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范梈在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

第三章 范梈在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

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腊月二十三日,范梈结束了从京城到雷州的旅程,顺利抵达雷州路海康县。雷州半岛三面环海,气候和环境深受海气洋流的影响。宋苏辙《次韵子瞻过海》说:“我迁海康郡,犹在寰海中。”[1]每年自腊月起至次年二三月的几个月内,雷州便笼罩在潮湿阴暗的迷茫海雾中,故有“雷州百日蒙”之谚。明刘嵩《望雷阳城》:“四原如席万山穷,南望雷阳杳渺中。风卷草沙鸣淅沥,日衔川雾转曈昽。山场云逐盐烟起,野港潮随蜃雨通。不尽登临怀古意,喜闻遗庙有旌忠。”[2]对雷州的荒凉和艰苦环境作了描绘。但是,雷州始自西汉,是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岭南古郡,在悠久的岁月中孕育了丰富深厚的粤西文明。

范梈走进雷州路海康县城北的朝天门,进入海北海南道的首府,立即到城西的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公署报到。他拜谒了廉访使余琏,以及廉访司知事赵珍、经历刘宗说等上司,在春节的喜庆氛围中,开始了他在“南极”雷州的照磨生涯。

元仁宗名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孛儿只斤,是成吉思汗皇族的氏族名称。孛儿只斤氏族之名不仅意味着他在蒙古族中的皇族地位,而且也意味着元朝在世界历史上的重要意义。范梈《潮州路总管府忠爱堂记》说:“国朝疆守之广,度越三代。”[3]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范梈在雷州就过得十分如意。尽管比起沉沦在勾栏瓦舍中为妓女写杂剧的元曲大家关汉卿等人来说,范梈的人生算是幸运的,但在八娼九儒的历史大环境中,范梈在雷州的生活仍是一言难尽。

范梈在廉访司的官职是照磨,秩九品,是肃政廉访司的底层官吏。在官本位的时代,官职大小决定其地位是否显赫。虽然范梈是有元一代的大诗人,元代江西诗派的主将,但是明万历《雷州府志》中却没有《范梈传》。《大明一统志》雷州府有《范梈传》:“范梈,延祐初为廉访司照磨,学行诗文,为时所重。”[4]文字十分简略,但比起《雷州府志》来说,这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但是,范梈为雷州和海南等地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在雷州期间,首先是留下了内容丰富的《海康集》。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的首府在雷州路海康县,范梈以海康为他诗集的名称,表现出他对海康的深厚感情。范梈的诗集,有《燕然稿》、《东方稿》、《海康稿》、《豫章稿》、《侯官稿》、《江夏稿》、《百丈稿》等,《百丈稿》是他在家乡时所作的诗集,其他几本诗集,不是以京城的地名命名,便是以今江西省、福建省、湖北省的省会命名。由是,《海康集》蕴含着一个罕为人知的历史信息:雷州城曾经是中国一个省会的所在地。此外,在《海康集》中还蕴藏着今海南省、广西壮族自治区和今广东省西部雷州、高州、化州等地的历史资料,而且这些资料多为地方志所未载,是珍贵的第一手史料,它对于这些地区的历史和文化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初到雷州

范梈在延祐元年腊月二十三日到达雷州,这时离过年仅剩六七天了。但是,在这仅剩的几天中,范梈仍做了一件大事——倡导兴建雷州路学府。至治元年(1321),张图南《重修雷州儒学记》:“延祐元年冬,宪幕照磨范德机,始议改图[雷州路]儒学。计[钞]不给于用,乃率诸生协其力,集口[楮]宝于学,以中统计[钞]为缗一万五千。抡材运石,备物致用。宪使余公琏、佥事赵公珍大都承直[郎],皆赞其后。”[5]雷州经历宋元之交改朝换代的战乱兵火后,人口锐减,学校也被夷为平地。作为一个文人,范梈到雷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学校。他身先士卒,带领雷州路的学生搬运木石,捐献钱物,为恢复雷州的教育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须知,范梈此时到达雷州才六七天。因此张图南《重修雷州儒学记》的话是可信的。张图南(?—1322),字则复,号息堂,祖籍江西庐陵,自幼生长于湖南长沙,曾任辰州路儒学教授,岳麓书院教授,以太常礼仪院奉礼郎致仕。延祐甲寅,他任治所尚在今湖南长沙的湖广行省儒学提举,故对他属下的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照磨范德机在雷州集资兴办学校的事迹进行了表彰。此事是范梈给雷州人民的见面礼,也使廉访使余琏和佥事赵珍等对他的人格和能力有了初步的了解。

范梈到雷州七天后即春节。新年时刻,他写下《开岁》(《元音》卷四):

自违北极向南辰,重见东皇似故人。合席管弦方殿岁,殊乡花柳觉先春。

水归楚泽鱼俱化,土覆周郊兽亦仁。薄宦于时无补报,且须康济百年身。

诗歌写于延祐二年正月初一,见于明初洪武十七年(1384)孙原礼编的元代诗选集《元音》卷四。开岁,即开年,新年开始的第一天。从“自违北极向南辰”可知,这是诗人从“北极”京城,来到“南极”雷州后所写的第一首诗。时间是诗人到雷州的第一个春节——延祐二年的正月初一。诗歌的题目,用东晋诗人陶渊明《辛丑岁游斜川诗》“开岁倏五日”之句。开岁,时间上指新年的第一天,隐含的意义是万物更新的开始。汉班固《白虎通义》:“所以名为岁何?岁者,遂也。三百六十六日一周天,万物毕死,故为一岁也。”[6]开岁,不仅是新年伊始,而且是万物毕死后的开新之时。这首《开岁》,也是诗人到达雷州后的开笔诗。

诗歌写新年伊始时雷州万象更新的景象。首联,写诗人对雷州的新认识和新感受。“北极”,指诗人所来自的北方。“南辰”,指南海之滨的雷州。雷州在中国大陆的最南端,自然是中国大陆的“南极”。“东皇”,本指太阳神,道教也指雷神。元卫琪《三举登震灵》:“太极既判,天地定位,乃立东皇西母为万物之父母。今来司录神君,常三举其长子以主震器,俾不坠其绪,故知立天地之道,与皇极之道无异。诵之者,以此祝颂东皇千秋者。”[7]“震灵”,即雷神。道教认为,雷神乃天地长子,主东方,故称东皇;诗里的“东皇”,特指雷州雷神庙中的雷神。明朱权《天皇至道太清玉册》:“初一日,成物之日,东皇大帝生辰。”海畔雷州气候上最大的特点,是雷电超乎寻常地猛烈,而飓风则是雷电的伴生物。故雷州半岛有雷州府、电白县、神电卫、惊雷山、擎雷山等与雷电相关的地名,在宗教上则拜雷神为主神。故每年的正月初一,地方最高的官员率领官民到雷州雷神庙祭祀雷神,这是雷州新年的开岁之礼。诗人见“东皇”如故人,一扫此前“上马恸哭投烟村”的悲伤,对雷州有了新的认识和新的感情。

颔联,写雷州新年的祭祀场面和新春景观。“合席管弦”,指祭祀雷神仪式上钟鼓齐鸣的音乐,雷州以如此隆重的祭祀礼来开启新岁。“殊乡”句,雷州地近热带,桃花在春节时已经开放,柳树在新年时已经抽芽,这种南国特色的物候,令家在岭北的诗人耳目一新。

颈联,歌颂雷州的热带水土和人文气象。雷州的江河汇入南海,大海化生出种类繁多的海洋水族,其热土所养育繁衍的野兽也温和仁厚。此时,雷州在诗人的眼中再也不是“瘴疠之乡”,而变得格外温柔可亲。

尾联,写诗人在新年的打算。“薄宦”,指诗人职位低微。诗人所任的九品照磨,在廉访司中职位最低,因而,他不可能在雷州大展宏图。诗人无可奈何地说,我能有所作为的便是“康济”自己的身体。诗人初到异乡,对他来说,这里一切都十分新鲜:不仅有第一次见到的隆重的雷神祭祀,还有春节时的桃花柳芽,这里的鱼龙和野兽拥有奇妙的形态和仁爱的性格,这使诗人对雷州的看法为之一新。但是,诗歌的结尾却又回到“薄宦”者的卑微:“在专制体制下,我一个底层官吏照磨又能何为?我自己所能主宰的事便是:在地名为‘海康’的地方,使自己的身体也‘康济’起来。”诗人的身体素来欠佳,他在《王继学晚过舍下,翌日惠诗两章用韵答贶》一诗中说:“平生病太史,浅陋愧曹邦。”在《寄福建杜廉访使君》中说:“客魂销海鹄,病骨碎溪蛩。”所以,“海康”对他这个“病太史”而言,似乎在“康”字上有特别的意义。

诗歌主要描写诗人在春节时与雷州人民一起庆祝新年的情景,表现出诗人积极向上的精神,这在抑郁时代里的范梈的诗中并不多见。但是,诗歌“曲终奏雅”,表现出卑微的“薄宦”者纵然有万丈雄心,但在封建专制体制下仍然无可奈何的悲哀。

本诗是范梈到达雷州第八天时所写的,它是诗人在雷州照磨任上的第一首诗歌。它如同《海康集》的序曲,既是诗人在雷州生活的新的开端,也隐约预言了诗人今后在雷州为官生活中难以大有作为的前景。它表现出诗人在新的地方、新年时节和新的职位上的新心情和新开始:在这万象更新之时,诗人精神振奋,准备在雷州有所作为。但同时它又预示了作为一个“薄宦”和“底僚”,诗人在雷州海康除了“康健”自己的身体以外,其他的事则难有可为。范梈在雷州八年的生活中,虽然也曾在兴办学校和平反冤狱上有所成就,但是作为一个小小的照磨,他最后只能在“不能一吾志,斯道只有忧”的情形下,黯然离开雷州。

二、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官署

诗人到雷州后,以《开岁》的精神面貌开始了他在海北海南道廉访司的新生活。他不仅对海北雷州的风俗人情倍感兴趣,而且对肃政廉访司庭院的景物也兴致勃勃。他写下了《宪司双榕轮囷数十围其庇数亩,雨止观白鹭》(《范德机诗集》卷七):

榕树庭中翠欲昏,飞来白鹭动如云。每当弹射思伤物,忽到徘徊感离群。

护子乌鸦来辟易,附人鹳鹊漫缤纷。要知得失都何与?含育无由报圣君。

“宪司”,御史的别称。《宋书·刘瑀传》:“明年,迁御史中丞。瑀使气尚人,为宪司甚得志。”元代改御史台为廉访司,故元代的宪司多指廉访司,这里指廉访司的官署。“轮”,指车轮。“囷”,指圆形的谷仓,语出《诗经·魏风·伐檀》:“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周礼·考工记·匠人》:“囷窌仓城。”汉郑玄注:“囷,圆仓。”唐代贾公彦疏:“方曰仓,圆曰囷。”在雷州廉访司官署的庭院中,两株具有南方特色的百年古榕遮天蔽日,树干粗大得如同车轮和圆形谷仓,枝叶苍翠茂密如同大伞,遮护着廉访司的庭院,其树荫延及数亩之外,成为海北海南道廉访司的大地景观和自然坐标,还成为廉访司庭院中园林的中心和主体构架,为官署遮阴,为庭院净化空气。天热时,人们在树下聚集歇息,纳凉聊天,为廉访司聚集人气。巨大的树冠还形成一个空中生态环境,成为鸟类的乐园,乌鸦、鹳鹊和各种到南海过冬的候鸟在此筑巢,展现出郁郁勃勃的生机。这天下雨,廉访司闲暇无事,诗人仰望树冠,观察群鸟,在浓浓的榕荫中感悟宇宙人生和自己为官的责任。

诗歌首联,描写廉访司庭院的榕树景观。庭中榕树的树冠荫地数亩,树叶浓密苍翠,树荫浓密得几乎昏暗。因此,大树冠形成的空中小世界成为鸟类的大乐园,闲云般的白鹭、成群的乌鸦、依人的鹳鹊等鸟群,均来到这里。它们以大树为家,平时在空中飞来飞去,来往于沧海与廉访司的庭院之间,它们的形体形成五彩缤纷的视觉景观,它们的叫声形成叽叽喳喳的听觉世界,使廉访司里好不热闹,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乐趣,这里似乎不是威严阴森的官府衙门,而是大海之滨的鸟类乐园。

颔联,写诗人保护鸟类的人道主义情怀。如此众多的鸟类住在大树之上,免不了招来打猎射鸟的人。于是,诗人因生灵被杀死和被打伤而悲哀,特别是失偶的孤鸟在空中哀鸣徘徊时,让人无限悲伤。

颈联,写诗人护鸟的结果。由于诗人保护廉访司树上的鸟群,这使得远处有子的乌鸦来到这里避难,依人的鹳鹊在树间上下翻飞,廉访司成为一个五彩缤纷的鸟类乐园。这种情形,与19世纪中叶美国伟大浪漫主义生态思想家梭罗(1817—1862)的动物乐园很相似。梭罗《瓦尔登湖》的《禽兽为邻》写道:“很快就有一只美洲鹟来我屋中做巢;一只知更鸟在我屋侧的一棵松树上巢居,受我保护。六月里,鹧鸪这样怕羞的飞鸟,带了它的幼雏经过我的窗子,从我屋后的林中飞到我的屋前,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咯咯咯地唤她的孩子们,她的这些行为证明了她是森林中的老母鸡。”[8]梭罗的这段描写产生于1845年,两人生活的年代虽相距五百多年,但心灵却是相通的。

尾联,写诗人由护鸟引发的政治理想以及其不能实现的悲哀:诗人本欲以这种爱护生灵的好生之德来“涵育”人民,以报答圣君。但是,对于一个“底僚”照磨来说,却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诗歌中虽有怀才不遇的牢骚,但其精神却是积极的。诗人由写廉访司庭院的大树冠形成的良好的生态环境,到写在树上诗意栖居的无数动物,再由动物的生存困境引出动物保护的问题,最后由爱护自然界的生命联想到为臣为官应该“涵育”人民的社会责任,从自然环境论引申出社会政治论,从而提升了诗歌的主题和思想境界。在结构上,诗歌由树及鸟,由鸟及人,由实及虚,既表现了诗人细致的观察力,也表现了他由此及彼的形象思维方法。

尤其可贵的是,诗人在14世纪初就提出了保护环境、保护动物的环境生态思想。而西方的环境保护思想直至18世纪中后期才出现。英国思想家怀特于1789年出版的《塞尔波恩的自然史》是这方面的奠基之作。19世纪中叶,美国的生态思想家梭罗把田园道德提升为近代生态哲学,把浪漫主义自然观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在实践上,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简·古多尔成了动物和环境保护的旗手,她为保护地球和环境而不停地奔波。而现代中国却要到20世纪末产生了严重的生态灾难后,环境保护、动物保护的思想才比较流行。但是,范梈在六百多年前就提出和表达保护动物、爱护环境的生态思想,并把它与人道主义思想紧密地联系起来,是多么超前和难能可贵。

在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的庭院中,诗人还不时独自静立,其《独立》(《范德机诗集》卷七)写道:

