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沃克公寓

一 沃克公寓

沃克大妈的娘家姓宫方。她是一个老大娘了,四十年来,她在巴黎拉丁区之外,靠近红山口的圣贞妮薇芙新街上,开了一家供应普通人膳宿的公寓,名叫沃克之家,接待男女老少,名声不坏,没有什么人说三道四,评长论短。不过三十年来,公寓里也没有住过什么年轻人,只有境遇不好的家庭,提供不了太高的费用,才让子女来住公寓。话又说回来,就在本书戏剧性的事件开始的一八一九年,却有一个可怜的少女住进了沃克之家。在悲情文学盛行的年代,“戏剧”这个词不是让人随意滥用,就是受到粗暴的对待。但在这里,我却不得不借重这个词,不是因为这个故事真正有多少戏剧性,而是因为读完本书之后,城里城外的读者也许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掉下几滴同情的眼泪。不过城外人能不能理解城里的奥秘,那是可以怀疑的。这本书的特点是地方色彩浓厚,所写的见闻,不是亲身经历,到过蒙马特和红山头之间的这块光怪陆离的地方,恐怕很难体会。比如墙上斑斑驳驳的石灰随时都会脱落,掉到地上;阴沟里的污泥浊水已经流成了小河。这个乌七八糟的世界充满了虚假的欢乐、真实的痛苦,而且动荡不安,令人心烦意乱,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还不容易引起一时的轰动。然而,坏事也像好事一样,都会积少成多,多到了爆发的地步,就会造成剧烈而重大的苦难。即使自私自利的人,见到这种景象,私心也不得不有所收敛,会产生片刻的同情,就像一口吞下了一个甜水果,反会食而不知其味一样。人类文明的列车不断前进,但是就像印度运载神像的大车,无论碰到什么不信神的人阻碍车轮前进,都会毫不留情地把他的心灵轧得粉碎,并且继续进行自己的光辉旅程。手拿这本小书的读者,会不会坐在安乐椅里自言自语,“这本书也许可以排忧解闷,消磨一段时光”?你们读到高里奥大爷(就是高老头)不便告人的痛苦时,会不会无动于衷,照常津津有味地吃你们的晚餐,反而怪作者无事生非,夸大其词,用文辞来扰乱人心呢?啊!你们要知道:这个戏剧性的事件既不是无中生有,也不是小说家的编排。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情实感。每个人只要扪心自问,就会发现在自己身上,在心灵深处,都会发掘出这些情感的根源。

这座为普通人提供膳宿的公寓是沃克大妈的产业。公寓在圣贞妮薇芙新街的下段,新街到弓箭街是一个斜坡,坡度很陡,而且高低不平,很少有马车经过这里。这些杂乱无章的小街斜道,在慈悲谷修道院和先贤祠两座大建筑之间,反倒显得悠闲安静。这两座大楼庄严肃穆的圆形屋顶洒下了金黄的光彩,也投下了阴沉的暗影,改变了这里的环境和气氛。这里,路面上的铺石都是干巴巴的,没有污泥浊水,墙脚下长满了小草。最无忧无虑的人到了这里,也会像过路人一样感到忧从中来。车子的叽叽嘎嘎声似乎都是一件大事。房屋看起来阴沉沉的,高耸的围墙使人觉得像是监狱。一个走错了路的巴黎人到了这里,只看到普通人寄宿的公寓和办事处,只看到穷困潦倒、奄奄待毙的老头子,想寻开心却不得不拼命干活的年轻人。巴黎没有一个街区比这里更叫人恶心,甚至可以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而圣贞妮薇芙新街作为这幅苦难图的框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为了使读者有个深刻的印象,不管用多么灰暗的色调,多么严酷的字眼,都不会是太过分的;就像参观古罗马的地下墓穴一样,一步一步走下墓道,越走光线越暗淡,导游的口气越说越枯燥。这个比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其实谁能说得出:枯萎的心灵和空虚的脑袋,到底哪一样看起来更可怕呢?

