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水大,笠去卖

沙湾古镇(2016年)

西水大,笠去卖

沙湾是水乡,我家就住在水边。出门不到50米,有一条小河,叫大巷涌,大概有两丈宽,把一条大街分割成了两半。河面横卧三条木桥,水涨时,能把桥面淹没。听大人说,这是从珠江的支流西江流来的水,所以水一涨,人们就说“西水大了”。

西水大了,船只来往更方便,养猪人家往往把养大了的猪仔放入猪笼扛去卖。我们乡下叫做“笠去卖”(当然卖的不一定是猪仔)。于是有“猪仔大,笠去卖”和“西水大,笠去卖”的口头语。不知怎的,有些大人捡起这句话来吓唬小孩子:“不听话?西水大,就笠你去卖!”

我小时候很爱玩水。西水大时,我激动地守候在涌边,一见水“哗哗”地涨起来快齐岸边,就欢快地飞跑去告诉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小伙伴们欢叫着,一个追赶一个地跑出来。我们光着脚丫锳进水中,双手使劲地泼水,在水花中追来追去地打水仗……往往弄得一身湿透,像落汤鸡,回家少不了挨顿骂。

有一回西水大,我正好跟母亲去对门的五公家。五公为人豪爽,每逢家中摘果子或捉鱼时,都送不少给街坊,我们家当然少不了。五婆是个很和善的人,同我祖母很谈得来,她的大媳妇我叫大婶,只比我母亲大几岁,但已守寡几年,带着个与我同年的小儿子阿海,她很爱找我母亲聊天和帮忙裁剪衣裳。这时候我喜欢跟着母亲过去,是觉得她家的东西样样比自家的新鲜好看。

印象最深的,是她家很大,房子多,也大。正座的大客厅能摆得下两台麻雀牌,连通的大饭厅可容两台餐桌,厨房里除了大水池和灶台,中间还可放上一张大饭桌。过了正座前的天井,是一条通道,向左通往一座大花园,园里长着荔枝、龙眼、黄皮、杨桃、番石榴等果树,向右通往一个大禾塘,常有农民在此晒谷子或花生。有个大鱼塘,东南两面连着花园,北岸是天井前的通道与禾塘,东岸是大巷涌的街道。那天碰上西水大,大鱼塘一下子就水满齐岸,眨眼间水哗哗灌入花园,没过小腿。大婶带着阿海用簸箕捞鱼,还递给我们两个簸箕。我跟着大人锳水摸鱼,又不会挨骂,实在快活,只是一味地尽情玩水罢了,哪里能捞到鱼?母亲可真行,居然捞到了一条大鲤鱼。“今晚加菜了!”大婶爽朗地喊。“不,这是你家鱼塘的,留着你们吃吧!”母亲把鱼放回阿海的篓里。我玩够就满足了,鱼嘛,是不在乎的。

过不了几天,西水来势更猛,不仅一下子漫上大巷涌的两岸,还飞速地涌进我家的头厅来,天井变成大水池了。大人们慌起来,赶紧把东西往客厅和后堂里搬。我却开心了,锳着水玩。忽然发现有鱼影子,赶紧找来簸箕,居然捞到了两条小鱼。我高兴极了,喊来母亲。“这么小,喂猫吧!猫刚生了三只仔,当妈妈是要补养的。”母亲这一说,我倒犹豫了:猫仔有妈妈,我有妈妈,难道鱼仔就没妈妈吗?蓦然想起了端午节时祖母带我去涌边“放生”,说让鱼仔回妈妈家。于是,我捧着两条鱼仔冲出门外,想往涌边去“放生”。谁料一出门口,下了三层石级,水已齐腰深,我一下站不稳摔倒在水中,“哇”的一声喊起来。父亲疾步冲出来一把抱我回屋,祖母一面给我擦身换衣服,一面喃喃骂道:“这么调皮,趁着西水大,笠去卖了吧!”

落雨大,水浸街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

我刚认识几个字,就从母亲口中学会了这首歌,并常挂在嘴边。

“落雨大,水浸街”是我们沙湾常见的景色。奇怪的是大人们很讨厌,而我们小孩子,都很喜欢。

有一次放学回家,半路遇着下大雨。沙湾地势从北向南倾斜,下大雨时沟渠水溢上地面,浸街的水像一条银龙,滚滚而下,虽无“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但也非常好看。特别是锳着冰凉的水,逆流而上,又顺流而下,水花飞溅,雨点拍打,扑得满身满面的,舒服极了。我和两个女同学,一面唱着“落雨大,水浸街”,一面打着水仗闹着笑着走。沙湾的街巷狭窄,又都是石板铺的路,下雨天更滑,我们三个人推来打去,嘻嘻哈哈,冷不防我的雨伞被路旁一堵蚬壳墙钩住了,“唰———”一下子撕破了个大口。三个人七手八脚的好不容易才拆开。

走出滑石巷,两个同学各自回家去,我穿过十字路口,往南走不远就可以回到大巷涌家里。这十字路口有一口水井,名“清水井”,是当时沙湾的著名标志。我横穿路口时,一阵大风刮起了我的雨伞,“呼啦啦———”地一直掉落到“清水井”去了。我急忙冲到井边,一看,“清水井”已经变成了“浊水井”,满街流淌的水,如顽皮的孩童从四面八方欢腾着跃入井里,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井水顿时比往日溢满了很多,雨伞浮在水面,似乎触手可及。我趴下身子,想捞起雨伞,但还是手太短了,总也够不着。我又急又慌,不由放声哭起来了。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了母亲的声音。

“调皮鬼,你又干什么啦!”

也像往常一样遇上水浸街的日子,母亲总要冒着大雨出门接我。她知道我爱玩水,爱闯祸,常常是不弄出个动静回不来家。回到家,母亲一面唠叨,一面手忙脚乱地为我擦头发换衣服。母亲说话柔声软语,责备人也像唱歌一般好听。这种时候,我通常是不吭声的,静静地听着,有时听着听着就笑了。

水浸街

“是骂你哩,还笑!快喝点姜糖水!”祖母从厨房赶出来,把姜糖水喂到了我的嘴里。

父亲站在一旁直叹气:“都是你们宠出来的嘛!”

我只管一个劲地笑,心里是满满的欢喜和得意。

母亲和祖母宠我,人人皆知。在家中是事事由着我,护着我,就是出门回娘家了,也一定要带上我,带我去见一个个她们娘家的亲人。

有一回,母亲回紫坭娘家,带我去见一位二舅父。二舅父是老师,很有学问。他和母亲谈的事我多数听不懂,却清楚记得他讲女侠秋瑾在“古轩亭口”从容就义的故事,让我听得十分入迷,至今印象深刻。二舅父和母亲还谈诗词。此时我早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和《神童诗》,虽然听起诗词来半懂不懂但也很感兴趣,并落落大方地给二舅父唱起“落雨大,水浸街”的歌谣。二舅父听着拍手叫好,说:“将来又是个才女!”

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二舅父,听母亲说他出广州教书了。

想不到,时隔半个多世纪,有一次我应邀去参加广州诗社主办的关于岭南韵文的研讨会。会上我唱了“落雨大,水浸街”等几首水乡民谣,会后,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拉住我,问明我的身世后,竟然老泪夺眶而出,说:“我是你健白二舅父啊!你母亲怎样了?”

“过世多年了!”我低声说。

“啊!可惜啊,你母亲也是个才女!”

此时,外头也正下着大雨。

脚印

大巷涌两岸,重重叠叠的不知留下多少我儿童时代与青少年时代的脚印。

清水井

这些脚印,有光着脚丫的,有穿着木鞋(木屐)的,有穿着胶鞋的,极少皮鞋的。而且都是平底鞋,绝没有高跟鞋。因为上大学前,家里没给我买过一双皮鞋。高三那年,一位教书的堂姑姐送了我一双她不合穿而淘汰了的旧皮鞋,平时我舍不得穿,只在有盛会或者演戏需要的时候才穿。高跟鞋穿过一次,是我在演戏中扮演一位少奶奶时穿的,由于平日里没穿过,在舞台上差点就摔跤了。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穿过布鞋。大概是因为布鞋对水乡人来说不太合适,天上地面常是水淋淋,多好看的布鞋也糟蹋了。印象中,家里是没人会做布鞋,多数的沙湾人大概也如此,所以同学中穿布鞋的并不多。

穿木鞋是最普遍的。因为这里地处岭南,雨水多,加上又是水乡,“落雨大,水浸街”是常见的事,“沙湾出色,雨水滴滴”也几乎年年如此。就是学校里,也不禁止学生穿木鞋。在运动场上,我们把木鞋整齐地排列在周围,就进场去打球、跳高、跳远、玩千秋、打钢架……好不快活。谁料有一次跳高训练,我被玻璃割伤了脚,感染化脓,耽误了参加运动会。体育老师深为惋惜,说以我的成绩肯定能拿到名次的。从此,他要求学生上体育课时尽可能穿鞋。后来学校开设了童军课,到了高中还有军训课,都一律要求穿鞋了。这样一来,学生们穿胶鞋穿布鞋的逐渐多起来,木鞋也就少穿了。我自然也随着大流变化。

不过,除了上学,平时我还是喜欢穿木鞋,甚至喜欢光着脚丫到处跑,自由嘛!我小时候很顽皮,家人叫我“三步跳”,没耐性好好地一步一步走路,因而木鞋也就容易被我穿坏,来不及买新的,我就光着脚丫到处跑。尤其是喜欢光着脚丫玩水。西水大时,我往往站在大巷涌边,等水涨漫上岸来,我就会笑着跳着跑去喊小伙伴来玩水。稍大点,我就和同学跳进大巷涌里学游泳,即使水脏也毫不在乎,拨开垃圾就闯过去。所以,大巷涌两岸,重重叠叠的,不知留下多少我湿淋淋的光脚印。

当然,大巷涌两岸也留下许许多多别人的脚印。但我不会去注意大人的,只记得我的小伙伴和我要好的几个同学。一个是贞姐,她是我的邻居,又是我的小伙伴、好同学,可惜她因家里穷,高小都没毕业就去外地打工了,留下的只有大巷涌两岸那稀稀落落的布鞋脚印。贞姐平日里上学多是穿木鞋甚至光着脚丫,偶尔才穿一回布鞋。贞姐说,布鞋是她的老祖母戴着眼镜做的,舍不得多穿。这难得见到的布鞋脚印,却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与贞姐的布鞋脚印相反的,是闽儿漂亮的波鞋(球鞋)脚印。闽儿的家与我家隔涌相对,记得她家的门很高大,走进去是个大院子,一面宽宽敞敞的大地坪,地坪北面是一座小祠堂,我说它小,是与留耕堂来比,后来想起来还是蛮大的。那个祠堂我没进去过,是害怕里面摆着的那些黑乎乎的神主牌。穿过大地坪有一个月亮门,往里走就是一幢漂亮的高楼了。我从来不敢进去,因为那高楼门前经常蹲着一只大狼狗,清幽幽的眼睛瞪着来人,我一看见腿就发抖。因为这个,我很少去找闽儿玩,放学时一同走到桥头,就分手各自回家了。有一段时间去她家找她,是为了学骑单车。那时,在沙湾有单车的人家极少。我们几个同学,就在她家院子里的大地坪上学车。那地坪是石板铺成的,我常常为了轻便光着脚丫来学,一摔起来膝盖小腿就会磕伤流血,但我还是学得很着迷。可惜,我单车刚学会,闽儿就离开家乡跟家人到省城去了,留下来的,只有大巷涌岸边那漂亮的波鞋脚印。

