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历
我看了玛丽·卡尔的自传《撒谎者俱乐部》很受震动,不仅因为这本书写得强悍,写得漂亮,语言清新自然,更是因为它全——这个女人记得自己早年的一切。
我却不是这样。我的童年过得古怪又跌宕,我由单亲妈妈抚养成人。我小时候她老搬家,我不太确定,可觉得她在经济上或者精神上无力再应付我们兄弟俩时,可能偶尔会把我们放出去跟她某个姐妹住上一阵子。也许她只是在追寻我父亲,父亲当初攒下一大堆账单之后离家跑了,我当时两岁,哥哥戴维四岁。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从来没有成功找到过父亲。我的妈妈奈丽·露丝·皮尔斯伯里·金是美国最早的妇女解放分子之一,但并非出于自愿。
玛丽·卡尔用几乎毫不间断的大场景把她的童年展现出来。我的童年却是一片雾色弥漫的风景,零星的记忆片段就像孤零零的树木掩映其间……那种仿佛会一把攫住你,然后把你吃掉的树。
下文就是若干这样的回忆,还有我从自己青少年和年轻时代那些比较连贯的日月里撷取的一些快照。这不是一本自传。它更像是一份简历——我试图告诉大家一个作家是如何成长的。不是说作家是如何造就的;我不认为作家可以造就,不论环境还是个人意志都不能造就一个作家(不过我曾经相信这些东西可以)。这资质是原装原配的。可这仍然是种不寻常的资质;我相信许多人都至少具备一定的写作或者讲故事的天分,这种天分可以得到加强和磨炼。我如果不相信这点,那么写这么一本书就是浪费时间。
对我来说事情就是这样,只有这样——这是一个断断续续的成长历程,雄心、欲望、运气,还有一点天分,都起到了作用。别费心揣摩字里行间是否另有深意,不用找什么直线捷径。这里什么线也没有——只有些快照,多半还对焦不准。
1
我最早的记忆是想象自己是其他人——事实上我想象自己是零铃兄弟马戏团里的迷你大力士。我当时在姨妈艾瑟琳和姨父奥伦位于缅因州德翰姆的家里。我姨妈记得很清楚,她说我当时两岁半,也许三岁。
我在车库角落里找到一小块水泥板,搬着它慢慢走过车库光滑的水泥地面。但在我的脑子里,我正身穿一件兽皮背心(很可能是豹皮的),搬着那块水泥板走过舞台。大群的观众静默无声。一条蓝白双色的追光灯照耀着我了不起的步伐。观众惊诧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们从没见过我这么强壮的孩子。“他才只有两岁!”有人不可置信地说道。
可我浑然不知马蜂已经在水泥板下面筑起了一个小蜂窝。其中一只马蜂大约对被迫迁移感到愤怒,飞出来叮了我的耳朵一口。那种痛精光四射,就像是猛然一口吸进毒气,是我短暂的人生经历中最厉害的痛楚,但几秒钟后新的痛楚纪录就诞生了。我把水泥板扔到地上,砸到我一只光脚的五个脚趾时,把马蜂蜇的那点痛全忘了。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去看医生,艾瑟琳姨妈也不记得了(那块水泥板的主人是我姨父奥伦,他二十多年前已经辞世),可姨妈仍然记得我被马蜂叮、脚趾被砸到的事,还记得我的反应。“斯蒂芬!你那一通号哟!”她说,“你那天嗓门可真叫亮!”
