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在我心中酝酿

书在我心中酝酿

为了“图书行会”(la Guilde du Livre)夏季宣传,阿尔贝·梅尔莫德再次邀请几位重要作家相聚洛桑。其中就有玛格丽特·杜拉斯。她眼皮低垂,整个下午都在给《直布罗陀水手》的样书题词,她吸茨冈烟,小口小口地喝水。

《副领事》是在冬季快结束的时候出版的:加尔各答,法国大使馆;一位年轻的副领事在等待下一次任命——在拉合尔,夜里,他朝麻风病人开了枪;一个女乞丐的故事,这个印度女人此前因为怀孕而逃离了她的家庭,生活在郊区,疯疯癫癫的。

让·维耶米埃(Jean Vuilleumier,以下简称JV):《副领事》的起源是什么?

MD:我在印度支那的童年。日常恐怖的景象。某些人习惯了恐怖:我永远做不到。女乞丐的故事是真实的。

JV:让大使馆受到保护的环境与女乞丐生活的恐怖环境形成鲜明对比,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

MD:女乞丐是相对于副领事来定义的:她经历的冒险、她耻辱的处境让人们接受了那位年轻外交官的存在、他的怪异。因为这些事情,这些被诅咒的猪狗般的生活是存在的,副领事的古怪才有了理由。女乞丐没有时间思考她的处境,是他在替她思考,思考一种几乎无法忍受的经历。女乞丐的经历对副领事产生了影响。

JV:这本书在法国的接受情况如何?

MD:法国媒体没有理解这本书(在我看来这完全无所谓)。我不知道为什么坎特斯说我是“大明星 ”,或许是一句蠢话。他还说这是一部“杰作”,但这本书在技术上并没有突破,它只是完全真诚的流露。在瑞士发表的评论就严肃得多,也深刻得多,这是常有的事

JV:《副领事》的印数是多少?

MD:在18000—20000册之间,对我来说这已经很多了。这令人震惊,这本书是我最艰深的一本书。或许也令人担心:罗伯-格里耶和我,我们总是觉得等到我们的书获得成功的那一天,也就意味着我们开始写坏文学了。

JV:但是您“打广告”做宣传的情形不能跟他比。

MD:他是个积极的活动分子。我根本不是。

JV:您的读者是哪些?

MD:大学生。

JV:米歇尔·布托尔 也是这么回答的。

MD:这是最好的读者群。

JV:副领事是不是性无能?

MD:不,这是一种偶尔的性无能。这种性无能影响到了爱的能力,影响到了感情层面。

JV:两年前,您跟我谈论过一项电影计划:《黑夜加尔各答》(Nuit noire Calcutta……

MD:这部电影变成了《副领事》。我一开始想过书也沿用放映的电影的名字,但它倾向性太强了。

JV:倾向性?

MD:异国情调。应该杀死异国情调。很久以来,法国文学一直背负着这个沉重的负担。

JV:您刚刚拍摄了一部电影《音乐》,由德菲因·塞里格和罗伯特·何森主演。作家的工作和电影导演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MD:几乎没有关系。人们先写作剧本,然后在拍摄过程中修改,使其适应演员,这很有意思。电影布局与小说布局不同,对于前者,人们是从结构的雏形出发的,而对于小说,人们是从虚空出发的。小说是即兴创作。电影无法替代文学。

JV:电影是否比文学低级?

MD:是的。电影更猛烈地将我推向了文学。在电影中,人们满足了看世界的需求。文学因而变得纯粹了。

JV:本季有哪些重要的书?

MD:我不知道。我一直忙于《音乐》,什么都没有读。

JV:作为美第奇奖(le prix Médicis)的评委 ,您得读啊……

MD:九月份,我会专心读四十几本书。本年度可能获奖的书是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词与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人们也在谈论布鲁诺·盖-吕萨克 的《裙子》(La Robe)和罗杰·拉波特 的《纯粹的寂静之声》(Une voix de fin silence)……

JV:您如何看待勒·克莱齐奥(Le Clézio)?

MD:我没有读过《洪水》(Le Déluge)。《诉讼笔录》(Procès-Verbal)没有让我太入迷……

JV:周刊上谈论的全都是他:采访,照片……

MD:坏兆头!

JV:让·蒂博多 写过:“像他一样通过写作致力于反对既有秩序,而这样很快也会被既有秩序利用。”写作本身成了争议,它会爆炸……

MD:是的,这是他们的伟大理论。我感觉我跟这些作家情同手足,蒂博多,尤其是里卡尔杜 ,因为他们在尝试创新——我也是。但他们提出的对写作的改变或许是以一种过于一致的方式进行的。我心想他们制定的目标是否被背叛了。集体写作、“跟风”会导致单调。他们现在意识到了应该走出来……

JV: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

MD:无论如何,出版人会意识到这一点。实际上,这些作家并不知道他们会成为怎样的作家。他们的经验是必要的,这是一个阶段,但这种经验也应该是静默的……有点像德国浪漫主义之前的一个阶段。的确,作家的成就,他们的重要性大不如从前了。作家总是更贴近读者,从此之后文学会经由我们——它会继续经由某个人,永远也不会通过一种教条来呈现。它不可能是教条主义的。这就是这些作家忘记的东西。他们可能太急切了。

JV: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能像五十年前那样写作。

MD:显然。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扼杀巴尔扎克式对社会的刻画(它从商业的角度看依然“行得通”)。文学先于作家而存在。写下一些东西,在黄昏,在我乡下的房子里,创作一些让我感到幸福的东西……这其中有一种容易让人接受的状态……某个非常了解我、对我的内心也有所了解的人,或许可以代替我写出一些东西……一本书在出版之前,会先在我心中酝酿。作家并不完全对其创作负责。写作可以定义为一种内在的阅读行为……

1966年7月9—10日,让·维耶米埃,
“扼杀巴尔扎克式对社会的刻画”
《日内瓦论坛报》

  1. “玛格丽特·杜拉斯女士在几年之内变成了大明星,一个不可碰触的人,不是印度所指的那种,而是文学生活意义上的”,罗伯特·坎特斯,“玛格丽特·杜拉斯家的舞会”(Un bal chez Marguerite Duras),《费加罗报》(Le Figaro),1966年2月3日。
  2. 例如让·维耶米埃1966年2月12—13日以及7月9—10日在《日内瓦论坛报》(La Tribune de Genève)发表的评论。
  3. 米歇尔·布托尔(Michel Butor,1926—2016),法国新小说派重要代表作家,代表作品为《米兰弄堂》《时间表》《变》《程度》。——译注
  4. 1964年夏天,马兰·卡尔米兹(Marin Karmitz)根据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一部剧本拍摄了这部短片,由莫里斯·加雷尔(Maurice Garrel)、妮可·伊斯(Nicole Hiss)和娜塔莎·帕里(Natasha Parry)主演。实际上,对杜拉斯来说,这一步在《副领事》的写作过程中很重要。
  5. 正是在该年年底,玛格丽特·杜拉斯辞去了自1960年开始担任的美第奇奖评委职务。
  6. 布鲁诺·盖-吕萨克(Bruno Gay-Lussac,1918—1995),法国作家,其父亲约瑟夫·路易·盖-吕萨克(Joseph Louis Gay-Lussac)是法国著名的化学家、物理学家。——译注
  7. 罗杰·拉波特(Roger Laporte,1925—2001),法国作家。——译注
  8. 让·蒂博多(Jean Thibaudeau,1935—2013),法国作家,代表作品为《皇家仪式》。——译注
  9. 里卡尔杜(Jean Ricardou,1932—2016),法国作家、新小说派理论家,代表作品为《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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