与贞姐、闽儿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也没音信,但她们的脚印却永远留在我的脑海中,还是那样清晰、生动。

疍家寮

十七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沙湾,村里的大街小巷差不多都走遍了。街巷的地面,绝大多数都是长方形的白石铺成。至于房子,除几间洋楼外,几乎都是青砖墙灰黑瓦的老屋。金字形屋顶是普遍的。也有很特别的,如大蚬壳砌的墙,如镬耳形的屋顶。后来才知道,镬耳屋象征着官帽两耳,有“独占鳌头”之意,唯有功名的人家方能采用,也显示家境的殷富。

那时听大人说,有些房屋是泥土垒的或竹织批烫的墙,还有用茅草搭起来的茅寮。但在沙湾村内,我都没见过。

有一次,二叔乘公差之便,带家人去大涌口、万顷沙一带玩,父母也带上我去了。我早就听大人们说过,大涌口、万顷沙一带是一脚踩得出油的好地方,留耕堂的田产大部分都在那里。

我们是坐小电船从大巷涌口炮台脚下出发的,经过小河涌,很快就出海,其实不是海,是比小河宽阔得多的西江吧。“突突突……”小电船乘风破浪飞快向前,白花花的江水,在船底下迅速让开一条大路。我过去只坐过乌篷船,从没见过更没坐过电船,眼前的情景让我兴奋极了,不断做着猜想:大涌口、万顷沙,一定比沙湾村大,一定有许多漂亮房屋和宽阔街市……

然而一上岸,却见不到什么街市,只有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禾田,满是泥泞的道路。去到一间据说是最好的“茶居”里饮茶,吃海鲜。海鲜好吃,设备却很简陋,全是竹木旧台凳,碗碟也是很粗糙的。吃饱后出来看所谓的街市,只是疏疏落落的一些用茅草盖顶、用泥巴糊墙的屋。母亲告诉我,这叫“家寮”,那些家佬、家婆、家妹、家仔就住这些屋子的。有这样的屋子住就算好的了,有些人连这样的屋子都没有,长年累月住在船上。我一下子想到经常摇乌篷船送我去外婆家的四婆和阿狗哥,也许他们也是这样,心里顿时有些难受。母亲又说,这些家,除了种田,还要挤时间去摇船搭客,为的是挣些盐油钱。

母亲和几个家婆聊起天来。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热情地带我们进她家里喝水。一进门,“唔———”一头牛几乎挡住去路。我吓了一大跳,紧紧拉住母亲衣角。环视四周,堆放着一些我不认识的东西。主人对母亲说,这些犁锄都是新近才买的。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农具。我心有疑惧地问,牛为什么不放在外面?人和牛住在一块怎么行呢?主人说,这头牛和这些农具,都是她丈夫摇船,又同人家合伙做些“走水生意”,积了几年钱,才买回来的,要是丢失,种田就难了。母亲在一旁直怪我多嘴。

此时,一个家妹牵着个小娃娃般的家仔走进来,小娃娃光溜溜的脑袋顶上却留着一撮毛,光溜溜的身子只戴个红肚兜,却背着个水葫芦。我好奇地问这水葫是用来干什么的,主人说这里的小孩都得背个水葫芦,即使掉进水里也可以浮起来,不致淹死。那水葫芦光滑漂亮,我反复抚摸,爱不释手。主人笑着说:“你喜欢?拿去玩吧!”我高兴得急忙鞠躬道谢。母亲一边责怪我,一边硬塞了些钱给主人。

出了门,拐弯不远处,散落着几间破茅寮,一位发髻苍苍、衣衫褴褛的家婆坐在树下看牛,一个只穿条牛头裤(近齐膝的短裤)的家佬,背着个鱼篓,撑着一条舢板仔过来,远远地朝家婆招手,不知说什么。

这就是一脚踩得出油的万顷沙吗?我不由心里直犯嘀咕……

船家

蕉围蔗围

跟母亲回娘家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事。

母亲娘家在紫坭,离沙湾不远,经沙湾的罗山里到平埠头(小码头)下水,坐一条乌篷船,沿着小河,驶去不远,出“海”,就是西江,宽多了,乡下人把“江”叫“海”。过“海”不久,就到紫坭埠头了。

我们坐的乌篷船,是外婆家的佃户四婆的,她带着儿子阿狗哥就住在船上。外婆家的田长期租给她种,所以和我们很熟。听母亲说,我小时候是要认四婆作“契娘”的,后来我大祖母不同意才没成。我每次去紫坭都是坐四婆的船,因为我会晕船,四婆总是把船舱弄得干干净净,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还一再吩咐儿子船要驶得平稳些,尽量不要摇晃颠簸。但我一旦好点就躺不住了,爬起来趴在船舷看两岸的风景。

两岸的风景很美,一望无涯的青纱帐,果树花树,蕉围蔗围,淡青浓绿,叠叠层层,上面是蓝天白云,下面是茫茫江水,时而有三两只鸟儿从水面飞起,划破长空,留下好看的身影……可惜我还小,不懂什么诗情画意,感兴趣的是那大片大片的蕉围和蔗围。当然,我感兴趣的不是芭蕉,而是蕉蕾,芭蕉平时可以买到,蕉蕾却是买不到的。蕉蕾的外壳剥下来酷像一只小船,我在里面放些纸折的小人小马,然后放入水中,漂来荡去,可好玩啦!阿狗哥每回都会从蕉围里摘来一两个大蕉蕾,帮我做小船,我高兴得不得了。而母亲往往要劝阻,说大蕉蕾里面是有许多小芭蕉的,长大了就是一梳大芭蕉,可以卖得不少钱。四婆说那蕉围是她亲戚的,而且她会给回钱,但母亲还是不让。

甘蔗我是很爱吃的。这里的甘蔗多种多样,青皮的、黑皮的,粗的、细的,都很脆很甜。阿狗哥从蔗地里砍下来,在河里洗净,我就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地吃,一下子就吃完一根,根本还不用削皮。

多年前,有一次我当着丈夫和孩子的面,一下子吃完一根没削皮的甘蔗。丈夫愣住了,眼都大了(傻了眼),说:“你怎么不用削皮的?还吃得那么快!简直是———”他这个善写散文的才子,竟然找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形容。大概他觉得这种吃甘蔗的粗野形象,与平时那“娇小玲珑”“温文尔雅”的妻子很不合拍吧。

现在我老得只剩下一根半牙齿吃东西了,但还是很喜欢吃香蕉和甘蔗,而且靠假牙吃甘蔗,还可以不削皮。每逢吃芭蕉或甘蔗,我都会想起四婆和阿狗哥。我离家上大学后,就没见过他们了。听母亲说,阿狗哥也成家了,还搭起了自己的茅寮,不住乌篷船了。母亲还说,他们母子俩对外婆一直都很好。1951年,外婆沿街讨吃,饿得几乎倒下,碰巧四婆看见,赶紧给她喂粥喝水,并叫儿子去向我母亲报信才救回来。我母亲向她千谢万谢,她说说谢就见外了,我外公外婆一直对她都很好的,何况我还是她的“契女”,虽然我大祖母不同意,但我亲祖母和外婆都同意了,所以她一直把我们看作“契家”,一直都惦记着我这个“契女”哪。我是后来才听母亲说起这件事的,心中是又感动又愧疚。我这个不孝的“契女”,却从来没有回去探望过契娘呀!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每年四婆都会给我送来两三个又大又熟的金黄色的南瓜,因为她知道我非常喜欢吃祖母做的南瓜粉虫。直至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会一吃南瓜就想起“契娘”,正如一吃香蕉和甘蔗就想起阿狗哥一样。

那时河涌两岸都是蕉围蔗围

“三步跳”及其他

小时候,我有个花名(绰号)叫“三步跳”,是最爱我的祖母给我起的。因为我走路总是蹦蹦跳跳,从不爱稳稳当当一步一步地走。

一回父亲牙疼,祖母说豆腐西洋菜煲生鱼(花鱼)汤祛火,就带上我去买菜。从菜市出来时下雨了,我们一手撑伞一手提菜,脚上穿的都是木屐。我蹦蹦跳跳冲在前面,顺势单脚旋转了180度,脚下“唰———”地一滑,踩上了一块西瓜皮。我摇晃几下终于站稳没摔倒,但手中提的豆腐青菜却洒落一地,豆腐全碎了。

祖母手脚慌乱地赶上来捡菜,“啪———”的一声,她手中的生鱼挣扎着落了地,翻滚几下就跳到路边的沟渠里了。我眼疾手快,来个青蛙捕虫式的跳跃,一跳,一扑,把正要钻入阴沟去的生鱼一把逮住。然后,得意扬扬地回头看着祖母笑。“还笑!还笑!路这么滑,你还走三步,跳两步……”祖母连声责备。

“老师正和我们一起编个‘水乡舞’准备校庆演出,里面要有几个旋转动作的哩……”我一边分辩,一边来了兴致,竟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地跳跃旋转起来,“落雨大,水浸街……”

旁边多是熟悉的街坊,看着都笑了,还拍手叫好,“好个水乡舞啊……”

“哎呀,我的祖宗!这里是跳舞的地方吗?看你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住,三步跳,没时歇……”

这样一来,“三步跳”这个雅号就不翼而飞了。

我听着却是不生气的。我不仅走路喜欢跳着走,还喜欢玩各种各样跟跳有关的游戏:跳飞机、跳方格(跳房子)、跳梅花、跳单绳双绳。样样我都玩得很出色。当时的沙湾比较闭塞,除了玩水打水仗,我们女孩子能玩的游戏也就是这些。其中跳绳更是我擅长的,随便拿条麻绳、草绳、布带、胶带、皮带,甚至把烂裤带接起来,我都可以拿来跳出各种花样:单人、双人、多人、打圈等等。小伙伴们都很愿意和我一起玩,不仅因为我玩得好,还因为我很乐意让着他人,从不争吵。记得有一次学校的跳绳比赛我拿过第二名,体育老师说我技术好,又灵活,花式多,只是体力不足。其实我是有意让那个第一名的。因为她告诉过我,得第一名就会得到父母亲奖赏,平时却一分零用钱都不给她。平日里我们俩关系就很好,有两粒糖我都会给她一粒。

