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老”之名在欧阳修心中激起巨大波澜

“逸老”之名在欧阳修心中激起巨大波澜

悠长而炎热的夏季对于欧阳修来说却并不寂寥,因为洛阳的夏季也是分外美丽,尤其是在阵雨过后,山色苍翠,雾气明灭,气象万千。他喜欢独自漫步,听蝉鸣雀噪,看云卷云舒,静静地领略这夏日黄昏之美:

北阙望南山,明岚杂紫烟。归云向嵩岭,残雨过伊川。树绕芳堤外,桥横落照前。依依半荒苑,行处独闻蝉。(《雨后独行洛北》)

而府中依旧雅集频仍,有时在钱惟演相府南庄欣赏柘枝舞,有时在谢绛西斋举行文会,有时避暑于香山寺,有时放舟于月夜伊川……诗情画意时时充盈于日常生活之中。

一天,梅尧臣与尹洙、杨愈、王复、张先、王顾、张汝士在庭中纳凉,独欧阳修有事未到。坐间他们谈及白居易当年在洛阳与高年者八人雅集,后来有人画了一幅《九老图》传世的旧事,梅尧臣忽然心有所感。眼前一帮诗朋酒侣,真是极为难得的聚会,何不效仿前贤,各以雅号相互品题?此言一出,满座叫好,当即按各人的性情与特长,一一引经据典,奉送雅号。钱惟演、谢绛既为郡府长官,自有尊卑之序,不宜列入其中,其余寄情文学、往来频密者共八人,各有命名:尹洙辩论精博,得名“辩老”,杨愈才思俊发,得名“俊老”;王顾明哲聪慧,得名“慧老”;王复深沉澹泊,得名“循老”;梅尧臣志行高洁而文辞清丽,得名“懿老”;欧阳修才华超轶而豪健放旷,得名“逸老”;张汝士、张先秉性沉静慎言,于众人“饮酒歌呼,上下角逐,争相先后,以为笑乐”之中,独能“退然其间,不动声色”(《张子野墓志铭》),故分别得名“晦老”、“默老”。一番品评停当之后,梅尧臣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通书简派人送到欧阳修家中,将事情经过详细告知。

欧阳修接读来信,先是一喜,接着便有一腔不快涌上心头。所喜者,踵武前贤,乃是一时雅事;所不快者,则是不满于自己“逸老”之号。所谓“逸”,固然有“超轶”之义,却也是“放纵”之意。欧阳修不禁联想起去年夏天一件令他汗颜的事来。

作为一位性格浪漫、情感丰富的青年才士,过去多年孤贫力学的经历使他从未有时间也没有能力享受生活的乐趣,或许是长期压抑之下的一种突然释放,来到洛阳以后,他游饮无节,沉溺于声色歌舞。频繁的宴乐之中,自然也免不了与一些色艺俱佳的歌伎发生些不会有任何结果的风流韵事。

一个阵雨初霁的黄昏,欧阳修与一位相好的歌伎偷偷约会,两情缱绻之际,竟忘了时间的流逝,而那天晚上,留守钱惟演大宴宾客,欧阳修与这位歌伎都该赴会。待他们突然想起匆匆赶到时,已迟到了整整一个时辰。在座各位虽不言语,却都心下了然。众目睽睽之下,钱惟演不便批评欧阳修,转而责问那歌伎道:“怎么才到?”

歌伎低头答道:“我今天不小心中了暑热,不舒服,不知不觉就在凉堂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头上的金钗丢失,找了好半天也没找着,所以来迟了。”

钱惟演听罢,明知是托词,也只是微微一笑,说:“若能向欧阳推官求得一首小词歌咏此事,我就赔给你那丢失的金钗。”

歌伎手捧文房四宝,含羞上前,欧阳修略一思索,执笔写道: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临江仙》)

词作描写那跟情人私下相约的少女,从听到柳外隐隐的雷声起,就怀着焦急的心情期待着。她倚着小楼的栏杆,听着雨打莲荷的滴沥声渐渐停止,看着雨后的彩虹渐渐消失,直等到皎洁的明月升起,才在那只有燕子能窥见的地方与心上人甜蜜相聚。此词虽写艳情,而遣词雅洁,不堕俗趣,又切合眼前情事。一经写出,举座称善。钱惟演也频频点头,赞赏不已,于是命歌伎献酒,以示奖励,又命人从官库拿出一副金钗赔给那歌伎。不过,事后还是告诫欧阳修应该稍有收敛。

这类事情在享乐之风弥漫朝野的北宋社会虽然并非大逆不道,但若想成为一世伟人,道德上的自律还是必须的。因此,年轻的欧阳修一方面虽免不了时时风流放逸,另一方面立德、立功、立言的宏伟目标也始终激励着他,从未偏离。这迫使他不能不在意外界对自己的看法。正因为如此,朋友们以“逸老”之名品题,会激起他内心如此巨大的波澜。他立即写了一封言辞颇为激烈的回信,拒绝这一称号。他觉得大家给他取名“逸老”,是看不起他这个“寒乡下流,后进初学”之人,认为他配不上“纯雅沉实”之名,“特以轻隽裁之”。这也说明,“是诸君待我素浅可知也”。而他“所以孜孜不能默受者”,是担心“诸君当世名流,一言之出,取信将来”,从而“使后世知诸君子以轻逸名我”。他不无激愤地说:

夫《大雅》之称老成人重于典刑,而仲尼谓“三十而立”。某年二十有六,尚未能立,敢当老邪?又今日不在会中,自可削也。(《与梅圣俞》其二)

梅尧臣立即回信再三解释,之所以取名为“逸老”,原是取辩博文才超轶群伦之义,切不可疑神疑鬼,曲解众人的意思。

读过此信,欧阳修心中略觉舒坦,他说:

前承以“逸”名之,自量素行少岸检,直欲使当此称。然伏内思,平日脱冠散发,傲卧笑谈,乃是交情已照外遗形骸而然尔。诸君便以轻逸待我,故不能无言。今若以才辩不窘为“逸”,又不足以当之也。(《与梅圣俞》其三)

他承认是自己多心,但也不敢当“辩博文才”之美誉,故而自请名为“达老”,并要求烧毁讨论此事的所有往来信件,以便让后人相信,“达老”之名是由梅尧臣等人所取,“而非苦求而得也”(同上)。这场风波才告平息。

一字之品,确能概括每人的主要文化性格。欧阳修对“逸”、“达”之争,也说明他对此事的重视。而“八老”的品题,使每位当事人意识到一种入品的荣誉感,对获得某种社会承认的喜悦,无疑会刺激他们对于群体活动的全力投入;而相互标举,交通声气,又使这个文化性格各显异采的共同体更具有号召力和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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