公寓的正面朝着一个小花园,侧面靠着圣贞妮薇芙新街,形成一个直角,在公寓和小花园之间,沿着房子的正面有一条两米宽、连环形的砾石地,前面又有一条铺沙小路,路旁有天竺葵、夹竹桃、石榴花,都种在蓝白两色的陶器盆里。顺着小路就会走到一扇大门前,门上挂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沃克之家”,下面还有“供应膳宿,欢迎男女客人光临”的字样。在白天,进门要先按栅栏上装的门铃,铃声不大好听;从栅栏向外看,可以看到铺沙路的尽头,对面墙上画了一个绿色大理石的神龛。看得出来是当地街区画家的艺术品。在神龛凹进去的地方,有一座爱神的雕像,一看雕像上五颜六色的油彩,象征画派的爱好者就可以看出巴黎的风流病了,而这种病不消走几步路就可以找到医治的地方。神像底座上刻的字已经看不清楚,但是总会使人猜想,是不是一七七七年伏尔泰荣归巴黎时,群众的热情高涨,为他的丰功伟绩立下了这座纪念碑呢?碑上刻的字是:

不管你是谁,爱神都是你的老师,现在是,过去是,将来应该还是。

天快黑了。栅栏门换上了门板,栅栏后面的公寓,正面对着小花园,正面有多长,小花园就有多宽。花园两边都是墙,一边是沿街的墙,另一边是左邻右舍的分界墙。分界墙上爬满了一大片常春藤,仿佛从上到下都包装起来了,在巴黎特别吸引过路人,成了如画的景色。靠墙种了一排果树,墙上挂满了葡萄藤,收成和成色使沃克大妈忧心忡忡,和房客谈起来却又兴致勃勃。沿着每一堵墙都有一条狭窄的小道,通往一片菩提树的浓荫。沃克大妈是在宫方家出生的,总把“菩提”说成“不提”,虽然房客多次纠正,也不起什么作用。在这两条平行的小路中间有一大块方地。上面种着长生花,旁边是剪成圆锥形的果树,再靠边种的是酸菜、莴苣或香芹。在菩提树荫下,有一张漆成绿色的圆桌,周围还有几把椅子。在炎热的夏天,连鸡蛋都会被阳光烤熟,但是有钱人还要坐在树荫下喝咖啡。正屋是底层,三层楼房,再加一层阁楼。墙是粗砂石砌成的,粉刷成了暗黄色,巴黎所有的房屋几乎都是这样,显得陈旧古老,看起来叫人不舒服。每层楼都开了五扇窗子,窗上装的是小玻璃,配上遮光的窗帘,但是帘子挂得高低不齐,叫人看着不顺眼。房屋侧面也开了两扇窗子,底层那两扇还围了铁栅栏,作为装饰。正屋后面有一个二十尺宽的院子,在那里养猪、养鸡、养兔,倒也互不侵犯,各得其所。院子里首是一个堆木柴的棚子,棚子和厨房窗子之间挂了个碗橱,洗碗水就滴到下面的污水沟里流出去。这个院子有扇小门通到圣贞妮薇芙新街。厨娘打扫院子的时候,用大量的水把污泥脏物冲刷出去,怕会发生瘟疫。