能诗不得静中师,又是天涯独立时。高阁夕阳人影乱,曲河新水棹声迟。

一身慷慨家仍远,十口凄凉岁荐饥。偶尔凭阑感风物,临流先被白鸥知。

此诗仍作于海北海南道廉访司官署的庭院中,与前面一诗为姊妹篇。诗歌前四句,写诗人独自在院中构思诗歌的创作心理。夕阳西下,宪司里因多数同僚已“退食自公”而一片宁静,这正是创作诗歌的大好时机。诗人独立天涯,在静立中构思诗歌。可是,这位被人视为“能诗”的诗人,此刻却写不出诗来。这是因为,虽然近处庭院中比较安静,却还有缭乱的夕阳霞光和人影,远处,庭院外河中的水声和渔船棹声频频传来,令他心烦意乱,不能平静。

后四句,写心中不宁的真正原因。诗人心烦意乱,似乎是环境造成的,其实,真正原因是家人生存的艰难。诗人当天似乎收到了江西老家寄来的家书,得知家中老少十余口现已无米下锅。原来,虽然他身为万众羡慕的官吏,但是薪水却难以养家糊口。在这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家中早已断粮。收到家书后,诗人尽力压制自己内心的焦虑,勉强地写诗应景。但是,心中的隐忧不时浮现。他独立庭院时,凭栏远眺岭北,怎能不想起亲人断炊无食的凄凉?虽然这只是诗人内心的波澜,但似乎还是被河边的白鸥知道了,它同情地望着他。诗歌反映了元代低级官吏家庭经济拮据的生存问题,这也许是今天的公务员们难以想象和理解的。

在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的庭院中,诗人还作有《公堂暇日》:

新起危楼接大荒,海天奇观压殊方。周墙恨未高千尺,犹见他家竹短长。[9]

诗歌前两句,写雷州刚刚修复的城墙和城楼。元朝灭宋后,还摧毁了岭南地区的城池。元至元八年(1271)曾任雷州知府的陈大震编《南海志》卷八:“天兵下南,平夷城壁,楼橹雉堞,一切荡除。以后因之,不复修治。”[10]元朝并令岭南各州县不得修筑城池,明万历《雷州府志》卷八:“元至元戊寅,罢岭南城池修筑。”但由于海盗侵扰和瑶族起义,战争时常逼近雷、高、廉、化等地,延祐年间又准许修复毁坏的城墙。雷州在修复城墙的活动中,还在城墙上新修了高楼,成为巍峨的海天奇观。

后两句,写诗人对修筑城墙城楼的批评。诗人并未大发议论,而是以自然世界中的竹梢,轻轻地就越过自以为是“海天奇观”的城墙,隐喻着人类修城的徒劳。修筑城墙是长官的决定,独裁体制下的“底僚”细民焉敢议论。诗人只是化用唐代诗人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和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的诗句,通过城墙高楼与墙边竹林的高低较量和情景互换,形成轻松的调侃意味,在发人深思中委婉地表达了对靡费公款大摆阔气的批评。

在《御选元诗》和《元诗选》中的《公堂暇日》均只录一首,但此诗原有两首,第二首见于《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卷六《公堂暇日》之二:

阑干只合护花黄,石径循篁底自斜。又是一年秋思过,蛮烟瘴雨满天涯。

从此诗可见,《公堂暇日》作于秋天。前两句,写廉访司内的庭院景色:栏杆、石径、黄花、竹篁,均是廉访司署内庭院中的亭台园林景物。后两句,写诗人的愁思,“蛮烟瘴雨满天涯”,与优美的栏杆石径、黄花竹篁、新起危楼和海天奇观等形成鲜明对比,它意味着:精神和文化上的蛮荒,是不能用物质上的新起危楼和海天奇观来掩盖的。廉访司的庭院虽美,城墙和城楼虽高,但是无法消除它在精神文化上的空虚和落后。诗歌把对靡费公款修建城池的物质方面的批评上升到精神文化层面,从而提升了诗歌的品位。

这两首绝句虽短小,但内容丰富,思想深刻。范梈的批评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元陈光大《(雷州)惠济东西桥记》云:“皇元以来,垂六十载,亭、舆、桥、闸俱废,湖既失灌溉之利,人复病利涉。亲民者,莫之问。”[11]此文写于至顺三年(1332),即在范梈作该诗的十年之后,但是其积弊仍在。可见,元代在雷州的海北海南道的官员,热衷于修筑城墙和城楼等用于镇压人民的军事设施,而丝毫不顾人民的死活,使宋代雷州知府何庾和戴之邵等所修的水利设施——何公渠、戴公渠相继废弛,严重地影响到雷州的农业生产和人民生活。范梈的诗歌,是有感而发的。那么,元代在雷州大修的城墙和城楼的功效到底如何?是否能确保残暴的政权永远成为“海天奇观”呢?明乌斯道《雷州卫指挥张公完城记》:“皇帝御极之三年,怀远将军同知雷州卫指挥使司事张公,奉诏领麾下士五百人,首镇雷阳。雷阳旧有城,岁久圮矣。芜而弗治,卑而可踰。城不足以限内外,戒不虞也。公慨然曰:《易》谓慢藏诲盗。城之不完,犹慢藏也。天下有城,无间中外,自度岭而南,惟雷阳处散地,平田旷野,灌莽极目。三面大海小渚,帆柁直入,去城仅四五里,而兵且寡少。”[12]所谓“皇帝御极之三年”,指明洪武三年(1370)。元代大修的城池,到明初不过半个世纪,但已“芜而弗治,卑而可踰”。可见,元代海天奇观,在元代末年的战争中是如何不堪一击!不修仁义,只修大刀和城墙的政权,其实很难长久。历史证明,范梈眼光犀利,批评正确而深刻。

雷州海康城地处南天尽头,是中国南海之滨的一座孤城。雷州作为海疆孤城,其军旅情形如何呢?诗人有《闻角》(《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卷六):

西风嫋嫋拂弓旌,千里来看晓角声。纵复凄凉归未忍,炎州此外更无城。

诗歌描写雷州海畔孤城的军旅特色。前两句,写清晨军营里的军旗和军号。从南海和北部湾不远千里而来的袅袅西风,吹拂着海康城头军人的雕弓,吹拂着猎猎作响的军旗,嘹亮号角在军营里随风飘扬。

后两句,抒发诗人的感受:“我本欲弃官归家,但是听到这凄凉的号角,顿时感到肩上责任重大,决心留下来捍卫中国大陆最南端的这座海畔孤城。”雷州地近热带,自然是“炎州”,诗人称海康为“南极”,自然是此地之外“更无城”。本来,雷州之南还有徐闻县。徐闻县治原在海滨的讨网村,因遭海盗洗劫,元大德十一年(1307)迁于离海十余里的宾朴村(即今县治)。但是,元代徐闻县治没有城池,它野处在树丛林薄中,有如一介荒村。天顺元年(1328),海盗再次剽掠徐闻县,县治被夷为平地,县官只好迁到海安所寄居在军营内办公。因此,雷州城便是在南海之滨巍然屹立的一座孤城,它苍茫和悲壮地捍卫着中国的南部海疆。

本诗的底色是凄凉和思归,这正是范梈诗歌的基调。但是,它在西风晓角的凄凉底色上,突出了军旗与弓角的景象,表明诗人也扛起了“炎州此外更无城”的战略重任,表现出范梈诗歌少有的悲壮和激昂。

本诗在雷州历史上也有重要意义。在雷州文学史上,军旅题材的诗歌十分罕见。本诗赋予雷州以“瘴云深处守孤城”[13]的军旅特色和海畔孤城的悲壮美,为雷州城保存了一帧壮丽的军旅色彩的历史图景,十分珍贵。

本诗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有重要意义。对孤城的描写,著名的有唐王之涣《出塞》:“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王昌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宋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这些孤城都在中国北方,而本诗刻画了元代中国南部海疆的孤城雷州,从而在中国边疆的孤城系列中,增添了新的具有南国特色的文学形象。

范梈是廉访司的“底僚”,他的工作比较繁杂,其中的一个重要工作是管理仓库。因此,他时常到库房值夜班,其《院中夜直》(《范德机诗集》卷六)说:

此身只似到南州,莎草寒鸡一片秋。后夜玉堂谁上直?料应少睡更多愁。

前两句,描写廉访司院中的夜景。“只似”,似乎只应该。“南州”,南国,这里指雷州。今夜无月,南州的夜晚成为只有听觉通信可以畅通无阻的世界。在诗人的听觉中,茫茫的夜空中只有瑟瑟作响的莎草和草中寒鸣的昆虫,它们的声音不断地传来,让诗人感受到无限的秋意。诗人说,今生我似乎注定应该到南国海畔,与这莎草寒鸡为伴。

后两句,描写夜晚值班者的生活。“后夜”,指后半夜。看来,照磨所的值日,一夜有两班,今夜轮到诗人值后半夜这班。雷州的夜晚充满了神秘和恐怖,如雷州有传说《石人赌钱》:“雷州治前立石人十二,执牙旗两旁,即今卫治是也。忽一夜,守宿军丁闻人赌博吵声,趋而视之,乃石人也,地上遗钱数千。次早闻于郡守,阅视库藏,锁钥如故,而所失钱如所得数。”[14]雷州雷神庙里的夜晚也有鬼神显灵,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吴千仞《雷庙记》:“庙人夜宿庙中,天将明,庙门忽开,有车盖侍卫,直上抵正殿。庙人惊惶,谓刺史到庙,奔走迓迎,忽不见。其灵显如此。左右田家,俱各畏惧,少有所逆,遂至亡命。”[15]传说中雷州的夜里到处充满精灵,那莎草、寒鸡、秋风等,也使人倍感肃杀。同时,防盗的责任、浓浓的乡愁,也使他不敢稍微松懈。夜晚值班,眼前一抹黑,心中直战栗。但在诗人笔下,值夜班仍可写成好诗。故明胡应麟说:“元人绝句莫过虞、范诸家,虽与盛唐辽绝,尚不坠晚唐中。”[16]此诗便是这类的七绝佳作。

有关元代设在雷州的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的记载十分简略,明万历《雷州府志》卷八:“雷州府治……元至元十八年(1281),改州为路,迁今治地。二十八年(1291),又以路为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今治即司故址。洪武戊申罢廉访司,立雷州府。”范梈的诗歌描写元代海康城高大的城墙城楼,廉访司的庭院、庭院中的栏杆石径、竹树园林、巨大榕树和无数的飞鸟,特别是海滨孤城的军旗和号角,为消逝的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三、海康斋居

除了廉访司的官署外,诗人对自己“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的生活,也有描写。诗人在雷州照磨所的书房作《秋日海康斋居》(《范德机诗集》卷二):

吟事久已落,兹辰遇高秋。泠泠空中籁,袭我书帷幽。

如何寒暑疾,径与大江流?江流不复转,岁月已还周。

游子去京华,邈在天尽头。胡雁不逾岭,眷眷非良谋。

排云挹飞观,金爵露光浮。在远心所仰,胡为滞沧洲?

茅屋足草花,洵美难久留。苟能一吾志,斯道将何忧?

诗歌作于延祐三年(1316)秋。“秋日”,“遇高秋”,点明是秋天之作。“岁月已还周”,表明他在雷州已过了一年,故诗当作于延祐三年的秋天。

诗歌十韵,可分为三层。前八句为第一层,写诗人在海北海南道廉访司任职一年来的生活。诗人已经许久没有写诗了,但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袅袅的秋风吹进书斋,阵阵的天籁随风飘逸而来,激起他无限诗情。诗人住在肃政廉访司大院中的西侧,院内有廉访使署、经历署、照磨所、仪从库、军器库、吏宅等房屋。明万历《雷州府志》卷八:“元至元十八年(1281),改州为路,迁今治地。二十八年(1291),又以路为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改建经历司、照磨所、仪从库、军器库、吏宅诸廨。”在廉访司的官制上,照磨属经历署直接管辖。明《永乐大典》卷五千三百四十五有范梈《潮州路经历司衡政厅记》:“制经历、知事、照磨,秩自七至九,郡凡三员,上以承太守,下以摄郡吏已。”经历署虽然是廉访司的办公厅,但只有经历、知事、照磨三人,官秩是经历七品、知事八品、照磨九品,直接对廉访使负责。“书帷”,指范梈在照磨所的书房,即“吏宅”。照磨虽然官位不高,但负责看守钱粮仓库,故照磨所公署相对独立,有自己的书斋。“寒暑疾”四句,写岁月像大江一样匆匆流逝,转眼间诗人到雷州已过一年。

接下来的八句是第二层,写诗人对雷州一年生活的感想。范梈到雷州任职,是直接从京华一步跨到南天的尽头。“眷眷”,反顾留恋的样子。胡雁只到湖南衡阳的回雁峰,而不到岭南来,我却一心一意地眷念这胡雁不来的雷州,这是不明智的。诗人对自己来雷州感到十分后悔,他本不追求热闹浮华,而追求道教排云飞渡和心灵的清静。“偏僻边远我并不害怕,但是没有想到此处成为流放和监视人才的‘沧州’,我还应该心无旁骛地留在这里吗?”海北海南道首府所在的雷州,本是具有新的世界视野的元代依凭南海和北部湾接合部而建立的具有海洋情怀的新道,它在面对东南亚诸国的开辟和海洋贸易中,完全可以大有作为。范梈也曾带着理想来到雷州,希望能在中国南海畔的新道里有所建树,但是在雷州一年的生活却令他失望。因此,诗人说:他并不害怕雷州的边远和僻静,他的理想和抱负使他主动地接受了大雁不到的南天尽头;但是雷州却成为牢笼人才的“沧州”,使诗人无用武之地。因此,雷州在精神上的荒芜才使他倍感压抑和绝望。

最后四句是第三层,道出诗人烦恼的原因。照磨所的书斋十分简陋,名义是官署,其实是用茅草盖成的草屋。诗人并不害怕物质生活的艰苦,他还乐观地欣赏着茅屋上的美丽草花,诗人所忧虑烦恼的是,有志难伸,理想难酬。

范梈的压抑和绝望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民族主义盛行的元代,政府主要首领多是军人及其军二代,首脑的文化素质极低,许多官员一字不识,连在公文上签署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同时,元代时雷州也出现了大贪官——海北海南道宣慰使都元帅薛赤干,他不仅是个大贪官,而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而正直开明的廉访使乌古孙泽在元大德六年(1302)上任,至大元年(1308)他已离任转任为福建廉访使了。在范梈之后,天历三年(1330)上任的廉访使贾焕,至正六年(1346)上任的廉访使吕珫,皆有较好的口碑。但是,范梈在雷州任职的延祐至至治年间,廉访使卜达世礼、廉访副使李元仲等,基本上没有可以称道的地方。他深感怀才不遇,自然在情理之中。

诗人虽然写了治所在雷州的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的外在斋居——茅屋草花,构成了他的书斋;但是范梈所注重的却是廉访司的内在斋居:能实现诗人的理想和壮志的官吏制度与精神环境。如果能有这样的制度与环境的话,即使是茅屋也是十分美丽的。但是,雷州的荒凉不在于它是胡雁不到的南天尽头,而在于它令人窒息的精神环境,在于它是压抑人才、扼杀理想的地方。当然,不独雷州,在专制主义的中国,哪个地方、哪个朝代不是这样?只是元代的雷州尤甚而已。这使诗人心抑神忧,壮志难酬。因此,诗人来雷州已经一年,却很少写诗。在这悲伤的季节里,他面对寒暑易节,岁月飞流,更担心自己的志向和大道不能实现。诗歌中,岁月之“秋”,时光之“流”,人生之“谋”,诗人之“忧”,形成了忧时济世的主旋律。

