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清乾、嘉间,宋学高踞堂庙,汉学[1]“如日中天”,今文经学“翻腾一度”,褎然成家,创始者,常州庄存与也。
先生“幼入塾,即以古人自期”,“研经求实用”,笃志深邃,穷源入微,独有会心。久宦京师,乾隆以为“学有根抵”,“可备顾问”。维时和珅“骎骎向用”,怙宠贪恣,欺君枉法,吏治日坏,贿赂公行。纳官捐输者佩紫怀黄,积学之士则举世无识。土地兼并,灾戾遍野,农民起事,危亟可忧。先生阅赵汸《春秋属辞》而善之,括其条,正列其义,撰《春秋正辞》曰:“《春秋》非记事之史,不书,多于书,以所不书知所书,以所书知所不书。”“《春秋》治乱必表其微,所谓礼禁于未然之前也,凡所书者有所表也,是故《春秋》无空文。”[2]
先生以《春秋》为经世之书,“法可穷,《春秋》之道则不穷”[3],“举往以明来,传之万世而不乱”[4]。其大义存乎《公羊》,“通三统”、“张三世”诸例,辨名分,定尊卑,明外内,举轻重,拨乱反正,舍《公羊》奚求!昔者,董胶西尝对天人,儒家为之独尊,先生重“大一统”,推衍《春秋》,欲使“六合同风,九州共贯”,“全至尊而立人纪”[5]。
先生不拘汉、宋,欲祛门户,复兴今文,崇奉《公羊》,亦缘时势所趋。乾隆二十三年十二月癸丑朔谕:“我朝圣圣相承,乾纲独断,政柄从无旁落,如康熙年间之明珠、索额图、徐乾学、高士奇,雍正年间之李卫、田文镜等,其人皆非敢法干纪如往代之比。不过私心未化,彼此各持门户之见。即朕初年,鄂尔泰、张廷玉二人,亦未免故智未忘,今则并此无之矣。”“犹记乾隆初年,诏廷臣集思广益,至再至三,然诸臣章奏,亦不过摭拾浮言,自行其私而已。且彼时事之大者,莫过鄂尔泰、张廷玉门户之习,初未闻一言及之。”[6]
乾隆四十六年又谕:“古来以讲学为名,致开朋党之渐。”有门户即易起朋党,有朋党即易使大权旁落,背离“大一统”。“是以即谕令不应专主门户”,推行文字狱,采用高压;又“御纂”、“钦定”各书,兼用汉学,以示怀柔。乾隆二十三年御纂《春秋直解》,“御制序”曰:“中古之书,莫大于《春秋》,推其教,不越乎属辞比事。而原夫成书之始,即游、夏不能赞一辞,盖辞不能赞也。”又曰:“镕范群言,去取精审,麟经之微言大义,炳若日星,朕服习有年。”[7]言“微言大义”,举“属辞比事”。
乾隆四十七年“仲春经筵”,德保、曹秀先讲《论语》“知者乐,仁者寿”,乾隆以为“仁者,知之体;知者,仁之用”,朱熹“不兼仁、知而言,不得孔子真义”[8]。疑及朱熹。同年十一月,命皇子、军机大臣等订正《通鉴纲目续编》,以为《续编》“于辽、金、元事多有议论偏谬”,谓孔子作《春秋》,即无“肆口嫚骂”。《通鉴辑览》“书法体例有关大一统之义者,均经朕亲加订正,颁示天下”,“使天下后世晓然于《春秋》之义”。命皇子等于《续编》“量为删润,以符孔子《春秋》体例”[9]。
乾隆五十八年,诏刻十三经于太学。次年,石经馆司事大臣据内府所藏宋版、明监本、武英殿官刻诸书“参稽考证”,逐条摘出,请颁示天下,并于乙卯科会试为始,所有考试四书、五经题文,“俱照颁发各条”改正。谕谓所改“不过字句书体,间有异同,于圣贤经义初无出入”。“圣贤垂教之义,原不在章句之末”,不予批准。[10]又颁《御制石刻蒋衡书十三经于辟雍序》:“经者,常也,常故不变,道则恒存。天不变,道亦不变,仲舒之言,实已涉其藩矣。”以为“以注疏解经,不若以经解经之为愈”[11]。表彰董氏“涉经之藩”。于饾饤章句,以“注疏解经”亦示不满。“字句书体”之“异同”,固汉学所擅为;“注疏解经”,又宋学之“陋习”。然则先生之不拘汉、宋,崇奉《春秋》,有由来矣。
乾隆固力图维护“大一统”者,然其晚年,中央权落,“臣工顺意”,与“大一统”实不相容。先生“故于《诗》、《易》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际,往往发愤慷慨,流连太息,读其书可以悲其志云”[12]。隐忧国是,仰承“大一统”之旨,其书又不刊板行世。危机四伏,盛世不再。先生感慨太息:“儒臣遭世极盛,文名满天下,终不能有所补益时务,以负庥隆之期。自语曰:辨古籍真伪,为术浅且近者也。”[13]深患汉学之恣肆、宋学之空言,还我西汉今文,固我大清一统,是其复兴今文,固时会使然,亦久宦京师,仰承“圣训”使然欤?
嘉、道以降,外务丛脞,内政不饬,龚自珍主“更法”,魏源倡“变易”。未几,“清政不道,横挑强邻”,康有为上书维新,援用《公羊》,源自今文,则先生之发端启示,亦功不可没也。余与先生同里第,母氏庄,先生之族裔,训以经说,略知端绪。稍长,游学沪滨,勤读经史,注目学案。弱冠之年,养疴返里,时《毗陵庄氏族谱》重修梓行,得以纵阅,草成先生年谱,忽忽五十年矣。旋以衣食奔走,由经入史,此谱亦久置书箧。今发已苍苍,视亦茫茫,理未竟之作,寻旧谱之绪,勉予完稿,厘为四卷,俟有志清代学术思想史者采纳焉。
1995年10月8日
汤志钧序于沪寓
注释
[1]“汉学”,与“宋学”相对,指清代专力于训诂、辨伪的乾嘉学派。
[2]庄存与:《春秋正辞·春秋要指》。
[3]庄存与:《春秋正辞》卷十《诛乱辞》第八。
[4]庄存与:《春秋正辞·春秋要指》。
[5]庄存与:《春秋正辞》卷二《天子辞》。
[6]《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七六,5、7~8页。
[7]《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六八,22页。
[8]《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一五○,4~5页。
[9]《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一六八,14~15页。
[10]参见《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六三,2~3页。
[11]《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六三,4~5页。
[12]魏源:《武进庄少宗伯遗书序》,见《魏源集》,238页。
[13]龚自珍:《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见《龚自珍全集》,141~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