房子似乎本来就是为开公寓而盖的,底层第一间房子由靠街的两个窗子照亮,由一个落地窗门进出。这间房子就是客厅,隔壁是间餐厅,隔开餐厅和厨房的是楼梯间。楼梯的踏板每一级都是木板嵌上擦亮的彩色方砖。客厅的陈设叫人看了难受:几张沙发,几把椅子,都是陈旧不堪的,有些沙发罩布磨得漏底,有些却又磨得发亮。客厅中间是一张圣安妮时代的圆桌,桌面是云花石的,上面放了个白瓷茶具柜,柜子上的金色花纹已经大半磨损掉了,今天这种柜子还可以随处看到。房子的地板相当糟,护壁板也只有半个人高,隔墙板上糊了上光的漆纸,纸上画着《特勒马克》的故事,英雄人物穿着华丽的彩服。在两扇铁栅窗之间的壁板上,房客们看到的是款待尤里西斯之子(就是特勒马克)的盛宴。四十年来,这张画引起了房客的说笑,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而现实的地位却低人一头。看到画上丰盛的酒席,而自己却只能不饿肚子,奈何!壁炉是石块砌成的,炉床干干净净,说明没有重大的事情是不会生火的。壁炉架上摆了两个花瓶,瓶里插满了纸花,外面盖了个玻璃罩,但却掩盖不了纸花放得太久的陈旧颜色。花瓶中间摆了一架灰蓝色云石的座钟,叫人看不上眼。这第一间房子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也许可以叫作公寓味,闻起来像是封闭多年,潮湿腐朽,变酸变烂,使人感到寒冷,臭气触鼻,连衣服也挡不住气味的侵蚀;闻起来有残羹剩莱的味道,或下人的房间、低级的办事处、贫民救济所的汗味。如果要描写这种怪味,那得发明一个方法来计算、估计这些老老少少的房客叫人作呕的品质,和污染空气的独特气息,才能说得清楚。其实,这种吓人的味道,如果比起隔壁的餐厅来,你会觉得这个客厅蛮不错了,气味也不那么难闻,甚至不比夫人们的小客厅相差太远呢。餐厅全装上了护壁板,原来的油漆颜色现在看不清了,露出了木板的本色,上面留下了一层一层油污的痕迹,画出了无以名之的奇形怪状。靠墙摆了几个碗橱,手一碰就会感到黏糊糊的,里面放了几个发暗光的长颈大肚玻璃瓶,几块带有波纹织锦的圆垫子,几沓杜奈出产的蓝边厚瓷盘。在一个角落里放了一个分格的小柜子,每一格都标了号码,让用膳的房客放他们的餐巾,那不是油渍斑斑,就是酒味扑鼻;还有一些老家具稳如大山,安然不动,虽然放在哪里也不合适,却不能处理掉,就像医院里无可救药的病人一样,公寓对这些老古董也下不了狠心。例如带顶棚的晴雨表,每逢下雨,顶棚就会张开伸出去;还有叫人看了倒胃口的木刻版画,偏偏还要配上一个黑漆描金的木框;又如镶嵌了铜鳞的挂钟,一个绿色的火炉,几盏油和灰尘混成一片的油灯,一张铺上漆布的长桌,布上的油渍厚得足够让一个爱开玩笑的食客用手指在上面留名纪念;还有几把缺胳膊断腿的旧椅子,几块放在门口擦鞋泥用的草垫子已经藕断丝连,踩不断却又踏还乱了;还有几个差劲的小脚炉,洞眼有的圆有的扁,结合的地方也已经松动,连嵌接的小木头都烤焦了。怎么办呢?要说出这些家具多么陈旧、腐朽,怎么裂开、摇晃,如何虫蛀、残缺不全、阴阳怪气、毫无用处、一动就要散架,那需要太多的文字,未免拖拖拉拉,会使读者觉得没有兴趣。性急的人更受不了。只简单补充一句:红色的方砖地给鞋底磨得高低不平,或者上色不匀,显得有厚有薄。总而言之,房子笼罩在穷苦的气氛中,没有一点诗意;而节衣缩食、饱受折磨的贫困却都集中在这里。虽然还不是一塌糊涂,也已经是遍体鳞伤;虽然还没有千疮百孔,衣衫褴褛,但是迟早要腐烂崩溃,变成一摊烂泥的。

这间餐厅的黄金时间是早晨七点钟前后,沃克大妈的猫比女主人还早,占先跳到食品柜上,闻了闻盖着碟子的几大碗牛奶,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这是它早晨的例行公事。然后女主人出场了。她戴着罗纱网眼便帽,露出了一圈没有梳理好的假发,脚上穿的是一双皱得像鬼脸似的拖鞋。她的脸有点显老,也有点显胖,脸中央突出一个鹰钩鼻;她的双手滚圆,身体丰满得像一个踏实的教徒,胸脯鼓得太显眼,并且摇摇晃晃,和餐厅的气味倒很相投。餐厅闻起来有股霉味,暗示投机倒把的不法作风;而沃克大妈呼吸着这暖洋洋的臭气,一点也不觉得倒胃,反而感到得其所哉。她的脸孔叫人觉得新鲜,仿佛见到秋天的第一次霜冻。她的眼角皱皱折折,表情变化很快,刚刚还是想讨人欢喜,满脸笑容的舞女,忽然一下翻脸不认人,瞪眼竖眉,成了逼人还账的讨债人。总而言之,她这个人就是公寓的化身,公寓也是她放大的形象。监狱不能没有警卫,这二者是缺一不可的。这个苍白肥胖的女人就是公寓生活的产物,正像伤寒病是医院的漏网之鱼一样。她外面穿的羊毛围裙,遮住了用旧裙子改成的内裙,但线缝开裂的内裙露出了棉絮。这就概括了客厅、餐厅、小花园的形象,叫人猜得到厨房的膳食是什么样。等到女主人一出现,场面才齐全了。沃克大妈有五十岁上下,像所有年过半百的女人一样,是经历过一番苦难的。她的眼睛像模糊的玻璃,神气像个公正无私的中间人,其实却在欺诈勒索,要求对方付出最高的代价。另一方面,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也不惜牺牲任何无辜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就行。话虽如此,公寓的房客却只要一听见她像他们一样咳嗽或者诉苦哭穷,就认为她是个“好心的女人”,相信她和他们一样没有钱。至于沃克先生呢?她绝口不提这个过世的丈夫。他是如何失去他的财产的?她只解释说:在他倒霉的时候,他对她不好,只给她留下了流泪的眼睛、这幢过日子的房屋,还有不同情任何苦难的特权,因为她认为自己吃苦受难已经无可复加了。胖胖的厨娘希尔微一听到老板娘三步并作两步走的脚步声,就赶快为寄宿又包膳的房客做好午餐。

