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文论中的线索:实体·元素·主体

第一节
文论中的线索:实体·元素·主体

海子的诗学札记由七篇文论与一篇日记组成。“实体”、“元素”与“主体”是海子文论中最为核心的问题。

(一)“实体”的开场陈词

“实体”是进入海子诗学观的一个首要的基础性概念。海子在《寻找对实体的接触》一文中第一次明确使用了“实体”一词,这一关键词同时也在海子其他的文论《源头和鸟》、《民间主题》、《寂静》、《动作》、《诗学:一份提纲》中反复复现,可以说,这是贯穿海子前后期诗学观的同名概念。“实体”一词在海子文论中,总计出现25次,主要集中于《寻找对实体的接触》、《诗学:一份提纲》两篇文章内。(详见表1)

表1 “实体”一词在海子文论中的出现统计

《寻找对实体的接触》(以下简称《寻找》)是“实体”出现最早也最为集中的篇章。在《寻找》中,海子以“实体”一词来指涉和描述诗歌的动机、诗歌的特质、诗歌是什么和怎样是等重要诗学问题。本节将以《寻找》为线索,结合海子在其他文论中的相关论述,寻找海子“实体观”之所是,辨析这一“实体观”对海子诗歌创作的影响。

名词性陈述:关于“实体”的两个例证

《寻找》一文虽然对“实体”这一概念相当倚重,但在很大程度上却将其作为一个直观自明的概念在不同层面使用,形成了关于“实体”叙述的褶皱。对于未加界定的概念,从叙述者针对这一概念给出的相关实例入手是较为稳妥的进入办法。《寻找》中有两处关于“实体”的举例。一为塞尚的画,一为海子对自己长诗《河流》所作的意象解读。甫一开篇,海子便表达了对塞尚的推重,“他的画是一种实体的画。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质量和体积。这就足够了”。这三句话干脆、错落、分量十足,铿锵稳定一如塞尚绘画的结构风格,暗示出海子与塞尚之间某种隐秘的连通性,而海子所认可的“实体”正是他们之间连通的暗道。苇岸回忆自己有一次与海子一起去美术馆看画展,“这个展览出售许多印象派以来的绘画大师的画册,印制精美,都是原版进口的,很贵,但机会难得,我们每人买了一册”,海子选的就是塞尚[1]。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位令海子在初期极为推崇的艺术家,在诗人后期文论中的重要性却由米开朗基罗和凡·高所替代,沦落为诗人笔伐“清算”的对象,暗示出诗人对早期艺术理想的剧烈“偏离”。关于海子为什么看重塞尚的画,苇岸曾经向两个对海子诗歌与绘画艺术都非常熟识的朋友讨教过答案,一个画家朋友认为,海子的作品虽然有着理性的框架,但本质上仍是抒情的,直觉上他需要补纳“理性”,故他选择了塞尚;第二个朋友恰恰认为,海子选择塞尚,原因很简单,就是总体上仍属抒情气质的塞尚的画打动了他。[2]这两位朋友所言各有依凭,但从海子的这篇文论中,唯一能肯定的却是这个囊中羞涩的“穷孩子”在塞尚那里看到的是一种能够给世界带来“质量”和“体积”的咄咄逼人的力量,海子将其称之为“实体”的力量。塞尚画中结实突出的几何结构,对厚重、沉稳的体积感的强调,色彩平铺予人的强烈视觉冲击力,都强化了物体的概念,这种对物体的高度凝视为海子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树立了信心。臧棣对海子的判断可以从另一方面证明这一点,“海子的内心太脆弱,我想他在长诗中过多的借用力的修辞和意象,都和他已意识到并试图弥补他的脆弱有关”[3]

海子提到的第二处实体例证是“土地”与“河流”。在对《河流》一诗的自释中,海子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宏大事物的倾心:“我希望能找到对土地和河流——这些巨大物质实体的触摸方式。”通过以上两例,能够初步判定海子所谓的“实体”即是能藉质量与体积予人力量的朴素事物,其中,海子又特别看重“土地”与“河流”这样体积庞大,且具有源头意义的“实体”。

动词性陈述:“实体”与“主体”

《寻找》通过引入“主体”概念从起源意义上来进一步阐释诗之所是与诗如何是,“主体”作为一种既与“实体”有着某种同一性,又外在于“实体”的力量,使海子关于“实体”的叙述获得了动词的推动力。

诗应是一种主体和实体间面对面的解体和重新诞生。诗应是实体强烈的呼唤和一种微微的颤抖。

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是主体的沉默的核心。

“实体就是主体”的表述标记出黑格尔哲学观念对海子的影响。而黑格尔的出现让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引入西方哲学史上源远流长的实体学说作为海子“实体”观的参照背景。联系到海子使用“实体”以及其他相关哲学概念的方式,本章将主要借助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莱布尼茨到黑格尔的三折屏来讨论海子的“实体观”,解析海子诗歌写作的不同面向。对海子“实体观”的把握不能流于和西方哲学术语的机械应对。正像西川在论及“印度文化”之于海子“影响”时所说的那样,“但看起来一个真正的印度对于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海子需要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印度,他需要这样一个印度向他投掷宝石和雷霆”[4]。套用他的话,亚里士多德或者黑格尔的“实体观”究竟是什么对海子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西方哲学史上对实体观的哪些论断能够给予海子的论述以逻辑的力量,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海子论述的出发点。事实上,海子常常需要不同层级的“实体观”作为构建其理想诗歌的出发点。在下面的分析中,西方哲学关于“实体”的概念将仅仅作为理解海子“实体观”的背景和线索而非确凿所指而存在。