其实除了跳,我们女孩子还喜欢玩打玻珠、打绳圈、抛沙袋、抓石子、掷葫芦棋、摆骨牌阵、砌麻将宝塔、摆麻将乌龟等,都是训练手指灵活的游戏。至于那时的男孩子都玩什么,我却印象模糊了,好像除了陀螺和铁环,多数是玩水打水仗了。大一点的孩子,还喜欢驾着小艇冲出海(西江)。说起男孩子玩陀螺玩铁环,也想起时有陀螺和铁环不小心就滚下河涌的现象。而玩陀螺的花样也多,比如多个陀螺同时在地上转,由几个孩子来掌握,就像激烈的交战,玩的人特别兴奋,看的人也纷纷起哄。记得有一次大弟弟和邻居两个孩子玩,他的陀螺输了,陀螺也烂了,伤心得哭个不停,我买了两块酸泡萝卜才哄好他。

也有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玩的游戏,比如“娶新娘”。玩起来很认真,新娘、新郎、媒婆、抬轿的,各个角色俱全,仪式也似模似样。记得一回轮到我当新娘,觉得盖着红绸很别扭,就一下子扯下来了。媒婆赶紧要我盖上,说这样是不吉利的,我就是不肯。到下轿时新郎要我跟他回“家”,我也不愿意,说:“你跟我回家不行吗?干吗一定要我跟你回家!”这跟以往的玩法不一样了。小伙伴们一时愣住,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母亲和两个舅父来找我回家吃饭,见状笑了。母亲说:“我这个女呀,真是玩都玩出格!”二舅父说:“好啊,男女平等嘛!”我还不懂什么是男女平等,只听懂舅父说好,就更加得意了。

小巷深深

不过,我也因为爱玩常常惹出各种麻烦。一回我约了几个同学在我家门口的灰沙地坪玩跳房子。门前有三级台阶,还可以跳台阶,我们正玩得起劲,大祖母骂骂咧咧走出来,我一时走神跳错了脚,一个同学大喊起来:“火烧屋啦!”大祖母惊叫:“什么火烧屋!”我们急忙解释说是这种游戏的说法,大祖母听不明白,更是生气,说我们说些“不吉利的话”。碰巧十几天后,邻居家失了火,幸好及时扑灭未成大祸。大祖母责怪是我们乱说话,从此就不准我们在门前跳了。

玩这些游戏我们通常是赤脚跳,而我为了玩花样,还穿着木屐跳。因此我的木屐损坏得特别快,少不了挨家里人骂。那时沙湾的木屐是很讲究很精致的。特别是女装木屐,木质细而轻,油漆光滑,色彩鲜丽,还有各种花纹,多种款式,不仅有平底的,还有高跟的,后跟细小灵巧,可与城市小姐穿的高跟鞋媲美。当然,这种高跟的女装木屐价钱就比较贵了,母亲只给我买过一双,再三叮嘱我走路要像女孩子家稳重斯文,不要穿着来跳。我很喜欢这双漂亮的木屐,确实也舍不得穿着它跳来跳去。

但也因为我从小练就这“跳”的基本功,就爱上了跳舞,好些高难度动作男生做不了的我也能做。在大学时还当了文工团舞蹈组组长,要不是因为自己正在积极要求入团,组织上极力挽留,差点就进了部队文工团了。

如今想起来,那时候孩子们喜欢在外头成群结队地玩,大概也因为家中没什么好玩的。在我记忆中,我的玩具也只有一个洋娃娃、一个玩具小人和一盒积木。而大多数的小伙伴是连这些都没有的。

那个洋娃娃是我刚懂点事时母亲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很漂亮,金黄色的卷发,眼睛会动,躺下闭起,坐起来就睁开,还会叫声“妈”。买回来时是赤条条的。母亲给她做了两套衣服,一件是绿底红黄碎花的连衣裙,一件是天蓝底红白相间柳条的衫搭裤鸽仔衣,并用花丝线织了一双袜子给娃娃穿上,甚至因为我担心娃娃被蚊子咬,还做了一张圆顶的伞状蚊帐,上面钉着些闪闪发光的金银胶片。到我家玩的小伙伴没见过,都争着抱她亲她。我自己更是爱不释手。

那玩具小人是一个从香港回来的契妈(干妈)送的,很特别,是个一身戎装的青年军人,双手持枪,单脚半跪作瞄准的姿势。一拧机关发出“哒哒哒哒……”的响声,它就随着响声有节奏地向前冲锋。父亲告诉我,这是打日本兵很勇敢的“十九路军”。当时日军还没南下,但我看过那些流亡学生演戏,唱《松花江上》等抗战歌曲,知道日军是残杀我们中国人的大坏蛋,心里恨透了他们。因此特别敬爱那玩具小人“十九路军”,将他端端正正摆放在床前的桌面上,有时就让那女娃娃坐在他旁边,觉得这是最安全的。

到了我上小学,母亲听老师说玩积木可以发展孩子智力,就托人在省城给我买了一盒积木。我喜欢极了,变着心思砌出不同模样的房屋、大楼和凉亭。对门两个小伙伴海哥和B仔爱来我家玩,玩起纸飞机时把我精心砌好的大楼“炸”毁了。海哥一溜烟跑了,B仔吓哭了。我虽然很生气,但不忍心打他。因为我听母亲说他父亲被日机炸死,母亲带着他逃难来租了五公家的房子住。我拿了糖哄他,他边哭边说:“我家的房子就是这样被日机炸毁的,我爸爸就没了……”我听了,也陪着他一起哭了。

学游水

儿童时在地面锳水,少年时在河中游水,这是我玩水的发展历程,也是快乐有趣的美好记忆。

小时候,我经常看到一些男孩子在大巷涌游水,是很羡慕的。那些大一点的,只穿条“牛头裤”(将近齐膝的短裤),而小不点的,都是光溜溜赤条条的,在水中就像泥鳅一样。有时,一两只乌篷船或“三板仔”(没有船篷的小艇)开进大巷涌来,还有家妹下来游水。这让我更是吃惊和向往。母亲说,她们可不是玩水,是抓鱼摸虾。有一回,我看到一个家妹在桥底摸到虾,顺手掐掉头尾,就塞进了嘴里。我惊讶地喊起来:“生虾也能吃呀?”家妹看着我嘻嘻笑道:“可甜哩!”回到家我兴奋地对母亲说起,母亲说,这有什么奇怪,跟你爹爹吃鱼生是一样的呀———

那个时候很多广州人都爱吃鱼生,是要加上很多配料的。对吃鱼生我没兴趣,感兴趣的是女孩子也能游水,就约了几个小姐妹,搭档着要学游水。家里人知道了都极力反对,说是太危险了。我们正在苦恼的时候,突然听说亭涌淹死了一个小孩。说是两个小孩打闹着滑下了涌里,会游水那个爬上来喊人,等大人赶来时,那个不会游水的已淹死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让大人们很震惊。五公的儿子五叔到家中来,跟我父母亲说,让孩子学会游水看来是有好处的。五叔是五公几个儿女中最有涵养最有文化的,可惜身体不好,听说是痔疮长期出血。他与我父母亲很好,常来我家和我父亲走象棋。他的话把我父母亲的心说动了。祖母担心地说,没有熟水性的人来保护恐怕不安全。五叔说,那叫十二叔来保护最好了。大祖母一听就急了:“男女授受不亲,不行!”五叔笑了,说,那就让十二叔站在岸边教吧!

就这样,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十二叔的岸边护驾下,开始学起了游水。我们都没有游泳衣,只穿着比较薄的短衫裤下水;也没有塑料游泳圈,连水松木造的都没有,只是抱着木桥凳或木板木条,让身子浮起来,双脚使劲打水。十二叔在岸边比画着教,我们自己就揣摩着一步步学。可十二叔没多少耐心,来了几次就不来了。不过游了一段时间,我总算能横游过大巷涌了,尽管只是狗刨式,仰泳和潜水也会了。后来,还学会了蛙泳和自由泳,虽然都不规范,但自己感觉挺得意的。当然,水太深没过头顶的地方我还是不敢下去游的。西水大的时候,就更不敢游了。

有一天,阿燕姐妹和阿琏来邀我去游水,我身体不舒服,就站在岸边看她们游。阿琏已游得比较熟练,顺流而下,很快就游到木桥那边去了。阿燕姐妹攀着木凳在上游木桥这边,“嘭嘭嘭”地打水花学浮水。不知怎么搞的,阿燕攀着的木凳一下被水冲开了,她大喊阿琏,阿琏根本听不见。她妹妹吓坏了,哭着喊我。我来不及想什么,外衣裤都不脱就跳下水去,一手拖住要被冲走的木凳,一手抓住阿燕的衣服,硬扯着把她拉上岸来了。

我一身水淋淋地跑回家换衣服。祖母见状大惊,着急地问我是否掉进水里了。我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祖母听了大赞我一番。大祖母却说,小心是水鬼要拉“替身”,你去救,就连你也会被拉下去的……还言之凿凿地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救人的与被救的都淹死了,还把那水鬼讲得有眼有鼻,怪吓人的,听得我毛骨悚然。母亲柔柔怯怯地说:“那,那就见死也不能救啦?”大祖母一时答不出。正和父亲走棋的五叔搭话过来:“要救的,但要注意,切莫让人紧缠住你———”接着,五叔细细和我说了一些如何在水中救人的方法。

20世纪50年代的河涌

我会潜水后,就学跳水,感觉特别痛快。小弟见我跳得那么开心,也跟着我站到木桥中间来跳水。他比我灵活,姿势也比我好,正规的“针式”,我的同学跟着喝彩,他更来劲了,不停歇地“表演”。谁料鼻子突然出血了,我慌了手脚,不敢带他回家。阿燕把我们带到她家里,摘了些树叶塞住他鼻孔,又用冷水敷额头,弄了半天才止血。这回把我吓坏了,从此不敢再带他去游水。但他瞒着家里人偷偷去,而且很快就能和同学一起,划着“舢板仔”出海去游。我的游水技术却停滞不前了,深一点的河涌都不敢横渡。我总是记得五叔的话:学游水,要大胆,更要小心。可我胆子不够大,又过分小心,加上体力不够好,所以总是游不远,也游不好。

今日沙湾水道

爬的乐趣

“成日(整天)爬高爬低,看你是马骝精托世的!”祖母见我爬堂栊,就骂开了。

“姑妈说不能叫马骝精,要尊称‘齐天大圣’。”我坐在堂栊的横木上,摇着双脚,做了个鬼脸。

“牙尖嘴利,看我打你不!……”祖母唠唠叨叨地往厨房走去。

祖母嘴里骂,心里爱,我知道她是不会打我的,我伸伸舌头,又往上爬高了两三格,尽量多看些街巷的风光。即使只有单调的人来人往,也觉得好看。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人哩。有匆匆忙忙赶路的,有悠悠闲闲散步的,有挑担卖果子的,有铲刀磨铰剪(剪刀)的,有阉鸡补锅的……那卖果子的六伯有时会递个“胭脂红白囊花粘”(番石榴)给我,又香甜又漂亮,我真想要,但身上没有钱,只好望着吞口水。我最想看到的,是沿街拉琴卖唱的盲公盲妹。如果有钱,就可以叫他们来门口坐着唱,但我身上没钱;想跟在他们后尾走,好听好学,但又出不去。都是这死鬼堂栊,我恨死了它,是它困着我不得出街!

