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呀小姐姐

  刘庆邦

平路是个小罗锅子。

他出生不几个月,父亲就死了。送父亲入了土,母亲抓起他要喂时,奶水已经没有了,只有一点点血筋儿。母亲说:“这孩子恐怕要丢搭坏。”

平路到了早该会走的年龄,连站也不会。母亲见他脊梁处鼓起一个包,摸摸,是硬的。母亲想用手把包按平,把脊梁顺直。不料那鼓包像有弹性似的越拱越高,后来就成了拱桥的样子。身上背了一座拱桥的平路,路不能走,桥不能翻,只能用细胳膊撑着尖屁股在院子里挪来挪去,几乎是一个废人了。母亲发愁平路的将来,以商量的口气对他说:“路儿,你死了吧!”

平路已懂得死的含义,那就是把人装进一个木头匣子里,埋入野外的地下,天黑了不能回家,下雨下雪也不能回家;过年放炮听不到,天上打雷也听不到;杏树开花看不见,出大太阳也看不见……平路没有对母亲的话作出答复,眼里却涌满了泪水。

母亲看出平路不想死,暂时不跟他商量了。

一旁满眼噙泪的还有一个,是平路的小姐姐。小姐姐该上学了,母亲没让她上,两个哥哥上学,家里已很难供养,女孩子不能再上学,女孩子能挣个活命就不错了。大姐、二姐跟母亲在生产队干活,小姐姐就一手托篮子,一手牵羊,天天到河坡里薅草,放羊。羊吃饱就不用喂了,小姐姐割回的草是喂猪。他们家的猪没粮食吃,也是吃草。羊吃了带露水的草容易拉稀,小姐姐得等太阳生了芒,太阳的芒把草叶的大露珠都扎走,才能下地。每日里这段时间,小姐姐能跟平路玩一会儿。她把平路的毛头抱在怀里扒来扒去捉虱子。从石榴树上摘下一朵长把的红花,用软草秧子把红花朝天椒似的绑在平路头发上。她教平路唱歌谣:小枣树,三股杈,上面坐着姐妹仨。大的会织毛蓝布,二的会织牡丹花,就数小三儿不会织,一织织个大疙瘩。她爹说,打死她,她娘说,不要她,说个婆家给人家……平路心灵记性好,一会儿就学会了。他问小姐姐是不是小三儿。小姐姐扬起巴掌:“我打死你!”平路就笑了。平路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一点也不像个罗锅子。小姐姐还用高粱秆儿给平路扎卷尾巴的大黄狗,用泥巴捏胖头团脸的小闺女,她挑一个模样最体面的标致的小闺女,对平路说:“这个留着给你做媳妇吧。”小姐姐的意思,将来不会有闺女愿意嫁给平路,这小媳妇虽是泥巴捏的,也算是一口人哪。平路说他不要媳妇,他只要小姐姐。小姐姐说不成,小姐姐长大是人家的人。平路问她是谁家的人。小姐姐说她也不知道。平路以为小姐姐知道,是故意不告诉他,就把小姐姐的胳膊拉拉扯扯,缠着让小姐姐说。小姐姐抬头把太阳看了一下,做出大事不好的惊讶表情,说只顾玩把放羊的事忘了,丢下平路,急急忙忙去解羊绳。平路哭着不让小姐姐走,他是真哭,眼泪哗哗的,屁股在地上一欠一欠地欲追小姐姐。

小姐姐说:“哭,哭,不让我走,把猪饿死呀!把羊饿死呀!”小姐姐还是走了。那只羊大概真的饿了,像跑梢子的马拉车一样跑在小姐姐前头。拐过墙角,小姐姐把羊绳拽了一下,躲在墙后探头瞅平路,若是平路哭个不止,她还得回去哄哄他,许给他一个愿,比如给他逮一只叫蚰子,或摘一串马炮瓜。她不能让弟弟老哭,哭多了弟弟说不定会罗锅得更厉害。