诗人的“海康斋居”在廉访司官署的西厢,它由“茅屋草花”盖成。因此,诗人所在官所,其实是草房茅屋,诗人有《草堂》(《元音》卷四):

草堂不在万山峰,时有幽人步往踪。雨压墙烟笼薜荔,石行渠水鉴芙蓉。

清名岂让陶贞白?共住犹须陆士龙。忽忆雁行天外去,归来期在粤城中。

诗歌描写他在海康的斋居和隐居之志。第一、二句,写草房的所在。草堂本应在万山之巅,但是现在它却在雷州城中。草房一词,把他在廉访司的住所的简陋和雷州官衙的冷清刻画得淋漓尽致。范梈虽身处草房,但时常有幽人移步寻访,使茅屋别有情致。第三、四句,写草房的景物。草房的墙上长满薜荔,在雨雾烟岚的笼罩中更加茂盛;墙外是水渠,渠水映照着初开的芙蓉,烘托出幽人隐居的境界。最后四句,写茅屋之乐。草房之乐,一是有幽人为友。陶贞白,指南朝齐梁时的隐士陶弘景。陶弘景,字通明,丹阳秣陵人,隐居于茅山,自号华阳陶隐居,谥贞白。《南史·陶弘景传》:“大同二年(536)卒,时年八十一……诏赠太中大夫,谥曰贞白先生。”[17]这里,作者以陶贞白比拟自己。陆士龙,西晋文学家陆机的弟弟陆云。陆云,字士龙。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之《排调》有“云间陆士龙”之语,形容其很有才华。这里,陆士龙喻指来访的友人。诗人说,我素有隐居之志,并不亚于陶弘景先生,且有如陆士龙先生那样才华横溢的友人。草房之乐,二是有大雁为伴。前诗说到大雁,它与雷州廉访司的庭院双榕上无数的群鸟一样,都是诗人的邻居和朋友。候鸟虽然暂时离去,但是来年仍然会如期归来,与我相会在这粤城的茅屋旁。诗人的草房虽然简陋,但是既有幽人为友,又有大雁为伴,充满了人与自然和人文和谐相处的怡然快乐。

在雷州海康城廉访司西厢的斋居中,诗人还写下《西轩即事》(《御选元诗》卷七十一):

行厨晚食坐萧条,欲买银鱼待早潮。鼓绝山城门未掩,梦和疏雨度西桥。

西轩,即西厢。诗歌写诗人在雷州城中的西轩所见。前两句,描写了诗人清晨在西轩所见的雷州海市。雷州的墟市依海而成,市无定所,随潮上下。男人打鱼归来时,女人随即在临时形成的海市卖鱼鬻虾。宋秦观《海康书事十首》其五:“粤女市无常,所至辄成区。一日三四迁,处处售虾鱼。青裙脚不袜,臭味猿与狙。孰云风土恶,白州生绿珠。”[18]因海潮不定,故海市随潮而迁。雷州市场上的越族女子,穿着青布筒裙,打着赤脚,身上发出阵阵鱼腥味。但是,你不要轻视她们,著名的美女绿珠,就生长在南粤的博白。岭南的女人从不乏英雄豪杰,如南越国时期的洗夫人,汉代称王的征侧、征贰,南朝至隋时的高凉洗夫人,五代时雷州英豪宁国夫人等,都是越女中的杰出代表。岭南女子在社会生活中有重要的地位,故做买卖的都是女人,成群的青裙令人联想到岭南开放的野女,使外来文人赞叹不已,浮想联翩。秦观还有《雷阳书事三首》其三:“旧传日南郡,野女出成群。此去尚应远,东门已如云。蚩氓托丝布,相就通殷勤。可怜秋胡子,不遇卓文君。”在秦观的时代,雷州最大的海市在雷州城的东门外。“蚩氓”,指《诗经·卫风·氓》商人勾引卖丝女的故事。秦观说,日南郡的野女成群,她们离此地甚远。但是,雷州东门已有如云的“野女”。她们不仅卖鱼,也卖“雷州布”,商人与“野女”好不殷勤!只可惜,先秦的秋胡和汉代的司马相如,都没有遇到动心的女人。苏轼与秦观被贬雷州时,均观赏过雷州墟市的奇异民俗。这些诗歌生动地描写了古雷州的海市情景,赞美了雷州女子的勤劳俭朴和动人风韵。

诗歌前两句,写早餐推迟及其原因。因要等买回银鱼下锅,故今天的早餐推迟,诗人至今未食。“银鱼”,银色的小鱼,此鱼虽小却味美。诗人在西轩,面对海边的早潮和趁潮捕鱼而归的渔民,以便等海市形成时好去买鱼做早餐。

后两句,写诗人在西轩傍晚时的所见。“山城”,雷州近海,并非山城。但是雷州城建在山冈顶上,亦称山城。“西桥”,指雷州城外西湖上的桥。此桥建在何公渠的闸门上,名惠济桥。桥有东西两座,在东闸上的名为惠济东桥,西闸上的名为惠济西桥。《大清一统志》雷州府:“惠济桥,在海康县西湖。有二桥,东桥跨东闸,西桥跨西闸,宋知州何庾建。”[19]在傍晚时分,关闭城门的鼓声已经敲过,但城门尚未完全掩上。诗人的思绪已飘出城门,越过雷州西湖上的惠济西桥,带着蒙蒙细雨和诗人的美梦,飞向远方。

《西轩即事》通过早餐晚食而引出即买即食的银鱼和连接鱼市的海边早潮,写西轩的早晨;再以城中暮鼓和西桥疏雨,写西轩的傍晚。诗歌笔调轻盈闲适,与诗人在外巡察时的紧张和繁忙形成完全不同的格调。

范梈在雷州冬至时有《夜坐有怀,舍弟在江右,别来凡阅九冬至矣》(《范德机诗集》卷七):

天边此夜逢冬至,江表频年望客还。谬戴词林深雨露,却怜棣萼远河山。

周流本已违长策,趋走那堪益厚颜?何日求田归计定?一尊松下咏间关。

诗歌写于至治元年(1321)十一月冬至日,是给弟弟的书信。由题目中的“别来凡阅九冬至”可知,此诗为在雷州时所作。诗人离开家乡八九年以上的有两次:一次是三十三岁第一次离家到京师,到四十三岁离京,为时十年;第二次便是延祐元年到至治二年在雷州,为时八年。本诗有“天边”作为地理标记,故它不是在京城时所作,而是在雷州任上所作无疑。“天边”,指在中国大陆“南极”的雷州。“谬戴词林”,指他在京师翰林院时;“棣萼远河山”,指他在雷州远离江西的家乡。雷州半岛民俗最重视的节日是春节、元宵、端阳、中秋和冬至等,所以冬至是一个重要的节气。《云笈七笺》:“冬至一阳生,万物之始也。”[20]范梈《范德机诗集》卷一《冬至日》也说:“冬阴已解剥,天运旋其初。”古人认为,冬至时节,是人身中阳气开始滋生的时候,故在此日以羊祭祀神灵,然后大家分吃羊肉祭品。今天,岭南在冬至日还保留着吃羊肉助阳气的习惯。

诗歌前四句,写诗人对弟弟的思念:“今年冬至我仍在天涯,令你在江西老家举首企盼。我因所谓的文学之才被举荐到雷州,却与你们远阻山河。”诗人是个孝子,对寡母十分孝顺。自己在外宦游,全靠弟弟在家照顾母亲,因此兄弟格外情深。《范德机诗集》卷六《二十六夜得舍弟书及知熊敬舆茂才消息,期旦夕有会并知便良快慰也》:“故人天阙腾新荐,舍弟云溪守敝庐。未省东归何日见?挑灯细读寄来书。”兄弟的书信和情谊,成为诗人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

后四句,写诗人的感慨和打算。诗人说:“在外宦游本非良策,何况我缺乏那低三下四、厚颜无耻以求升迁的本领?什么时候我才能弃官归隐,与你一起享受松下吟诗的快乐呢?”

诗歌通过思念弟弟和家乡,描写了他在雷州廉访司照磨任上的郁郁寡欢。诗人是个有操守的人,《元史》本传载:“虽癯然清寒,弱不胜衣,于流俗中克自树立,无苟贱意。”虽然他因文学才能而沾恩,但是“底僚”的生活本来就委屈了诗人,加之在独裁体制下需要对长官厚颜无耻地阿谀奉承,才能有升迁的机会,这令不愿折腰的诗人格外痛苦。

四、廉访司僚友

范梈为人正派,因此他在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有许多挚友,这些人是支持他在天涯海角坚持下去的重要的精神力量。

在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诗人最亲密的朋友有赵珍。《题燕山佥事彩绣堂》(《范德机诗集》卷七)说:

海康城下白云飞,南部观风使者归。督郡须持直指斧,历阶尚挂老莱衣。

高堂见月思丹檄,远路逢春忆翠微。赖有胜流词翰在,定随华榜照林扉。

从“使者归”看,这是廉访司佥事离任时的送别之作。但是,题目却又有题词形式的“题”字,这两者之间,不无矛盾。

诗歌首联,用“海康城下白云飞”起句,为诗歌布下云彩飞动的飘逸优美的背景,接着落在“南部观风使者归”上,形成欢快流畅的韵调,使诗歌简洁热烈,大气磅礴。这一联说,在中国南海之滨海康观风的使者,就要“历阶”升迁而离去了,因而海康城下晴空万里,天上白云飘逸,老天都为使者离任而高兴,以天飞彩云而大壮行色。

颔联,上句歌颂佥事——这位燕山使者在雷州大刀阔斧的行政风格,暗喻其在雷州任上的政绩;下句歌颂他孝敬父母的品德。“老莱衣”,指为使父母高兴而穿的五彩童衣。《列女传》:“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婴儿自娱,著五色采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啼,或弄乌鸟于亲侧。”[21]此指这位燕山佥事归家后,以身穿儿童花衣来逗父母开心一笑的孝亲娱亲之心。

颈联描写佥事对雷州生活的思念,尾联则写雷州朋友赠予佥事的留念之作。“胜流词翰”,指佥事的文学作品;“华榜”,指佥事在彩秀堂的题匾上所体现的书法艺术。

诗歌天地映照,山水与人文对举,在俯瞰宇宙和古今中,形成壮阔的意境。同时,起承转合自然流畅,词采飞扬,在行云流水的诗句中,既表达了对佥事的无限深情,也赋予诗歌悠扬如歌的愉快旋律。

这位得到诗人如此热情歌颂的佥事,除了他本人的人品和政绩值得歌颂外,他与诗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这位佥事是谁呢?明万历《雷州府志·名宦志》:“赵珍:不知何许人也。延祐二年(1315),任廉访佥事。平反讼狱,民无冤滞。与照磨范梈改创学宫,政多可述。”《雷州府志》所载佥事只此一人,延祐三年(1316)前后在雷州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任佥事且与范梈关系特别者,也只有此人。因此,结合方志可以确定,此诗所歌颂的人必定是赵珍。

与赵珍相关的资料极少,故《雷州府志》说不知赵珍是何许人也。但从此诗可知:赵珍是燕山人;他在雷州廉访司的佥事室的名字是极富诗意的“彩绣堂”。从张图南《重修雷州儒学记》“佥事赵公珍大都承直[郎]皆赞其后”可知,赵珍曾热情地支持范梈在雷州兴建学校的行动。范梈是元代著名的书法家,元揭傒斯《赠吴主一》:“国朝分隶谁最长?赵、虞、姚、萧、范与杨……范公清遒不敢当,纵横石经元老苍。”[22]著名书法家赵孟称赞范德机、吴子善、张伯雨三人的隶书。但是,“彩绣堂”的匾额并非范德机的作品,而是赵珍自己题写的。可见,他的书法艺术并不逊色于范德机,也当是个书法家。

在范梈于延祐四年(1317)写的《海角亭记》中,还隐藏着赵珍的资料。明崇祯《廉州志》卷十二《海角亭记》之末无署名,但明叶盛《水东日记》中的《海角亭记全文》有更完整的内容。所谓“全文”,就是在上文之后还有以下内容:“于是记之,俾刻亭上。后之览者,其不参有所感发矣乎!前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今授将仕佐郎、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管勾、承发架阁库兼照磨高平范梈文,承直郎佥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事燕山大都题额。”它比《廉州志》多出的内容有三:一是正文的结尾;二是碑文作者范梈的署名;三是碑额书法作者的署名。故在文后,叶盛跋云:“此吾家所藏范德机先生《海角亭记》石本,书出汉八分隶,先生笔也。”[23]可见,全本的内容录自石碑,碑为叶盛家中的收藏。在这里,海角亭上碑额的作者署名是:“承直郎、佥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事,燕山大都题额。”此处的燕山、大都和佥事,与《题燕山佥事彩绣堂》和《雷州学记》中的燕山、大都和佥事,必是同一人,即赵珍。延祐三年秋,范梈到廉州寻访古迹,无意中发现了廉州淹没在草丛中的海角亭遗址,于是,他嘱咐廉州官吏修复海角亭。次年,海角亭修复完成,范梈撰《海角亭记》,并用自己擅长的隶书书写上石。此时,他并没有忘记让自己的好友兼上级的赵珍参与到文物修复的工作中来,于是请赵珍题写了“海角亭记”四个大字,作为此碑的题额。因此,据《题燕山佥事彩绣堂》、《雷州学记》和《海角亭记》可知:赵珍的籍贯是燕山,家住在元大都。燕山,也即元大都(今北京)。元马谦斋《燕山话别》:“满斟芳醑别长亭,相送王孙出上京。玉骢且莫敲金镫,听阳关第四声,临岐执手论情。”燕山话别,也即上京话别。明无名氏《四贤记》:“只今朝廷无道,僭御中华。不若先收河、洛,打破燕京,寻一顶白帽儿戴戴。”元大都在宋宣和四年(1122)为燕山府,辽、金、元均以此为都城,繁华超过宋朝的京城。明《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明谢肇淛《五杂俎·地部一》:“辽金及元皆都燕山,而制度文物,金为最盛。”但是,元代的大都,也称燕京,并以“燕京厮骂”而闻名天下。元杂剧杨显之《醉中天·郑孔目风雪酷寒亭》:“我待揪扯着他,学一句燕京厮骂:入没娘老大小西瓜。”可见,赵珍的籍贯和居住地相同,均是在元大都。赵珍在京城时为承直郎(正六品),擢海北海南道廉访司佥事(正五品)。在佥事署上,高悬着他自己题写的“彩绣堂”三字大匾。赵佥事的主要职责是主管照磨所,因而成为范梈的顶头上司。因赵珍擅长书法和文学,与范梈志趣相投,故二人在工作和私交上都关系融洽。

