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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生命是什么?这就好比问我胡萝卜是什么。胡萝卜就是胡萝卜,除此之外,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契诃夫致奥尔加·科尼碧尔的信

1904年4月20日

换了别人,他们都会以为,回首九十年前的往事,那一定很不轻松。视野狭隘,他们会这样忖度,通过管子瞧世界罢了。可情况并非如此。有的时候,过去是手拿照相机拍下来的景象;有的时候,过去是一出戏,在雕着石膏装饰、垂着柔软幕布的拱顶戏台上不断上演着;有的时候,它只是从那沉寂的世纪袅娜而来的一段爱,那故事是那么感人,不可触摸,一切似是而非。还有的时候,过去只是从记忆中借来的一幅幅静止的图像。

和莱斯利舅舅相处时的那件事——这是她生命中第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就像一张张幻灯片一样从眼前滑过。一段段发黄的记忆,向人们讲述着昔日的是是非非:那可爱的恶棍甚至留着胡须。那时的她只有七岁,时间是圣诞节,而莱斯利舅舅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舅舅。第一张幻灯片投映的是他正俯下高大的身子送给她一件礼物。风信子,他低声耳语,并递给她一个颜色像饼干一样的花盆,上面罩着一张牛皮纸。把它放到烘柜里,等春天来了再看。可是她现在就想看。哦,它们还没出土呢!他怎么就知道?后来,莱斯利偷偷戳破了牛皮纸的一角让她往里瞧。真想不到哎!它们早已发芽了!四个赭色的小不点探着头,约莫半英寸1高。莱斯利舅舅哼笑了一声,就是当大人们突然吃惊地发现孩子竟然懂得更多的那个时刻发出的那种不太情愿的笑声。不过,他还是向婕恩解释说,这更有理由说明,她应该等到春天来了再看,只要多照一点光,它们可就没有力气生长了。

她把风信子放到烘柜里,等待着下一次的新发现。她总是禁不住想到它们,好奇地想象着风信子长什么模样。现在请看第二张幻灯片。一月底,她打着手电筒来到洗手间,关上了灯,拿下花盆,又戳了一个小小的窥视孔,用手电筒对准花盆迅速往里瞟了一眼。那四个蓄势待发的小尖角还在,还是半英寸高。至少,她在圣诞节时透进去的那点光并没有伤害到它们。

二月底的时候,她又偷看了一遍,但是,很明显,生长的季节还没有到来。三个星期后,莱斯利舅舅在去打高尔夫球的途中来拜访。午饭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仿佛肚子里盘算着什么,问她:“喂,小婕恩,那些风信子还是圣诞节的风信子吗?”

“你告诉我不要看的。”

“对,对,我说过。”

三月底的时候,她又偷看了一次,然后是——也就是第五张到第十张幻灯片的内容——四月二号、五号、八号、九号、十号、十一号。十二号那天,妈妈同意她可以仔细观察一遍花盆。她们把《每日快报》放到厨房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牛皮纸。四个赭色的芽根本没有动静。萨金特太太显得有些不安了。

“我觉得应该扔掉它们,婕恩。”大人们总是往外扔东西,小孩喜欢把东西留着,这无疑是一个最大的差别。

“或许根还在长着呢。”婕恩开始用手去刨那紧紧围绕着芽尖的泥炭土。

“我可不会那样做。”妈妈说。可是已经晚了,婕恩一个挨着一个从土里挖出四个倒放着的木质高尔夫球座。

奇怪的是,这件事并没有让她失去对莱斯利舅舅的信任,而是让她失去了对风信子的信任。

回想过去,婕恩觉得她一定有自己的童年伙伴,可是她却想不起那个故意满脸邪笑的特殊知己,想不起在遍地橡果的游乐场玩跳绳的情景,想不起门顶石头上刻着难以辨认的铭文的乡村学校,也想不起是否曾在布满墨迹的桌洞里秘密传递纸条。或许,她曾经历过这一切,也或许根本没有。在记忆里,莱斯利舅舅就是个够格的朋友。他的头发卷曲,总是抹着头油,上身穿一件蓝色外套,胸前的口袋上还别着一枚军徽。他晓得如何用巧克力糖纸变出酒杯,每次去高尔夫俱乐部,他总会说:“去老果岭天堂遛遛。”莱斯利舅舅就是她要嫁的那种男人。

风信子事件之后不久,他开始带她去老果岭天堂玩。他们一到俱乐部,他就把她安置在停车场附近一个潮湿发霉的长凳上,并假装一脸严肃地吩咐她看好球杆。

“我去洗洗耳朵后面的发油,马上回来。”

二十分钟后,他们开始向第一个球座进发,莱斯利舅舅扛着球杆,鼻子里喷着一股啤酒气,而婕恩则扛着他的铁头球杆。这是莱斯利想出的一个试探运气的鬼主意——只要婕恩一直扛着那根铁头球杆,闪电就会被导走,而他的球就不会飞进沙坑。

“举好球杆,不要放下,”他会说,“不然就会沙尘乱飞,比戈壁沙漠大风天里的沙子还多。”她端端正正地扛着球杆,就像端着一把步枪一样。有一次,在上坡位15洞,她感到有些累,就把球杆拖在身后,偏离了球座位置,导致莱斯利舅舅的第二杆打偏,球径直飞到了14米之外的沙坑中去了。

“瞧你干的,”他说,不过他生气的时候几乎和高兴的时候差不多,“你得在19洞给我买一杯。”

莱斯利舅舅总是风趣地和她打隐语,而她则假装心领神会。高尔夫球场上只有18个洞,而且她也没有钱,这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她会点点头,仿佛她一直就在给人买单,让他们来一杯——来一杯什么?等她长大后,必定会有人给她解释这隐语的,不过此时的她因为不懂而感到十分幸福。有的话她还是能够零零星星听懂一点的。如果球不听使唤,飞到了树丛里,莱斯利有时就会咕咕哝哝地说,“这一定是风信子那件事的报应”——这是他唯一一次提到他的那件圣诞节礼物。

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他的话是听不懂的。他们目标坚定地顺着球道往前走,他身上挎着包,里面塞满了簌簌作响的山核桃,而她则斜歪着胳膊擎着沙坑杆。莱斯利舅舅不允许婕恩说话——他已经解释过,闲谈会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想下一杆的打法。不过,他允许自己讲话。他们大步走向远处那个亮闪闪的白色的东西,有时这东西只是一张糖纸而已。他会时不时地停下来,俯下身子,就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一些他内心的秘密。在第5洞的时候,他告诉她西红柿能致癌,在日不落帝国太阳永远高照。在第10洞的时候,她得知未来的天下是轰炸机的天下,老墨索2或许算得上一个邪恶的意大利鬼子,但是他懂得如何审时度势。有一次他们在第12个短洞(这是史无前例的一个标准三杆球)前停了下来,莱斯利一脸严肃地解释道:“还有,咱犹太人并不喜欢打高尔夫球。”