一般说来,包膳而不寄宿的房客只吃晚餐,每个月只花三十法郎。在本书故事开始的时候,在公寓里寄宿的房客只有七位。一楼有全公寓最好的两套房间。沃克大妈住了比较小的那一套,另外一套租给谷杜尔太太,她是法兰西共和国一个军需官的寡妇,带了一个养女,名叫薇多琳·达伊夫,这两个女房客每年交一千八百法郎膳宿费。二楼的两套房间,一套住的是一个叫布瓦雷的老人,另外一套的房客大约有四十岁,戴了黑色假发,鬓角也染黑了,名字叫沃特能。三楼有四个房间,两间已经租出,一间租给一个叫做米歇娜的老姑娘,还有一间住的是原来做面粉生意的高里奥大爷,大家都叫他高老头。另外两间打算租给来来往往的过客,或者家境不好的穷学生。他们像高老头和米歇娜老姑娘一样,每月只付得起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但沃克大妈不太欢迎这种客人,除非找不到更合适的,才不得已而求其次,因为这种客人吃面包吃得太多。目前,两间房子只有一间住了一个从安古莱乡下到巴黎来学法律的年轻人,他的家庭人口多,经济困难,每年节吃省用,才能给他凑上一千二百法郎做生活费。这个年轻人自称是欧金·德·拉思提雅,是一个苦难磨炼出来的青年,从小就知道父母对他的期望,要为自己准备一个美好的前途,早就算计过学习能起的作用,提前适应未来的社会活动,以便抢先占个便宜。如果没有他好奇的观察力,如果不是他善于在巴黎的沙龙里表现得出色,我们这个故事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富有现实意义了。而这种现实主义的色彩,不能不归功于他的聪明才智,归功于他深入了解神秘事件的精神。因为这种神秘性是事件的制造者和受害者都千方百计不愿泄漏天机,公之于众的。

三楼之上是一间晾衣服的顶楼,还有两间阁楼,一间住了干粗活的用人克里斯托夫,另一间住的是胖厨娘希尔微。除了这七个包膳宿的房客之外,沃克大妈不管年成好坏,平均总有七八个学法律或者学医的大学生,还有两三个住在附近街区的常客,到公寓来包晚餐。因此,餐厅常有十八个人入座,实际上可以容得下二十个人;不过中午来的只有七个房客,他们聚在一起,看起来倒有一点家庭风味。每个房客下楼都穿拖鞋。他们毫不客气,推心置腹地对头天晚上的客人评头论足,或者对昨天发生的事情说长道短。这七个房客都是沃克大妈惯坏了的孩子,她根据他们交的膳宿费多少,像天文学家一样精细地盘算如何区别对待他们,分毫不差。这些房客虽然来自四面八方,心里的算计却又大同小异。二楼的两个房客每月只付七十二个法郎,这样便宜的膳宿费,只有在圣玛塞尔郊区的修道院和救济所之间的地区才找得到。但这也说明了:这些房客(只有谷杜尔太太是个例外)都或多或少处在苦难的压迫之下。因此,公寓内部叫人看了难受,房客的外表也是一样陈旧破烂。男人穿的外衣颜色说不清是黑是蓝,鞋子是高级社区扔到街角都没人捡的,内衣穿破了也不补,衣服都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穿不了几天了。女人的穿着早已过时,染过色又掉色,只好再染;裙子的花边都已破旧,重新缝补过;手套磨得发亮,白色的皱领一直是枯黄的;头巾也磨得露丝线了。如果说她们衣着不太雅观,身体倒是个个结实,经历过人生的狂风暴雨,脸部冷漠无情,或者情感已经凝固成型,就像不再流通的硬币那样磨得面目模糊了。干瘪的嘴唇却武装着贪婪而锋利的牙齿。这些房客可以使人猜到他们已经或者正在上演的好戏,不是在舞台的灯光下或布号前,而是生动无声的表演,似乎冷酷无情,却能打动人心,使人热血沸腾的连续不断的戏剧。