值得注意的是,范梈《海角亭记》中的“燕山大都”,在《东坡祠记》中又作“大都军”,《道光琼州府志》卷三十八中有范梈《东坡祠记》:“延祐四年春,佥海北海南肃政廉访司事大都军行部至是,乃求其偃息之地,构堂三间而像其中。”关于“大都军”,其实是一个错误。明《正德琼台志》卷三十二:“大都军,延祐年间廉访司佥事。四年,于儋建东坡祠。”这样,“大都军”便成为赵珍之外的另外一人。但是,只要仔细研究就可以发现,《正德琼台志》和《道光琼州府志》的资料,均来自《东坡祠记》,并非另有所据。笔者认为,在“大都军行部至是”中,“军”系衍文。因而,元延祐年间海北海南道的廉访司佥事,并非在赵珍之外还另有一人“大都军”。元“大都”即在“燕山”。“燕山大都”是同义语,均指赵珍的郡望。因此“大都军”并非另有其人,而是“燕山大都”,也即赵珍。范梈《海角亭记》中的“燕山大都”和《东坡祠记》的“大都军”,实指同一人。可见,赵珍除了延祐元年冬支持范梈兴建儒学外,在延祐四年还支持了范梈修建儋州儒学和在廉州修复海角亭的活动。赵珍与范梈一起,在雷州、海南儋州和廉州都留下了历史痕迹。因此,这几处文献中的廉访司佥事、彩绣堂主人、燕山大都、承直郎,均指赵珍。关于“大都军”的错误,应该纠正。

《雷州府志》说赵珍“延祐二年(1315)任廉访佥事”,其他不详。但是,结合《题燕山佥事彩绣堂》、《雷州学记》、《海角亭记》、《东坡祠记》等可以确定,赵珍在雷州的任职时间是延祐元年至延祐四年,延祐四年赵珍还与范一起题写《海角亭记》的匾额和修建东坡祠。由此亦可确定,赵珍离开佥事的时间当在题写了《海角亭记》碑额和修建东坡祠之后,即延祐四年。

综上可知,范梈的《题燕山佥事彩绣堂》的写作时间在延祐四年(1317),也即赵珍的离任之年。范梈与赵珍到雷州的任职均在延祐元年(1314),同年到任是形成二人特殊关系的又一基础,因此,当延祐四年(1317)赵珍离任时,同年来此的诗人却不能离开,这使他的送别诗感情格外浓厚。

范梈与赵珍感情融洽,生活上彼此关照。明袁宏道在《沈博士》中说做官之苦,主要是因为“钱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风影,过客积如蚊虫,官长尊如阎老”。但赵珍并未以“尊如阎老”凌驾于人,他与范梈在文学和书法上均有共同的嗜好,对这位“元诗四大家”之一十分钦佩。因此,在工作上他们配合默契,且颇有建树。除了平反冤狱外,他们还一起“改创学宫”,雷州城迎恩坊的海康县学便是元代所建,明代才迁到今址——雷城第一小学。

《题燕山佥事彩绣堂》看似平常,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更多的事主信息,但它却隐藏着元代雷州、儋州、廉州等地一段重要的历史。《雷州府志》说不知赵珍“何许人也”,此诗不仅可解《雷州府志》之惑,而且披露了赵珍的生平、赵珍与范梈的特别关系,以及本诗的写作时间和背景,以及可纠正儋州“大都军”的错误等多方面的内容。赵珍是范梈在雷州时期的第一位知己,现在,他即将离去,范梈不免依依不舍。

诗人还写下《寄友人》(《元诗选》初集卷二十九):

绣衣行部直南州,幕府英名早岁收。如此一台兼二妙,令人万里破千愁。

桄榔叶暗潮声幕,薜荔花悬岳影秋。此去三湘宁久住,近天须应玺书求。

诗歌题目未指明“友人”是何人。但是,从“绣衣行部直南州”看,他当指赵珍。“绣衣行部”即上诗的“彩绣堂”;“南州”即上诗的“南部”。“近天”,指他来自元大都,“桄榔叶”、“薜荔花”,均为雷州、海南的景物。因此,《寄友人》即诗人在雷州送从北京来的朋友转任。它当在上诗《题燕山佥事彩绣堂》之后,是赵珍离别时的送行之作。

诗歌前四句,写赵珍的特殊背景,他在京城早有英名,之所以被派到南州是上级“一台兼二妙”的特殊考虑。后四句祝福他:赵珍结束雷州的任职后转任湖南,前程远大,因“近天”的关系,不久就会有“玺书”征他回到京城为官。

范梈与赵珍的感情真挚深切,完全超越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二人成为真正的朋友。赵珍离开以后,范梈还时常在赵珍的旧居门前,久久徘徊,并写下了《赵佥宪旧居》(《御选元诗》卷七十一):

闲门付与东风扫,独客残春思远道。日午不见蝴蝶飞,细看儿童弄芳草。

上面两首诗,均写于延祐四年(1317)。赵佥宪,即廉访司佥事赵珍。前两句写赵珍离开后,诗人在他故居门前惆怅徘徊。“闲门”,空闲无人的门。指赵珍离开后,旧居空置,人去屋空,只有东风拂扫着他的门窗。“独客”,指范梈。他原与赵珍形影不离,现在赵珍离去,只剩下形单影只的范梈,成为天涯的“独客”。可见,赵珍在残春时节离开雷州,此后范梈习惯性地来到赵珍故居门前,只见风扫空门,才想起赵珍已离去,不知他在天涯远道是否平安。

后两句,描写诗人久久伫立于空门,隐喻诗人无法忘却的思念。范梈一直徘徊在赵珍旧居门前,不知不觉时光已到中午,天静人寂,连蝴蝶也停止了飞舞,只有一个儿童在痴痴呆呆地把玩芳草:这一切,都展现在仍然在赵珍空门之前流连不去的诗人眼中。

诗歌写范梈对赵珍无限深情的怀念。与赵珍离别之后,范梈像失恋的情人一样失魂落魄,他久久地空守着赵珍的旧居,不忍离去。其感情的真挚和深切,如同独自把玩芳草的儿童一样痴情。他们由幕僚而成为生死之交,友情有如童话般的美丽。

在内容上,《题燕山佥事彩绣堂》本是送别之作,但题目上为何又用“题……堂”的题词形式?这个历史之谜的答案,就在《赵佥宪旧居》中。从本诗看,赵珍离别时,诗人写了送别诗。但在赵珍离去后,人去楼空,诗人仍然久久徘徊,思念不已。于是,他又将送别诗题写于赵珍旧居的彩绣堂上。前后两种行为的叠加,产生了送别诗的内容与题词的题目并存的现象。

范梈在海北海南道廉访司中的生死之交,除了赵珍,还有经历刘宗说。延祐年间,诗人有《传之经历谒告还湘中未语别而宵征,翌日与僚友追送生居亭中》二首(《范德机诗集》卷七):

美人归思落沧波,昨者论心肯重过。寒尽极知春意在,夜深无奈月明何!

海隅虽暂违霜幕,天上应须接玉珂。如此才贤移病去,瘴烟端的为谁多?

北风尽日破南溟,行客经年倚寿星。子有全家依翠岳,我犹万里隔青冥。

山田鹿下投书去,水馆猿啼却坐听。王事驰驱知有素,何由重见此邮亭?

“传之”,指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经历刘宗说。刘宗说(1268—1336),字传之,祖籍成都华阳。祖父在宋末曾为茶阳(今梅州市大埔县茶阳镇,当时为县城)军使,后安家于攸舆(今湖南攸县)。元欧阳玄《元故中奉大夫江南诸道行御史台侍御史刘公墓碑铭》:“除广西宪司照磨,选充南台掾,改湖东宪司照磨,仍留掾南台。擢海北宪司经历。”[24]廉访司的经历一员,官秩从七品,官位并不高。但是,刘宗说在任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经历期间,仍然为雷州人民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在海康县修复何公渠和戴公渠,二是为海北人民废除盐税:“其惠利久远,若筑堤海康,辟田万顷,以徕海外耕民。海北民鬻食盐,又输盐丁钱,公奏弛其征。文皇居潜琼管,以是知公。”雷州本是海畔生产食盐的地方,这里的食盐自给自足,却还要征盐丁税(食盐消费税),实在是荒唐。

此诗的写作时间,约在至治元年(1321)。在刘宗说的从政经历中,有许多与元代著名文人许有壬相同的地方。许有壬《祭刘传之御史文》:“公独我同中书,两曹机务是膺,公右我左,一日同升副宪。”许有壬(1287—1364),字可用,河南省汤阴县人,曾任中书参知政事,元代著名大臣。刘宗说任山南浙西两道肃政廉访副使时,许有壬也于同一日升为廉访副使。不仅如此,许有壬与刘宗说的任职履历曾有三次同时,所谓:“平生三仕之合,始终二家之契。”许有壬任经历在延祐六年,《元史·许文忠公列传》:“(延祐)六年(1319)己未,除山北廉访司经历。”那么,刘宗说任海北廉访司经历,也当在延祐六年(1319)。他离开海北海南道廉访司经历,当在延祐九年(1322)。刘任海北廉访司经历时,体弱多病,他遂决定离开雷州,到湖南老家去养病。刘宗说比范梈年长四岁,任海北海南道廉访司经历时,又是范梈直属上司。他不仅似兄长般待范梈,而且“寒尽极知春意在”,二人是患难之交。离别时,为了不打搅范梈,他连夜悄悄出发。但是第二天范梈发现后,立即与同僚追寻,直到生居亭才赶上刘宗说,于是在亭中为他题诗饯行。“海隅”、“瘴烟”,均指雷州,范梈为留不住这样杰出的人才而惋惜。

诗歌的题目就极富戏剧因素:由于二人已在前一夜彼此叙别,故经历刘传之为了免范梈再次相送之劳和离别的感伤,趁天未明就立即悄悄出发。但是,范梈不会就此罢休,第二天与僚友一起追赶他,一直追到雷州城外的生居亭,终于赶上了,于是,二人又在生居亭中道别。诗歌的题目,把二人的深情厚谊在互相体贴中传达出来。

第一首诗歌,写二人的依依惜别。前四句,写诗人昨夜与朋友的告别。“美人归思落沧波”,指今晨刘宗说已经踏上思乡回家之路;“昨者论心”,指二人昨夜临别的知心话语,这样的时刻是否还能再有呢?“寒尽”句,指二人的交往经过患难的考验,更见出朋友的真情。“夜深”句,指二人昨夜月明下的惜别,虽然难分难舍,却又无可奈何!

后四句,为刘宗说离开雷州而惋惜。“海隅”二句,为刘宗说的前途而祝福。“玉珂”,美玉装饰的车辆,语出《离骚》,屈原在上天时:“扬云霓之暗霭兮,鸣玉鸾之啾啾。”汉王逸《楚辞章句》:“鸾,鸾鸟,以玉为之,著于衡和著于轼。啾啾,鸣声也。言己从昆仑将遂升天,披云霓之蓊霭,排谗佞之党群,鸣玉鸾之啾啾而有节度也。”[25]诗人说,对于像屈原那样的贤才,天上一定列队迎接他的玉车的到来。由于瘴疠和边远,雷州被官员视为畏途,以致雷州的官职常空缺无人。来雷州任职的官员,就难求其贤了。因而,雷州能有刘宗说这样的贤才,极为罕见。但是,如此贤才却因病而离开雷州,诗人深加惋惜:“您的病难道真是雷州的‘瘴烟’惹的祸?”

第二首诗歌,写别后的思念。前四句,把刘宗说回家与诗人依然滞留在雷州进行对比:“刘与全家团聚在长沙的岳麓山下,可我却仍然在雷州。北风终日震荡着南海,我的家却在万里青冥之外,这更使我羡慕和思念故人刘宗说。”

后四句,嘱咐今后经常写信。“山田”二句,写诗人寄出书信后,总在渡口水馆等待着回音的到来,二人的深情在急切等待的细节中表现出来。“王事”二句,诗人说:“我知道你今后也会公务繁忙,但是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的邮亭信使呢?”

刘宗说到达湖南后,果然立即寄书给范梈,叙述离别后路上的情形。范梈也立即答以书信——《寄刘传之》(《范德机诗集》卷三):

故人去南海,已度百花时。万事须重到,孤舟何太迟!

云迷帝子渚,月过伏波祠。幕府文书省,来须慰我思。

这是收到刘宗说报平安的来信后诗人的回信。前四句,是对来信内容的回复。刘说,他在离开南海与北部湾结合部的雷州后,在暮春百花凋谢时,才回到湖南。范梈十分关切地说:“世上万事均不易,但是你的孤舟到家,也太迟了,难道路上旅途不顺?”对此,诗人事后还感到十分揪心。

后四句,对刘宗说来信的感谢:“你在云深斑竹妃子泪的帝子渚,我在月笼伏波祠的南海,彼此相隔数千里,但是,幕府即刻传来你的书信,它十分及时地抚慰了我对你的万千相思。”

后来,诗人还与刘宗说故友重逢,《范德机诗集》卷三《阅除目仲弘渊宣慰传之廉副俱出山南,暑夕有怀无由倾倒》:“舍下初秋至,明月出云端。清辉延细竹,爽气集幽兰。江汉不容越,方舟逝良难。瑶琴谁起坐?中宵为我弹。”“阅”,指积累的履历或功绩。“阅除”,指诗人在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任照磨的任职期满。《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古者人臣功有五品……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对于范梈而言,他需要积累“两考正九品,通理二百一十月入流”的资格,才能升迁。《元史·选举志》二:“部照:江北提控案牍,皆自府州司县转充路吏,请俸九十月方得吏目。一考升都目,都目一考,升提控案牍;两考正九品,通理二百一十月入流。其行省所委者,九十月与九品……通理月日,考满方许入流。”照磨本九品,如果任职满一百月,可以升为从八品。诗人在雷州任职长达八年,但是离任期结束还十分遥远。诗人“阅除”而离开雷州在至治二年(1322)八月,此年即与刘宗说重逢。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孛儿只斤图帖睦尔——后来的元文宗,因宫廷斗争“谋反”案的牵连被贬于琼州。此时,在雷州的刘宗说和海康举人王景贤,均冒着生命危险,对落难的图帖睦尔给予帮助和关照。文宗即位后,拜刘宗说监察御史,王景贤也得到御赐六花宫袍一领的赏赐。后刘宗说从监察御史出为山南浙西两道廉访司副使,于是范梈终于与他有了重逢的机会。诗歌中明月、清辉,爽气、幽兰,即写出故友重逢的无比欢欣,刘宗说还拿起瑶琴,为诗人中宵而弹。诗人与刘宗说的友谊延续终身,以至于刘宗说的好友张图南和刘岳申等,对范梈也十分关照。

诗人在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任照磨期间,最好的朋友便是佥事赵珍和经历刘宗说,他们不仅是范梈在官场的上司,更是历经患难的生死挚友。这些珍贵的诗歌,反映出诗人在廉访司良好的工作环境和亲密的人际关系。

五、雷州迎送

雷州成为全国二十二道之一海北海南道的首府后,不少外省和中央的官员出现在雷州。当曾为翰林院秘书的李泂到达海康时,范梈有《寄李秘书泂》(《元风雅》前集卷九):

秘书出是蓬莱苑,流落东吴又一春。见月定怀骑鹤侣,闻秋肯让鲙鲈人。

吾曹事业徒温饱,子等居诸异隐沦。海表何时携手再?相怜同是老词臣。[26]

