,情味蕴藉,余韵悠长。小赋取代大赋,已是不争的事实。宋代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即写景抒情之小赋,也即新文赋。作为赋体作品,苏轼的《赤壁》二赋,无疑是最普及的,《古文观止》选它,《历代辞赋鉴赏》选它,中学课本选它,大学语文选它,真正是家喻户晓了。

苏轼写作《赤壁》二赋的时期,正是因所谓“乌台诗案”入狱后,又贬官黄州团练副使之时。所谓团练副使,不能签署公事,不能擅离贬所,实际上处于被管制、被监视的地位。这是他政治上最失意苦闷的一个时期。旷达的苏轼,失意中求得意,苦闷中寻愉悦,情寄山水,思发古今,面对黄州一带壮丽的山川形胜,历史上龙争虎斗的英雄业绩,他情难自已,付诸笔墨,千古名词《念奴娇·赤壁怀古》诞生了,千古名赋《赤壁赋》和《后赤壁赋》诞生了。由于苏轼所咏的黄州赤壁,并不是当年周瑜火烧赤壁的古战场,他只是借题发挥,一抒胸中之慨,而这一词二赋又使这黄州赤壁名扬天下,所以后来人们把三国古战场的赤壁(长江南岸,蒲圻县境内)称作武赤壁,把黄州赤壁称作文赤壁,或径称东坡赤壁。东坡赤壁在黄州城外长江北岸,与笔者家乡隔江相望。记得中学时,春游或秋游,老师都会带我们过江去游览东坡赤壁,那竹木掩映的亭台楼阁中,有一较大建筑,就是“二赋堂”,堂厅正中矗一特大木制牌匾,正、反两面正书大字刻写的就是这有名的《赤壁赋》和《后赤壁赋》。我和同学们一道,都会在这里驻足良久。

《赤壁》二赋,是继六朝骈赋和唐代律赋之后发展起来的新体散文赋中最优秀的作品。它既突破了传统赋的表现手法、章法结构和语言格式,又保留了旧赋主客对话的方式,以及语言上排比对偶等特点,用韵则随景从情而换,自然而有节奏,富于音乐美,极适于朗诵。让我们来读读前《赤壁赋》吧。像开头第一段: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3]

月夜泛舟,叙事写景,景中有情。接下来写主人扣舷而歌,客人吹箫而和,正有古赋中夹之以歌的特色: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这歌声箫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引起了: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紧接着两大段主客之间的对话。先是客人回答“何为其然也”的一段: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我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客人的这一番议论,从眼前之景说到历史之事,又从历史之事返回现实之境:大江之上,明月之下,抚今追昔,似有悲怆之意。这议论,当然也是作者借题的夫子自道。由江和月,于是又引出主人的一番议论: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主人的这一番哲理式的议论,突出地表现了作者在失意之困途中的达观的态度。心绪逐渐明朗,议论以享受长江明月作结,抒发的是乐观的情绪,自然过渡到愉快的结尾: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以叙开头,又以叙结尾。全赋感情线索围绕喜——悲——喜展开,中间熔叙事、写景、议论、抒情于一炉,人分主客,理涉古今,一气贯注,一笔到底。泛舟江上的文人情怀,歌声箫韵中飘飘欲仙的精神境界,主客对人生、对宇宙的看法,对清风明月的描写与赞赏,都是东坡式的、自然的、乐观的,有时又是矛盾的。

像苏轼《赤壁赋》(当然还有《后赤壁赋》)这样的赋作,既不离赋的传统和主要的特色,又有作家的个人性情和个人风格,有新的构思、新的语言,作为新文赋的代表作,应当说是当之无愧的。


[1] 尹赛夫、吴坤定、赵乃增:《中国历代赋选》,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第84页。本书所引赋文均出自该书。

[2] 尹赛夫、吴坤定、赵乃增:《中国历代赋选》,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第56页。

[3] 尹赛夫、吴坤定、赵乃增:《中国历代赋选》,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第537~539页,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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