老姑娘米歇娜在她疲劳无神的眼睛上方,戴了一顶油迹斑斑的绿绸遮阳帽,帽檐用一圈黄铜丝连起,慈悲的天使见了也要大吃一惊,居然有这么异想天开的妙手。她的大围巾镶边的一缕缕流苏,似乎在流眼泪,披在她的肩头,仿佛要掩盖一副皮包骨头的骷髅。是什么苦难剥夺了这个可怜人的女性外形?她可能漂亮过,身材也不坏,是不是生活放荡无度,伤心无限,或者是贪得无厌,欢爱过分?她是不是做过脂粉生意、风流勾当?是不是年轻时得意忘形、纵情欢乐,老来得到报应,连过路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呢?她凄惨的眼神叫人发冷,萎缩的身体叫人害怕。她说话的声音尖得刺耳,像寒冬来临之前,藏身在枯枝残叶之间的秋蝉哀鸣。她说自己照料过一个患膀胱炎的老人——老人的子女认为没有什么好处可捞了,就撇下了老人不管。不料老人却遗留了一千法郎,给米歇娜做终身年金,于是财产继承人又定时来争遗产了,争不到就对她进行诬蔑。虽然她脸上还看得出情欲蹂躏过的痕迹,但白皙而细腻的皮肤却使人猜想得到:她的身体还多少保留了几分当年的姿色。

布瓦雷简直就是一架机器。看见他灰色的影子沿着植物园的一条小路走来,头上戴着一顶旧得像瘫痪了的鸭舌帽,手里几乎拿不住手杖,手杖的象牙球柄已经发出暗黄色。他外衣的下摆也起了皱,几乎遮不住贴身不紧的裤子。穿着蓝袜子的双腿走路不稳,仿佛喝醉了酒似的。他的白背心脏了也没有洗,卷缩的粗纱颈饰和绑在他鸡脖子上的领带不太搭配。看见一个这样的人,不免要引起怀疑:这个幽灵和那些在意大利林荫道上游来荡去,大胆放肆的诺亚子孙是不是同种同族?什么工作使他退化到了这个地步?什么情欲使他的脸变形了?画成漫画还像是个人吗?他干过什么事?也许在司法部当过差,经办过执行死刑任务的报销,如对弑父的逆子行刑时所用的蒙头黑布,行刑后用糠垫底的篓子,刑架上挂铡刀的绳子等的账单。也许他在屠宰场门口收过税,在卫生局当过检察员。总而言之,假如社会是个大磨坊,他就是一匹驴子,他为别人卖力,却不知道是在为谁帮忙;社会上发生了多少不幸的或者肮脏的事情,他就是用来转动社会这部大机器上的一个小螺丝钉。俗话说得好:“总得要有人来做他所做的事情呀!”巴黎的上等人是不把这些身心都受到煎熬,脸色苍白的苦命人看在眼里的。因为巴黎是一片汪洋大海,无论你们把什么探测器沉到海心去,也测不出海到底有多深。你们可以走遍海上,写尽墨水,想要说个清楚明白——但是无论你们走了千里万里,写了千言万语,无论你们这些海洋探险家人数多少,兴趣多大,总会发现这片海洋还有新的处女地,有没人知道的龙潭虎穴、奇花异草、奇珍异宝、奇禽怪兽。总有一些你们文学探海家闻所未闻,或者难免遗漏的东西。沃克公寓就是一个这样千奇百怪的地方。

