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年忧黎元 浩歌惊千古
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赏析
葛晓音
作者介绍
葛晓音,1946年生于上海,196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获北京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东京大学客座教授。出版有著作《八代诗史》《汉唐文学的嬗变》《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山水田园诗派研究》《唐宋散文》《中国名胜与历史文化》《古诗艺术探微》等。
推荐词
十年奔走豪门的生涯,使诗人熟知上层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和政治的腐败黑暗;贫病交迫,又使他对社会弊端和民生疾苦体察尤深。久已积压在心头的政治危机感和大乱将临的预感,被眼前与皇帝咫尺天涯的情景所触动,发为深沉的忧国忧民的浩叹,便更觉恳切沉痛。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缘,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在杜甫的诗歌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可说是最集中地披露诗人一生心事的长篇。这首诗作于天宝十四载。当时杜甫已在长安旅食十年,虽多方干求,而功业一无所成。到这一年的十月,才得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任命。十一月离京赴奉先县探家。安禄山恰在此时反叛,但长安尚未证实反讯,唐玄宗和杨贵妃还在骊山华清宫避寒享乐。而杜甫从长安到奉先,正经过骊山。十年奔走豪门的生涯,使诗人熟知上层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和政治的腐败黑暗;贫病交迫,又使他对社会弊端和民生疾苦体察尤深。久已积压在心头的政治危机感和大乱将临的预感,被眼前与皇帝咫尺天涯的情景所触动,发为深沉的忧国忧民的浩叹,便更觉恳切沉痛。
全诗以还家探亲的过程作为主线,虽然从结构上可分为明志述怀、途经骊山和行路到家三部分,而以咏怀为一篇正意。所以发端开门见山,直陈平生抱负。诗人自称杜陵布衣,亮出私下以稷与契这两个辅佐虞舜的贤臣自比的大志,虽然极其自负自信,却以自嘲越老越拙的口气出之,是饱含着半世穷愁潦倒的满腔辛酸的。但明知许身太愚,仍然矢志不移,又表现了诗人追求理想的执着信念。第一大段正是围绕着这一主旨反复转折,从各种角度层层推复,表白自己坚持既定人生道路的决心。首先从自己已经弄得一事无成的处境来说,反过来表示只要有朝一日志愿能够实现,就甘心为此受苦到老,直待盖棺才算罢休。其次,又强调尽管被同学老先生所取笑,仍不能改变为百姓忧虑的热肠,只能更加激发起拯世济民的慷慨意气。古今之士向来都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作为处世立身的准则,杜甫却唱出了“穷年忧黎元”的浩歌。这是他的伟大精神之所在,却也正是他不能为众人所理解的原因。由此又自然引出下一层转折: 原来诗人并非没有遁迹江海、潇洒山林以独善其身的出世之想,只是生逢尧舜般的明君,不忍与之诀别罢了。这里称唐玄宗为尧舜之君,固然已不合事实,但玄宗确曾有过励精图治的前半生,盛唐诗人称之为明君,并以生逢盛世为自豪,并不是颂美的虚套。“理齐小狎隐”(王维《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缙》),“逢时解薜萝”(张九龄《商洛山行怀古》),正是穷达出处的原则在盛唐时代条件下的变通。杜甫的青壮年时代在开元年间度过,生逢明君而不甘退隐的思想与盛唐精神的影响有关。所以就是在玄宗已经变得骄奢荒淫的晚年,诗人也没有放弃“致君尧舜上”的幻想。这就又转出一层反问: 既逢治世明君,朝廷济济多士,廊庙里有的是栋梁之材,哪里还缺自己这块料呢?诗人又随即自答: 即使如此,其恋阙之心也依然不变,只是因为天性如葵藿之向日,难以改变罢了。“葵”指胡葵,又名卫足葵、吴葵等,是锦葵科的宿根草本,“藿”是豆叶,二者有倾叶向阳的特性,故以为喻。曹植《求通亲亲表》说: “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这里一方面表白忠君的诚意,另一方面也含有企望皇帝“垂三光之明”的意思。如此汲汲于进取,恐怕难免被人误解为过于热衷名利,因此下面又补充说明其本心可不是像蝼蚁那样为自己营穴,而是要像巨鲸般志在万里,在大海中游息。正因如此执着于人生的大道,又羞于干谒权贵,才会耽误生计,至今埋没风尘。但就是到了这般地步,亦始终不肯归隐,只能愧对巢父、许由,以饮酒赋诗解愁破闷了。这一大段一气五六层转折,跌宕起伏,连绵不断,像剥茧抽丝一样,后一层意思从前一层意思中引出,先反后正,自嘲自解,在回顾往事的万般感慨中倾吐出不遇之悲和身世之感。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出仕和归隐的矛盾也在痛苦的反省中得到解决。最后又轻巧地将散开的思绪再度兜转来,回到了眼前廓落无成的处境。这样抒发感慨,以议论推驳的层次形成意思的回环往复,保持了古诗一唱三叹的情韵,正体现了杜甫以议论入诗而又不失诗味的艺术独创性。