沙湾的古老大屋几乎都有这样的堂栊。我跟父母亲去亲戚朋友家,见有些大户人家的堂栊比我们家的漂亮多了,木质很坚实,油漆更光滑,有的还有好看的花纹。我问祖母,都有两扇厚厚的大门了,还要这些堂栊干什么?“要来防贼呀!还要防你这调皮鬼!”祖母点着我的鼻尖说。

有一次,趁着大人不在,我就忍不住试着把双腿伸出外边,从下到上,慢慢探身出外,但到了肩头,就不敢再伸出去了。因为有过一次也是这样尝试,最后发现头无法出去,想慢慢缩回来,但由于双脚腾空,使不上劲,单凭双臂又不够力,眼看就几乎卡住脖子了,我急得大哭。父母亲闻声赶来,两人合力才把我救下来。“你要死呀!不知天高地厚!”父亲又急又恼。

沙湾老屋的堂栊

此后我不敢爬堂栊了,但我见木梯有点像堂栊,就去爬木梯。特别是想从木梯爬上天台,去看那五颜六色的花坛。大人们当然不准。我家后座与中座之间,隔着一个天井,天井两旁的房顶上,是两个天台。右边天台上,摆满花盆,靠街一边搭着高高的竹篱笆,也挂着碧玉般的夜来香和紫玉似的牵牛花。可惜这两个天台没有门通去,淋花、晒衣服都要爬木梯上去。平日里,那木梯是放在屋檐下的。

有一天,大人们都不在,正好阿娟姐淋花把木梯放在天台边,走去打水未回来,我赶紧跑过去抓住木梯,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天台,先在花盆上摘了一捧花,然后攀上篱笆,摘夜来香和牵牛花,踩断了竹子,钩烂了衣服,还差点摔下来,幸亏娟姐提水上来看见了,急忙扶住我,大祖母在下面却骂开了:“阿娟,要死啊,怎么带她上去!”“我自己爬上来的,关娟姐什么事!”我一面应着,一面甩脱娟姐的手,三下两下就跳落到地上,大人们看着眼都大了。

大祖母气冲冲地吼:“把她关起来,认错才给饭吃!要她讲以后不再爬高爬低!”父亲正接过鸡毛扫,就被我亲祖母夺过来,说:“让我来吧。”

亲祖母拉着我往前座右边的小房走,一边打旁边的台凳,一边骂:“还不认错!还不认错!以后还爬不?还爬不?”然后把我锁在小房。

虽然我根本没挨着打,但我不服气,竟放声大哭,还喊着:“我没错,我没错!……”吃饭时,祖母端饭来,我不吃;母亲端饭来,我也不吃。姑妈数着佛珠走过来,劝着说:“孙大圣也跳不出如来佛掌心啊!你就别那么硬颈(犟)了!认句错有什么难?”我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大祖母在后堂打娟姐的声音:“都是你带她上去的……”“我没有———”娟姐哭着。“把饭送去,哄不到她吃,你也别想吃饭!”大祖母呵斥。

我一转念,对姑妈说:“你放我出去,我去后堂吃饭。”进到后堂,我跟大祖母说,我要娟姐陪我一起吃饭,爬梯上天台是我自己爬的,不关娟姐的事,如果说是错的话,那要打就打我好了,我不走了。说完我就拉娟姐坐下来,陪我一起吃饭。我亲祖母和姑妈在一旁说这说那,把大祖母劝回房间去。

我始终没认错,以后一有机会还是爬,不在家里爬,我跑到外面去爬。爬什么呢?爬树。这是最方便,又最好玩的。沙湾树木多,有各种各样的树,我就练习各种各样的爬法。

园子里常有大树

家乡最多的是龙眼树和荔枝树,这两种树不是很高,皮粗糙,枝丫密,叶浓果多,最好爬,坐在树丫上摇着脚吃果子,最是开心。花稔(番石榴)好吃,但树枝质脆易断,爬时要很小心,不敢坐在上面摇。玉兰花清香白净,是我最喜爱的,但树高皮滑不好爬。有时旁边有较矮的树,我会先爬上矮树,然后跨过去摘花。要是附近有竹子就好办多了,我会先爬上粗大的竹竿,抓住竹尾脚一蹬,轻轻一下就荡过去了。我们家的邻居五公家和大启先生家的花园都有玉兰树,我都爬过。而最吸引我的是一树红花的木棉树,记得亭涌边有一棵,下面还有个“社公”,时常有人在那里上香拜祭。另外文昌阁里面的大天井里,也有一棵。但这两棵木棉树,我都不敢爬。一是太高太直,难爬;二是怕众人骂,因为这是犯“社公”、犯文曲星的大事。我虽爱红棉花,但只能站在树下痴痴地看。不过,在树下捡落下来的木棉花,串起来做花环、花冠,也是一种乐趣。

那时,我喜欢去外婆家,是因为那里有个多树的园子。在那里认识了租舅父家房子住的一位大哥哥,叫全哥。他夸我很聪明,连爬树都会讲出一套套道理来。他带我和他的两个弟弟以及我的两个表哥表弟到小学校去,教我们打单杠双杠打千秋玩吊环等,由此使我慢慢爱上了体育活动。后来我去考大学,全哥介绍我去大学里找他的胞妹三妹姐姐,三妹姐姐热情招待了我两个晚上。那时我还在发高烧哩,幸好有她的悉心照顾。我上大学后,就一直没与他们联系了。只是隐约知道三妹姐姐当时已是地下党员,而全哥在一次什么运动中犯了事,后又到了越南边界那边行医,悬壶济世,很受当地民众的欢迎。当年全哥教给我许多新鲜的道理,还给了我好些帮助,我至今也忘不了他。

有了爬树的本领,我就敢去爬戏棚了。

我小时候沙湾没有电影院,也没有戏院。记得我看过两次无声电影,是外地人用手摇的机子放映的,好像是在“三叠祠”和“昏头祠”(郡侯祠)里面放的。内容我全忘了,只记得是打仗的,抗日的。

唱大戏(演粤剧)倒是看过很多次了。几乎每年农历三月三北帝公神诞日,都会从外地请来戏班,连唱好多天的戏。唱戏的舞台,都是临时搭起的戏棚戏台。有好几次,就搭在了我家巷口,先搭条浮桥横跨大巷涌,而戏棚,就搭在浮桥上了。一头是戏台(包括前台后台),一头是“地台”(没有座位的看台)。“地台”这边,观众是站着看戏,不用买票,因此人一多了还会发生打架的事。而大巷涌两岸搭起的高台,是二楼厢座,有座位,要买票,对号入座。我曾经和几个小孩一起,吃完晚饭就扛着条凳放在“地台”前面,占个好位置来看戏。谁知看了两晚,第三晚就被一些恶人硬挤倒下地,哭着回家,还被大人骂。我不甘心,偷偷跟着邻居的十二叔和海哥,爬上戏棚去看戏。我拿出爬堂栊、爬木梯的本领来,稳当而灵敏地轻而易举就爬上戏棚顶。我小心地选择了竹竿又粗又扎得牢固的地方,还要靠近戏台,看得清楚,听得明白。这样一来,又安全,又凉快,还没人来干扰,简直乐极了!我还不满足,在前台看够了,又爬到后台去看,看人家化妆,看人家训练,看多了几次还真学会了一点。

后来,不是“三月三”神诞日,也偶尔会有些外地戏班来演出了。我记得黄鹤声、黄超武、王中王等班子都来演过,花旦有谭秀珍、谭玉真等。这个时候不是搭浮桥的戏棚了,而是搭在我家对面五公家的大地塘(禾塘)上,还延伸了一半大鱼塘做戏台。这里没有“地台”,整个地塘都摆满竹床(竹织的长椅子),编有号,观众要买票对号入座。票还比较贵。我家买票多是用来招待外地来的亲戚朋友,我能坐上竹床看戏的机会很少,而我又是个戏迷,于是,只好继续爬戏棚了。戏棚搭在大院里,外人是爬不进去的。我是跟着五公的小儿子十二叔和他的孙子阿海哥,爬上他家花园里的大树,拉着树枝,跳过围墙,进入地塘侧角,才能爬上戏棚看戏。我初时以为地塘是他们家的地方,他们可以随便出入,就叫他们带我进去看戏。谁知十二叔说戏班是一个财主佬请来的,出钱租他们家的地塘做戏棚,他家的人来看戏也要买票的。他家的大人又不喜欢看戏,所以他们要看戏也只好爬戏棚了。

阿海哥的母亲我叫大婶,她与那戏班的老板娘好像是同乡。有一天,大婶带那老板娘来到我家,请我母亲为这老板娘裁一件衣服。不知怎的,大婶讲到阿海哥带我爬戏棚的事,母亲骂我太不像话,我争辩着说我不仅看戏,还学到很多东西,当场就舞起了一套“云手”“水袖”“走碎步”“跨一字”“打大翻”“后弯腰”。母亲和大婶当即看傻了眼,那老板娘却连连喝彩,说我是块天生的好料子,培养起来可以当担纲花旦,很想收我为徒弟,担保几年后我会红起来。我听着又兴奋又激动,是满心愿意的。那时的我不懂什么“红起来”,只是迷看戏,觉得演戏好玩。母亲对此事也有点动心了,但父亲坚决反对。大祖母抿抿嘴,骂了一声“下九流”,更是断然反对。当然,我也就去不成了。

什么叫“下九流”,我不懂,就问母亲。母亲说了。我当时不懂什么道理,但总觉得这样鄙视戏子不对,我记得母亲说过梅兰芳、薛觉先这些有名的大佬官(名角)都是爱国的,宁愿不演戏也不肯与日本人合作。觉得凭这一点,就不应该鄙视戏子。

三稔厅

保存至今的三稔厅

春节期间,我偶然认识了两位沙湾老乡,他们把沙湾古镇的许多照片在手机上翻出来给我看,当我看到“三稔厅”那张照片时,一棵苍劲挺拔绿叶婆娑的三稔树一下映入眼帘,我立即触电般喊起来:“这棵树,我爬过!”旁边的人都惊奇地问个究竟。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我祖母生病,给我几个铜仙,叫我去买两个三稔回来给她做药。我去熟人二叔婆的水果摊买。二叔婆说她卖的是杨桃,是甜的,三稔是酸的;并告诉我“三稔厅”的三稔是最好的,最正宗的,叫我去那里买,既然是做药用的就不要在街上随便买那些假货。于是,我就找到“三稔厅”来了。

门是虚掩着的,我进去就喊:“有人吗?我想买三稔!”喊了几声都没人应,见桌子上有纸笔,有张纸上写着什么“工尺合士上……”我不懂是什么,就在边上写了一行字:“这里六个铜仙,我买两个三稔做药。”回头就爬上树去,摘了两个三稔。本来可以走了,只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爬树玩,此时见这棵树枝丫多,好爬,就上蹿下跳,趁机玩个够,想不到,正当我爬到树冠抓着树枝,像荡千秋似的,玩得正起劲时,突然,脚下传来一声吆喝:“谁偷三稔!”我急忙跳下来,只见一位穿着灰长衫的老伯,正抱着一个什么琴,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很凶恶。我有点怕,但又马上镇定下来,因为我想我不是小偷。

“我不是偷,是买,买来做药的,我阿鸃病了。———钱在那里哩!”我指着厅里桌子上的几个铜仙分辩说。

老伯看看那铜仙压着的纸条,马上放宽了面容,把钱拿回给我,说:“走吧,跌伤了没有?”