还好,平路一看不见小姐姐,就不哭了。没有人听,哭还有什么用呢。院子里只剩下平路一个人了。院子不小,显得空落落的。阳光从东边土墙上斜照进来,黄黄地铺满一地。阳光从那么高的天上落下来,竟一点声音也没有,真是怪事。院子里有一棵椿树,一棵石榴树,还有一棵杏树。杏树不是很高,可在平路眼里却高不可攀。他挪到杏树底下,歪了脖子往树冠上瞅,想看看小杏子长多大了。树叶浓浓密密,把颜色混同树叶的小青杏子遮蔽得严严实实,很难瞅得见。平路终于瞅见一个、两个、三个……小杏子正往饱里长,身上的胎毛还没褪净,看去绒球球的,很是可爱。数到的小青杏子越多,平路的发现感就越大,心里越高兴。他有些口酸,不知不觉就把一根指头放进嘴里去了。手指头不是小杏子,可味道跟小杏子也差不多,同样吮得他满口津啦啦的。

一只红尾巴的紫公鸡飞到他家的墙头上去了,居高临下地对他家的院子摇头晃脑。平路顿时警觉起来,母亲安排过,要他好好看家,不要让别人家的猪进来,羊进来,也不要让别人家的鸡进来。平路不能干别的,这种安排让平路觉得这就是重大的使命了,他马上大声命令公鸡:“下去!下去!”命令不能生效,他就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挪到土墙下方,细胳膊一扬一扬地轰鸡。他的言辞很尖刻,说:“谁不知道你有两个翅膀,有本事你像黄鹭子一样飞到树上去呀,飞到天上去呀,飞到人家墙头上算什么能耐,不害臊!”

紫公鸡似乎看出他的技能不过如此,没什么了不起,不但不下去,还沿墙头趾高气扬地走起来。公鸡的动作像表演杂技,走着走着忽然故意失去平衡,弄出一些惊险场面,哪边失了平衡,它的翅膀稍一招展,就调整得稳稳当当了。

平路有些生气,挪来挪去找撵鸡的家伙,后来在院子角找到一根苇子,高举着表示要公鸡快来受死。同时,他还对公鸡大声叫骂。他不仅骂到公鸡的姐姐,还骂到公鸡的母亲和祖母。公鸡这才嘎嘎笑着飞落到墙外去了。公鸡一消失,平路就有些泄气,两只眼睛半天还不离开大公鸡刚才站立的地方。

太阳越来越热,院子里再也没什么可玩的,平路挪到石榴树下,头压着一只胳膊,侧着身子躺下了。他不能平仰着躺,只能侧着躺。需要翻一个身时,他还得坐起来,再朝另一侧躺下去。躺下时,平路所能看到的东西都是倾斜的。平路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身子极轻快,脚下极富弹性,脚尖一点,两只胳膊一架,就离开地面,飞起来了。他飞过墙头,飞过树梢,飞过许多不知名的地方。他好像看到了在地面放羊的小姐姐,大声喊:“小姐姐,我在这儿。”小姐姐让他下来,可他变得如断线的风筝一样身不由己,一直向高远处飘去。他觉得事情不好,这样就永远看不见小姐姐了。他有些伤感,很想哭。他刚哭了一声就醒过来了。院子里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照在了他身上,他觉得身上有些热燥,头上出了一层细汗。远处似乎有一只斑鸠在叫。听小姐姐说,斑鸠叫的是:咕咕对对,长疮受罪,有钱买板,没钱箔卷。平路背上虽说不是长疮,但他还是觉得斑鸠叫的内容跟他有点关系,他不喜欢斑鸠叫。

天过了午,小姐姐才回来了。小姐姐右手牵羊,左手挎着一篮子青草。她的小脸儿晒得通红,额角汗巴流水的。那头拴在椿树根的猪看见小主人薅回青草,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急得唔唔呀呀乱叫。小姐姐把羊拴牢,把青草掏给猪吃,这才来到平路身边,拿出一串东西给他看。

平路惺忪的眼睛马上亮了:“蚂蚱,我要,我要!”