第二大段夹叙夹议,记述途经骊山的见闻和感想。从结构上看似与第一段关联不大。然而从思想感情的内在联系来看,其实是上文所述用世之志的进一步深化。开头先写半夜出发,凌晨经过骊山,用十句的篇幅铺叙一路风高霜严、雾重路滑的情景,并不仅仅是说明时近岁暮、路途艰难的闲笔。这一段写景先从大处渲染出百草凋零、天色阴沉、疾风劲厉的阴寒气氛,又缀以手指冻直竟致为束衣御寒而拉断了衣带都不能结上的这一细节,令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行旅风霜之苦,都是从烘托骊宫之外的寒气着眼,衬出骊山华清宫内的暖意,使宫内宫外的苦乐之别形成更为鲜明的反差。同样,在抵达骊山时,才描写充塞冷空的大雾,不仅真切地绘出了冬晓之景,也恰好与骊山温泉蒸气郁勃的景象形成冷暖的对照。这就为下文的“路有冻死骨”,预先留下了伏笔。
骊宫已近在咫尺,连羽林军校军器相碰的声响都能听到。但一墙之隔,何啻天壤。处在这种特殊的境地,诗人自不免感慨万端: 君臣在此只顾寻欢作乐,音乐声甚至响彻云霄,想必是皇帝正在给从臣赐浴赐宴。参加的当然都是冠缨之臣,绝不会有身着“短褐”的平民百姓。此处用“短褐”,与首句“杜陵有布衣”照应,含意相当微妙: 诗人虽然志在“致君尧舜上”,然而连当从臣的份儿都没有,此情此景,不能不勾起他半世不遇的牢骚和愤激。《老子》有“被褐怀玉”之句,因而以“短褐”自称,又暗含“怀玉”之士的傲气和不平。参照下文对“臣如忽至理”的批评,更可见出与宴的“长缨”们其实只是些贪婪庸鄙的禄蠹,真正关怀国事的志士却被排除在廊庙之外。玄宗的作为是否合乎尧舜之君的标准,也就无须明言了。
下面在皇帝的众多赏赐中单挑出分帛一事来议论,暗用《诗经·小雅·鹿鸣》中“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的典故,按照饮宴之后赐帛的礼制,承接上文,顺理成章。从字面上看,是以绫罗与粗褐相对,照顾意思的自然连属;从章法立意看,则是从渲染宫中的暖意着笔,与织帛的寒女相对;而从所选事例的典型性看,又揭示了唐代统治阶级最基本的剥削方法——租庸调的实质。诗人强调这些绢帛是民间寒女辛辛苦苦织成,由官吏们用鞭挞其夫家的手段从她们家中横征暴敛得来的,这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上层统治者骄奢淫逸的生活正建筑在剥削掠夺劳动人民所创造的财富之上。皇帝将这些搜刮来的绫罗绸缎分赏群臣,是要他们安邦治国,然而大臣们并不理会此意,皇帝也就等于白扔了这些东西。朝廷虽称多士,却还要一个布衣来向他们呼吁:仁者之心当为国事警惕恐惧!这岂不是极大的讽刺?如果说此处出于不得已,尚须对“君”稍加回护,那么下文明言直指宫中珍宝都进了贵戚之门,便对皇帝更逼近了一步。“卫霍”指汉武帝的外戚卫青和霍去病。卫青是汉武帝皇后卫子夫的同母弟。霍去病是卫青之姐卫少儿的私生子,其父霍仲孺后来生霍光,是西汉后期极有权势的著名外戚。这里借喻杨贵妃的兄弟杨国忠和姐妹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等。据乐史《杨太真外传》说: “(玄宗)又赐虢国(夫人)照夜玑,秦国(夫人)七叶冠,(杨)国忠锁子帐,盖希代之珍,其恩宠如此。”下面铺叙“中堂”酒宴之豪奢侈靡这一段,也不是凭空想象,泛泛而论。据《资治通鉴》卷二一六载:“时诸贵戚竞以进食相尚,上命宦官姚思艺为检校进食使,水陆珍馐数千盘,一盘费中人十家之产。”可见诗中所写贵戚生活均是史实,在当时有明确的针对性。女主人身笼烟雾般的轻纱薄罗,盘中堆压着甘凉的霜橙香橘,更以貂裘暖客,以驼蹄羹劝食,珍馐美味视若平常,酒肉凡品自然只能任其臭腐了。宫内宫外的寒暖对照,何其分明!这一对照正合时令实景,又从本质上概括了下层寒士贫民与上层统治阶级苦乐迥异的生活感受。至此,诗人不知不觉大声呼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联千古名句,便成为诗情发展的必然。这是从诗人“穷年忧黎元”的一片热肠中自然迸发的浩叹。高度概括的语言使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社会现象通过眼前情景的对照更加触目惊心,同时又在达到高潮时暗中结上启下,不露痕迹地转回到路上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