“没伤,谢谢!”我深深地鞠了个躬,赶快走出门,好像听见他说:“算是二十四孝吧!”

“二十四孝?”我马上想起外婆家里母亲闺房墙壁上贴着那版“二十四孝图”,什么“卧冰求鲤”啦,“哭竹生笋”啦,心头一热,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有点飘飘然,就唱着跳着,一阵风般飞回家去,把两个又大又熟的三稔和那几个铜仙一起塞给祖母,然后像开连珠炮般描述我的“英雄壮举”和“爬树的乐趣”。祖母一面把三稔切成薄片,和着盐来搓,一面笑吟吟地听我讲“故事”。父亲却走过来板着面孔说:“你这马骝仔真不懂事,你知道‘三稔厅’是什么地方吗?是沙湾大音乐家弹琴作曲的地方,他们把那棵三稔树视如珍宝,说它有灵气的,给他们创作灵感。你好大胆,居然敢去爬树玩,还摘果子,真有渎神灵,要受村人骂的!……”我一听害怕起来,“哇”地哭了。祖母护着我说:“她不是为了我吗?要骂你骂我好了!”父亲不再吱声了。父亲是有名的孝子,村人都是这样夸他的。

正在神台前念经的姑妈转过来插话:“快来拜拜神吧,求神原谅你年幼无知!以后不要再犯了!”说罢把我拉到神台前,推我跪下……

以后我不敢再去“三稔厅”,更不敢再去爬那棵有灵气的三稔树。

若干年之后,我读中学了。一天,校长带来一位历史老师,须发花白,戴着眼镜,但双眼还是挺有神的;穿件灰色的长衫,庄严而和善。校长让我们叫他眺先生,说他很有学问的。的确,眺先生讲课内容很丰富多彩,讲历史中带出很多故事,特别好听。比如,讲到唐代,不知怎的带出了白居易的《琵琶行》,讲到琵琶女的技艺精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还讲了许多有关弹琵琶的技艺,很多我都听不懂。有一次,我们几个班干部来到校长潜先生家里请示有关戏剧比赛和歌咏比赛的事,谈谈工作就聊天,不知怎的我提及眺先生讲琵琶技艺的事,潜先生说这有什么奇怪,眺先生是有名的音乐家,号称“琵琶大王”。还说有一次他走过“三稔厅”,隔了一堵墙也听见里面传出弹琵琶的声音,真的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哩。

我不禁想起若干年前,我去“三稔厅”买三稔时,碰见的那位穿灰长衫的老伯,他抱着的那个琴难道就是琵琶?样子也有点像眺先生,只是没那么多胡须吧,那眼神,既威严,又和善……真像!我很想去问问,但始终不敢。不仅不敢直接去问眺先生,连对潜先生和同学们都不敢再提此事,因为当年的我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我不信神责怪,只怕村人骂。而且生怕眺先生认出我,怪不好意思的,最怕影响了他的创作灵感,那真是罪过了。所以我尽量避开接近他的机会。

可是事有凑巧,越怕的事越来。有一天上体育课,我们几个女同学在操场玩排球,不小心把球抛到旁边一棵树上,搁稳在高高的树丫中,我爬上去拿到球,就往下扔。由于树叶挡住,看不见,正好扔在过路的潜先生和眺先生面前,他们“呀”的一声,后退半步,我从树上跳下来,正好落在他们面前。我十分狼狈,认错不迭。潜先生却“嘻嘻”笑两声,说:“不愧是小猴子啊!”眺先生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摸着胡子慢悠悠地说:“真像当年在三稔厅———”他话没说完,潜先生却抢过来说:“你想收她当三稔厅的徒弟吗?她会唱会跳,可机灵啦!只是不会弹琵琶。”眺先生说:“肯学就会,我那儿子就是不肯学!老了,倒真想物色个承传人哩……”

“嘟———”体育老师一声哨子响,我赶快归队,听不见他们下面的谈话了。

过了两天,眺先生再也没来上课,听说他病倒在床,起不来了,不久就辞世了。

……

几十年后的今天,再看见这棵三稔树,我不禁百感交集。

想起眺先生逝世时,送殡的队伍很长,从他住宅一直排到“三稔厅”还没完。我们全班同学都去了,他的小儿子是我们班的同学,我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会跟着他一起哭。那时,潜先生特别写了一首词,谱成曲,我们都会唱,唱着唱着,有些同学就忍不住哭了。其中有几句我到现在还记得:

……音乐论,正典章,弹琵琶、音响倍凄凉。举清觞,悼贤良,精神不死永留芳!

三怕

我从小有三怕。一怕虎头蜂,二怕蜈蚣虫,三怕蛇,尤其是金包铁(即金环蛇)。沙湾有山有水,树木又多,这三物都是常见的。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外婆家,在那里可以纵情地玩水爬树。可是有一次碰到虎头蜂,使我有两年都不敢去外婆家了。

应该是五六岁的时候吧。我在外婆家的天井玩气球,气球飘到了屋檐的瓦背上被挂住了,怎么也落不下来。我就拿石头扔,拿竹竿挑,好不容易把气球弄出来了,却想不到突然间一群什么东西跟着气球,一阵风似的朝我猛扑过来,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觉得眼睛脸庞一下子像被针刺般剧痛起来。

我又惊又痛,“哇”的一下放声大哭。

母亲闻声从房间冲出来,把我抱入大厅。我睁不开眼睛了,只听见母亲、外婆,还有女佣阿禅姑,七嘴八舌地讲什么“是虎头蜂,很毒的”“早该铲去了”“请不到人呀”……她们给我上药时,听见四舅父来了,说他请到人,下午就来。母亲见我不哭了,就开始骂我调皮,不听话,早就跟我说过,不要去捅马蜂窝,何况是虎头蜂!

是的,几天前,我望见屋檐下有一个泥褐色的半个篮球大像老虎头似的东西,就想拿竹竿去捅一下,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鸟蛋之类,竹竿太短,够不着,母亲喝住我说:“调皮鬼,你想捅马蜂窝吗!”我不懂捅马蜂窝是什么意思,没有把话放在心上,结果真的吃了苦。这回我不敢顶嘴了,只有哭。还是外婆护着我:“她都够痛的了,还骂!”母亲说:“她爹爹说她这么调皮,担心她长大后也会去捅马蜂窝哩!”我听不懂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只顾着哭了。这次惨痛的遭遇,使我心生惧怕,有两年都不敢跟着母亲去外婆家了。

除了怕空中飞的虎头蜂,我还怕墙上爬的蜈蚣虫。

记得我刚上初三那一年,好像是1944年,还是1945年,记不清了,一天晚上,半夜,我睡得正香,突然,“嗡———”一阵响,我跳起来,外衣没穿就冲向后堂喊父母:“飞机———”刚到天井,看见一道白光飞快地划过天空,不见飞机,只听见“嗡———”的声音渐去渐远,已很微弱了。父母亲也起来了。他们议论说不会是日本飞机,因为那时故乡已沦陷几年了。父亲说很可能是美国的陈纳德飞虎队,天空那道白光是照明弹,是侦察沦陷区日军情况的。这猜测不知对不对,反正我第一次听到美国的陈纳德飞虎队是多么厉害,觉得很新鲜,回去躺在床上想着很快就要打败日本,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了。

突然,我的手臂一阵激痛,像针刺一般。我用手一摸,天呀,一条硬硬的蜈蚣虫正爬在我的手臂上。“啊———”我一面大喊,一面不顾一切地跳下床来,把蜈蚣虫扔到地下。此时,睡在客厅的二祖母赶来问我什么事,我吓得说不出话,只会指着正爬上墙的蜈蚣虫。二祖母把蜈蚣虫打死了,还用纸包好。我恨恨地说:“烧死它!”二祖母说晒干可以做药的,把蜈蚣虫的牙齿拔出来留着,生眼挑针(眼里生脓点)时,用它刺破脓点,眼睛就好了。我想起自己也试过这种手术,是很灵。但蜈蚣虫实在太可怕了。二祖母说幸亏我没睡熟,如果睡熟,被蜈蚣虫咬到要害地方,那就麻烦了。这么说来,还得感谢那飞机把我吵醒哩。

那天我惊魂未定,再不敢回房间里睡,而宁愿挤着和二祖母睡客厅。那时我已经是十四五岁了,个子不小,二祖母老侧着身子,让我睡得舒服点。但经过这么一再折腾,我也睡不着了,就和二祖母聊天。我说我们家天天打扫,那么干净,为什么还会有蜈蚣虫。二祖母说古老大屋都会藏蛇虫鼠蚁的,加上我们家门口就是大巷涌,西水大就浸到头厅来,湿气重,就更易发霉生虫了。

“去年你房间那个衣柜不是被白蚁蛀通了吗?我们家的猫几乎三五天就能抓到一只老鼠,蜈蚣百足爬出来也是常见的事。就差没见过蛇吧,大概是因为我们家没有花园没有树木……”二祖母轻轻松松地说,我听来却是越听越害怕。

我更怕蛇了!平日里看见蛇的影子都吓得撒腿就跑。我宁愿不要花园,也不要树木了。自那回起,我是不敢再在头厅那个房间住下去了,索性搬到客厅楼上,在爸妈的旧书柜面前搭了张木板小床,每晚才睡得安心一些。

都说童年的记忆会伴随一生,确实如此。离开家乡后长长的日子里,我依然不能摆脱此“三怕”。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怕什么,就越会碰上什么。印象最深的就是“文革”期间,我被划为“黑帮”在学校猪场里喂猪,几年后终于得以重上讲台,但“帽子”还戴着,工作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焚膏继晷,不敢有半点怠慢。一天晚上我改作业至深夜,突然一阵头晕,笔掉落地上,我弯下腰去捡。———天啊,一条又粗又长的金包铁横卧在我脚下,贴紧墙根。我全身发毛,神经激烈震动一下,倒清醒过来,头也不晕了,我赶忙跳上椅子大喊起来。家人闻声起来,拿起锄头木棍等,关起门来,好不容易把大蛇打死了。丈夫幽默地说:“这回是假蛇神制服真蛇神了。”