小姐姐把蚂蚱递给了平路。土黄色的大蚂蚱有四五只,背靠背地穿在一根草茎上。这些野性的东西仿佛对被俘很不甘心,带毛刺的长腿乱弹一气。有一只老蚂蚱突然张开翅膀很快地扑扇起来,平路吓得一惊,把蚂蚱串子扔在了地上。

小姐姐说平路胆小,把蚂蚱捡起来,到灶屋去烧,烧熟后准备给平路吃。父亲临死时,母亲曾问父亲想吃点什么,只要父亲提出想吃什么,母亲就去买,就是砸锅卖钱也要满足父亲的要求。这些话小姐姐都听到了,父亲最后没提出想吃什么,只是摇摇头就死了。小姐姐接过母亲的话,问平路想吃点什么。平路说想吃烧蚂蚱。小姐姐说这好办,今天把蚂蚱逮回来了。小姐姐去灶屋烧蚂蚱时捡起平路丢弃的那根苇子,交到平路手里,让平路守在猪和猪草旁边,别让人家的猪羊来抢吃。

有一只母羊飞跑到院子里来了,到草堆前张嘴就吃。平路把苇子打在羊背上,不料母羊竟不怕,只把屁股掉转一下,照样埋头紧吃。平路打得紧了,母羊衔起一嘴草,到旁边吃去了。平路挪着刚追过去,那母羊又奔回草堆前接着吃。平路有些着急,只得求助于小姐姐。小姐姐从灶屋奔出来,夺过平路手里的苇子,只几下就把母羊抽得逃窜了。

“连个羊都赶不走,你怎么这么笨呢!要你有什么用,你干脆死了吧!”

平路无话可说,眼里即时涌满了泪水。

小姐姐把蚂蚱烧熟了,一只一只剥给平路吃。因为刚才的过失,平路吃得不怎么香。小姐姐问他香吗,他点点头。他让小姐姐也吃一只,小姐姐不吃。小姐姐看出来了,平路人不大,心已重重的了。喂平路吃完蚂蚱,小姐姐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不愿意死,我死了算啦!”她说罢,把衣服和头发稍事整理,仰面顺长着躺下了。她双手贴在腿边,闭上眼睛,屏住气息,尽量做出死的姿态。

平路不相信小姐姐这么快就死了,用力推晃着小姐姐的身子:“小姐姐,你别死,我不让你死!”

推晃不醒小姐姐,平路就用手指扒小姐姐的眼睛和嘴巴。按他的理解,只要小姐姐的眼睛和嘴巴张开,人就活转来了。可他越扒,小姐姐的眼睛和嘴巴闭得越紧,没有一点活过来的意思。平路不知如何是好,开始有些害怕。天很高,高得够不着。院子里很空,母亲、姐姐和哥哥都还没回来。于是平路哭了,哭得很伤心,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说:“小姐姐,你不能死呀,我死,我死还不行嘛!我是个罗锅腰,活着也没用……我愿意死……”

平路见小姐姐的眼皮鼓起一个包,包儿越鼓越高,终于把眼皮撑开,一个大大的泪珠骨碌滚出来了。人死了难道还会落泪吗?平路正不知怎么回事,小姐姐翻身坐起,一下子把他抱住了。

小姐姐摸到平路的胳膊、腿和脖子,这些地方都细细的,好像一天比一天细。小姐姐摸到平路的腰,平路的腰比以前罗锅得更厉害,中间尖削削的,突然上去,又突然下来,拱度很小,相搭的脊骨简直像一根折断的棉花柴,连接棉花柴的只有一点柴皮。小姐姐还摸到平路的肚子,这只肚子有点大,肚皮却有点薄,比母蚰子的肚皮还薄,一只手在肚子上走过,里面东西都摸到了。这一切都使小姐姐感到,平路是活不长了。她听母亲也对别人说起过,说平路那孩子不是个长秧子葫芦,活一天少一天吧!既然这样,小姐姐问平路还想吃点什么。

平路把蚂蚱吃过了,一时想不起还想吃什么。

小姐姐问他想不想到庄稼地里看一看。

平路有生以来,还从来没到庄稼地里去过,觉得庄稼地离他十分遥远,他说:“想是想,怎么去呢?”