然后,他们朝着果岭左侧的沙坑走去,婕恩则喃喃地不断重复着这个她刚刚获知的真理。

她喜欢去老果岭天堂遛弯儿,因为她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料想不到的事情。有一次,莱斯利舅舅和往常一样去清洗了耳后的油,这次比以前都要彻底。随后,他在第4洞旁边的深草中撒了尿。他让她背过身去,可她还是听到了那哗哩哗啦的声音,尿声持续了很久,尿量惊人,这或许还意味着别的什么。她抬起胳膊肘偷偷瞟了一眼(那不算看),看到一股热气从没腰的深草中升腾起来。

接下来就是莱斯利的把戏了。在第9果岭和第10球座之间有一块地方,四周是新种植的银桦,中间有一个小木屋,就像一间给猛禽搭建的鸟舍。在这里,如果风向对的话,莱斯利舅舅就会亮一手他的把戏。他会从带皮革衬肘的粗花呢夹克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支香烟来,放在膝盖上,像魔术师一样把手遮在上面,然后把烟放进嘴里,缓缓地朝婕恩神秘一笑,点着火柴。她坐在他的身旁,努力屏住呼吸,不要放屁。呼吸会搞砸戏法,莱斯利舅舅曾经告诉过她,放屁也是。

一两分钟之后,她会开始稍稍向两边瞟,小心翼翼地不做出突然的动作。香烟上积了一英寸厚的烟灰,莱斯利舅舅正在吸第二口烟。再看时,他的头微微后倾,半个烟头已经变成了烟灰。从这时起,莱斯利舅舅不再看她了,而是聚精会神,每吸一口烟,身子就慢慢往后斜靠一点。最后,他的头会和脊椎呈直角,而那烟头也只剩下了烟灰,留下半英寸长夹在他的指尖,轻烟缕缕飘向那巨大的鸟舍的屋顶。戏法成功了。

这时,他会伸出左手碰一下她的上臂,而她则会悄悄站起身,努力屏息以免让烟灰落在莱斯利那带皮革衬肘的夹克上,然后朝第10号球座走去。几分钟之后,莱斯利就会赶上她,脸上微微笑着。她从来不问他是怎样变魔法的,或许她觉得他不会告诉她的。

然后你就会听到一声高喊,通常都是在同一个地方,在通往第14号狗腿洞途中一片三角形山毛榉林后的空地上,那里潮湿阴郁,到处散发着树木的气味。每一次,莱斯利舅舅总是把他的右曲球发偏,因此他们不得不到人迹罕至的林子里去找球。这里的树干上苔藓斑斑,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坚果。他们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了一段台阶,尽管一连几天天气干燥,但那台阶摸上去黏糊糊的。他们爬过台阶,继续在附近斜坡的草地上寻找。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草中踢来踢去,用球杆拨弄了一番之后,莱斯利低下头说:“要不咱们来喊上一嗓子?”

她朝他笑了笑。显然,在这种场合,喊上一嗓子是人们通常要做的。毕竟,找不到球是件沮丧的事。莱斯利进一步解释道:“当你喊尽全身力气之后,必须倒下去。这是规则。”

于是,他们便仰着头朝天大喊。莱斯利舅舅的嗓音深沉洪亮,像一列从隧道中呼啸而出的火车。婕恩尖锐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晓得什么时候用完气息。你得睁大眼睛喊——这仿佛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眼睛紧盯着天空,向它发出挑战,看它敢不敢回应你。然后,你吸上第二口气,接着高喊,这次要更加自信,持续时间更长。每当她换气的时候,莱斯利那火车轰鸣般的喊声愈发洪亮,震耳欲聋,但疲惫感会随之突然袭来,这时的你已经喊不出第二声,而是颓然倒地。她也无论如何会倒在地上,尽管按照规矩她不应该如此。疲惫就像一股退潮的江流迅速从她身体中流过。

几米开外的地方,莱斯利舅舅轰然倒地,然后他们齐齐抬头看着静谧的天空。在通往天堂的半途中,有几小朵云彩在缓缓蠕动,显得有点迟疑,仿佛被人用链子缚住了手脚似的。或许,就连这一小点挪动的自由也是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的这两个人赋予它们的。当然,尽情喘气也是规定好了的。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莱斯利的咳嗽声。

“我说,”他说,“我觉得我应该来一次自由落体运动。”然后,他们原路返回那覆满苔藓的台阶,穿过噼啪作响的山毛榉果,来到第14号洞那里。莱斯利舅舅朝四周打探了一下,没有发现敌情,便若无其事地用拇指把球座砸到球道上,把一个亮闪闪的新球放到上面,然后用二号球杆把它打到180米以外的果岭中去。婕恩心想,喊得筋疲力尽了还能打这么远。

只有莱斯利把球从球座上打偏了的时候,他们才去玩喊叫游戏,而这似乎总是在球场空着的时候才会发生。他们并不经常这样做,因为自第一次以后,婕恩得了百日咳。得百日咳算不上一个事件,但莱斯利舅舅的凑份子可算得上,或者说,莱斯利舅舅凑份子的结果算得上一次事件。

他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这已经是她生病的第四天了,喉咙里仍不时地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在异地的天空中迷途的小鸟发出的鸣叫声。他坐在床边,身上穿着那件别有军徽的外套,身上散发出一股气味,好像刚刚洗过耳根。他没有问她感觉如何,而是小声咕哝道:“你没有告诉他们我们玩喊叫游戏吧?”

她当然没有。

“不管怎样,只有你看到了,这是秘密。这是个美丽的秘密,我觉得。”

婕恩点点头,这是个十分美丽的秘密。不过,或许百日咳就是由喊叫引发的。她妈妈总是叮嘱她一定注意不要过度兴奋。或许,她是因为喊叫才过度兴奋的,所以才会得了百日咳。从莱斯利舅舅的表现看,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当她像只惊慌的小鸟一样咳嗽时,他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两天后,萨金特夫人把婕恩冬天穿的内衣内裤放到床边,又给了她一条厚裙子、一件冬衣、一条围巾和一条毛毯。她显得不太高兴,但也无能为力。

“可是,莱斯利舅舅刚凑了份子。”婕恩发现,莱斯利舅舅的份子还包括乘坐出租车,这是她第一次坐出租车。在他们去机场的路上,她尽量不显得太兴奋。车到亨登时,妈妈待在车里没有出来。婕恩拉着爸爸的手,而他则给她解释说,德·哈维兰飞机木质部分是用云杉做的。云杉木是一种非常坚硬的木头,他说,和飞机的金属部件一样坚硬,所以她不要担心。她根本没有担心过。