打风

小时候,台风一来,大人们就说,打风了———

好像是读中学了,我才懂这叫“台风”。沙湾几乎年年都有台风,有时厉害,有时没那么厉害,那时也还没有多少级台风的说法。

台风厉害时,学校就会停课了。不用上学,是小孩子很高兴的事,但大人们不准小孩子上街玩,会郑重地说:“打风了,还会有龙卷风哩,呜———就把你卷上天去了———”

台风过后

大人们还会有眼有鼻地说,那一年打大风,有个小孩冒着风雨去捡被风打落的果子,突然一阵龙卷风扫来,把他卷上半空,又抛下来,正好落到了留耕堂前面的大池塘里,捞上来时都快没气了,后来有位老人提醒,灌他喝“童子尿”,用艾火薰肚脐,帮他按肚子,接着又吃了点什么药粉,竟活过来了。有人说,这是留耕堂里的祖先显灵了。又有人说,那老人当过清朝御医,回乡后救过好些人。有一年因为大台风带来大水灾,把一些田畿冲崩,淹毁了不少禾田,还引起了姓氏纠纷打群架,伤了不少人,其中两个重伤员也是这位老人救过来的。当时有人反对他救那个外姓伤员,他说医者父母心,不能分姓氏。由此,这位老人得到了不少村人的敬重。

但过了不久,听说老人离开沙湾跟他儿子去了,村人觉得很可惜。有人说他虽然姓何,但本来就不是沙湾人,离开也难怪。我也听父母亲谈论过此事。母亲还说,我们本来也不是沙湾本土人,是哪一代的远祖先人从中原逃难,一直逃到粤北南雄珠玑巷落脚。有一年那里打大风发大水,房屋倒塌,田地无收,我们的祖先只好再逃到粤南来定居。母亲抓起我的脚说我和父亲的小脚趾甲都是趾甲,就是个明显的特征———南雄珠玑巷人。

这些事传来传去,也不知是真是假,因为有时候大人们会编些故事来吓唬小孩子的。不管是真还是假,反正我是怕打大风的,更怕龙卷风,虽然我始终没见过龙卷风。台风一来,我就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然而,我又喜欢台风来的日子,因为台风一来,大风大雨,西水便猛涨,听到屋外河涌水哗啦啦地震响,我就抑制不住地雀跃不已。台风一过,撒腿就往外跑,全然不顾身后祖母和母亲的大声叫喊。这个时候,满街满巷都是水,还有满地横七竖八的树枝树叶,不仅可以尽情地玩水,还能捡拾花果。我最喜欢的,是到对门五公家的大鱼塘边捡凤凰花。凤凰花在树上时一簇簇的红似火焰,可与红棉花媲美,而红棉花开时没有绿叶扶,凤凰花开时却有满树别致的绿叶衬托,更为迷人。台风过后,凤凰树下是落红满地,细碎的叶子也像绿豆黄豆般洒在红花上,像块漂亮的锦毯。还有花园里的玉兰树,那白玉般的玉兰花,既香又美,长在高高的树冠上,像高贵的白玉仙子。平日里,我这个善爬树的“小猴子”只能站在树下仰赏花容,深吸花香。只有台风一来,把那一朵朵花一片片花瓣扫落地面,我才能捡起来,放在亲手缝制的小香囊里,随身带着,走到哪里就香到哪里,就是睡觉的时候也放在枕头边。

这时花园里被台风打落的果子也很多,有龙眼、杨桃、花稔(番石榴)等等。但我抢不过男孩子,也不想去抢。因为我把赏花看得比吃果更重要。就是在家里,台风一来,我也把保护花看得比保护鸡更重要。我家有一条阳巷,是露天的,像天井那样;一条阴巷,是封顶的,可遮风挡雨。阳巷很宽,一排花盆,有海棠花、茉莉花、鸡冠花、灯盏花等,还有两个大缸种着两棵铁树。一旁有个小鸡屋。台风一来,大人们忙着把鸡放入竹鸡笼,放进阴巷去,我则忙着和娉姐或娟姐一起,把一盆盆花搬进廊头,还把门关上。听大祖母说,建屋时,那条阴巷本来是用来躲贼的。因为那时有过两三次“匪乱”,大祖母这样的三寸金莲很难往外逃,就建了这阴巷。但一直没躲过人,倒是台风一来,就让鸡躲进去,所以后来就叫成“鸡巷”了。它还有个用场,就是大人拿来吓唬小孩子:“不听话就把你关进鸡巷去!”小孩子一听,就会乖乖地驯服了。

山环水绕

“山环水绕好风光”,这是褒;“山环水绕好闭塞”,这是贬。

故乡沙湾在我的印象中,是在青山绿水怀抱之中。不仅水网密集,四周还有郁郁青山。北帝庙、留耕堂、象贤中学背后,是“峰峦耸翠气势雄”的青萝峰;远一点,则是逶迤磅礴的长大岗,当年沙湾沦落我们逃难,就是经过那里到独岗;坐船去外婆家的途中,还能眺望到高耸入云的大乌岗和金岗。

沙湾是个水乡,与外乡来往主要靠船了。我家在南村,出门三步就是大巷涌,这小河汊出到大涌口,一边是通向万顷沙,一边是出海通西江,经过紫坭、三善、碧江、古坝、陈村……到了西江口,转搭电船;后来还有大火船(又叫花尾渡),就可去到广州。大涌口以内那些小河汊是行不得大船的。日军打来时,就是从这条水路进,也只能坐橡皮船来。

如果向西走,经过王家、黎家,从村西门出去,就要走一条公路,沿途经过新村,去到渡头大码头,才可以搭船,向右可以搭乌篷船去市桥,向左可以搭电船或大火船出广州。

小时候,我对这两条水路都熟,一条是去紫坭外婆家,一条是去市桥大祖母家。去外婆家是经常的,去大祖母家却很少。每次回去都是搭乌篷船。那些船都很小,篷又矮,坐在船舱里总叫我气闷得作呕晕船。不过去外婆家不是在大涌口下船,而是经过罗山里,去到平埠头下船的,说这里近一些。去外婆家很方便,每次母亲牵着我赶去搭船,外婆家的老佃户四婆和她的儿子阿狗哥就早在埠头等着我们了。母亲说临时找船是很难的。坐四婆的船很舒服也很快活,因为沿途阿狗哥会陪我在船头玩,有时还靠岸买甘蔗芭蕉给我吃,煲番薯粥了也给我来一碗,甚至还给我烤小鱼小虾和螃蜞,那味道香极了,叫我念念不忘。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岸上没有房子,这条船就是他们的家。母亲说,水上人家(叫“家”)很多都是这样的,吃住在船上,还靠这条船来谋生:搭客、运货、做生意。有些人在岸上田头地脚用茅草搭间小屋住,叫“家寮”。

有篷的船主要是用来居住和搭客的,运输和做生意多数是用那种没有篷的小艇,村人叫“舢板仔”或“艇仔”。我经常见这些艇仔上载着用竹笼装好的鸡、鹅、鸭、猪等,有些是养大了运去卖的,有些是小小做种的。我最喜欢看的,是那些毛茸茸的像毛球那样的小鸡小鸭。我讨厌猪,叫得太难听了,而且让我想起“西水大,笠去卖”那句可怕的话,因为大人们经常拿这句话来吓唬小孩。艇仔还可用来运甘蔗、芭蕉、南瓜、番薯等。我看见甘蔗就要买,特别喜欢朗蔗,我可以一口气吃一条,从尾吃到头,不用削皮。家还用艇仔来撒网打鱼,下水摸虾,下田捉田鸡捉蛇,能卖得不少钱哩。有时父亲会买回一串田鸡,做出来非常美味。我虽然爱吃,但很怕田鸡皮,只吃肉。艇仔还用来运秧苗和肥料。肥料包括火灰(主要是草木灰)和大粪。运大粪的叫“屎艇”。“屎艇”一来,臭气冲天,大巷涌两岸的行人都掩着鼻子快快走过。还有是用来运砖瓦、木材、铁条、砂石等,建房修路。爱玩的青年后生,还爱划艇仔出海去游水。我读中学时,也跟着一帮男女同学去划艇仔出海游水。有一次,有个同学游到江中突然脚抽筋,大喊救命,幸亏两位“家佬”赶来救了起来。

这是我去外婆家熟悉了的水路。去大祖母家可麻烦了,要经过长长的一条公路到渡头才搭上船,而且最麻烦的是大祖母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出门就要坐轿子。每次都是父亲先在村里找到一顶轿子,来到家门口,大祖母抱着我,坐上轿子,出了村,经过公路,来到渡头大码头才下轿,搭船。轿子虽有个小孔,但还是很闭气,我坐在里面就觉得闷得慌,而接下来坐乌篷船又是晕船,到了市桥码头还得坐轿子,这般折腾到了大祖母家,一下轿子,我都站不稳了,要人背着进屋。于是什么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了。大祖母很生气,说我有福不会享,就是爱靠两条腿噔噔地走路。

确实是的,我宁愿靠两条腿噔噔地走路,也不愿意受这样的折腾。我的亲祖母是丫头出身的妾侍,娘家在渡头,舅公是瓦窑工。祖母每回带我回去,都是靠两条腿噔噔地走的。有时公路上难得来一辆马车将我捎上,但那时的路很糟糕,满地的石子泥巴坑坑洼洼的,坐在车上颠簸得屁股都痛。所以,祖母和我往往都宁愿走路不坐车了。一路走,祖母还给我讲故事,总听得我津津有味。到了祖母家,舅公也兴高采烈地带上我去摸虾捉鱼做给我吃,我也吃得津津有味。

我从小喜欢靠两条腿噔噔地走路,也就走惯了。到读中学时,学校在新村附近办了个农场,每周我们要到那里去上一次农业课,都是要靠走路的。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后来,个别男同学有时会骑着单车去农场,也是旧单车,而且是借来玩玩,抖抖威风而已。被同学一哄笑也就不骑了。

单车那时是稀罕物,在村里还很少见。偶尔见有个别人骑着旧单车驮货物经过街市,大人们说那是做生意的。极少见有新单车,都是那些有钱佬的子弟骑来玩的,郊游呀,野餐呀之类。我也沾光学过骑单车,摔得膝盖流了好多血,可惜刚学会,那个同学就转学出广州了。

沙湾都是石街石巷,地面漂亮,但街巷狭窄,骑单车还可以,人力车(黄包车)都不方便,有些小巷还通不过。更别说汽车了。我是去市桥才见到人力车,去到广州才见到汽车的。那个时候的我,是地道的“大乡里”