小姐姐说:“等小麦黄梢儿了,我背你去,咱去摘豌豆,揉麦粒儿。”

从此平路像盼过年一样天天盼着麦子黄梢儿。

麦子甩齐穗时,落了一场大雨,村里地里泥水都很大,出不得门。按说这样的天气平路应该高兴,因为母亲和几个姐姐都在家,他不必像往日一样孤孤单单地守着一个大院子了。可是平路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显得更加害羞和胆怯。他像是躲避着家里人对他的注意,本来已经醒了,却躺在地铺上不起来,听外面一阵紧似一阵哗哗的雨声。或是起来了,不声不响地堆坐在屋子一角,眼睛谁也不看。他害怕母亲跟他说话,母亲一跟他说话,就要为他的将来发愁,就会劝他死。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死。一天不死,他就觉得对不起全家的人。

母亲今天给他出了两个数儿让他相加,他加对了。母亲又出了两个大一点的数儿,他又加对了。母亲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脸上有些悦色。

小姐姐告诉母亲,平路还会站呢。母亲下地干活儿,她曾拉着平路的手,让平路练过站立。

母亲让平路站一下试试。

平路求救似的看着小姐姐。小姐姐只用眼神鼓励他,却不把手交给他。

平路只好手抓着箔篱子往起站,还好,他总算站起来了。可是,他的细胳膊和细腿都抖索得很厉害,仿佛随时会折断似的。他的样子很像一只大肚子蛤蟆,四肢只适合趴着或蹲着,如今硬让他站起来,别人看着不是那么回事,他自己也不能持久。外面刮进一阵风,潲进一阵雨,平路坚持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母亲把平路抱在怀里,又有些失望。母亲这次没劝平路“死了吧”,只是说:“我要是死了,你这孩子怎么办呢!”

平路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

麦子终于黄梢儿了,小姐姐把平路的手洗了洗,脸洗了洗,背起他往村外的田野里走。出村时,小姐姐没有走村前的大路,下到村后的干坑里去了。下坑容易上坑难,小姐姐背着平路爬到半坡,一脚没蹬好,滑下来了,一直滑到沟底,小姐儿俩摔得东一个西一个。小姐姐怕平路哭,平路怕小姐姐哭。小姐姐说:“这个死干坑,不想让我们上去,那不行!”平路见小姐姐不哭,他也不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又回去了。他用手拍打着干坑的地面,说:“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小姐姐重新背起平路,找到一处裸露有树根的地方,攀着树根爬上去了。坑外沿有一条小土路,顺土路走不远就到庄稼地了。一路走着,小姐姐告诉平路这是什么庄稼,那是什么庄稼。走过一片油菜地,油菜碧绿碧绿,浑身上下结满了角。平路说油菜真好。走过一片大麦地,大麦金黄,麦穗又大又美丽。平路说大麦真好。走过一片蚕豆地,蚕豆叶子肥得白汪汪的,上面还开着小蓝花,下面豆角已饱鼓鼓的。平路说蚕豆真好。小姐姐嫌平路只会说“真好”,说好的多着呢,看你怎么说。走过一片豌豆地,走过一片小麦地,又走过一片养莲藕的水浇地……平路喜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小姐姐颠他:“平路,你说话呀,你哑巴啦?”