有两个人和这一伙房客食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薇多琳·达伊夫小姐,她的皮肤苍白,有点像是患了贫血症,但是她也摆脱不了大伙所共有的苦相。因为公寓的基调就是闷闷不乐、局促不安,还有穷苦潦倒的神气。不过她到底年纪不大,行动灵活,声音清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像一株枝叶枯黄的小树,是新近才移植到这水土不宜的地方来的。她的脸色黄里有点泛红,卷发也是淡黄,身材纤瘦,显示出近代诗人在中世纪的小雕像上看到的风韵,但她灰色带黑的眼睛流露出基督徒的温柔和听天由命的顺从。她的衣着简单朴素,价廉物美,没有埋没她年轻的体态。对比之下,她简直可以算是漂亮了。她一高兴,看起来叫人入迷,因为心情愉快使女人可以入诗,正如淡妆浓抹可以使她入画一样。如果舞会的欢乐可以使苍白的脸孔泛出玫瑰的光彩,如果温柔高雅的生活能够使微微下陷的脸颊丰满而且红润,如果爱情能使忧郁的眼睛重新光彩照人,那么,薇多琳简直可以和最漂亮的女郎比个高下了。她缺少的只是再创女性辉煌的衣饰和情人的书信。她的故事可以写成一本书。她的父亲认为自己有理由不认这个女儿,拒绝把她留在身边,只是一年给她六百法郎,这样才能不合情理地把他的全部财产交给他的儿子继承。谷杜尔太太是薇多琳母亲的远房亲戚,她让母女二人住在她家,母亲一死,她又把孤女当作自己的女儿抚养。不幸的是,这个共和国军需官的寡妇也只依靠她丈夫的遗产和抚恤金为生,有朝一日,她也会丢下这个一无经验,二无钱财的孤女在世上漂泊无依的。这个好心的谷杜尔太太每个星期天都带薇多琳去望弥撒,每半个月去做一次忏悔,好把她培养成一个虔诚的信女。谷杜尔太太做得对。有了虔诚的宗教信仰,也许是这个弃女的一条生路。女儿对父亲还不肯死心,每年回家一次,想转达母亲临终时宽恕父亲的遗言,但是每次都是家门紧闭、碰壁而归。哥哥是唯一可以调解父女关系的亲人,但他四年之内没有来看过她一次,没有提供任何帮助。她只有祈求上帝睁开父亲的眼睛,感化哥哥的硬心肠,自己却毫无怨言地为他们祈祷。谷杜尔太太和沃克大妈在词典里都找不到够狠毒的字眼,来咒骂这种不近人情的行为。在她们责骂这个狠心的百万富翁时,薇多琳却还在用温和的语言,想劝父亲回心转意;就像受了伤的野鸽子,呻吟时还是脉脉含情的。

另外一个年轻人是欧金·德·拉思提雅,他有一张南方人的脸,皮肤白,头发黑,眼睛蓝,他的风度、姿态、一举一动,都说明他是个大家子弟,早期的传统教育使他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如果说他穿衣服并不讲究,平常日子也只穿去年穿过的旧衣服,然而,有时只消稍微修饰一下,走出门去,就显得不同凡俗。平常他只穿一件旧外衣和不讲究的背心,黑领带也起了皱,马马虎虎系在领子上,跟普通大学生一个样,裤子也和上衣差不多,而鞋子还是换过鞋底的。

在这两个年轻人和其他房客之间,沃特能是个中间人物。他已经四十岁了,鬓角发白,已经染黑,一般人看见他会说:“这家伙不简单!”他肩膀宽,胸脯挺,肌肉发达,手掌也厚,五个指头差不多一样齐,关节上长了褐色浓毛。他的脸还不老就起了皱纹,是不是磨炼得老成了?看他灵活的样子,随和的态度,并不显得生硬冷漠。他说话是偏低的男高音,这和他快活的性格倒很协调,不讨人厌。他喜欢帮人忙,老是笑嘻嘻的,有人的锁坏了,他马上拆下来,随便摆弄摆弄,擦擦油,锉一锉,再装还原,还一边说:“这一套,我还行。”他似乎什么都懂:坐过船,漂过海,跑过国内国外,做过生意,见过人物,了解大事,懂得法律,甚至旅馆监狱也无所不知。如果有人牢骚太多,他会马上提出:要不要他帮忙?他好几次借钱给沃克大妈和其他房客,但是借钱的人宁死也不敢不还他的债,因为他虽然看起来是个老好人,但是眼光深沉,给人的印象是城府很深,有点叫人害怕。看他吐口水的神气,就可以猜到他心里作出了什么决定,并且是不会受外界影响而改变的,为了走出难以捉摸的困境,他甚至犯罪也不会在乎。像个严厉的法官,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看清任何问题,看穿任何人的内心,看透各种感情。他的生活习惯是吃过午餐出门,再回来吃晚餐,整个晚上都在外面,要等半夜才回来。沃克大妈给了他一把什么门都能开的钥匙,这是他的特权,回来时可以不必惊动别人。他对这个寡妇也特别好,搂着她的腰叫她妈妈,可惜大妈并不领情,以为这不算一回事,不知道只有沃特能的胳膊长,才能抱得拢她的粗腰。他还有个特点,每个月很大方地多花十五个法郎,喝一杯餐后的掺酒咖啡。一般人即使不像年轻人那么肤浅,也都卷进了巴黎生活的旋涡。老年人又对生活中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漠不关心,所以没有人会对沃特能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印象。他知道或者猜得到周围的人在干什么,但却没有人能深入了解他的思想,也不知道他干什么行当。虽然他表面上一团和气,经常对人一番好意,他快快活活的样子,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长城,但还是不免流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内心。他时常说出拉丁诗人似的俏皮话,嘲笑法律,鞭挞上流社会,指责他们矛盾百出,这就可以看出他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心灵深处埋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达伊夫小姐也许连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由自主的眼光,暗中涌起的念头,都给这个精力旺盛的中年人和那个年轻漂亮的大学生吸引去了;但他们两个可谁也没有想到她,尽管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她也可能嫁入一个富贵人家。再说,这些房客中也没有人乐意下工夫去查明哪个人的痛苦是真,哪个人的不幸是假。他们互不关心,因为处境不同,得多留个心眼,以免吃亏上当。他们也有自知之明,对别人的苦难,自己无能为力,对自己的不幸,自怨自艾太多,一杯苦艾酒已经不能和人分享了。就像一对老夫老妻,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没谈过,只有机械地生活,而机械的齿轮没有上油,所以就互相摩擦了。他们如果在路上迎面碰到一个瞎子,也会旁若无人似的一直向前走下去;如果听到一个受苦人讲他的苦难,他们会无动于衷,甚至认为死亡是解决苦难问题的好方法。因为他们已经尝遍忧患,对受苦人变得麻木不仁了。这些不幸人当中,最幸运的要算沃克大妈,她居高临下地管理着这座自由自在的贫民救济所。对她而言,这个又冷又静,又枯燥又潮湿的小园子,显得像个辽阔的大草原,是个笑容可掬的小树林。只有对她而言,这所昏黄沉闷,闻得出账房铜臭味的公寓,才是个开心的场所。这些牢房毕竟是她的财产。她喂养了这些终身监禁的囚徒,才能行使受到尊重的特权。这些可怜人只要付出微小的代价,就可以吃上充足而卫生的膳食,住上虽不高雅却也干净的房间。在全巴黎,哪里找得到这样便宜的地方?吃亏的人也只好忍气吞声,不好鸣冤叫屈了。