那时的沙湾,“山环水绕好风光,山环水绕好闭塞”,一点也没错。

蚬壳墙与镬耳瓦

文化古镇

沙湾,不愧为一个美丽的文化古镇。

光从留耕堂里面高高悬挂着的那一个个金字牌匾,什么“翰林”“进士”“贡生”等,就可见一斑。紧挨着这大祠堂的就是何氏书院,后来变成德明小学、表正小学、沙湾小学、沙湾学校、沙湾中学、象贤中学、番禺二中,最后还是改回正名“象贤中学”。这里培养出来的莘莘学子,遍布全国各地,甚至远渡重洋。

留耕堂

沙湾的近邻有北帝庙,供奉着沙湾人世代膜拜的主神北帝公,为求一方土地风调雨顺,和睦平安。往南走下来不远,就是观音堂和文昌阁,善良的沙湾人祈求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祈求文曲星赐予人们聪明才智、文韬武略。

再往南走,就到村中心,全村最热闹的地方———侍御坊。这里有最显眼的关帝庙与郡侯祠。沙湾人崇拜关公的义气,关帝庙长年香火不绝,逢年过节尤其热闹。郡侯祠宽阔,在没有戏院、电影院的年代,这里曾放过无声电影,观众也很多。故乡沦陷期间,沙湾青年粤剧团曾在这里演过许多表现抵抗外侮反抗强暴颇具民族意识的爱国历史名剧,如《荆轲刺秦王》《卧薪尝胆》《冰山火线》《危城鹣鲽》等,很受群众欢迎,影响深远。而侍御坊、进士里这些地名本身,也记录了这个古镇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的辉煌。

往西走去罗山里,是三叠祠,没有留耕堂那么大,但也挺有名气。抗战期间,这里曾办过一所“觉社小学”,时间很短,对孩子们的影响却很大,老师们在课堂上宣传抗日思想,教我们唱抗战歌曲。好些歌我至今记忆犹新,如《保卫中华》《全国总动员》《松花江上》等。

往南走去,亭涌里有个叫“直文祖”的祠堂,原先很偏僻荒凉,后来由于沙湾中学的师生在这里办起“民众夜校”而热闹起来。这个民众夜校很受群众欢迎。扫盲成效很大,普及科学知识也很见成果,提高文化水平就更不用说了。

贴近亭涌里的石狮里,因为有条大巷涌流过,比较热闹。这里有间聚英堂,相当有名。听大人们说,那里曾是个习武练功的地方,但在日本飞机轰炸时是重灾区,死了好几个人,也就变成废墟了。

村里还有个颇出名的地方,叫“三稔厅”。那是一些爱好音乐的人聚集的地方。沙湾出了三位有名的音乐家:何少霞、何与年、何柳堂。何少霞人称“琵琶大王”,他曾经在中学教书,教历史,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我们都很尊敬他,他去世时,我们全班同学都去送殡了,我们的校长何学潜还写了一首歌悼念他。我仍记得末几句:“音乐论,正典章,弹琵琶、音响倍凄凉。举清觞,悼贤良,精神不死永留芳!”

沙湾人很多都会拉胡琴,唱戏曲,不识字的也会唱山歌水调、龙舟木鱼等,真是礼乐之乡,弦歌之声不绝。我记忆中的故乡,曾有过歌舞升平的美好景象。

也还记得,沙湾近郊有一座很漂亮的七层文塔。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听大人们说,这座七层文塔是我们祖先救世行善建起来的。我没去过,每回站在学校的山顶或坐船去外婆家经过西江口时能远远看到,觉得十分雄伟庄严,绿色的瓦顶,鲜红的柱子和椽木,在阳光照耀下特别漂亮。我好几番求大人带我去,都因为路远又不好走而没去。到我八岁那年,姑妈特别做好了一道新符给我戴在身上,说是要带我去七层文塔拜神,求神在这符上赋予什么灵感,以后就是最好的护身符,能保我出入平安了。我不管姑妈说什么,只想着能去那漂亮的文塔玩玩爬爬,就高兴极了。谁料我刚换好新衫,跟着姑妈出到门口,就碰上了日军的飞机来空袭。“呜———轰隆———”震耳欲聋的轰炸声在远近响起,大人们的脸色都变了,赶紧把我拉入屋里,推入了床底……哪儿也去不成了!

那是唯一能去七层文塔的机会,最终也没有了。

一场敌机大轰炸,一次日军登陆烧杀抢掠,故乡沦陷了。这座文化古镇经历了战争的浩劫,许多美好的东西都被破坏了,但沙湾的音乐,水乡的歌声,古老美好的传统艺术,侵略者是消灭不了的。《赛龙夺锦》的美妙旋律一直流传至今,还唱到了大洋彼岸,将沙湾古镇的美名传播。

留耕堂门匾

留耕堂

留耕堂

沙湾有很多祠堂,最大的是何氏宗祠留耕堂。

留耕堂在沙湾北边,背靠青萝嶂,坐北向南,紧邻一边是北帝庙,一边是学堂。听老人说,这学堂,清朝时叫什么书院,民国后不久,变成德明小学。德明好像是何氏四世祖的名字。我初小读了三年,就在这里读的。这学校是何氏蒸尝办的,所以叫私立德明小学。学校和留耕堂只隔一条狭长的小巷,有两个小门口相通。留耕堂有前座、中座、后座,其间有两个天井隔开。前座与中座之间的天井两旁有两个厢房,我读小学一、二年级时教室就在这里。

留耕堂的大门很讲究,上有横匾“何氏大宗祠”,左右对联为“小宗异大宗同钦于世世,前人修后人续享之绵绵”。门前有石鼓,门上有门神,让人望之肃然起敬。走进去,前座、中座和天井,则是我们小孩子玩耍的快乐天地。屋子又高又大又空旷,没有楼,那时我矮小,仰头往上望黑乎乎的完全看不清楚屋顶,却能看到那些雕花的屋梁,觉得很好看,只是太高了,分不清是什么花草。印象最深的,是中座那四根稳稳顶住上面所有屋梁屋椽的大圆柱,非常粗大,我们两个小孩子拼命张开两臂,都无法环抱过来。上面的油漆又光又滑,深红的,没花纹。后来才听说,这四根大圆柱是当初建祠堂时专门从云南采买来的上等楠木,花费了好长时间和大量人力运回来的。我从小就有“爬”的本领,但在这大圆柱前,一寸也爬不上,只能和小伙伴们围着它跑来跑去,追这边,躲那边,玩“摸盲鱼”和“哩盲鸡”。

有一次我们玩出了新花样,模仿“三月三”舞龙时的“龙转柱”(龙绕着四根柱子转来转去)。我们用两条长麻绳做龙脊骨,盖上一张旧花布做龙皮,拿我的小藤书包做龙头,拿班上搞卫生的小扫把做龙尾,然后用竹枝一节一节绑紧起来。我们七八个小孩子拿着竹枝,把龙撑起来,绕着柱子转来转去,边跑边舞,边叫边笑,好不快活……突然,“啪啦”一声,其中一人摔倒,即刻连带着全部人都摔趴在地,龙也瘫痪了。虽然有人碰伤头,有人跌伤脚,但谁都不喊不哭,只怕家人骂,因为衣服都脏了。我更糟糕,那龙头扁了,小藤书包可是二舅父从广州托人带回来送给我的,想到回家肯定会遭到母亲的责骂,差点就要哭了。

平日里,我们极少进后堂玩,是因为害怕长神台上那些被香火熏得黑麻麻的神主牌(祖先牌位)。那长神台比我们头顶还高,上面摆满香炉、香案和各种供品。有一次玩“捉密哩哩”,我和三个同学躲到神台下,忽然听见“吱吱”声,抬头看,是两只大老鼠在抢供品。我们吓得三步并作两步,惊叫着跑出来,从此再也不敢进去了。

后来有一天,祖母牵着我进去,指着屋梁上那些金金红红还雕着花纹的大牌匾,说:“你们的祖公就是当上这样的大官,才有这么大的祠堂,办得起这所学校啊!”我仰起头认真看,看到有“进士”“贡生”“翰林”(当时我不认识那“翰”字,是后来问父亲的)等牌匾。

“德明公的牌子也在这里吧?”我好奇地问。

“大概在吧。”祖母答。

“将来我也要读很多的书,像德明公那样!”我说。

“嘿,好大的口气啊,可惜你是个女的!”祖母低头看着我,嘴边的笑意似有似无。

“女的又怎么样?阿姑说过,孟丽君还当丞相,穆桂英还当元帅哩!”

“啊———”祖母似乎有点惊愕,再没说什么。

中厅风云

日军占领沙湾时,留耕堂有没有被破坏我不知道,德明小学是被毁了,做了日军的兵营,老百姓不能进去,学校当然就停办了。

留耕堂中厅

日军走后,以前的德明小学变成表正小学,我在那里读完五、六年级。那时学校人少,把破破烂烂的校舍修理一下便够用了,用不着占留耕堂的厢房做教室。这样,我就很少去留耕堂了。直到读中学时,学生多了,有时搞活动演节目,学校礼堂太小,就去留耕堂的中厅搭起舞台。还记得有一年“双十节”(民国时期的国庆日)在这里开会,低年级的学生演过一个节目,穿着统一的服装———白上衣花短裙、白短袜白鞋子,步伐整齐,节奏感强,最后排成两个连着“十”字的造型结束,十分醒目。那舞蹈是用当时的流行曲《江边草》来配乐的,这曲子节拍跳跃,适合跳欢快的舞蹈。

后来,我们还在这里演过抗日话剧《黑夜红光》《烙痕》,反封建剧《五奎桥》等,观众都是挤得满满的。那时,留耕堂似乎对外开放了,好不热闹。

有一次在这里开会,也是挺热闹的,不过那是另一种热闹。是为争取校产而在这里开的一个辩论会。事情是这样的:

快毕业那年,听说因经费问题学校要停办,我们毕业班的同学急死了。为了争取留耕堂拨一部分田产给学校做固定经费,校长何学潜带领一帮何姓的师生,到留耕堂中厅参加一个辩论会。那天,留耕堂中厅的东西两边,分列着几排桌椅。西边坐着一些乡中的士绅、财主,还有一些拿枪的人;东边也坐有一些士绅和财主,潜先生坐在他们中间,我们何姓学生坐在他们后面的凳子上。潜先生那天的打扮与平时不同:那件灰色长袍脱下来了,穿上一套米黄色的笔挺西装,打起领带,脚蹬白皮鞋,头发似乎上过蜡,梳得油光发亮,配上那副金丝眼镜,俨然一副学者风度,也有点像派头十足的士绅。会上,潜先生从沙湾前途讲到学校前途,从培养人才讲到男女平等,滔滔不绝,义正词严,会上不时响起掌声。我们也听得热血沸腾。辩论的结果是我们这边取胜,双方达成协议。内容主要是把留耕堂的祖尝拨一部分做中学校产,从此“沙湾中学”改名为“象贤中学”,何姓子弟不论男女入学免收学费,外姓学生收一点学费。设“象贤奖学金”,由几家管祖尝的财主分头负责,每年支给考上国立大学的平均成绩80分以上、操行乙等以上的象贤中学优秀生若干奖金。这等于打破了“女人不得吃蒸尝”的封建陋习,实行男女平等。

这个大会震动了乡里,许多人拍手叫好,也有人唧唧咒骂。我当然高兴,大学一、二年级时,每学期我都领到了“象贤奖学金”。

但光靠这份奖学金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读完大二时,我见家里实在困难,就想休学找工作。到处碰壁后,硬着头皮去找校长何学潜,想请他帮忙在附小谋个教职。校长口气肃然地训导我:“我看着你长大,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以至到大学,成绩一直优秀,是第一个领取‘象贤奖学金’的女生,人人都说你是沙湾才女。你应该读完大学,去留学,将来当大学教授,怎么竟然想当小学老师!这么没志气,对得起留耕堂的列祖列宗吗?对得起这份争来不易的‘象贤奖学金’吗?”