诗歌当作于至治二年(1322)。李泂(1274—1334),字溉之,滕州(今山东枣庄)人,生于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卒于宁宗至顺三年(1334),享年六十岁。曾任翰林国史院编修、太常博士、监修国史长史、秘书监著作郎等,著有文集四十卷和《送别诗卷》等。今《元诗选》存《溉之集》一卷。《元史·李泂传》:“李泂,字溉之,滕州人。生有异质,始从学,即颖悟强记。作为文辞,如宿习者。姚燧以文章负大名,一见其文,深叹异之,力荐于朝,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未几,以亲老,就养江南。”诗人在京城任翰林院编修时,与李泂是同僚。《元史》说李泂“以亲老,就养江南”,李泂《留别金门知己序》说:“我本山人,素志丘壑,获归名山,为愿毕矣。爰以四月十一日离京师,是夜抵潞阳,慨然赋诗,遥慰匡庐隐者,并似[以]金门诸公为一噱云。”他与范梈均是“山人”,有共同语言。据此可知,《元史》所谓“就养”,是讳语,其实,是李泂决计隐居。故元吴澄《赠李溉之序》:“济南李溉之,以卓荦之才,骎骎向大用,一旦辞官而去,将求深山密林以处,泯泯与世不相闻,而韬其声光。”[27]张养浩《送李溉之序》也说:“夫编修官,品虽居八,国史之事实预焉,选部执资考法,比校甚严。君素无所阶,一举而班诸太史氏。在他人得之其自荣幸为,何如而子顾以为不足?”[28]《元史》没有交代他离京的时间,其实,当在延祐元年(1314)四月十一日。延祐元年秋,范梈离京赴任雷州。李泂在春天离京归隐时,范梈曾赋诗送别。

诗歌前四句,关注李泂的行踪,以表达怀念之情。“蓬莱苑”,指京师翰林院。李泂离开翰林院隐居后,曾云游东吴。“骑鹤侣”,“鲙鲈人”,均指避世隐居。诗人说:“看见月亮,我思念你;听到秋声,我又想起‘休说鲈鱼堪脍,尽西现,季鹰归未’的你来。”

后四句,叙述自己的近况,并希望李泂来雷州相见。诗人说,我任职雷州,只是混个温饱。我们曾是翰林院的老词臣,故希望能在海畔雷州相见。“海表何时携手再”,诗人与李泂相约再见,也就是说李泂曾经来到雷州与范梈见面。对于这段经历,史书无载,但也并非无迹可寻。元袁桷《送李溉之致祠山川序》:“至治二年(1322),集贤都事李君溉之,承诏首北岳,遵济源,转北海,终会稽焉,以登其于行也。”[29]至治二年(1322),李溉之以集贤都事的身份,奉命到名山大川祭祀各地神灵。他到广东祭祀南海神和雷神时,终于与老朋友范梈见面。李泂在皇庆壬子作《采石江诗》,元太平路儒学教授临川黄次思在元后至元六年(1340)《李泂过采石江诗碑跋》中说:“监察御史必申达而樵隐诗风纪之纶音诞布海北诸道”,碑在今马鞍山市采石矶公园之李太白祠内。李泂“纶音诞布海北诸道”,当即他到广东路祭祀海神和雷州路祭祀雷神时到达雷州。

此后,范梈有诗《送别周仪之推官赴钱塘,并简李四秘书》(《元风雅》前集卷九):

武帝龙飞第一春,京华相送各沾巾。讵知邂逅文身地?总是栖迟皓首人。

山驿蛟眠星满洞,水乡雁起月迷津。若逢李泂南天竺,谓是前书感谢频。

“李四秘书”,即李泂,因他曾任秘书监著作郎。诗歌送别周仪之,同时托他致意李泂。“武帝龙飞第一春”,指元仁宗恢复科举的延祐元年(1314)。看来,这年在京华歧路送别的,除了李泂外,还有周仪之。“文身地”,这里指有文身习俗的越人居住的雷州。

诗歌前四句,叙述旧日友情和诗人在雷州的邂逅。诗人说:“自从我们在京城分别以后,我一直栖居在雷州。其间,我在越地邂逅了几位在京城结交的朋友,现在我已满头白发,却仍勾留雷州。”后四句,写山河阻隔,只有借书信问候。“前书”,指李泂上次给诗人的来信,范梈对此再三地表示问候和道谢。

范梈还有《和李溉之园居集咏》八首(《范德机诗集》卷三):

书剑上青霄,乡关雨雪遥。年华侵水竹,客思堕山苗。

会想商岩绮,将从郑里侨。文辞诚小技,只比俗情饶。

岂是幽栖地?飞腾亦未量。城根分鼠壤,池面合鱼梁。

名久喧郎署,歌时感女桑。畏卿音调苦,畴复贵相忘。

圃色依帘障,天光切户庭。草生连夜雨,花落遍池星。

未遂翔寥廓,真堪托晦冥。逢时须紫燕,得意拂青萍。

亦欲依家耳,衡门斗极边。乡心征化鹤,宦迳跕飞鸢。

白日抛书送,青山拂槛延。风流自无已,忆上五湖船。

都无京国意,满眼旧生涯。壁隐崆峒木,毡蒙婀娜花。

善邻垣故辟,爱客酒能赊。皎皎荒途子,音期只尔遐。

偶从耕凿事,便有古人风。井泻千畦碧,林然独杏红。

世情何近远?宦秩自卑崇。任道流行意,雩坛或与同。

磊落人间士,名成定不虚。愿陈元有策,交荐可无书?

莫遣从师苦,因将作吏疏。吾徒岂念此?媿尽马相如。

丹柰花初结,朱樱子半成。寝兴因物变,筋力与年增。

燕拂承尘去,蜂随曳杖行。玉泉几千仞?好在翠如倾。

诗歌题目在《元诗选》初集卷二十九作“和李溉之园居杂咏”,差异较大。李溉之写了《园居集杂咏》八首,范梈依次赓和。李溉之《园居集杂咏》现已不存,也影响到对范梈八首和诗的解读。

从“山苗”等词语看,范梈的和诗写于雷州。“山苗”,本指五陵一带楚人。因先秦岭南属楚,故它又代指岭南越人。“斗极边”,指雷州。范梈《九月十九日京东门与董右军诸公别,至通州还寄在京朋游》称雷州为“南极下头星象少”,《开岁》称雷州为与“北极”相对的“南辰”,《二杏》称雷州“誓将适南郡,辟地江之涯”等,故有“斗极”之说。李泂诗歌多佚,《园居集杂咏》更不见,今存诗不过十首。但是,范梈赠给李泂的诗歌已超过他本人的存诗,二人友情的深挚程度,由此可知。

在雷州期间,诗人与廉访司的同事和海康文人的关系较好,彼此相处和睦,故有不少朋友。出现在他的赠别诗中的,有上司,但更多的是文人。赠别上司的有《送元经历赴广东》(《元诗选》初集卷二十九):

番禺直北望长沙,元帅持戈镇海涯。万里送君归幕府,几时为我寄梅花。

云蒸巨浪鱼吹岸,柳压荒山獠阵牙。欲托乡书妨枉骑,湄湘西上是吾家。

“元经历”,即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经历元璧。万历《雷州府志·名宦志》:“元璧,皇庆间为廉访司经历,持政严明,吏民畏惧。敦尚儒雅,置大成乐器,文事攸备。”[30]元璧任海北海南道经历,时在皇庆元年至延祐四年(1312—1317)。延祐年间,潮州府判官钱珍因奸淫事暴露,企图杀死推官梁楫灭口。事泄,钱珍贿赂广东廉访副使刘珍,以获得包庇。事发后,引发了广东官场的大地震,前后牵连下狱的有两百余人,番禺政府为之一空。雷州在明代以前多属于广西,与广东没有直接的行政关系。故朝廷调海北海南道的官员到海北广东道肃政廉访司任职以充实空缺。元璧是调任的官员之一,此诗当作于延祐四年(1317)。

元璧在海北海南道廉访司任经历时,是诗人的直属上司。经历司是廉访使的办公室,经历司内有三人:经历一员,从七品;知事一员,正八品;照磨兼管勾一员,正九品。故经历直接管理知事和照磨。元璧是岭北湖南道人,他这次调任的首府在番禺的海北广东道,故可先回老家探亲。

诗歌前四句,写送别和留恋:“因您持戈镇守海涯雷州,我们有幸成为好朋友。现在,您要离开雷州,赴任番禺了。我送您到新的幕府就任,却是多么舍不得您离开。何时何月,我才能收到您寄来的书信和梅花?”“几时为我寄梅花”,语短情长,真可谓“一言满慰三年别”。后四句,祝贺元经历有了回家探亲的机会。“云蒸”两句,写元经历回家时的行船和山路,最后两句说:“我多想拜托您绕道,替我捎封家书,因为从您老家长沙西上,就是我老家江西清江县。”诗歌在送别主题和歆慕外,还表达了范梈的思乡之情。范梈在海涯雷州时的处境十分窘迫,一家十口经常无米下锅。

诗人在雷州廉访司照磨所,还写了《奉酬段御史登岳阳楼之作,时分理盗贼至海康》(《范德机诗集》卷五)一诗:

谁能手铺湘水平?刬却君山看洞庭。

昔人已骑黄鹤去,楼前乱芷春兰青。

岂知绣衣后千载?远违凤阙来江城。

凭高吊古落日紫,领客置酒开云屏。

酒酣点笔赋新句,薄海传诵令人惊。

忆我初游白玉京,与君联步趋承明。

手宣皇猷敷帝绩,济济学士如登瀛。

一行竟堕万里外,回首沧浪思濯缨。

守官区区事无补,惟有白发欺人生。

牂牁水外万竹底,四时鸟语烟边鸣。

忽忽此地复相见,恍如幽梦求仙灵。

中宵秣马不遑暇,君又北乡予南征。

如兹后会复何日?念之使我双涕零。

宫中圣人总四溟,所过海岳须澄清。

铁冠峨峨望天下,青霄快展皆修程。

由来豺虎伏仁兽,况有鹰隼当秋横。

明夜相思隔云岛,月落高台闻笛声。

道光《广东通志》卷十九引本诗,题目作“登楚豁楼段御史见示《登岳阳楼》诗”。“登楚豁楼”等语,不知何据?“楚豁楼”,即“楚阁楼”之音误,也即雷州城的北楼。范梈在雷州八年,不可能将北楼的名称写错。可以考证本诗写作时间的“时分理盗贼至海康”,又被删除,亦不可解。

诗歌作于至治二年(1322)。“段御史”,段天祐,字吉甫,汴梁人。《御选元诗姓名爵里》一:“段天祐,字吉甫,汴梁兰陵人,登泰定甲子进士第,授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至正间历江浙儒学提举。”段天祐著有《庸音集》、《学文斋遇抄》、《绀珠》、《双南》、《金斓玉》等集。至治二年,他以翰林院应奉兼御史身份到广东雷州缉盗——镇压“瑶贼”起义。途中从松滋经洞庭湖,登岳阳楼,写《登岳阳楼》诗。二人本是京城同僚,今在雷州海畔相见,真是他乡遇故知。段御史高兴地出示其《登岳阳楼》诗,范梈遂以唱和,故有此诗。

诗歌十七韵,可分为三层。前十句为第一层,写与段御史在海康相见。官场迎来送往,本是无聊的事。明袁宏道说做官极痛苦,《袁中郎集》卷二十《丘长孺》:“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侯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喻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当官如牛马如妓女……这是天下少见的“当官论”。但是,段天祐供职于诗人十年前曾任职的翰林院,又是诗人和书法家,这三方面均与范梈有共同语言,故彼此十分亲密。

中间十二句是第二层,追忆二人的情谊和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忆我”四句,写二人在京城翰林院“联步趋承明”的同僚生活和“手宣皇猷敷帝绩”的辉煌。“一行竟堕”四句,写自己在万里外的雷州的落魄和徒添白发的无奈人生。“牂牁水外”四句,写诗人与段御史他乡相逢、恍如幽梦的喜悦。

最后十二句,写分别和别后思念。诗人与段天祐相聚短暂,转眼间又要分别。段御史要离开雷州北上,诗人则要离开雷州去海南。看来,诗人是为了与故友重逢而临时从海南赶回雷州与段相见的。当他想到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时,不觉难过得两眼泪流。“宫中圣人”四句,祝福段御史辅佐宫中圣人澄清海岳,青霄云上,前程远大。最后四句,写别后的思念,惆怅之情唯在月夜笛声中消解。

诗歌题目暗用李白《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意即以李白陪侍郎,比喻自己陪段御史。诗歌前两句用李白诗“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的意境,比喻自己对段御史的热情欢迎。次两句用与李白事迹有关的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一联,比喻自己和段御史离别后的惆怅。诗歌中“酒酣”二句,写招待故友;“忆我”二句,写二人的友情和诗人心情。诗人与段御史在玉京翰林院是同僚,当时或同宣皇猷,或联袂遨游,今日相见,怎会不高兴?故袁宏道《江长洲进之》:“虽说吴令烦苦,其实良朋相聚,亦是快事。他日,虎丘一块石,太湖一勺水,传吾两人佳话,未可知也。”朋友相得,同游一石一水也是快事。

诗歌写喜逢故友,音调爽朗,格调高古,有李白雄奇飘逸之风。范德机对李白和崔颢的诗歌,均颇有研究。清潘德舆说:“崔郎中《黄鹤楼》诗,李太白《凤凰台》诗,高著眼者自不应强分优劣……范德机云:登临诗首尾好,结更悲壮。”[31]本诗用唐人诗典,韵味厚重,有唐人气象。“元诗四大家”之一的揭傒斯在《傅与砺诗集序》中评论范诗:“去故常,绝模拟,高风运韵,纯而不杂。”本诗足以当之。

此诗后来在雷州传诵一时。明黄佐《广东通志》:“会御史段天祐奉诏分理盗贼,至海康,梈故人也。与之登楚豁楼,出《岳阳篇》,梈和之,雷人竞相传诵。”诗歌虽然称雷州为“一行竟堕万里外”,但是本诗仍然是雷州城楼上的优美华章。

“元诗四大家”之一的范梈在雷州,给雷州诗坛带来了新鲜的风气。在范梈身边凝聚了一批文人,其中主要的便是雷州儒学的教授们。雷州儒学教授李亭调任广州番禺儒学,他先回乡探亲,再就任于五羊。诗人写下《赠别李教授亭赴五羊,先往余饶觐省》(《范德机诗集》卷三):

行色动西风,乡心去住同。诸生五岭外,之子大江东。

且羡还家鹤,无愁度海鸿。若逢天上使,书记莫匆匆。

“李教授亭”,即雷州儒学教授李亭,调任广州番禺儒学。“余饶”,当作余姚,是李亭的家乡。在赴任广州时,李亭也先回浙江余姚省亲:“故曰“大江东”。

诗歌前四句,祝贺李亭回家省亲:“李亭正在整顿回乡的行装,为即将离开雷州做准备,这撩起我们的思乡之情。与我们同来的诸位文人仍然在岭南,但是你却十分幸运,就要回家了。”这实际上是以他人的艳羡,来婉转地表达大家对李亭回乡的祝贺。后四句是诗人对李亭的祝福:“只要你过得好,不要担心,虽然我们仍然在海畔,如果有机会,请及时给我们来信。”这虽然是送别诗,但是热情洋溢,诗歌亲切生动,韵味深长。

诗人还有《曾教授趋韶州》(卷七):