一伙这样的人应该包括,实际上也包括了一个小型社会的各色人等。在这十八个食客中,像在学校里,像在社会上一样,总有个把受人欺负,给人瞧不起,被人当成笑料的可怜人。欧金·德·拉思提雅在这里住到了第二个年头,看来还注定了要再住两年时,他看出这里惹人注目的那个可怜的受气人,就是原来做面粉生意的高里奥老头。如果画家要画人像,大约也会像历史学家一样,把聚光灯照在他头上。瞧不起人加上几分敌意,迫害弱者又掺杂着几分同情,把别人的苦难不当一回事,难道就是这种心理使大家都来打击这个年纪最老的房客?即使高老头做事有点可笑,做人有点古怪,难道比犯罪还更不可原谅吗?这些问题和社会上许多不公正的现象都紧密相关。难道人的天性就是要使忍辱负重的人承担一切,不管他是真正谦虚,或是软弱可欺,或只是不斤斤计较而已?我们大家不都是喜欢贬低别人或者别人所做的事,来抬高自己或者自己的力量吗?就连生命幼稚的顽童不也会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去按响别人的门铃,或者爬上新建立的纪念碑,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吗?

高里奥大爷是个六十九岁的老头,一八一三年不做生意了,住到沃克大妈的公寓里来。他先住的是谷杜尔太太那一套,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那时,多付或者少付五个金币,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据说沃克大妈预收了他一笔赔偿费,就把那一套三间房修整一新,其实不过是增加了一些便宜家具、黄布窗帘、绒面木架沙发、几张胶画,还有连乡下小酒店都不用的糊墙纸而已。那时,大家对高大爷还有几分敬意,对他的称呼是高先生。也许他花起钱来不太在乎,大家以为他是个不会管理钱财、老实可欺的房客。他初来的时候衣装一应齐全,是一个从生意场上退下来好好过日子的大商人。沃克大妈很喜欢他那十八件精工细作的半荷兰式的衬衣,装饰颈部的花边用两根别针扣住,别针之间有一根细小的金链子,每根别针上又有一个大钻石,这就特别引人注目了。他平常穿一套浅蓝色的衣服,一件弯弓似的蓝白两色背心,鼓起一个梨形的大肚子,肚子一鼓一缩,垂在肚子上的粗金链子就一起一落。他的鼻烟盒也是金的,里面还装了一圈头发做纪念品,是不是泄漏了他走桃花运的秘密?当房东大妈说起他是好色之徒的时候,他的嘴角上会露出愉快的笑容,仿佛抓到了他心头的痒处。他的柜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银器,大妈好意帮他整理时都看花了眼,什么长柄木勺,调羹小勺,杯盘碗盏,油瓶汤罐,各种盘碟,镀金餐具,还有些不太好看,却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这些礼物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往事。

“这一件,”他拿起一个盘子和一个上面有两只斑鸠互相亲热的小碗盖,对沃克大妈说,“是我妻子在结婚一周年的时候,送给我的第一件纪念品。可怜的好人!她把结婚前省下来的钱都用在这上头了。你看见没有,大妈,即使把这些东西埋到土里去,我也要用手指头把它们挖出来,怎么舍得和它们分手呢?谢谢上帝!我这辈子每天早上都可以用这个小碗喝咖啡了。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我托盘里的面包可以吃好久哩!”