我哑口无言。最终重返学校,坚持读到了大学毕业。

十年后,我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回故乡,专门到留耕堂去看看。中厅的大圆柱还在,当年演戏的舞台没有了;当年开辩论会的椅子、凳子,破破烂烂地堆在屋角,已经落满了灰尘;当年一起开会的老师同学,也不知哪里去了……眼前只看到我那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绕着中厅的大圆柱欢快地跑呀,叫呀,笑呀,就像我小时候在这里读书时绕着圆柱玩那样。

我不禁惘然。

又过了若干年,两个已经当上了教授的儿女再陪着我回到留耕堂,那几根大圆柱依然屹立着,当日演戏的舞台、辩论会的椅子凳子全无踪影了,当年的老师同学也走过各自的沧桑了。眼前只见两个年轻人,在那里饶有兴趣地对着墙上那些“翰林”“进士”“贡生”等牌匾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不知怎的,我心头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伤感。

庙堂·文塔

沙湾有几多庙堂文塔,我不太清楚。在我脑海中还有印象的,就只有北帝庙、关帝庙、观音堂和三层文塔。

北帝庙在北村安宅里,留耕堂隔壁。这座庙很大,大堂正中坐着北帝公和北帝仔,都是黄金塑像。北帝公塑像在后面,很大,有一丈多高,北帝仔在前面,只有两三尺高。他们的面貌,威严又慈祥,让人看着肃然起敬。听大人们说北帝公是沙湾的主神,但他有什么功德,我却一直不知道。问过几个大人,他们也说不清楚,只说他会保佑我们。

每年“三月三”是北帝公神诞日,庆祝活动会非常隆重。人们把两个塑像从庙里抬出来,扛着去游街,后面跟着飘色、彩马和舞龙舞狮……好不热闹。还要搭起棚来,从外地请来戏班演几天大戏(粤剧)。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但我最怕到处烧炮仗(放鞭炮),多是大大的电光炮,特别响。尤其是那些“队”,一放起来像闷雷,很可怕。我扮过飘色,也骑过彩马,虽然都很神气,很好玩,但往往那些“队”一来,我就吓得哭了。

因为怕炮响,所以很怕去庙堂。平时我自己是绝对不会去的,但每年正月初一,大人带着去拜神,就不得不去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去拜北帝庙和关帝庙。关帝庙在村中心最热闹的大街侍御坊安宁市。每回都是先去拜北帝庙,然后折回头再去拜关帝庙。这两间庙都很大,关帝庙稍小一点。拜庙的人都很多,一进去就是香烟缭绕,人头拥挤,最讨厌的还是鞭炮声不断。我还怕那些“罗汉”,说是菩萨,我却觉得像鬼头。关公的塑像坐在大堂中间,大大的,红面孔,浓眉大眼,长胡子,挺威严的样子,但并不可怕。我还一直喜欢听母亲讲关公的故事哩。我怕去关帝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一次,在跪拜的人群中,不知为什么,突然吵起来,母亲急忙把我拉到一旁避开。那些人很快就打起来,误把靠着柱子坐的一个盲眼乞丐打破了头,血流满面。“打死人啦———”有人大喊一声,打架的人一哄而散,谁也不管这乞丐。我当时吓得大哭起来,以后我再也不愿意跟着大人去那里了。

保存至今的庙堂·文塔

当然,拜庙时有两个地方我是喜欢的,一处是观音堂,一处是文昌阁。

观音堂好像是在安宅里翠竹居一带,记不太清楚了。那里比较安静,去拜的人不是很多,好像都是女人,她们参拜禀神都是低声细气,不会大喊大叫吵吵闹闹。而在大堂中间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菩萨,更是十分慈祥和蔼,一副救苦救难的模样。她两旁的金童玉女尤其可爱,我曾经拉着母亲的衣袖问:“能叫他们下来跟我玩玩吗?”母亲笑了,说我是“傻瓜”。姑妈不高兴了,骂我“污辱神灵”。

文昌阁离观音堂不远,在一条小巷里,叫什么我忘了。只记得进门后要上好多层石级(台阶)的。文昌阁是个三层文塔,红墙绿瓦,金黄屋顶上有个葫芦,旁边还斜长着一棵青绿的小树。在外面看很庄严美观,里面也是很干净而安静,来这里拜的人很少,而且都是些衣着举止斯文的人。里面供的是文昌帝君,叫文曲星,也是一副书生文官的模样。父母亲带我来拜,说是为了让我聪明点,读书能顺利长进。我记得里面有一位神叫“魁星”,右手拿着像是一支毛笔,左手拿着一个墨斗,叫“魁星踢斗”。这位神的面目很难看,简直有点狰狞,我不喜欢,甚至有些害怕,所以每回拜完就快快跑出门外去玩了。门口有一棵木棉树,很高大。木棉花开的时候,我都喜欢和小伙伴到这里来玩,捡落下来的花,好的做花环,戴在脖子上,残的拿回去给祖母晒干做药。

还有一个七层文塔,是在沙湾村外的,我从来没去过,因为离村子远,路又不好走。从远处看去,这七层文塔是很漂亮的。我只在两个地方能看到这塔,一是站在学校最高的山上,一是坐船去外婆家,经过出“海”(西江)那地方的时候。远远地望去,觉得那塔好高大漂亮,在太阳照射下金光闪闪的。母亲告诉我,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是指这样的文塔。经常有人去那里进香拜神。日本飞机轰炸沙湾时,在这里炸死了许多来进香拜神的善男信女。

蚬壳墙·镬耳瓦

镬耳瓦脊,蚬壳墙壁,这是沙湾古老大屋中极为稀罕的建筑。

因为要有功名的或殷富的这样有名望的人家,才能用镬耳瓦脊。而蚬壳墙壁,则是因为材料难找,又很费人工。蚬壳的大小、颜色、硬度、质地等都得十分讲究,砌墙时要用糯米粉拌石灰来黏结才稳实。所以这两种建筑形式,都不多见。记得站在我们学校的山顶,只能看到两三处的镬耳瓦脊,不知是哪户人家的。蚬壳墙壁在我印象中,见过两处。一处好像是在罗山里,一处好像是在滑石巷,就是我经过清水井往北走,去上学那条小巷。因为有一次放学时下大雨,那蚬壳墙把我的花雨伞钩烂了,所以我印象很深。

我和这两种建筑物结缘,主要媒介是风筝。小时候父母亲用竹篾和砂纸做风筝给我玩,画上花,挺漂亮的。我牵着线,在家门口的街巷笑着跑着,挺开心的。后来有了弟弟,跟弟弟一起玩更开心了。再后来,弟弟大点,和他的同学去放风筝,是用玻璃粉蜡过线来放的,目的是要割断别人的风筝线,获取胜利。我觉得很好玩,也加入他们的行列。有时我们的风筝被人家割断了线,随风四处飘,我们就四处去找。这个时候,就得爬树爬墙爬屋顶。每逢爬到镬耳瓦脊和蚬壳墙壁,就觉得特别好玩,兴高采烈地跑回来跟祖母说,我会飞檐走壁了!

“又吹牛皮了!看武侠小说看迷了,是不是?”母亲瞪了我一眼。

母亲还真说对了。我特别迷武侠小说,崇拜书中那些本领高超的武侠。对《五鼠闹东京》里的飞天鼠、钻地鼠、锦毛鼠最感兴趣,因为他们不仅功夫好,还扶助弱小、劫富济贫。对御猫展昭尤其佩服,他武艺高强,制服了五鼠,帮助包公破了许多冤案,救了许多好人,惩治了许多坏蛋。而他们都有个共同特点,都很重义气,都会飞檐走壁。我暗下心愿,要学他们。我从小就喜欢爬高爬低,胆大心细个子小,人家说我跳舞跳高,都身轻如燕,所以我想,学飞檐走壁也一定不难。

我很快就发现,镬耳瓦脊和蚬壳墙壁是练习飞檐走壁的好场所。但我家没有镬耳瓦脊和蚬壳墙壁,亲戚朋友家里也没有。所以我就借捡风筝、找风筝的机会去攀蚬壳墙壁,爬镬耳瓦脊。

有一天,我去同学家借书,那同学不在,只见他家的小丫头哭着走来。一问,原来老夫人的一件新衫晾在天台上,没用夹子夹稳,被风吹到邻居屋顶上了,邻家的人又去了省城,门紧锁住。新衫捡不回来,小丫头挨了打,说今晚还捡不回来,就不给饭吃。我听了很不平,想找她主人理论,但想想,怕惹麻烦,倒不如帮她捡回来了事。我就绕着周围走,观察街巷与屋子,看见巷尾有一堵破烂的蚬壳墙,可以爬上那邻居的屋顶。我二话不说,就爬上去把那新衫拿下来了。我的花衫撕破了一个口子,手腕擦出了血,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却乐滋滋的,觉得自己也当了一回“锦毛鼠”似的。

  1. 笠:用竹笼或布袋把东西套进去之意。
  2. 20世纪50年代初已把大巷涌填平作大路了。
  3. 蚬壳墙:用大蚬壳砌起来的墙,听说是用糯米粉、石灰拌泥水来砌才粘得结实。
  4. 健白:又名张采庵,诗人,曾任广州诗社副社长。
  5. 昔日大巷涌就在清水井的正南面。
  6. “千秋”即“秋千”。玩千秋、打千秋皆为粤语俗称。
  7. 那时沙湾作为行政区域是叫乡,乡下面设里、坊、巷、街、居、市、路,例如石狮里、罗山里、侍御坊、三山巷、滑石巷、车陂街、翠竹居、安宁市、岐山路等。但人们习惯上不称沙湾乡,而称沙湾村,平日里叫起来也就是村头、村尾、村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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