荔子红边五月初,广文去住定何如?报恩岂恋将军马?治盗聊迂太守车。

多近藤萝安吏舍,少凭椒葛附音书。到官定有佳声荐,瘴雨蛮烟细祓除。

诗歌写于至治二年(1322)五月。“曾教授”,雷州路学教授曾世立。明万历《雷州府志》卷六《元雷州路教授学录》:“曾世立,治至教授。”在荔枝初红的五月,时任雷州路学教授的曾世立,迁韶州府学教谕,诗人作诗赠别。“广文”,本指唐代诗人郑虔。据《新唐书·郑虔传》,唐玄宗爱郑虔之才,为之置广文馆,以为博士。杜甫《醉时歌》:“诛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后泛指清苦闲散的儒学教官,这里指曾教授。至治二年(1322),雷州发生了“瑶贼”起义,御史段天祐等到雷州镇压。曾教授任雷州教授,至治二年(1322)任满,随段天祐转任韶州。范梈在迁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前,曾任左卫教授,因此对曾教授的命运尤其同情。曾教授被迫跟随镇压农民起义的军队的车辆上路,前往韶州上任,令诗人感慨万千。诗歌前四句,写习文的教授依附尚武的将军发出的感慨;后四句是诗人对曾教授的祝福:“动乱时代安全是第一位的,到任后,你的前程一定远大。”“元诗四大家”之一的诗人,对动乱中的文人的命运,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在本诗的背景中,隐约可见雷州瑶族起义的一段历史,这对于研究雷州历史有重要的意义。

元代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的官员,明万历《雷州府志》卷十五所存的仅廉访使乌古孙泽和张忽里罕两人,副使拜都、吕珫、贾焕等四人,佥事赵珍一人,经历元璧、郭思诚两人。范梈的诗歌所提及的元代雷州官府中的人和事,多为地方志所无,故范梈的诗歌为雷州的地方志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六、在徐闻

范梈作为海北海南道廉访司的照磨,需要到廉访司属下高、雷、廉、琼等九个路级单位及其所属县乡巡视,海北海南道包括今广东西部地区、海南全省和广西北海等广大地区。在这些地区中,诗人到徐闻县的次数最多。这不仅因为徐闻县属雷州路所辖,还因为它是从雷州到海南的必经之地。诗人六次到海南,来往均要经过徐闻县及其沓磊海港,因此他的诗歌中写到的县级单位以徐闻县为最多。相比较而言,雷州路所辖的遂溪县,其辖地离海康县城不足十里,但诗人却没有写关于遂溪的诗歌。

诗人第一次到徐闻县,是延祐二年(1315)五月下旬。他曾在徐闻县的英利驿住宿两天,见《五月二十日发雷州过徐文次驿候役者不至留二日》(《元诗选》初集卷二十九):

久约归吴弄钓舟,海天羁思复悠悠。谁知树底春生月,独坐人间地尽头。

粉壁旧题分藓读,瓦罂新酒接花刍。边鸿固是南来绝,绝为雷城信滞留。

诗歌写于延祐二年(1315)五月二十四日。“徐文”,今作徐闻,即徐闻县。“次驿”,指徐闻县的第二个驿站英利驿。雍正《广东通志》卷十八:“徐闻县驿曰英利。”徐闻县的首驿是沓磊驿,其次是英利驿。英利驿在雷州城南三十五公里,其南即遇贤铺,今属雷州市英利镇。英利,古名“英益”,为古越语地名,其意为越人村,是古代徐闻县的重要聚落。1933年在英利附近的石尖堰发现了新石器时代晚期人类文化遗址,出土了磨光石斧、石锛、砺石、石环等石器以及夔纹陶片等文物,它表明英利在雷州半岛的文明中自古以来就有重要的地位。从诗歌题目可知,诗人五月二十日从雷州出发,二十二日到达英利驿。但是,给他搬运行李的役夫没有到达,他为此在英利驿等待了两天。在等待的日子里,他将此诗题写于英利驿的墙壁上。

首联,写题诗的缘起。诗人在等待行李的时候,无意中读到故友题写在英利驿墙壁上的题诗,诗人与他早有归吴的旧约,但是诗人却未能践约,而羁縻在海天之际的雷州。想到此,自己的愁思便弥漫海天。颔联,交代愁思产生的时间和地点。诗人独坐在大地尽头——中国大陆的最南端,一直到月出树间。颈联,写诗人在徐闻县英利驿的生活。诗人剥开英利驿墙壁上的苔藓,看到了故友和前贤们题写在驿壁上的诗歌。英利驿虽然破旧,但是主人却是古道热肠。晚餐时,驿吏不仅端出热饭热菜,还端出瓦罐,把刚酿的新酒用花蒭现场过滤,以美酒热情地招待诗人。尾联,写役夫不至的原因。湖南衡州府的衡山有七十二巨峰,主峰是以火神命名的祝融峰,它与紫盖峰、云密峰、石廪峰、天柱峰一起构成南岳五峰。府城南的回雁峰,是七十二峰中最南的一峰,古人认为,秋天北雁南飞时到此峰便回,不再继续向南。唐柳宗元《过衡山见新花开却寄弟》:“晴天归路好相逐,正是峰前回雁时。”刘禹锡《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故海畔雷州,是大雁飞不到的绝域。诗人说,役夫之所以不到,当是因为这里音信不通。

诗歌虽不长,却描写了古代雷州的两大特色。第一,雷州地尽天南的“南极”意象。诗人写雷州的诗歌,既有“去来抵二极”,也有“自违北极向南辰”,还有“南极下头星象少”、“衡门斗极边”、“南极有星朝玉阙”等,多次写到雷州的极地特征。但是,都不如本诗歌典型,诗歌用海天悠悠、大地尽头、边鸿南绝等意象,充分描写了雷州的边地风光。第二,雷州古驿站的原始风貌。在诗人笔下,英利驿房舍破旧,因漏雨而使墙壁长出了苔藓。雷州僻据海滨,土旷民瘠,连道府县的官署都十分简陋,驿站的经费更为困难。古雷州有五大著名驿站:海康县的雷阳驿、遂溪县的桐油驿和城月驿、徐闻县的沓磊驿和英利驿。五大驿站中,徐闻县的沓磊驿和英利驿环境最为艰苦。海康县的雷阳驿和遂溪县的桐油驿、城月驿,均岁支银数百两,而徐闻县的沓磊驿、英利驿,岁支银仅百两。驿吏终岁勤苦,连妻子孩子也奔忙于迎来送往的风帆马匹之间。明万历《雷州府志》卷八:“(徐闻县)踏磊驿,县东南二十里渡海处。旧署在海安所城内,后以官司渡海迎送不便,驿丞陈登云移居城外天妃宫旁,茅房安身。万历四十年被毁,驿丞丁克诚捐俸建木柱茅房一重居之。支应不满百金,最苦。”徐闻县的经济比不上海康县和遂溪县,故英利驿与沓磊驿条件恶劣,驿站均以茅草盖房,墙壁生苔。不过,这些墙壁上,题满了往来诗人们的题壁诗,成为雷州文化的一个重要景观。

范梈第三次到达徐闻县,是延祐三年(1316)的四月中旬。诗人在延祐三年(1316)二月二十六日从海南回到雷州的廉访司署,这是诗人第二次到徐闻。但是,仅隔一月又半,又要赶往琼州的海南廉访分司。当他走到徐闻县时,接到京城亲友的来信,仓促中写下《怀京下亲友》(《范德机诗集》卷六):

海上经年思杀人,绝怜京国旧交亲。过江唯有传梅使,寄得书回是暮春。

诗人在京城的亲友,当指任宰相的学生危素等人。诗人在翰林院时期的故友甚多,主要有中丞董士选、张养浩、杨载、元明善,还有翰林院侍讲袁桷、国子祭酒兼翰林院侍讲邓文原,以及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的虞集、学生危素等。这些京城的重要人物,多是范梈在翰林院时的同僚,他们曾一起诗酒唱和。其中,感情最深挚的是虞集,《元史·虞集传》:“其(虞集)交游尤厚者,曰范梈。”虞集有《次韵云章丈欲访德机学士,故以末句相属,冀以因行致之》:“故人范叔清秋鹤,谁共吟诗月满堂。”[32]他称范梈为“故人范叔清秋鹤”,关系特别亲密。范梈《怀京下亲友》所怀的当是虞集等京城故人。诗歌当写于延祐三年(1316)四月,地点是徐闻县。“海上”即指在海畔的徐闻,其时范梈到达雷州已经一年又五个月了。

诗歌前两句,写诗人对故友的思念。诗人离京已经一年多,在海畔孤城更加思念京国的旧友和亲人。在海畔最大的痛苦是孤独,明徐闻典史汤显祖《送谢君实理高州》说:“秋风莎露排烟岚,一官如寄谁可谈。”[33]诗人在京城任翰林院编修时为正八品,虽官位不高,那时却是诗人一生中最值得追忆的美好岁月。寂寞中,诗人更加怀念在京城的岁月和京师旧友。后两句,写中国大陆最南端的音信交通的困难。因交通不便,诗人收到故友从京城寄来的书信时,已是第二年的暮春了。可见,本诗是诗人写给京城故友的回信,故主要抒发对首都故友的思念。

诗人在徐闻县还作有《随闻县怀京下旧游》(《范德机诗集》卷七):

平生不识张廷尉,中岁方逢马伏波。昨见山川皆胆落,稍侵霜露始心和。

皇恩远荷优隆至,旅况深惭慨惜多。天上故人安好在,西风迟暮意如何?

本诗题目,《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卷五作《随闻县怀京下旧游》。徐闻,除了作“随闻”外,有的还作“徐文”,均误。当以《范德机诗集》卷七为是。

诗歌写于延祐四年(1317)秋,写作地点是徐闻县的伏波庙。当时,范梈从雷州出发到海南廉访分司,途中经过徐闻县。范梈已是“中岁”年纪,却仍然四处奔波。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徐闻县的县治在新址宾朴村。范梈到徐闻时,县城新建才二十三年。新县治万事草创,县署野处无城,条件十分艰苦。而在范梈离开雷州六年后的天顺元年(1328),海盗就屠了徐闻县城,县署也被夷为平地,县衙不得不暂时迁于海安所办公。创作此诗时,诗人在草创不久的徐闻新县城里,作渡过琼州海峡的准备,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到徐闻县城的南海神庙中祭祀海神。雷州地区关于海神的传说活灵活现。清屈大均《广东新语》载:“溟海吞吐百粤,崩波鼓舞百十丈,状若雪山。尝有海神临海而射,故海浪高者既下,下者乃复高,不为民害。父老云:凡渡海至海安所,闻涛声哮吼,大地震动,则知三四日内有大风雨,不可渡。又每月十八日勿渡,渡则撄海神之怒。又云:凡渡海风波不起,岛屿晴明,忽见朱旗绛节,骖驾双螭,海女人鱼,后先导从,是海神游也,火长亟焚香再拜则吉。其或日影向西,巨舶相遇,帆樯欹侧,楼舵不全,或两或三,时来冲突。火长必举火物色之,举火而彼不应,是鬼船也。火长亟被发掷钱米,以厌胜,或与之决战。不胜,必号呼海神以求救。海神甚灵,嘉靖间有渡琼海者,见海神特立水上,高可丈余,朱发长髯,冠剑伟丽,众惊伏下拜。海神徐掠舟而过,有光景经久不灭,次日有三舟复见,大噪拒之,风波大作,舟尽覆。语云:上海人,下海神。盖言以海神为命也。”[34]因此,人们渡海之先,必须虔诚地祭祀海神,广州一带祭祀祝融和天妃,但雷州半岛则主要祭祀伏波将军。当然,这也是相比较而言,雷州的天妃庙也香火旺盛。明万历《雷州府志》卷十一邓宗龄《雷州天妃庙记》:“雷阳故有天妃祠,祠去南渡河可十里许。天妃于海神最灵,诸渡者必走谒祠,问吉凶。”伏波将军有路博德和马援,但是大多只供奉马援,《广东新语》卷六:“伏波神,为汉新息侯马援。侯有大功德于越,越人祀之于海康、徐闻,以侯治琼海也。”后来文人为路博德不平,故有的庙宇也供奉二人。本诗的伏波庙只祭祀海神马援。

诗歌首联,写拜见南海海神马伏波。“张廷尉”,指汉文帝时敢与皇帝理论的贤臣张释之,班固《汉书》卷五十:“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张汤也曾任张尉,但是这里以张廷尉与马伏波对文,当非指酷吏张汤。颔联,写见到南海神以后的思想变化。诗人说:“从前不认识‘天下名臣’张廷尉和马伏波,今天见到雷州人民如此崇拜他,这使我大为震撼。从前,瘴疠之地的雷州山川使我魂飞魄散,如今我已两鬓斑白,见到马伏波后,心情开始平和。”颈联,描写自己对雷州为官的新认识:“我虽然在雷州,但仍沐浴着皇恩,有着无数的旅途见闻和感慨。”尾联,则问候和怀念京城故人:“在京城的故人们,你们可曾安好,西风迟暮时请多保重。”

诗歌写于“山川胆落”之地,“西风迟暮”之时,毛发“霜露”的年龄,诗人的情绪本可能十分悲怆。但是,自诗人拜见南海神之后思想发生巨大变化,开始以平和的心态面对海北和海南的大地山川,对雷州和徐闻新城有了新的认识和感受,表现出与《怀京下亲友》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

本诗也是寄予虞集等京城友人的。虞集还谈到此信,其《己卯秋舟过清江忆范德机二首》之二说:“玉堂风日擅挥毫,海上驰驱叹二毛。太傅竟无宣室召,拾遗空署华州曹。孤儿衣食交游古,百世文章墓石高。车过不留应腹痛,寒泉秋菊赋离骚。”[35]虞集的“海上驰驱叹二毛”,是对范梈本诗的“稍侵霜露”的回应。

诗人还时常想起他在京城的故居,有《怀东坊》(《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卷六):

帝城东下有柴扉,手种黄花宅四围。岁岁年年得相见,如今只似故人稀。

“东坊”,是他在京城时的旧居。这里不仅有两株可爱的杏树,而且诗人还种了许多菊花,每年重阳节时都开菊花诗会。现在,诗人离开已经数年,所种的菊花情况如何?它应当像故人一样,十分稀少了吧!

另外,范梈写徐闻县沓磊驿的诗还有《范德机诗集》卷六的《登沓磊驿楼自此渡海》。就所存诗歌而言,诗人在徐闻县写的诗歌有四首,可见他对徐闻的感情深厚。

七、挂冠雷州

范梈一生贫苦,父亲早逝,赖寡母熊氏守志不嫁,把他两兄弟抚养、教育成人。他虽在而立之年后进入翰林院,但是命运依然不济,妻子易氏早逝,家中全赖老母维持。由于在雷州为官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江西家中时常传来无米下锅的消息,令他寝食难安。他在经济上并不具备毅然挂冠归隐、高蹈尘世的条件,因而他在雷州“底僚”位置一掷八年。但是,诗人还是慢慢滋生了挂冠的念头,《远游》(《范德机诗集》卷二):

远游非吾志,偶堕天一角。去就亦有期,宁能计今昨?