六十分钟观光伦敦,每小时整点出发。观光的客人有十来个,其中有两个小孩,他们浑身裹得像包裹一样严严实实,尽管现在还是八月。或许他们的舅舅也凑过份子吧。她爸爸坐在过道对面,当她斜着身子想从他身前过去看窗外的时候,他阻止了她:这次坐飞机的目的是治病,不是学习。整个飞行过程中,他一直瞪着前面的柳条座椅,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他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过度兴奋。当德·哈维兰飞机倾斜的时候,她看到了在圆鼓鼓的引擎和纵横交错的飞机支撑杆下方的建筑,可能是伦敦塔桥。她转向爸爸。

“嘘,”他说,“我正在集中精力思考怎样让你好起来。”

她再一次和莱斯利舅舅去尖叫是一年以后的事了。当然,他们又去了老果岭天堂。不过,莱斯利在14号狗腿洞前面打球的技能有了些许进步,也更精准了些。他的球技最终达到精湛是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当他从正面用球杆的顶端击球时,球杆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球似乎已经知道它应该往哪里飞。他们也知道应该往哪里去:一路穿过丛生的长草和潮湿的山毛榉林子,跨过黏滑的台阶,去到倾斜的草坪上。四周的空气暖暖的,他们高声尖叫着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婕恩扫视着天空,寻找飞机。她的眼球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着,在视野的边缘搜寻。没有云彩,也没有飞机,仿佛莱斯利舅舅高喊一声就把天空清理得干干净净。天空中除了一片蔚蓝,什么也没有。

“我说,”莱斯利说,“我觉得我应该奖励自己一次自由落体运动。”在穿过林子的路上,他们没有去寻找高尔夫球,在返回时也没有去寻找。

他们第三次去尖叫的时候看到了一架飞机。当他们朝着天空高喊时,婕恩并没有注意到那飞机。但是当他们仰面躺倒,大口喘气,看着天上的云彩像系着链子一样上下跳动时,她察觉到远方传来的嗡嗡声。这声音太规则了,肯定不是昆虫发出的,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很遥远。飞机在两朵云彩间出现了,只一小会儿,声音也更大了,随即又消失,又出现,朝着天边缓缓地轰隆而去,直到与地齐平。她想到了那些圆鼓鼓的引擎和嗖嗖作响的支撑杆,还有像包裹一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当林德伯格飞越太平洋的时候,”莱斯利在三十厘米开外说道,“他带了五块三明治,只吃了一个半。”

“其他的呢?”

“其他的什么?”

“剩下的三个半。”

莱斯利舅舅站起身,看上去若有所思。或许,她不应该说话,尽管他们并不在球道上。当他们在铺满山毛榉果的林子中窸窸窣窣地寻找高尔夫球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他嘀咕着,声音有点烦躁,“它们可能在三明治博物馆里”。

三明治博物馆,婕恩心想:有这样的东西吗?但是她知道不应该继续问下去了。当他们打到下面几个球洞时,莱斯利的心情好了点。在第十七个球洞那里,莱斯利迅速沿着球道扫视了一番,似乎心中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

“咱们要不要玩抽鞋带的游戏?”

他从来都没有提到过这个游戏,但是她立即答应了。

莱斯利舅舅大大咧咧地一脚把球踢到了短草区。他们追上球的时候,他弯下腰脱下了棕白两色的鞋。他把松开的鞋带摆成一个十字放在鞋底内侧的中间,看着她点了点头。她也脱掉休闲鞋,照着他那样做。她看着他郑重其事却又略显滑稽地用脚趾在鞋里试探,然后把整个脚都伸了进去。她依然照做了。他挤了挤眼,像一个求婚者那样单腿跪地,拍了拍她的小腿,慢慢地从她柔软的左脚底下抽出了两根鞋带。婕恩咯咯笑了起来。这感觉很奇妙。开始的时候略有点痒,慢慢地,更加痒痒了,同时却伴有一股快感径直钻到了肚子里。她闭上眼,莱斯利舅舅挑逗般一拉,又把鞋带从她的右脚底抽了出来。闭上眼的时候,感觉更佳。

这次轮到他了。她伏在他的脚边,他的鞋子看起来非常硕大,从他的袜子上微微能闻出谷仓的气味。

“一次拉一根。”他轻声说。她从鞋带穿进鞋眼的地方握住第一根鞋带,拉了一下,鞋带纹丝不动。她又猛然拉了一下。他蠕动了一下脚,鞋带忽然松开了。

“不行,”他说,“太快了,穿回去。”

他弓起脚背,她把棕色的长鞋带穿进鞋子里去,放在潮湿的袜子和鞋底之间。她又缓缓地拉了一次,鞋带不紧不慢地从里面出来了,从头顶上的沉默,她可以判断,这次她做对了。她一根根地把剩下的三根鞋带都拉了出来。他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觉得这有点像用7号铁头球杆,是吧?把球打起来,回旋球,就是这样。”

“我们能再来一遍吗?”

“当然不能。”他面对着球说,一边用手腕晃动着球杆头一边趿拉着脚,仿佛鞋带还在鞋帮里面挤着,“我们得休息休息,充充电,对吧?”她点点头。他把球往前推了几厘米,让它停到一块苔藓更多的草地上,调整了一会儿步法,朝旗杆方向给了球干脆利索的一击,让球顺着球道往前走。“别忘了鞋带!”他回头朝她喊。她弯腰系上了鞋带。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玩抽鞋带游戏了,而且常常玩。他们并不是总在老果岭天堂玩,有的时候,他们会心血来潮在家里偷偷地玩。还是老规矩:莱斯利舅舅先把两根鞋带同时抽出,她第二个,一次抽一根鞋带。有一次,她试着自己玩这个游戏,但效果并不一样。她怀疑也许这游戏会让人生病。凡是美好的事物都会让人生病的。巧克力、蛋糕、无花果都会让人生病,尖叫会让人得百日咳。抽鞋带游戏会给人带来什么呢?

她一定会很快找到答案的。不过,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也会找到别的答案的,找到五花八门的问题的答案。怎样决定使用哪根高尔夫球杆?到底有没有三明治博物馆?为什么咱犹太人不喜欢打高尔夫球?爸爸在德·哈维兰飞机上到底是害怕还是在集中精力?老墨索怎么知道审时度势?食物从身体的另一端出来后为什么看上去大不相同?怎样吸烟可以不让烟灰掉落?天堂是否正如她所想,顺着烟囱往上就可以找到?还有,为什么水貂的求生欲极其强烈?