平路说:“我想下去摸摸。”

小姐姐说:“这好办。”她把平路领进一块小麦和豌豆杂生的地里去了,这里原来有一条极细的小径,小麦豌豆一长起来,小路就被掩盖了。小姐姐背着平路,得一边走,一边把相互纠缠的庄稼秧子分开才行。他们走进庄稼地的深处才停下来了,小姐姐把平路安顿好,让平路想摸麦穗就摸麦穗,想摸豌豆就摸豌豆。她摘下一个嫩豌豆角子,剥开,把里面的绿豌豆子儿喂给平路吃。她又摘下两三个麦穗,在手心里搓揉,两手倒腾着吹去糠皮,只剩下麦粒。麦粒一颗胖似一颗,一掐冒一股乳汁样的白水。小姐姐让平路张开嘴,一下子捂进他嘴里去了。平路从未吃过这样新鲜的东西,觉得又香又甜。香不是通常那种香,甜也不是通常那种甜,偏偏有一种清新气,既在新粮食里,又在庄稼棵子里,这种气看不到,能感觉到,它是那样浓郁,无处不在。平路吃下新粮食后,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棵小麦或一棵豌豆,全身在呼呼地冒庄稼棵子的气息。平路在麦根部的土地里看见一块白色的碗片,在麦茎发现一只身上长五彩斑点的硬壳虫,还在豌豆秧梢儿看见一朵未谢的豌豆花……每看到一样东西,平路都很欣喜,欣喜得不知如何办才好,他说:“到庄稼地里看看,死了就不亏了。”说着他长叹一口气,身子一歪躺在麦棵子里,说:“我死了,我死了!”

小姐姐说:“平路,你装死我打死你,起来!”

平路不起来,也不吭声,他挤着眼,闭着嘴巴,双手也尽量伸直,跟小姐姐“死”时做得差不多。

小姐姐说:“平路你跟谁学的?”伸手揪他的耳朵。他不怕疼。小姐姐捏他的鼻子。他用嘴呼吸。小姐姐把他的嘴也捂上了。他只好醒过来。

小姐姐说:“以后不许你这样!”

平路说:“小姐姐,我不想死!”说着眼里的泪水就满槽了。

小姐姐的眼也湿了,她说:“不想死就不死。”

他俩回村时,路过一所小学校,里面读书的声音很大。平路没见过学校,想去看看。小姐姐也是很想读书的,因为读不成,就赌气跟学校疏远了。平路提出到小学校看看,小姐姐尽管有点不情愿,还是背着弟弟向学校教室的窗口走去,窗口是木格子栅成的,他们躲在窗外一侧,能看见里面的学生。学生娃子读书的样子很好笑,他们一个个嘴张得像小瓢儿一样,都伸长脖子,可着嗓子吼,仿佛在比赛谁的嗓门最高:“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小姐姐和平路心里默念着“一只乌鸦”,嗓子眼都有些痒痒。可小姐姐说:“他们都是乌鸦,叫得比乌鸦还难听,咱走!”

他们刚离开教室窗口不远,听得身后一阵欢呼,学生们下课了。有几个学生娃子见平路是个小罗锅子,就一蹦一跳地朝他姐俩包抄过来,有的说:“快看,小罗锅儿,小罗锅儿。”有的就唱:“罗锅腰,去打鹰,后面背着一张弓。人家掏弓俺不掏,俺趁俺的罗锅腰。”小姐姐背着平路走得快,他们追得也快,小姐弟俩走出好远了,他们还紧追不舍。小姐姐忍无可忍,她猛地转过身来,朝学生娃子逼视过去。小姐姐的目光充满愤怒,看样子谁敢再叫一声小罗锅儿,她就会放下平路,扭住人家拼命。那些学生娃子们不敢再叫,一哄而散了。

平路生病了,发高烧,小脸儿烧得紫红。家里没钱给他治病,母亲就熬些姜汤,给他发汗。平路身上捂着棉被,出的汗把棉被都溻湿了。出透了汗,平路身上的烧退下去一些,汗一干,烧又升起来了,脑门子火炭似的烫手。母亲知道平路不行了,就按常规问他想吃点什么,想吃鸡蛋就煮一个鸡蛋,想吃白面条就跟人家借面擀一点儿。

平路伸出小手摆了摆,表示什么都不吃。平路的小手又细又白,连一点血色也没有。他的眼泪还不干,大泪珠子从闭着的眼里一个一个往外冒。

母亲说:“这孩子的命真苦!”