料理贫居士,守书负西郭。清心见古初,德宅甘寂寞。

杜门坐春深,绿竹解寒箨。虽无清时赏,幽意各有托。

千载非长生,松乔未足学。焉知勾漏令?不厌宦情薄。

山中归去来,朝霞可以酌。

诗歌作于至治二年(1322)春夏之交。诗歌九韵,可分为三层。前四句为第一层,写诗人对雷州官场的失望。远宦于天涯海角,并非诗人志向,他来到雷州是形势所迫。但是,待在雷州终究是有期限的,离开只是时间问题。看来,诗人在雷州早已看不到希望,心中已有了归计。

次八句是第二层,写诗人的道德节操和理想抱负。诗人居住在雷州城的西郭,在廉访司的西边,又称西厢、西轩。诗人在此贫居守志,只有古书数箱相伴。他平时在西郭杜门不出,读书清心,甘于寂寞。四月春深时节,门前的新竹脱去竹箨,露出清香的粉竹,令人浮想联翩。诗人从竹笋脱壳中联想到人格的伟大,虽然无人赏识竹的节操,但是它有自己的格调操守和精神寄托。诗人以竹为伴,决心坚持自己的人格操守,绝不委心媚俗。到此,诗人决计挂冠,便是必然的选择了。

最后六句是第三层,写诗人的打算,决心以修仙学道的名义告别官场。“勾漏令”,指西晋葛洪。《晋书·葛洪传》:“葛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也……干宝深相亲友,荐洪才堪国史,选为散骑常侍,领大著作。洪固辞不就,以年老欲炼丹以祈遐寿,闻交阯出丹,求为句漏令。帝以洪资高,不许。洪曰:非欲为荣,以有丹耳。帝从之。洪遂将子侄俱行。”[36]虽然享年千载也终有一死,修仙学道并不足取。但是,勾漏令厌倦了官场,唯一可以选取的道路,便是归隐山中,餐霞炼丹了。

诗歌描写了诗人挂冠雷州前的心理波澜,他在官场看不到半点希望,内在的人格操守使他不能随波逐流。他从翠竹脱箨联想到劲节情操,因此决心结束雷州八年的“底僚”生涯,挂冠归隐。

关于范梈挂冠雷州,史传无载。《元史·范梈传》叙述其在雷州之后,便转往江西:“迁江西湖东,长吏素称严明,于僚属中独敬异之。”而未叙及挂冠事,与《新元史》同。唯揭傒斯《范德机诗集序》记载:“其居官廉直,门不受私谒,历佐海北、江西、闽海三宪府,三弃官养母,天下称之。”[37]范梈曾“三弃官”,雷州为第一次挂冠归隐。离开雷州半年后的至治三年(1323),范梈为家人的生计所迫,又任职江西。但是,在诗人的人生中,在雷州之后曾有一段被正史忽略的重要履历——挂冠归隐。

诗人为什么决心挂冠?其原因仍是难以破解的历史之谜。本来,在岭南为官,升迁的机会应更大。《元史·仁宗纪》载,皇庆二年(1313)五月:“广海及云南、甘肃地远,迁调者惮弗肯往,乞今后加一等官之。”在这类穷困荒凉的地方为官,可以加官一级,但是仍然没有多少人愿往,故朝廷决定加官二级。《元史·英宗纪》:“广海郡邑官旷员,敕愿往任者,升秩二等。”但是,这些地区仍然缺官甚多。元许有壬《风宪十事》之《远道阙官》云:“今年广西一道,至今阙官,令经历权摄司事。广东、海南、福建,悉皆阙人,盖是已除者托故不来,而到任者不久即去。”[38]因而,所缺的官员,甚至可以破格在教师中选任。《元史·选举志》:“广海阙官,于任满得代,有由应得路、府、州、县儒学教授、学正、山长内愿充者,借注正九品以下名阙,任回。”雷州在唐代属安南(今越南),在宋、元时属广西,是缺官最多的地方。在上述可越级升迁的条件下,范梈到岭南为官。在皇庆二年(1313)以后,他不但没有加一级或两级,反而比在京城时降了两级。可见,可以加官二级的规定,只适用于地位比较高的官员。因此,在岭南的七八年间,他居然没有得到任何升迁,因此,诗人只有愤然挂冠。

诗人决心一定,便在元至治二年(1322)八月将计划付诸实践。中秋节之前,他已经完成了归隐的心理准备。八月十四日,即离别的前夜,他写下《昨夜书怀将行,且书且赋,因成十二韵》(《范德机诗集》卷一):

钜海截上国,危星转清旻。去来抵二极,俯仰适周晨。

往鹘无遗影,潜鱼有纵鳞。劲风山叶碎,浓露草根匀。

卓彼赵李辈,郁为唐宋臣。忤恩非弃置,知命有高屯。

妙句铿金石,荒台蔓蒸薪。凭高重回首,怀古独伤神。

记别玉堂夜,来寻丹灶春。常恐学仙侣,亦犹辟世民。

蓬莱虽异坞,即此是通津。

诗歌写于至治二年(1322)八月十四日。“昨夜”,指八月十三日夜晚。诗人就要离开雷州了,挚友们到他的住所话别,直到深夜。次日,他回想昨夜的情形,遂成此诗。

诗歌十一韵,可分为三层。前八句是第一层,写他仕雷的无限艰辛。“钜海”,大海,此指在南海之滨的海国雷州。“上国”,指京师。“去来抵二极”,即诗人在《开岁》中所说的“自违北极向南辰”,“北极”指京城,“南辰”指雷州。“危星”,指二十八宿之一的北宫玄武的危宿。危三星,为衣枵,于辰在子,乃燕齐的分野。《史记·天官书》:“燕、齐之疆,候在辰星,占于虚、危。”《正义》:“辰星、虚、危,皆北方之星,故燕、齐占候也。”[39]此指元大都北京。“清旻”,指南方。诗人从中国“北极”的京师翰林院,到中国“南极”雷州为官,这在中国仕宦史上也是少有的事。从“钜海”、“二极”等语可知,此诗必为在雷州时所作。“往鹘无遗影”四句,写与诗人同时来雷州的人均已离去,只有西风落叶,空山衰草而已,诗人在雷州一掷八年。

中间八句为第二层,写诗人对雷州八年照磨生活的感受。“赵李辈”,指唐代贬谪琼州的宰相李德裕和宋朝贬谪雷州的宰相赵鼎等人。赵、李等人,均是唐宋大臣,卓越的人中之杰,却被贬海北海南,郁郁一生。“屯”,指《周易·屯卦》。《周易·屯卦》:“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卦辞《彖》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高屯”,即刚柔始交而生的大难和大险。“忤恩”两句,诗人为被贬南海的唐宋大贤们辩护。他说,贬谪并非皇帝弃置他们于蛮荒,而是他们的命运中有“高屯”之大难。更重要的是,贬谪生活使他们在“荒台蔓蒸薪”的苦难中,创作出金石般的美妙诗句。这是范梈贬谪理论的一部分,它与诗人在《海角亭记》中阐述的君主对贬谪之臣在行为上“甚疏之”,其实是在心理情感上“甚亲之”,因而贬谪者应该“以海角天涯来涵养自己的孤忠之气”的贬谪理论相呼应。这种贬谪理论,发人所未发,是对中国两千年来的贬谪史的重要理论贡献。诗人精通《周易》卦理,他用辩证思维阐释贬谪,使诗歌具有深邃的哲学意境。“凭高”两句,诗人以登高临远、怀古感伤作结。面对海畔的贬谪生活,诗人不无感伤。

最后六句是诗歌的第三层,因自己今后的打算,准备与雷州朋友告别。“记别玉堂夜”,指昨晚朋友们到我的玉堂来话别。这里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诗人在雷州的书斋也名“玉堂”。“丹灶”,炼丹的炉灶。“蓬莱”,指海中的神山。这里,蓬莱与丹灶、学仙一起,构成诗人离开雷州后修仙学道的道教生活全景。“辟世民”,则指避世隐居。避世隐居与修道学仙,二者本不矛盾,而可以相兼。避世隐居和修仙,与当官生涯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异坞”。但是,诗人在官场绝望以后,认为修仙学道才是达道“通津”。诗歌写出范梈告别雷州的真实原因,他在雷州沉沦下僚八年的生活,无异于贬谪。诗人在对官场绝望的情景下,决计归隐山林,修仙学道,做一个避世之民。

诗歌通过诗人昨夜与朋友在书斋的话别,总结了他在雷州八年的照磨生活,以自己终于找到人生归属的“通津”,告别雷州的朋友。

这里,再次印证范梈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话题:范梈离开雷州的“通津”,不是官场的援例升迁,亦不是秩满考绩后的转任,而是诗人弃职挂冠。诗人在仕雷八年升职无望之后,他弃职挂冠,扬长而去,进入深山,学仙修道。

范梈在雷州一待八年,而今他挂冠而去,令雷州朋友十分惋惜。因此,在八月中秋,雷州朋友为范梈举行了隆重的送别宴会,范梈写下《八月十五日,公堂宴别作》(《范德机诗集》卷二):

悠悠我行迈,去此粤山端。迟明驻征车,爰尽公堂欢。

开筵俯城郭,箫鼓集仪鸾。谓欲戒醉饮,重此良辰难。

关门集会府,僚友并征鞍。更辞无别语,但祝长加餐。

役者四五人,相从出林峦。亦复路旁泣,岂独殊肺肝?

况我离慈母,朝暮侦平安。送行各如许,焉得不辛酸?

诗歌写于至治二年(1322)八月中秋节。诗歌十韵,可分为三层。前八句,写送别宴会。由于要赶路,诗人在黎明时分启行,但是,廉访司的朋友们依然拦住他的征车,要尽同僚朋友送别之欢。宴会在雷州城楼上的公堂举行,城楼下的箫鼓声声,算是给他饯行的乐章。诗人本来不欲喝醉,但是想到以后哪里还有醉饮的机会呢?所以,他只得开怀痛饮。中间八句,写告别时的情景。听说诗人要离别雷州,大批的人群涌来送行,因空间有限,廉访司只得关上大门。分别之时,同僚和朋友为他架好征鞍,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但祝长加餐”;他们把诗人送出雷州城,一直送到郊外,朋友们难过得蹲在路旁啜泣,心中充满了离别的悲伤。最后四句,写诗人不得不离开的苦楚。由于诗人是挂冠而去,故离别场面充满感伤,送行者千般挽留。诗人说:“我也是不得已,为了古稀的慈母,我不得不如此。面临离别,我与你们一样悲伤,哪能不辛酸痛楚?”

诗歌的格调感怆,在点点的泪光中,把人生的不平之感和难分难舍的朋友深情,作了平实而尽致的描绘。

到了广南西道的肇庆,因雷州与肇庆的关系较密切,诗人受到肇庆路李知事的热情款待,写下《肇庆李知事会别,至峡上阻风,因以怀李》(《范德机诗集》卷二):

取别非云暮,王事有程拘。临流逢执手,复念野踟蹰。

季秋北风急,遥遥别方舻。出峡江始放,迢迢波浪敷。

仰天觉形全,俯地会心娱。暂得珪组解,乐与渔樵俱。

抚事悉邂逅,回翔且须臾。满秩不受更,竟行谅非愚。

诗歌写于至治二年(1322)八月下旬。诗歌八韵,可分为三层。前四句,写与肇庆知事的分别。季秋时节,诗人到了肇庆,与肇庆李知事相见。临别时,李知事把诗人一直送到渡口的船上,告别时李知事仍恋恋不舍。但是诗人没有时间久留,只得仓促告别。

接着八句,写船被大风阻挡在端州峡的曲折经历。因大风骤起,船被迫停航,在端州峡中避风,诗人更怀念起李知事的热情挽留来。几天后诗人换乘大船继续前行,在优美的峡江风光中,他忘记了官场的束缚,感受到回归大自然的快乐。

最后四句,写诗人与李知事告别。诗人与李知事邂逅的美好时光使他觉得时间短暂得像在须臾之间。在肇庆期间,诗人把自己在官场的遭遇和归隐的缘由,对李知事和盘托出。李知事再次劝阻诗人的挂冠之举,但是,诗人坚持自己的计划。他说:“雷州秩满后,我拒绝留任而告别官场,这断然的决定虽然惊世骇俗,但并非愚蠢,而是因我有自己的追求。”

这里,再次照应了范梈在雷州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的挂冠之举。在八年的照磨生涯之后,诗人并没有升官的机会。他即使继续在雷州任职,仍只是照磨。诗人一气之下,毅然告别官场,归隐山林。

范梈离开肇庆后,取道韶关,有《初九日至章贡泛舟,而此日止到韶州,因怀刘子仪勾漏旧作奉怀》(《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卷五):

勾漏山前题句早,郁孤台下泛觞迟。一从沧海轻为别,再见黄花重所思。

书尽不嫌花类碧,鬓毛空嗟色成丝。登高不得贤宾主,并负西风落叶时。

诗歌写于至治二年(1322)九月九日重阳节。“黄花”,指重阳节的菊花。诗歌前四句,写刘子仪在勾漏的题壁诗引起诗人别情,人在他乡,佳节又至,诗人更是百感交集。后四句,抒发感慨。诗人虽曾在章贡泛舟,但登高无友,兴致全无,深秋时节西风落叶,诗人情绪亦十分低沉。

过了韶关的大庾岭,范梈写下《出岭即事奉寄中书元翰林》(《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卷五):

几人生出鬼门关?我独从容仗剑还。扶病犹能驱瘴疠,投间应欲选云山。

炎郊未用辞行役,卤海先当奏庶艰。赋有均输令再倍,相携卖子尽诸蛮。

诗歌写于至治二年(1322)九月中旬。前四句,写诗人告别岭南的欣喜。走出了大庾岭,就彻底告别了岭南。到岭南瘴疠之地的人,有几人能生还呢?唐宋之问《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诗人虽然已经抱病在身,但只要能活着离开岭南,他已经心满意足。“选云山”,再次印证了范梈离开雷州是出于弃官归隐。后四句,抒发他告别岭南的感慨。瘴疠、炎郊、卤海,形成了他对岭南生活的总体印象。但是,自然条件的艰苦还是次要的,最令人难堪的是:虽然朝廷有减租令,但地方贪官却让人民的赋税翻倍,逼得当地少数民族相携卖子。后两句,道出诗人挂冠雷州的真实原因:他同情岭南人民的苦难遭遇,无法与贪官污吏继续为伍。可见,范梈挂冠的真实原因,是出于一个读书人的道德操守和人道主义情怀。

范梈对于元代官场道德与高位的矛盾有清醒的认识。在元代,范梈“能官不必高”的为官名言,流传天下。元王礼《元故梅州居士王公行状》:“迨礼往任安远校官,则举范德机先生‘能官不必高,高者乃其贤’之句,以戒饬之。”[40]王礼(1314—1386),字子让,原字子尚,庐陵(今江西吉安)人。至正十年(1350)中江西乡试,次年授安远县学教官。临行之时,王礼的父亲王斯觉,以范梈“能官不必高”的为官格言教导王礼。此时,范梈已去世二十年,但是他的精神和格言仍然被人牢记并传颂。范梈此语见于《范德机诗集》卷一《过梅尉祠下》:“梅尉清万古,许令腾八埏。能官不必高,高者乃其贤。”“梅尉”,江西九江郡寿春人梅福,字子真,曾官南昌尉,西汉高士。王莽当政时,他隐居山林,成为一代人格和道德的典范。他去世后,江南、闽、粤等地有他成仙遗迹的地方,都为他修建庙宇,供他为神。梅尉和许令,均是汉代高士。在元代这样的朝代中,范梈决心以梅尉和许令为榜样,意味着范梈决心宁取道德而不取高官。“能官不必高”,是他在自己道德与高官二者不能兼得的情况下对人生道路的定位,也是他对在元朝为官不牺牲道德便难当高官的官场现象的清醒认识。但是,此语也竟然成为他为官生涯的谶语,他虽一代名士,但在雷州照磨任上长期沉沦下僚,最后不得不愤然挂冠而去。