婕恩甚至不懂得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最终会找到答案的,或许不久以后她就会知道答案。她之所以知道貂,是因为伊芙琳姨妈的印刷画。婕恩有两张画,都是多年前伊芙琳姨妈留给她的,说是早年的收藏,因此,这两张画就被来回换到家里不同的墙上挂着,最终它们被挂到了婕恩的屋子里。爸爸有点担心是否其中的一幅画不太合适,但是妈妈坚持认为,伊芙琳的画必须悬挂在一起。这只是一幅实事求是的画而已。

横着的那幅画里面有两个男人,他们站在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森林里,穿着老式的衣服,戴着老式的帽子。长着胡须的那位拎着一只白鼬,他用手攥着鼬的后颈,另外一个男人没有胡须,倚着枪站着,脚边是一大堆死掉的白鼬。但其实那些不是白鼬,因为印刷画的标题是《捕猎水貂》,下面还配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婕恩已经读了许多遍。


水貂不同于麝鼠和同属鼬类的黄鼠狼,它们没有后者狡猾,可以用任何工具轻易捕获。诱捕水貂的时候可以使用钢质的笼子或者箱子,但人们往往用一种叫作死亡陷阱的方式来捕捉水貂。诱捕水貂时可以使用任何动物的肉,不过人们常见的捕猎方式是在笼子里放上毛颈松鸡、野鸭、鸡、松鸦等禽鸟的头部作为诱饵。水貂的求生欲极其强,人们常常发现,被重达六十八公斤的竿子穿身而过后,掉到死亡陷阱里的水貂仍然活着。人们发现它时,它往往已经在竿子下面挣扎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


“求生欲极其强”并不是她听不懂的唯一一句话。毛颈松鸡是什么?麝鼠又是什么?野鸭她是知道的;去年春天在第14号狗腿洞旁的山毛榉树林里她还见到了一对啁啾鸣叫的松鸦;每次她爸爸给顾客帮忙之后,他们周日的午餐就会吃鸡肉。这时,巴克斯特太太就会来家里帮妈妈拔鸡毛。五点多的时候,她还会打来电话要一个鸡腿,而妈妈总会用不透油的纸把鸡腿包起来。婕恩爸爸喜欢在切鸡的时候就巴克斯特太太的腿开玩笑。他的玩笑能够让女儿咯咯笑个不停,而妻子则一直噘着嘴。

“巴克斯特太太有没有要鸡头?”婕恩有一次问道。

“没有,宝贝,怎么了?”

“那你怎么处理它?”

“扔到垃圾桶里。”

“你不留下来卖给捕水貂的人吗?”

“你等着他们来要吧,孩子!”爸爸兴致勃勃地回答道,“等着他们来要。”

婕恩房间里的那张竖着的画上是一架靠着树的立梯,梯子的横隔木上印着几行字。最下面的字是“勤劳”,第二层是“克制”,尽管只能看到“兄制”3二字,因为有两笔被爬梯子的人的膝盖遮住了。剩下的字分别是“谨慎”“诚实”“节俭”“守时”“勇敢”,而印在最上面的两个字是“坚毅”。画的前方是一些等着爬树的人,树上挂着圣诞装饰球,球上还写了一些字,例如,“幸福”“荣誉”“上帝的恩赐”“为人诚善”。画面背景则是一些不想爬树的人,他们或在赌钱,或在行骗,或在押注,或在罢工,有的正在往一个叫作股票交易所的建筑里走。

婕恩明白这幅画的大致旨意,不过有的时候她会懵懵懂懂把画里的树当作在《圣经》里读到的智慧之树。攀爬智慧之树显然是不对的,而这棵树无疑是好的,尽管她还不能真正明白梯子上的所有词,也不明白梯子两侧竖板上的那两个词:一个是“道德”,一个是“诚实”。有的词她认为她懂得意思:“诚实”就是要把伊芙琳姨妈的两幅画挂在一起,就是不要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球移到更好的位置上;“守时”就是上学不要迟到;“节俭”就是爸爸在商店和妈妈在家里的所作所为;“勇敢”——嗯——“勇敢”就是有胆量坐飞机。至于其他词,毫无疑问,她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

战争开始的时候婕恩十七岁,这件事让她感到如释重负。所有事情都不需要她来管了,她也不需要为此感到愧疚。在此之前的几年,父亲已经全权负责家里大大小小的政治要务,那毕竟是他作为一家之长的责任。他通常会从《每日快报》上给他们读新闻,每读一段都会停顿下来,解释无线电广播中的简报。婕恩常常觉得父亲像是一个小型家庭产业的主人,他正遭受一帮姓名怪异的外国人的威胁,他们用卑鄙的商业手段和不正当的竞价方式破坏了父亲的产业。母亲总是知道怎样恰当地作出回应,她懂得在听到不同名字,如“贝尼斯”“达拉第尔”和“利特维诺夫”的时候发表不同的意见,也懂得什么时候最好一脸茫然地摊开双手让父亲再从头到尾给她解释一遍。婕恩试图对此提起兴趣,但这就像一个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讲述的故事,一个甚至在她出生前就已经开始,因此她永远也无法完全把握的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每当她听到那些用大卡车一车车偷走消化饼干和偷猎野鸡的邪恶的外国商人的名字时,她还保持沉默;但是,当沉默也不再安全的时候——沉默意味着漠不关心——她开始时不时地提问。这么做的问题在于,你怎么知道该问什么?她觉得似乎只有在你已经知道答案的时候才有资格提出一个真正正确的问题。可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有一次,她刚刚从无聊透顶的白日梦中醒来,就问父亲那个新上任的奥地利女总理安·施露丝是什么人。那是一个错误。

当然,战争是男人的事。男人们发动战争,男人们像校长一样磕着烟斗解释战争。女人们在伟大战争中做了些什么呢?亮出她们的白羽表示懦弱,用石头砸死达克斯狗,到法国当护士。她们先打发男人上战场,然后又给他们缝缝补补。这一次会不会有所不同?大概不会吧。

即便如此,婕恩隐隐约约感到,她不能理解这场欧洲危机正是它持续的部分原因。她为慕尼黑感到愧疚,她为苏台德感到愧疚,她为《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感到愧疚。要是她能够记得该不该信任法国人就好了。是不是波兰比捷克斯洛伐克更重要?巴勒斯坦呢?巴勒斯坦是块沙漠中的土地,而犹太人都想到那里去。可不是嘛,至少证实这点让她相信莱斯利舅舅关于犹太人的说法是正确的——他们无论如何是不会喜欢打高尔夫球的。凡是喜欢高尔夫球的,没有一个人会决定住到沙漠里去。这就好比一直在沙坑外打高尔夫球一样。或许在那里,高尔夫球场上的球道都是用沙子做的,而沙坑都是长草的。