小姐姐也问平路想吃什么。

平路说:“……小姐姐……我……我不想死……我害怕……”

小姐姐用手掌给平路抹眼泪,要他别说傻话:“你不会死,离死远着呢!”她问平路是不是想吃鱼。去年夏天,小姐姐跟别的小闺女儿在水塘边捞杂草,一条鲫鱼钻脚窝子,被小姐姐踩到了。小姐姐用莲叶把鲫鱼包了一层,又裹了一层泥,埋在灶膛的余火里烧。待泥干后,拿到平路面前的硬地上摔开,白蒜瓣一样的鱼肉就露出来了。小姐姐把鱼刺一根一根挑出来,鱼肉全喂给平路吃了。平路说过,他吃过的东西数鱼肉最好吃。

平路没有摆手,也没有说话。小姐姐认定平路是想吃鱼,她赶紧到村东的水塘里去给平路摸鱼。

那一回,小姐姐就是在这个水塘踩到鲫鱼的。后来小姐姐又到水塘看过,正晌午时,有成群的鲫鱼浮上水面晒鳞,她相信能摸到一条两条。水塘边的芦苇长得很茂密,几乎把水塘包围住了,脱光衣服下去别人也看不见。小姐姐摸鱼心切,穿着衣服就下水了。她不会水,不敢到深处去,就在塘边浅水处的杂草秧子里摸,她先摸到一个大蛤蟆,又摸到一只螃蟹,总算摸到一条鱼了,却是那种极小的、浑身涩啦啦的“铡钉”。小鱼也是鱼,小姐姐舍不得扔掉,掐根草茎把鱼鳃穿上,叼在牙上,接着摸。她有点着急,央求似的对水里的鲫鱼说:“鲫鱼鲫鱼快来吧,让我摸到一条吧,我弟弟等着吃呢!我弟弟快不行了,好鲫鱼可怜可怜他吧……我不要多,一条,只要一条……”这时她不知不觉摸到深处去了,脚下一滑,就不得底了。她觉得不好,刚要喊“平路,姐姐对不起你呀……”还没喊出来,人就沉入水中了。

  原载《山花》1995年第7期

点评

在贫穷年代的广大农村中,像“小姐姐”这种因家境贫寒、姐弟众多而不能负担学费,只好失学或压根没机会上学的农村孩子有很多。自童年起,他们就在家帮衬家务,照看弟妹,默默地无私地付出真情和汗水。而且,受传统宗族观念的影响,女孩被剥夺求学权利概率要远大于男孩,文中“小姐姐”的遭遇就是如此。不过,刘庆邦在这里表达的不是这种落后观念,而是这些小人物内心不自觉地生发出来的优美人情和人性。“小姐姐”和小罗锅子之间的美好情感如同一首诗,纯净、澄明而又让人感伤。那种“生命不堪承受之重”的生命遭际又常常让我们倍感压抑和无奈。也许在作家本人审美视野中,即使物质生活再贫困,人生遭际再艰难,乡村生活和乡村小人物的心灵世界也都存在着至性至美的精神因子。当这种“美”在偶然性的际遇中被外力所破坏或吞噬时,那种穿透心灵的感伤性意绪便会油然而生。小罗锅子的未来暂且不去考虑,“小姐姐”在“沉入水中”那一刻,所有有关它的美好的记忆也都随之高涨起来,但旋即归于一声宿命的叹息。刘庆邦的短篇小说一向注意细节和生活场景的细致描摹,一向侧重于对人物心理和精神样态的集中表现,该篇亦如此。姐弟俩的相依相赖、互关互爱及纯净情感都在一系列细节描写中彰显出来。这样的作品对那些有过长时间农村生活经历的读者来说,很容易会与之发生共鸣,继而升华情感。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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