诗人归隐后,虞集曾见过范梈。虞集《己卯秋舟过清江忆范德机二首》一:“归来江上鬓如丝,所谓伊人独系思。千载清风东汉士,百年高兴盛唐诗。离离宿草秋云断,采采黄花夕露滋,山水含晖无尽意,他生何处共襟期。”“归来”,即从雷州归隐江西老家,此时范梈已两鬓斑白。“千载清风东汉士”,歌颂范梈断然挂冠、不同流合污的人格。

“千载清风东汉士”,源于吴澄的评价“东汉君子”。元吴澄《故承务郎湖南岭北道肃政廉访司经历范亨父墓志铭》:“士之泛滥于虚文,而忽略于实行也久矣。波流茅靡之中,有特立独力者焉,余恶乎不以东汉诸君子例之哉。”[41]对于“东汉士”的内涵,明嘉靖四十一年熊逵《叙范先生诗集后》说:“乃若吴草庐先生,以东汉诸君子例之,则评其人云。逵尝即东汉诸君子方之,而妄为之评曰:先生之行如范式,诗如张衡。《大过之象》曰:君子以独立不惧。夫独立不惧者,守之《过》乎人也。先生当《大过》之时,而狷介超卓,天正固穷,隐于卖卜以自给,屹有东汉诸君子之守,所谓独立者欤。其与金溪危素善,未终前两月疾已剧,尫羸骨立,犹走数百里外哭素母,因与素诀。此与范式友张邵式何异?乃若先生之诗,出于是时,发愤之所为,可拟《四愁诗》而忠厚侧怛,尤过与衡。至其悯文绣局取良家子为闽工,诗作而弊革,非如衡之诗,不得通于时。”该文从人品和诗歌艺术两方面,对吴澄的“东汉诸君子”和虞集的“千载清风东汉士”作了充分的阐发,从而歌颂了范梈的诗品和人品。范梈的雷州挂冠之举,赢得了时人的景仰和千古的美名。

八、后雷州时期

诗人挂冠归隐,回到了江西新喻县(今江西省新余县渝水区)百丈山下的家中,有《百丈山中夜坐闻谨思将还忆甲寅入南中正此日也,十二月二十三日》六首(《范德机诗集》卷三)一诗:

近得雷州信,遥知弟侄来。江山淹远望,天地保疏材。

乡为鱼羹起,今宁马豆猜?残年有心事,未定着寒灰。

欲雪翻成雨,何天恰吝晴?似缘春在近,故与月争明。

谷树行行暝,川云冉冉轻。往年当此夕,孤桌适南征。

岁月嗟匏系,乾坤信梗浮。蹉跎逐越鸟,迂阔问吴牛。

正道曾无弊,旁观各有由。圣人如可起,吾欲诘东周。

饮谷惊风合,空阶队(坠)溜鸣。灯昏时作晕,漏远不传更。

但得林间趣,何须谷口名?是谁超物外?不用计浮生。

往备清华职,宁知濩落心?槐街春日盛,杏省午烟深。

出试终何补?还归敢自任。只惭山泽吏,空受二毛侵。

客行身万里,家在地中分。爵命优臣子,江湖远圣君。

夜瞻龙凤气,岁出虎狼群。旧故无消息,低回瘴海云。

诗歌作于至治二年(1322)十二月二十三日。范梈诗歌的题目,多含有诗序,叙述他作此诗的缘由。诗人从雷州回到江西新喻县家中后,腊月二十三日夜晚,收到侄儿范谨思来信,说他即将从雷州回家。诗人离开雷州时,有些遗留的事务留待侄儿范谨思替他处理。这封信勾起他对雷州的回忆:真不巧,八年前的今天,即甲寅年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夜,他正好到达雷州。而百丈山下也有雷神祠,明陈宪章《百丈峰诗》:“淦西百丈耸危峰,白昼雷霆出洞中。一片黑云横日下,霎时飞雨过江东。”这令人联想到雷州的雷神庙,于是范梈感慨万千,一口气作诗六首。

第一首,写对侄儿尚未回家的担心。前四句说:“我收到仍在雷州的侄儿来信,信上说雷州的事务已处理完毕,他也即将回家。雷州距江西路途遥远,希望老天保佑侄儿能平安归来。”后四句,补叙他在雷州挂冠的原因。“鱼羹”,鱼做的菜汤。《南齐书·乐颐传》:“吏部郎庾杲之尝往候,颐为设食,枯鱼菜菹而已。杲之曰:我不能食此。母闻之,自出常鳝鱼羹数种。”“鱼羹”,还指精美的食物。“马豆”,一名马沙,又名吹沙,小而味美的鱼。《尔雅》卷十六《释鱼》:鲨,。晋郭璞注:“鲨,今吹沙,小鱼也。体员(圆),而有点文。”陆玑注:“鱼狭而小,常张口吹沙,故曰吹沙。又小而甘美之称。”诗人说:“当初在雷州与某长官的矛盾即因鱼羹而起。但侄儿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回家?难道是长官尚未释怀,对我的侄儿还心存‘马豆猜’吗?”诗人自称“残年”,其时已五十多岁,他身心交瘁,离去世仅剩七八年时间。但是,他想起雷州的事情来仍心事重重,不能不对世事担心挂念。

第二首,回忆八年前到雷州时的情形。前四句,写新喻腊月的雨雪天气。诗人还担心着侄儿回家的旅途是否平安顺利,他说,天本来就要下雪了,但转变成下雨,难道老天如此吝惜晴天?这大概是新春即将到来,故不让月亮露出光明。后四句,从眼前的雨雾,想到八年前他到达雷州时的情景。“此夕”,指十二月二十三日。“孤桌”,当作孤棹。眼前的谷树湮没在昏暝中,云雾冉冉飘动。八年前的今天,天气也是这样,当时他正乘一叶孤舟,前往雷州赴任。

第三首,写诗人对在雷州事业无成的愤懑。前四句,写他在雷州的蹉跎岁月。“匏系”,语出《论语·阳货》。孔子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指用世之心。诗人说,时光倏忽流逝,他像徒然悬系的匏瓜一样,不被所用。虽然他像越鸟一样追随到了中国大陆的“南极”雷州,但只是蹉跎了岁月。后四句,表达对仕途不顺的疑问。“圣人”,指孔子。《论语·阳货》中孔子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诗人问:“我在雷州为何不被信赖?”而廉访司的长官却说:“我所行的都是正道,对于没有任用你,我没有过错。”但在旁观者看来,却不是这样。如果孔子在世,就责问他:为何没有人起用他——使世界上出现东周盛世呢?这世道连圣人孔子也不容,何况我辈!

第四首,写世道的黑暗和诗人的归隐。前四句,写眼前的雨夜情景。百丈山下的山谷中惊风四起,吹得屋檐下的坠溜飒然有声。诗人已独坐到了深夜,昏暗的灯花生出了淡淡的光晕,打更的声音也无法听到,中国的政治不就是这样黑暗吗?后四句,写诗人无奈的选择。既然世道如此黑暗,诗人只得归隐山林。他决心以超然的态度,告别官场的名利,去享受林间归隐的佳趣。虽然如此,他仍对雷州的故旧充满思念。诗歌第三首:“岁月嗟匏系,乾坤信梗浮。蹉跎逐越鸟,迂阔问吴牛。”诗人感叹岁月流逝,八年逐越鸟的生活蹉跎了岁月,诗人不免感伤。

第五首,诗人回顾二十年来的官场生涯。前四句,写当年在京城翰林院的生活。“濩落”,即瓠落。《庄子·逍遥游》:“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濩落心”,即浮于江湖的隐居之心。“槐街”,即京城天街,又名槐衙。古代长安城天街两旁槐树成行,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天街两畔槐树,俗号为槐衙;曲江池畔多柳,亦号为柳衙,意谓其成行列如排衙也。”“杏省”,指杏树环绕的翰林院。诗人当年在京城天街的翰林院任“清华之职”,但当时已有隐居之心。这是历史上少有人知的事,唯一知此事者是诗人的好友张养浩。他在得知范梈的归隐计划后,写下《范德机寓田记》:“人多不能隐,而德机锐于隐。”[42]张养浩比范梈年长两岁,对范梈的崇高品德十分推崇,二人彼此欣赏,感情深挚。延祐初年,张养浩任礼部侍郎,范梈改任海北,当与张养浩的斡旋有关。范梈本欲在结束翰林院编修的任期后随即隐居,经好友张养浩的苦心劝说,他才接受了海北海南道的任职。

诗歌后四句,写后悔雷州的任职。诗人说:“我出仕雷州有何益处?最终还是归隐山林。只是我这山泽小吏,徒然熬得两鬓斑白。”诗人对在雷州虚掷光阴,十分后悔。

第六首,写诗人对雷州的牵挂。前四句,写诗人在雷州为官的艰难。从京城到雷州,道途万里之遥,离家也数千里。虽然朝廷说优待臣子,但是江湖太远无法享受圣君之恩。当年在雷州,半夜还在山中赶路,时常出没于虎狼群中,至今想来都还后怕。诗人十分惦念当年在瘴疠海气中出生入死的故友们,却没有他们的消息。这八年来全靠雷州故旧至交的关怀和帮助,现在遥望南方海滨,诗人仍然希望收到他们的消息。

六首诗歌,回顾了诗人在雷州的为官生涯,是对雷州生涯的全面总结。当年诗人从京城不远万里到雷州任职照磨,在雷州八年中他兢兢业业地工作,本想有所建树,但是一直熬到头发斑白才不得不愤然归隐。诗歌还道出了其中的隐衷:因“鱼羹”而起的莫名其妙的“马豆猜”,廉访司长官不仅最终没有重用诗人,而且还说这是囿于制度所限,他本人并没有过错。虽最后不欢而散,但他对雷州仍然充满感情:他永远清楚地记得到达雷州的日子——腊月二十三日,他怀念在雷州出生入死的故旧至交,他翘首企盼着来自雷州的信件。诗歌对诗人在雷州八年的生活作了全面的总结。诗人以这样的心情开始后雷州时期的生活,他虽离开了雷州,但对雷州仍十分怀念。这是因为他所鄙弃的是官场,而不是雷州的朋友。

诗人在挂冠雷州后,到了福建,有《西岩夜宿怀雷州幕府同僚》(《范德机诗集》卷一):

月出万籁静,岩宿紫烟深。邂逅逢清景,飘萧澄素襟。

久辞蓬莱苑,复忆嵩高岑。扫雪待白鹄,凌霄看翠禽。

如何较奇赏?而此事幽寻。虽负简书畏,还希金玉音。

泾暗泉移涧,风疏星满林。愿持千里意,空外写瑶琴。

“西岩”,在福建瓯宁县。弘治《八闽通志》卷五:“西岩漈山,在慈惠里。山之左,有石壁,高十余丈。其巅有亭,祠马、岐二仙。”慈惠里的西岩,又名曹岩,在城西德星门外,山上有宋真文忠公所修的西山精舍和道教庙宇。

诗歌十六句,可分为三层。前四句是第一层,写西岩山上的夜景。诗人夜宿于西岩山寺,夜里明月出山,紫烟轻飞,四周万籁俱寂。这清幽纯净的境界净化了他的襟怀。

接着八句是第二层,写诗人现在的生活,以及思念雷州廉访司同僚的心情。“蓬莱苑”,指京城翰林院。“嵩高岑”,指雷州蛮荒之地。“白鹄”、“翠禽”,指西岩山上的道教清景。“简书”,指用于告诫、策命、盟誓、征召等事的政府公文。《诗经·小雅·出车》:“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朱熹《诗集传》:“简书,戒命也。”这里指雷州廉访司的公文。诗人回忆他为官雷州的经历:“我离开京都翰林院后,就到了瘴疠之乡雷州。雄心壮志无法实现,我唯有在福建隐居。现在,我沉醉在清静的西岩山中,心情已经回归平静。为何我会流连在西岩山的奇观幽境中,只有你们能明白。虽然我畏惧廉访司的简书公文的撰写,但是,我仍然期待着你们金玉一般的书信。”

结尾四句是第三层,诗人向雷州的朋友表达问候。“福建树木掩映的山路,清泉流泻的山涧,以及疏朗的星空和满林的轻风,这是我离开雷州后所见的仙境般的景色。”诗人其实是说:“请你们不要担心,虽然愤而挂冠,但是我现在生活十分惬意。我将此山林美景谱成一曲优美的瑶琴之歌,寄给你们——我千里之外的朋友。”

诗歌是诗人离开雷州后寄给海北海南道朋友的一封书信,其意趣闲适清幽,境界如仙如幻,它描写了诗人现在的生活状况,表达了对雷州朋友的思念,足以安慰同事八年的雷州朋友。

诗人挂冠以后,因家庭经济困难,更因为江西廉访司副使田赟礼贤下士的聘请,不得不结束隐居,在至治二年(1322)冬任职江西廉访司照磨。此时,范梈仍然怀念雷州,作《清明日怀雷州》(《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卷四):

今日清明日,殊非异域春。只疑冲雨客,犹似望湖人。

柳狎莺求友,花开燕卜邻。未厌酬节物,思远独沾巾。

诗歌写于至治三年(1323)春清明,即诗人离开雷州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诗人在湖边的雨中,想起雷州清明节时的西湖:南国绝无如此的阴冷,而是柳放花开,莺歌燕舞,春色迷人。诗人不仅热爱雷州的山水,更怀念雷州的朋友。《范德机诗集》卷五有《张吏部宅山水壁歌》:“忆我寻山客南粤,地暖四时皆芳菲。眼中得此了不易,便觉宇宙扬清晖。”诗人十分重情,虽离开了雷州,但对雷州四季鲜花盛开的大地,对宇宙清晖的雷州生活,对雷州的故人,均不能忘怀。只可惜,雷州朋友的回书一封也没有保留下来,今人无法看到雷州故人对诗人的思念了。

范德机在后雷州时期的诗歌有三题、八首。时间则在至治二年(1322)的秋天到次年的清明,长达半年的岁月里,诗人都沉浸在对雷州生活的缅怀之中。诗人虽然挂冠雷州,但对雷州的人和事仍然无限情深。这些诗歌,就其怀念雷州的内容而言,可归入《海康集》;就其创作的地点而言,可归入《豫章集》。


[1] (宋)苏辙.苏辙集·栾城后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90.

[2] (明)刘嵩.槎翁诗集·卷六.四库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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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22] (元)揭傒斯.揭傒斯全集·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3] (明)叶盛.水东日记·卷三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0.

[24] (元)欧阳玄.圭斋文集·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5] (汉)王逸.楚辞章句·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

[26] (元)傅习采集,孙存吾编.皇元风雅·前集·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7] (元)吴澄.吴文正集·卷三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8] (元)张养浩.归田类稿·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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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明万历)雷州府志·卷十五.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

[31] (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83.

[32] (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3] (明)汤显祖.玉茗堂集·卷八,天启元年(1621)刻本.

[34] (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5.

[35] (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二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6] (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

[37] (元)傅若金.傅与砺诗集·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8] (元)许有壬.至正集·卷七十四.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9] (汉)司马迁.史记·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59.

[40] (元)王礼.廪原后集·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1] (元)吴澄.吴文正集·卷八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2] (元)张养浩.归田类稿·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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