总而言之,当战争爆发时,婕恩感到如释重负。一切都是希特勒的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战争至少说明,的确出了点什么事儿。战争也算得上是一件事。开始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想的。男人们应召入伍,母亲加入了妇女志愿服务队,而婕恩也最终被允许剪掉了她头上已经留了很多年的棕黄色粗辫子。父亲因为她剪掉辫子而感到惋惜,不过他相信,婕恩洗头发节省下来的水和香皂会对战争是个不小的贡献。当她剪下辫子的时候,他颇为伤感地向她要去了辫子,并把它放在盆栽棚里保存了几个星期,直到他妻子把辫子扔出去。

萨金特夫妇曾经私下里讨论过婕恩是否应该找一份工作,但是考虑到既然母亲已经加入了妇女志愿服务队,那么婕恩还是待在家里操持家务更好一些。“干得不错,闺女。”父亲眨了眨眼说。干得不错: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丝毫不知道哪里做得够格。每当她看到父母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来的成熟老练让她感到畏惧。究竟还需要多长时间她才能那样成熟?

他们都各有主见,是非曲直都看得明白。她觉得自己只有经过别人的谆谆教导,告诉她事物之间的差别,她才能分清孰是孰非。她的想法总是摇摆不定,脆弱得不堪一击,和父母相比,她就是一只脆弱幼稚的小蝌蚪,而他们则像呱呱鸣叫的青蛙,不停地发表意见。至于她是否有自己的看法,要得到答案需要经历一个很复杂的过程。如果不首先用思想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你怎么可能形成自己的看法呢?就像一只不停转着圈追逐自己短尾的狗一样。一想到这个,婕恩就感到气馁。

关于成长的另一面就是你必须长得像某个人。他父亲在布赖登开了一家食品店,而他长得就像一个开食品店的人——他体形圆润但很匀称,他用有弹性的钢带把捋起来的袖子固定住,看上去似乎和蔼可亲,但同时保持着一种威严的距离感——他就是那种人,他总是知道一斤面粉就是一斤面粉而不是四百克,他不用看标签就知道饼干在哪个方形罐里放着,他可以把手紧紧地——真的非常紧——贴在飞速转动的切碎培根的机器上而不会伤着皮肤。

婕恩的母亲看上去也像某个人。她的鼻子尖尖的,蓝色的眼睛向外凸起。白天的时候,她穿着深绿色搭配着暗紫色的妇女志愿服务队的制服,并把头发向后盘起,扎成一个发髻,而晚上则披散着头发听父亲读报,并且知道该如何恰当提问。她曾经参与行动,支援战争,她搜集了成千上万的马口铁罐头,一连几个星期给军事伪装网缝缀彩色布块(“就像织一张大地毯一样,婕恩”),还帮忙给纸包打捆,在移动餐厅当义工,为扫雷工准备蔬菜篮。怪不得她很有主见,怪不得她长得很像某个人。

有的时候婕恩会盯着镜子,检查自己有没有变化的迹象,可是她的头发还是那么毫无生趣,直直地紧贴在头上,蓝色的瞳孔也由于那幼稚的雀斑而失去光泽。《每日快报》上曾经有一篇文章说,许多好莱坞电影明星之所以事业发达是因为他们的脸是心形的。唉,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了,她的下巴太方了,棱角分明。怎样让她的脸的各部位看起来像长在一起的呢!哦,算了,就这样凑合吧,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有一次母亲发现她在对着镜子观察自己,于是告诉她:“你算不上漂亮,但是还行。”

我还行,她想。我父母认为我还行,可是别人也会这样认为吗?她会想念莱斯利舅舅。现在他们已经不允许她谈论他了,但她还是常常想到他;他一直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有一次他们在老果岭天堂沿着长长的第十号球道走着,她拿着沙坑杆摆好姿势后问他:“我长大了干什么好?”

这是个再自然不过的问题。他肯定会比她知道得多,这样想也是无可厚非的。莱斯利舅舅脚穿棕白双色的鞋,背上的高尔夫球杆微微碰撞轻响着。他用手捏着沙坑杆的一端,在她的肩膀左右晃来晃去,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颈背上,低声说道:“大有前途啊,小婕恩,大有前途。”

对婕恩来说,战争伊始非常平静,但很快就发展得如火如荼并且开始死人。她也开始对这场战争有了更深的理解——是谁想把父亲在生意场上打败,父亲身边那些变来变去的助手的名字是什么?她对那些外国人阴险的诡计非常愤怒。她看到一根根肥胖的拇指,指甲盖脏兮兮的,正在把天平秤往下按。或许她也应该参军。但是父亲认为,她还是应该保持现状,这样利大于弊。“还是打点家务吧。”他说。

然后,战争给他们带来了汤米·普罗瑟。普罗瑟的出现绝对是个意外。那是一个星期二,部队临时驻户通知传了下来。星期三全家人抱怨了一天:房子太小,容不下三个人,更不用说四个。星期四的时候,汤米·普罗瑟来了。他身材矮小,体形偏瘦,身着皇家空军制服,涂了润发油的黑发顺着脑门垂下来,蓄有一小绺黑胡子。他腋窝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用一根皮革带子捆了起来。婕恩开门的时候,他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斜瞟了她几眼,然后把目光转移到别处。他对着墙笑了笑,像一个上级军官一样宣布道:“飞行员中士普罗瑟。”

“哦,对。他们说过。”

“真是感谢你们。”

他声音冷漠,看起来不善言辞。他操着一口北方话,声音听起来有些粗糙,仿佛一件粗布衬衫,让婕恩感到有些不适。

“哦,是的。妈妈五点钟回家。”

“到时我再回来,可以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无所知?他将要和他们住在一起了,所以,她理应请他进去。可是她没有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是不是需要给他倒杯茶或做其他什么?