1. “景色”与“景色中的灵魂”:难以辨别的“实体”

“实体(ousia)[5]一词来自希腊文动词‘是’(eimi)的分词形式(ont-,阴性分词是ousa),该词的字义是指一个人自己的东西、一个人的实体或特性。”[6]有研究者在本体论的意义上,考察亚里士多德的“实体”概念时指出,“实体”一词“在柏拉图那里主要指真实的存在或实在”,而作为亚里士多德哲学主题的“实体”则“大致指真实或实在的东西”。相比“可感事物”在柏拉图的“理念论”中“处于介于真实又不真实、存在又不存在的奇特位置”;亚里士多德一反柏拉图的“理念论”,转而肯定“日常可见的可感事物,即是真实的事物,即是哲学研究的对象”,这种做法“代表了一次重要而有力的哲学转向,现象因而得到了真正的‘拯救’”[7]

海子在《寻找》中表现出来的对真实可感事物的信赖似乎让他倾向于亚里士多德《范畴篇》中“第一实体”[8]的定义。对第一实体的直接呈现,为海子的诗歌吹入了自然流转与朴素的气息。海子笔下常常出现诸如少女、马匹、石头、云朵、家乡、月亮、骨、羊羔等可感的实体,这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挣脱了语言文化的层层羁绊,带领我们走向一条返还往日的路途。但是海子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对于“景色”与“景色中灵魂”的区别,似乎又将他的“实体”观拉向了柏拉图的方向,“实体”的层面更加繁杂了。

有两类抒情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凡·高和荷尔德林就是后一类诗人。他们流着泪迎接朝霞。他们光着脑袋画天空和石头,让太阳做洗礼。这是一些把宇宙当庙堂的诗人。从“热爱自我”进入“热爱景色”,把景色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就超出了第一类狭窄的抒情诗人的队伍。

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

柏拉图的“回忆说”认为:“人的灵魂是不朽的,在进入肉身之前见过天上的理念,降生时由于某种原因忘记了,学习就是回忆灵魂在生前见过的理念。”[9]有学者在总结柏拉图关于认知理念学说的时候敏锐地发现,在追问理念是什么的时候,“看”被突出出来了。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说过,“在所有的感觉中我们尤其喜爱视觉”,就很好地说明了“看”在希腊哲学中的重要性。“作为一种最基本的认知手段,‘看’能使人同最遥远的事物发生联系,而最终看见暗藏的或隐秘的事物在很多时候就等于是‘知道了’这些事物,尤其是在付出了一番努力的情况下。柏拉图显然也借用了‘看’的认知功能……‘理念’的本意就是一个人看见的事物的外观,虽然理念是看不见的,但是可以用‘灵魂的眼睛’去注视或观照。”[10]如果我们将海子所谓的“风景”看做“具体可感的实体”,它能够被“看”来触摸和感知;那么“景色中的灵魂”显然负载了某种深层的“理念”成分,对海子来说,“景色”的真实也是“幻象”的真实——在《诗学:一份提纲》之朝霞篇中,海子这样描述幻象,“幻象的根基或底气是将人类生存与自然循环的元素轮回联结起来加以创造幻想”, “幻象——他,并不提高生活中的真理和真实(甚至也不启示),而只是提高生存的深度与生存的深刻,生存深渊的可能”;这些诗学观点越来越靠近尼采所谓“少数人的秘密”——要从“自然循环”看出“人类生存”,需要的是“灵魂的眼睛”。在海子的心目中,凡·高和荷尔德林是拥有这样眼睛的人。海子在诗歌中正是以“眼睛”为喻,对凡·高饱加赞誉,“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世界/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阿尔的太阳/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把土地烧得旋转/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要画就画橄榄收获/画强暴的一团火/代替天上的老爷子/洗净生命”(《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海德格尔从荷尔德林身上看出了“一种过度涌迫而诗意地思入存在之根基和中心”的意志,他引用荷尔德林关于俄狄浦斯的诗句来褒扬荷尔德林本人,“俄狄浦斯王有一只眼/也许已太多”(《在可爱的蓝色中闪烁着……》)[11]。狄尔泰则认为,“像尼采一样,荷尔德林也能使一种心灵状态像一道闪电下短暂地处在感观可见状中让人看到”[12],虽然这句话暗含了狄尔泰对荷尔德林“不能在稳定的白昼之光中显示一个人”的批评,但体会到生存的幽暗、推崇灵魂视觉的海子,一定会乐意将这一批评看做是一种别样的“赞美”。“看”出心灵、“看见”生存,如闪电一般“看”到“景色中的灵魂”,海子热切地要求,“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而所谓“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之前的主体状态,是主体沉默的核心”(《寻找》)也可以在“看”的意义上得到更好的解释,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看”洗去了“实体就是主体”中任性的成分,使其言说有据。这样,海子的“实体”从亚里士多德的“具体可感的实体”出发,在他的诗学观与诗歌创作中却越来越接近于“可感事物”在柏拉图理念论中的位置了——“真实又不真实,存在又不存在”。对柏拉图来说,这恐怕并非一个理想状态;但对于海子来说,将诗歌观念的多面向落实到诗歌文本中来却无甚繁难,海子的很多诗歌甚至直接得益于他诗学观念的含混与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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