最后,沃克大妈的眼睛像喜鹊一样尖,一眼看见了一沓公债券,大致估计一下,加起来恐怕可以给这个了不得的高大爷每年带来八千到一万法郎的收入。从那天起,宫方家的沃克大妈就打主意了。她那一年已经四十八岁,但是只肯承认刚三十九岁。在她看来,高里奥的眼皮虽然向外翻转,并且有点浮肿,所以不得不时常擦擦揉揉,但她却觉得并不难看,反而讨她喜欢。再说,他的腿部肉多,腿肚鼓起,鼻子方方正正,说明他具备了沃克寡妇所看重的那些道德品质。他脸如满月,老实天真得几乎到了憨厚的地步,也证明了她的观点。他应该身体结实得像一头牛,而又能把全副精力花费在家庭感情上。他的头发梳得像鸽子翅膀,每天早上,综合工艺大学的理发师来给他的头发扑粉,发梢在他前额下部画出了五个尖角,配他的脸倒很合适。他虽然有点土里土气,但用四根别针把衣服拉得笔挺;吸起鼻烟来,烟壶总是装得满满的,吸烟的神气似乎是有永远用不完的烟丝。自从高先生住进了公寓,沃克大妈晚上就睡不着觉,心中欲火燃烧,就像火上烧烤的鹌鹑,已经想到离开死去的沃克,卖掉公寓,挽着这个小财主的胳膊,出入本地区的体面场合,做一个阔太太了。她可以为穷人募捐,星期天去郊区游玩。高兴就上戏院,坐包厢,不用等到七月放假没人看戏的时候,才有房客送几张作者赠送的戏票来;她梦想着巴黎小市民的黄金乐园。她还没告诉人她已经一个苏一个苏地累积了四万法郎呢。所以,谈起财产来,她还是个上选的对象。

“在其他方面,我哪一点配不上这个老家伙呢?”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自言自语。似乎是为了证明她有迷人的力量,每天早上都让胖厨娘希尔微在床褥上看到她销魂陷阱的痕迹。

从这天起,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沃克家的寡妇就利用高里奥先生的理发师,花一点钱来打扮自己,借口是需要维持公寓的体面,以为到公寓来的都是有面子的人,自己也不能相差太远。她想方设法来改变她的房客和食客,宣布从今以后只接待在各方面都出色的人物。如果来了一个新客人,她就会对他吹嘘说:巴黎最有名望最受敬重的大商家高里奥先生就住在本公寓里。她还散发传单,上面用大字写着:“沃克之家”。她说:这是拉丁区历史悠久、名声最好的一座上等公寓。这里可以看到远郊的优美风景(其实是要上三楼才能远眺),还有美丽的小花园,园外有椴树林荫大道。她还说这里空气新鲜,环境幽静。这张传单引来了安伯梅尼伯爵夫人,她三十五岁,自称丈夫是在战场上阵亡的将军,她正在等待陆军部结算抚恤金。沃克大妈为她的膳食操了一番心,厅子里几乎生了六个月的火,传单上说的话都兑了现,甚至她还“倒贴了一点钱”。因此伯爵夫人对沃克大妈的称呼是“亲爱的朋友”,答应给她介绍两个朋友住到公寓里来:一个是沃梅兰男爵夫人,另一个是上校皮夸索伯爵的遗孀。她们两人住在玛莱区的高级公寓,房租比沃克之家贵得多,不过她们的租期快满了,只等陆军部办完手续,她们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不过,”伯爵夫人说,“手续老是办不完哩。”

这两个寡妇吃了晚餐后一同上楼,到沃克大妈房里闲谈,喝黑茶糜子酒,吃老板娘自备的点心。安伯梅尼夫人特别同意房东大妈对高里奥非常高明的看法,说是从第一天起,她就猜到了大妈的心思,高先生的确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人。

“啊!亲爱的夫人,他真是像眼珠一样圆满哩!”沃克家的寡妇说,“人不显老,还会讨人欢喜。”

伯爵夫人大方地提醒她: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是打扮一下更好。

“这也好像是在打仗。”她还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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