“没关系,我五点钟再来。”他看了看她,眼睛瞟向别处,对着墙笑了笑,然后沿着小路走开了。透过厨房的窗户,婕恩看到他坐在马路边上,眼睛盯着他的公文包。四点钟的时候,天下起了雨,于是她请他进了屋。

他是从西莫灵被派驻到这里的。不,他不知道要待多长时间。不,他没法告诉她为什么。不,不是喷火式战斗机,不是飓风式战斗机。哎呀,她已经开始问不该问的了。她向楼梯指了指,告诉他,他的房间所在。她不能确定如果不陪他去房间看看或者不作出这样的表示是不是有些失礼。除了他的名字,他没有主动说出任何信息,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没有作出任何评论。房间被收拾得焕然一新,清香扑鼻,可是就连这个,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他们把储物室留给了他。当然,他们没有时间装点房间,不过他们把伊芙琳姨妈的画挂在了墙上。

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屋子里,但会准时露面吃饭,及时回答父亲的问题。两个男人同处一个屋檐之下,这真是有些尴尬。开始的时候父亲还尊称他为普罗瑟飞行员中士,怀着崇敬之情小心翼翼地询问他关于空军飞行员的生活。每当提到“德国鬼子”的时候,他语气中总是充满同仇敌忾的同志情谊,还时不时开玩笑,让母亲“给我们的平流层英雄再添点饭”。但是,普罗瑟回答父亲的问题似乎话不投机。母亲添饭的时候,他会爽快地接受下来,却不知道向她礼貌地道谢,这显然是母亲没预料到的。还有,尽管他会自告奋勇地帮助母亲把遮光帘放下来,但是一谈到北非战略,却显得极不情愿。很显然,婕恩看得出,普罗瑟让父亲大失所望。他显然也清楚这点,只是他不介意。或许他们只是没有问对问题而已,或许向驾驶飓风式战斗机的英雄提问需要别出心裁,也或许这个国家的另一个地区——兰开夏郡的某个地方,在布莱克本附近,他说,或许那个地方的人们待人接物就是有所不同。

有的时候,如果就他们俩在房间里,普罗瑟就会来到楼下,斜倚着厨房的门看着她熨衣服,烤面包,磨刀具。开始的时候,她还感到不自在,再往后稍稍好了些。干活的时候有个旁观者看着,这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不过,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和他谈话并不会更轻松。他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回答。有的时候,他好像浑身长了刺;也有的时候他只是扭过头去笑一笑,好像想起了某个她根本不懂的空中飞行动作。

有一天,她正在清扫炉具,他郁郁寡欢地宣布道:“我被禁飞了,你知道吗?”

她抬起头,看了看他,但是未等她作出回答,他便继续说道:“我以前叫日出,日出普罗瑟。”

“哦。”这仿佛是最安全的回答。说完,她又回到炉子边,把棕色的炉灶膏抹在炉子的内侧。普罗瑟咚咚咚地回到了他的房间。

接下来几周的时间,房子里的气氛非常尴尬。就好像在进行一场虚张声势的战争,婕恩心想,只不过直到战争结束时,也不会有任何冲突。的确没有任何冲突发生。父亲渐渐地开始只向母亲倾诉关于战争的看法,有的时候他也会向婕恩暗示,和某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并不意味着要和他搞好关系,只要相互彬彬有礼就可以了。

※※※

一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汤米·普罗瑟从楼上走了下来。婕恩正在泡茶。

“想吃点什么吗?”她问道,只是她还是不太清楚关于部队临时驻户的规定。

“一块一切安全三明治怎么样?”

“你说什么?”

“从来没听说过一切安全三明治吗?你周围到处摆着必需的原材料呢!”她摇了摇头。“你把茶摇匀,我马上做一块。”

在一阵乒乒乓乓的开门关门声和他背对着她吹响的口哨声之后,普罗瑟用盘子端上了两块三明治。面包片参差不齐,看上去似乎不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切出来的。婕恩必须承认,在她尝过的三明治中,没有一个比这个更差了。她尽量不动声色地表示鼓励。

“为什么我的三明治上面有一些蒲公英叶子?”

“因为这是块一切安全三明治。”普罗瑟朝她咧嘴笑了笑,又立即把目光移开了。“鱼酱、人造黄油和蒲公英叶子。当然这个地方的蒲公英叶子质量不够好,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把它送回到厨房去。”

“挺……好的,我觉得我会慢慢喜欢吃的。”

“我相信我会重飞的。”他回答说,好像在接续笑话的另一半。

“哦,我敢肯定你会的。”

“我一定会的。”他突然带着一种揶揄的口气重复道,仿佛他暗中所想的是打她一耳光。糟糕!婕恩感到自己很愚蠢,羞愧难当。她低下头来,看着盘子。沉默。

“你知道吗,”她说,“林德伯格第一次飞越大西洋的时候,随身带了五块三明治。”

普罗瑟哼了一声。

“而且他只吃了一块半。”

普罗瑟又哼了一声,声音中听不出有丝毫兴趣。他接着问道:“剩下的怎么样了?”

“我也一直想知道呢!或许那些三明治被收藏到了某个地方的一个三明治博物馆里。”

又是一阵沉默。婕恩感到她浪费了这个故事。这是她最精彩的一个故事,可是现在她已经把它浪费掉了。她再也不可能给他讲这个故事了。她应该留着这个故事,等到他心情好的时候再讲。这都是她的错。沉默持续着……

“我猜你知道林德伯格的飞机在哪里,”最后,她用明亮的嗓音问道,仿佛曾经专修过对话培训班似的,“我的意思是,那架飞机一定在某个博物馆里。”

“那不叫飞机,”普罗瑟说道,“从来就不叫飞机,而叫飞行器。飞行器,记住了吗?”

“对。”她回答。他应该扇她一耳光。飞行器,飞行器,飞行器。

最后普罗瑟咳嗽了一小声,那声音暗示,他已经不再愤怒或者羞愧,而开始转向表达其他的情绪。

“我来给你讲一件我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婕恩继续低着头,但心中暗自希望他能够给她作出某种诙谐的回应。她还没有吃掉剩下的那块三明治。

“那时我正执行夜间飞行任务。那是一个夏天——六月份的时候。我把飞行帽挂在脖子后飞行,四周一片漆黑、寂静,你能想到的那种寂静。”婕恩抬起了头。“就是……”他停了一下,“你不知道夜视吧?”这次他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她不懂没关系的,这和把飞行器叫作飞机是两码事。

“你们吃的都是胡萝卜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听到了他的笑声。

“是的。有的时候人们就这样称呼我们——吃胡萝卜的。不过真的,这和胡萝卜没任何关系。这是通过技术实现的,靠的是飞机仪表盘上的灯。这些灯必须是红色的。通常仪表盘上的灯是绿色和白色的,但是白色和绿色会毁掉你的夜视能力。你什么也看不见。那些灯必须是红色的,红色是唯一管用的颜色。”

“是啊,你看,上面全是黑色和红色——夜空是黑色的,飞机是黑色的,而驾驶舱里面则是一片红色——甚至把你的脸和手全部映成红色,甚至能够看到窗外红色的尾气。你自个儿待在那里,这个倒是不错。一个人起飞,孤身前往法国,而此时他们的轰炸机刚刚执行完任务归来,刚刚轰炸了我们。你呢,就在他们的机场上面盘旋,如果刚好有两个临近的机场,就在它们之间穿梭往返。你等着降落信号灯亮起来,或者从导航灯上面收到什么信号。通常是亨克尔或者道尼尔轰炸机,也可能是古怪的福克-沃尔夫。”

