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单独指出的是海子“诗学观”的研究问题。海子的诗学观集中体现在他的八篇诗学札记中[1]。诗论的文字虽然集中,但一方面由于海子的诗学观总是处于不断调整的完形过程中,另一方面由于有些文字当初并非专门为剖白自己的诗学观而作,文论中关于诗歌“知识”建构的线索自然较为散乱。1986年海子诗歌气质与诗歌理想的灾变也进一步加大了重述海子诗学观的难度。就海子研究的实际情况来看,在评论中提到海子诗论的文章不在少数,诸如“实体”、“元素”等海子特有的概念,特别是海子对“两类抒情诗人”的“著名”划分,以及更为“著名”的“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等等,常常为研究者争相引用。同样“常常”出现的情况是,对何谓“实体”、何谓“元素”、何谓“风景”,或者海子为什么说“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这样亟待清理的学术问题,大多数研究者不是“浅尝辄止”,便是“望而还走”,致使海子的诗学观长久地不能走出“引文”状态。

“在新诗史上,诗人兼事批评的例子也很多,废名、梁宗岱、朱自清、艾青、唐湜、袁可嘉等诗人的诗歌批评,与他们的创作一道,显示着新诗发展过程中诗歌意识的变化和寻求新方向的努力。”[2]作为诗人的海子在进行诗歌创作时也有着自觉的诗歌理想与创作理念,其阅读的完整性“往往需要我们把本文同诗人的写作抱负、艺术立场和诗歌精神等本文外的东西联系起来才能获得”[3]

“诗人”与“批评”的关系曾引起过“作家批评家”曹文轩的兴趣,“小说理论,基本上是由专门的小说理论家们建立的,尤其是系统性的小说理论,而诗歌理论却不然,大量诗人参与了建立,他们甚至是诗学大厦的栋梁。越是杰出的诗人,就越可能是一个杰出的文论家,艾略特、庞德、奥登、里尔克、叶芝等不仅是诗人,而且是诗评家。他们的诗学思想,无疑是诗学的宝贵资产”[4]。在进一步分析“诗人批评”为什么如此普遍,他们自己的言说又为什么如此不可替代时,曹文轩着重指出了诗人批评的主要动力是“直觉”这一特性。

理性固然是一种令人向往并且非常有效的力量,但,它并不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唯一力量,并且在许多时候,它是软弱无力的。现代哲学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非理性才成为二十世纪哲学的主潮。与此同时,直觉的力量得到了推崇。这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在许多时候,能长驱直入,锐利刺破事物的表层,而直抵咽喉要道。诗人批评是直觉的产物,它是诗人的一种内心感悟与面对对象时的一种感应。那些观念,不是靠推理慢慢显露的,而是一下子从心中奔出,或是一下子奔入心中。而无论是奔出还是奔入,都不再是被思索,更不会被怀疑与拷问,就当是一个真理而毫不犹豫地确定了下来。这些观点未必都是真理,但,它们之中确实有许多是理性推理所无法推导出来的。由于诗本身相对于小说,更具有直觉性,因此,利用直觉的力量常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5]

这段话不仅道出了“诗人批评”的某种普适性奥妙,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分析准确地贴合了“海子诗论”这一个案。曹文轩“学者”兼“作家”的双重写作身份与他文学天性中对浪漫主义的亲近和会心,使得他的分析与海子的诗论之间有了这样一次奇妙的相遇:一篇既不是在同一时间,也并非专意针对海子诗论而发的解释,却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真正的知音性质,曹文轩对诗人诗论中“直觉”因素的强调,能够很好地解释海子兼容“天真与深刻”(臧棣语)的诗学主张与诗歌抱负。

海子的挚友西川也曾特别提到过“在海子身上蕴藏着自然之力”,他能够“把自然之力转化为直觉判断力”[6]。作为一名“诗人批评家”,西川在90年代开始注意到“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逻辑裂缝”。他藉“自己发明的一种理性,假的理性”游戏于两个概念的吊诡处。在《近景和远景》的“创作谈”中,他强调“我是用一种非常理性的方式来解释火焰。但是我所讲出来的道理,完全是胡说八道。所以我这种理性的方式不是真正的理性,因为我并不想解释出关于火焰的真理。这个东西我写出来全是假理性的,全是歪理。这种歪理对我来说,有思维的用处。实际上就是让我自己从另外的角度看这个问题”[7]。西川的这番话与他90年代以来对“逻辑裂缝”的注意密切相关,“以往我们都是避免我们的思想中产生逻辑裂缝,我们害怕我们的话说得前后矛盾……但我把这种裂缝拉得更大,我要看到生命的真相”[8]。这种“拉大(思维)裂缝”、“从另外的角度看问题”的思维方式,一面提示我们警惕海子诗论中可能存在的“假理性”成分,使我们不至于盲目陷入机械的逻辑陷阱;一面提醒我们作为一个批评家应有的职业道德:“对不可说出的部分保持沉默。”

海子诗学札记的断章性质与海子诗学观之前后龃龉的复杂叠合,的确为破解海子诗论带来了难度。因此,在海子研究中大量出现了对海子诗学观“提而不论”、“引而不析”等模糊处理的特殊现象。事实上,在这个研究空间内,必须打破一种所谓一定要将海子诗学观“字字落实”的错误心态,才有可能取得扎实的进展。由于海子诗学札记的某种“先天不足”,那种从海子纷繁纽结的诗学观念中,梳理出相对清晰的诗学概念或诗学线索,并能够用以有力地解释海子的某些诗歌创作、诗歌艺术效果的诗学观研究,其本身就已显示出自己的独立意义与开拓价值。此部分是海子研究的繁点和难点所在,起步阶段的“成果”甚至可能仅仅提供试错的意义,但毋庸置疑,这一富于挑战的领域同时也为后来者留下了开阔的发展空间,为海子研究提供了持续的动力。

[1] 参见海子著、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2] 冷霜:《90年代“诗人批评”研究》,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0年,第1—2页。

[3] 臧棣:《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见王家新、孙文波编选:《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5页。

[4] 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389页。

[5] 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390—400页。

[6] 西川:《深浅——西川诗文录》,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页。

[7] 同上书,第270页。

[8] 西川:《深浅——西川诗文录》,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6年版,第270—2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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