“你能做的就是,”普罗瑟略微笑了一声,“当这些战斗机进近4的时候,它们往往会先做个五边飞行,就像这样——下降、进近、顺着跑道飞行,飞左五边,总是左五边,然后再次进近,最后降落。”普罗瑟用右臂画出了德国轰炸机的飞行路线。“你能做的就是,如果你不在乎丢不丢脸,可以同时进近。在对方飞行员做左五边飞行的时候,你就得做右五边飞行。”普罗瑟用另一只胳膊画出了飓风式战斗机的飞行路线。“然后,等他一做完五边飞行,放下襟翼,保持在失速速度的临界点上,思考如何完成最后一次转弯安全降落的时候,你已经做完五边飞行了。”普罗瑟的双手在空中画了两条曲线,然后面对面停了下来,手指模仿近距离开火的模样。“砰!瓮中之鳖。出其不意。那些混蛋们还以为他们已经安全回家了。偷猎,我们就这么叫它。偷猎。”

对于他向她倾诉关于飞行的事,婕恩感到受宠若惊,但是她并没有告诉他。对于偷猎,她感到不公,以及同样没说出口的想法,即便亨克尔轰炸机满载的是从伦敦、考文垂什么地方进行轰炸返回的黑心奸商,她并不赞成偷猎,因为她曾经和伊芙琳姨妈的水貂捕猎画相伴。那幅画挂在普罗瑟的房间里再合适不过了。亨克尔轰炸机是否也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生欲呢?

“如果你击落一架,就赶紧撤,要是还在附近逗留,那可有好看的。不管怎样,你只有大约二十分钟时间。”普罗瑟的故事似乎要结束了,不过他忽然好像记起了他想说但没有说的话。“总之,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无所事事地像往常那样飞越海峡,飞行在大约5500米的高空上。我已经好久没有闻到猎物的味道了,一无所获。我离开海峡的时候一定是比平常晚了点,因为天已经开始发亮了。或许黑夜的时间仍然在缩短。”

“总之,我驾着战斗机顺着海峡望去,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这一天的早晨和其他早晨一样……呃,很难用语言描述那幅景象,除非你亲自驾驶飞机在空中飞行过。”

“我曾经因为治疗百日咳乘坐过一架德·哈维兰飞机,”婕恩不无自豪地说,“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那时候才八九岁。”

普罗瑟毫不介意被打断。“晴空如洗,干净到无法用语言描述。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也闻不到清晨的空气味,巨大无比的橘红色太阳就这样冉冉升起来了。我望了它一会儿,太阳就那样悬在空中,像一个巨大的橘子一样浮在海面上,陶醉于自我。”

“我当时太高兴了,如果有一架109跟踪在后面,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我就这样一边驾驶着飞机,一边凝视着太阳。我看了个够,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和太阳。没有一丝云彩,而身下就是海峡。海面上有一艘船,一点点大,船上冒着浓浓的烟。我检查了一下油量,降低飞行高度去查看那艘冒烟的船,原来是一艘商船。”普罗瑟一边回忆一边眯缝起眼睛。“我猜那是一艘万吨级的船。不过,一切都正常。那艘船可能正好在添加燃料。于是我向基地折返飞行。我的飞行高度已经下降了大概一半,到了2400米到2700米之间。你猜猜这时候发生了什么?我快速下降,刚才的景色又出现了一遍。那轮巨大的橘红色太阳又在地平线上蠢蠢欲动,准备喷薄而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又发生了一遍,就像倒着播放胶片一样。如果还有第三次,我会以零高度贴着海面飞行返回基地,不过我还不想葬身大海,不愿意这么急匆匆地加入潜水艇兄弟们。”

“听起来好奇妙啊!”婕恩不知道她是不是应该继续问下去,这有点像和莱斯利舅舅一起去老果岭天堂那样,“你……你还怀念什么?”

“哦,我并不怀念那次日出,”他回答道,语气颇有点粗鲁,“我不会怀念那次日出的。重新目睹一次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不过,那的确是一场奇迹,是吧?既然已经目睹奇迹,你可不想返回去重新目睹一次,不是吗?我在合适的时刻见证了奇迹,这已经令我非常满意了。‘我看到太阳升起来两次。’我会对别人说。‘哦,是的,留着另一半给你自己吧。’于是他们都叫我日出普罗瑟。有些人会一直这么叫我,直到我们被派遣了不同的任务离开彼此。”

他站起身,连问都没有问便狼吞虎咽地把她盘子里的三明治塞进了肚子。“既然你想知道,”他强调,“我怀念的是消灭德国佬。太好玩了,你对他们穷追不舍,把他们逼到最低高度无法跳伞却又不得不跳。这给了我无比的满足感。”普罗瑟好像故意显得冷酷无情。“有一次我和一架109战斗机在英吉利海峡上空发生了对峙,那家伙随时可能会向我迫近,不过我们势均力敌。我们纠缠了好一阵子,但谁都无法靠近对方揩油。过了一会儿,飞行员抽身离开,晃动着机翼转身飞向基地。如果他没有晃动机翼我倒还不介意什么。可是,你以为你是谁啊!身披盔甲的浴血骑士?还是在跟我套近乎,拉关系?”

“我提升了一点高度。这时已没有阳光可以利用,不过我想他没有料想到我会追踪他。我想,他会以为我会像一个老伙计一样回家去,美美地吃一顿,然后打一场高尔夫球。我渐渐地向他逼近,或许他正在节油飞行。而我呢,就像一列货运火车一样上下颠簸着飞行,直到跟他对齐瞄准。我觉得我应该给了他大约八秒钟时间。我看到他机翼上有碎片四散飞开,但没有把他击落,这有点可惜。不过我想,至少他知道我是怎样看待他了。”

日出普罗瑟转过身,咚咚咚地走出了房间。婕恩从牙缝里剔出一片蒲公英叶子咀嚼起来。没错,尝起来很酸。

打那以后,普罗瑟常常走下楼来和她聊天。她总是一边忙着自己的活儿一边听他斜靠在门柱上说话。这让他们两人都略微感到轻松一些。

有一次,她正蹲在壁炉架旁把《每日快报》卷起来点火,这时他开口了:“有一次,我在伊斯特利观察一架贼鸥起飞。当时的风有点大,但还不至于停飞。你可能不太明白,那架贼鸥正在用机尾向下的技术起飞,看起来稍微有点奇怪。我当时想,我倒要看它怎样起飞,找点乐子或者啥。那飞机呢,就那样沿着跑道急速滑行,眼看到了起飞速度,却在倏的一下蹿到天上时,头朝下栽了下去。那样子倒也不算糟糕,只是头朝下而已。我们几个穿过停机坪飞奔过去,准备把战友们拖出来。还在半路上的时候,我们看见跑道上有什么东西,原来是飞行员的头。”普罗瑟看了看婕恩,但她依旧背对着他继续叠报纸。“我们又走近了一点,发现了另一颗头。这一定是在贼鸥翻转过来的时候发生的。断头的地方伤口齐刷刷的,你简直不敢相信。和我在一起的另外一个家伙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个威尔士人,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就像蒲公英一样,是吧,日出普罗瑟?’有一次他和我说,‘你边走边用一根棍子或其他东西对着一排蒲公英花籽狂挥猛扫,心想,要是我够聪明的话,可以把它们全部扫落,让花籽飘落下来而不搅乱羽状花叶。’他就是这样想的。”

“那些令人难以释怀的事,往往并不是你真正所期待的。我曾经有几个朋友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被击落。我看着他们的身体急速旋转,我通过远程终端向他们喊话。我知道,他们没有逃生的可能,但还是一路跟踪着他们,看着他们离去。我心想,我希望轮到自己的时候,也有人像这样给我送行。彼时彼刻,那样的场景令你震撼,事后很久依然会历历在目,但这并不能让你无法释怀。让你无法忘掉的是他妈的没有尊严的地方。对不起。我会体会这一切的,你想,有的时候你对这个想法几乎见怪不怪了;不过,你还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吸收这一切。这不应该是紧要的事,可情况并非如此,它到底还是紧要的,非常紧要。”

“我曾经听说过布罗米奇堡的一个倒霉蛋的故事。他当时正在试飞一架喷火式战斗机。他起飞后把机头抬起开始全力爬升。当他上升到4500米的时候飞机出现了故障,头朝下原路栽了下来,从4500米的高度径直栽到起飞的停机坪上。急救人员不得不在地上挖出一个很大的坑寻找他的遗骸并进行检查,以防这是一起因为氧气供应中的一氧化碳导致的事故。他们要把一切能找到的都搜集起来交给有关部门进行分析。最后他被装进了一个糖果蜜罐里送走了。”他停顿了一下说,“这就是事关紧要的地方。”

婕恩不能完全体会他的恐惧。蒲公英花籽、糖果蜜罐——这当然听起来没有什么尊严可言。或许是因为这听起来平淡无奇,不够华丽雄伟。不过,被敌人击落,栽倒在山坡上或者在驾驶舱里被活活烧死,也不是什么华丽或尊贵的事情。或许她太年轻了,无法理解死亡和关于死亡的种种迷信的说法。

“那……怎样才能最快地体会这一切?”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直在思考。战争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多佛海峡就在附近,那里有阳光、海鸥,古老的白垩石悬崖在蓝天下熠熠生辉……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享受,如同薇拉·琳恩5就在眼前。总之,我当时想,弹尽油绝的时候,我就会去那里,然后突然有一群亨克尔轰炸机冒出来,就像一大群苍蝇一样。然后,我就开始拦截,一头扎到它们中间。它们的机身就像一个滤盆,我不能坚持太久,因此我会挑选轰炸机群的头机,以此展开进攻,朝头机径直扑过去,撞上它的尾部。然后我们会一起坠落,这太浪漫了!”

“听起来非常勇敢。”

“不,不是勇敢,而是太愚蠢,还很浪费。敌我都损失一架飞机,这个比例不合算。”

“那现在你会怎么做呢?”婕恩甚至对自己的问题感到吃惊。

“哦,现在嘛……我会更实际一些,而且会更浪费一点。我会像1939年或1940年很多飞行员那样——尤其是年轻飞行员那样开展行动。

“你发现这是最滑稽的一件事。没有经验,就不会进步,可是在你获取经验的时候,你极有可能被击落。每次行动结束的时候,你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总是那些最年轻的伙计。只要战争继续,在一个连队里,年老的总是越来越年老,年轻的总是越来越年轻。然后一些年老的被撤换下来,因为他们太重要了,不能轻易损失。而你呢,会发现最终你得到的经验还没有初入伍时多。

“总之,想象一下你在高空中,在非常高的地方。当超过7500米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首先空气很冷,飞机难以控制,爬升的速度很慢,会在天空中四处飘移。这是因为空气非常稀薄、不足以让螺旋桨抓住的缘故。你试图控制住一切,但似乎所有东西都在飘移。然后飞机的有机玻璃上开始蒙上一层雾,让你看不清周围。

“你没有执行过多少次任务,还有点害怕,可这时你已经在爬升了。你径直朝着太阳爬升,因为你觉得那里是安全的。高空中比平时明亮很多。你举起手放在面前,慢慢地张开手指,从指缝中斜视太阳。你继续爬升,从指缝间凝视太阳。你发现,你离它越近,越感到发冷。这本应是你该担心的事情,但是你并不担心。你之所以不担心,是因为你感到幸福。

“你感到幸福的原因是你的氧气有一点泄漏。你并不怀疑什么地方出了错;你的反应变得迟钝,但是你觉得一切正常。然后你开始变得有点虚弱,你本来应该四处张望,但是你却不能随意移动自己的头部。你并没有感到痛苦——现在你甚至不感到寒冷。你不再想杀戮了——这种感觉随着氧气的泄漏而逐渐消弭。你真的感到幸福。

“接下来发生的是下面两种情形之一:飞机突然抖动一下,呼的一声喷出火来,你忽然失速109海里,在空中炸成火花,消失得干净又漂亮;或者什么也没有发生,你接着穿过蓝色的稀薄空气往上爬升,同时透过指缝凝视着太阳,而此时有机玻璃上结了一层厚霜,但里面却是温暖的,你浑身上下被一股幸福感包围着,脑子里没有一丝杂念,这时你的手忽然在胸前垂下来,你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就已经完蛋了……”

该怎么回应这个问题呢?婕恩心想。你不能喊“别这样做!”,因为这听起来好像日出普罗瑟正坐在栏杆上准备自杀。你也不能说这一切听起来很勇敢,很美丽,即便你就是这样感觉的。你只能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不应该让我回来继续飞行。我可以想象这一天的到来。也就是我受够了的时候。当然,你必须在海面上重来一遍,否则你会降落到某人的私有土地上,或许会影响到他们垦荒备战。”

“那样是不行的。”

“是的,那样根本不行。”

“然而……然而你还没有受够。”婕恩本来想这样回答,想要提出一个温柔的问题,可是话到了嗓子眼的时候她慌张了,结果听上去颐指气使,有一种确凿无疑的口气。普罗瑟回答的语气也随之更硬了些。

“嗯,你听得够仔细的,我的小姐,可是你一点都不懂,一点都不懂。”

“至少我晓得我不知道。”婕恩说道,连她自己都对这样的回答感到吃惊。他也同样感到吃惊,因为他的语气立刻变得刻薄起来。他仿佛在做白日梦,神情恍惚地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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