2
大约一年之后,我和妈妈还有哥哥戴维一起住到威斯康星州的西德皮尔。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搬到那里。我母亲的另外一位姐妹凯尔(二战期间她曾经得过WAAC选美冠军),跟她那位爱热闹嗜啤酒的丈夫一起住在威斯康星,我妈妈搬去也许是为了跟他们住近一点。也许吧,但我不记得曾常见到威尔莫一家,事实上我谁也没见过。我母亲上班,可我也不记得她做的是什么工作。我想她也许是在一家面包房打工,可我记得那份工作来得更晚些,是我们搬到康涅狄格州以后的事,那次搬家是为了跟露意丝姨妈和弗莱德姨父近些。(弗莱德不喝啤酒,也算不上爱热闹;他是位小平头爸爸,很骄傲地开着一部盖着篷的敞篷车,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
我们住在威斯康星州期间请过许多保姆。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和戴维太难对付所以才不干的,还是因为另有高就,又或者是因为我母亲对她们要求太高。我只知道有过好多保姆。我记得清楚的唯一一个叫尤拉,也许是叫碧欧拉。她才十几岁,块头有房子那么大,很爱笑。尤拉—碧欧拉非常有幽默感,我当时即便只有四岁,也能看出这一点,可她的幽默感很危险——她的每一阵拍手摆臀甩头的大笑之中仿佛都藏有一声霹雳雷霆。我看人家用隐藏摄像头拍摄的真实场景时,看到那些看孩子的保姆突然发作,痛打孩子时,总是会想起我跟尤拉—碧欧拉一起的日子。
她对我哥哥戴维是不是和对我一样厉害呢?我不知道。我对她的回忆里没有哥哥。不过,他可能不大遭受这位尤拉—碧欧拉飓风的危险袭击;他六岁,应该已经上一年级,大多时间在射程之外。
尤拉—碧欧拉经常在跟人煲电话粥说笑时,招手叫我过去。她常会抱住我,胳肢我,逗我笑,然后自己一边笑不拢嘴,一边一巴掌扇到我的脑袋上,力道大得把我掀翻倒地。随后她又会伸出赤脚胳肢我,直到两人又笑成一团。
尤拉—碧欧拉很爱放屁,她的屁又响又臭。有时候她兴头上来,会把我扔到沙发上,把她穿着羊毛裙子的屁股坐到我的脸上,然后放屁。她还会大笑着叫一声:“炮!”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埋在沼气焰火里。我记得眼前一片黑暗,记得我要窒息了,也记得自己大笑。我当时似乎挺害怕,却也觉得挺搞笑。从好多方面说,这位尤拉—碧欧拉让我对文艺批评家有了充分准备。一位两百磅的保姆朝你脸上放屁,还大喊一声:“炮!”你有了这样的经历,《乡村之声》之流再怎么样也很难吓倒你了。
我不知道别的保姆是怎么走的,但尤拉—碧欧拉是被解雇的,起因是鸡蛋。一天早上,尤拉—碧欧拉给我煎了个鸡蛋当早点。我吃了,又跟她要一个。尤拉—碧欧拉就给我煎了第二个蛋,然后问我还想不想吃。她眼睛里的神情仿佛说:“小斯蒂威,谅你也不敢再吃了。”所以我又要了一个。然后又要一个。一个又一个。我吃了七个鸡蛋才停下来,我想是七个——我的脑子一直记着是七个,记得很清楚。也许是因为鸡蛋吃光了,也许是因为我哭着说不要了,再不然就是因为尤拉—碧欧拉害怕了。我不知道,但是也许幸好游戏到第七个蛋就结束了。七个鸡蛋对一个四岁孩子来说实在不少。
我有一会儿感觉还不错,后来就吐得满地都是。尤拉—碧欧拉哈哈大笑,打我的头,又把我关进衣柜,还锁上柜门。炮!她如果把我关进浴室,可能还会保住这份工作,可她没有。我倒不介意待在衣柜里。里面很黑,但是散发出我妈妈用的科蒂牌香水味,门下头还有令人安心的光透进来。
我钻在衣柜深处,背靠着妈妈的外套裙子。我开始打嗝——打又长又响、燃烧的火一样的大嗝。我不记得胃里难受,但我当时肯定难受,因为我张开嘴巴准备再打一个火热大嗝时,又吐了。全吐到妈妈的鞋上了。这一吐宣告了尤拉—碧欧拉的结局。我妈妈那天下班回到家,见到保姆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小斯蒂威被锁在衣柜里,也睡得正香,头发里还粘着半干的碎煎蛋。
3
我们在西德皮尔的居留期既不长也不能算成功。邻居发现我六岁的哥哥在屋顶上爬来爬去后,打电话叫来警察,结果我们被从这套三楼公寓里赶出来。我不知道事情发生时妈妈在干什么。我也不记得那个礼拜的保姆去哪儿了。我只知道自己待在浴室里,光脚站在暖气片上,专心看哥哥到底会从房顶摔下来还是会平安回到浴室。他回来了。哥哥今年五十五,住在新罕布什尔。
4
我五六岁时,问妈妈有没有亲眼见过死人。见过,她说,她亲眼见过一次死人,还亲耳听过一次。我问她,你怎么能听到人死掉呢?她告诉我说那是一个姑娘,一九二〇年在普莱特奈克溺水死亡。她说那姑娘游过裂流水域,回不来了,于是开始呼救。几个男人试图去救她,但是那天裂流水域起了危险的回头浪,他们只得掉头回来。他们最后只是围站成一圈,其中既有游客也有当地人,我妈当时还是小姑娘,也在其中,大家一起等着始终没来的营救船,一边听着那姑娘叫呀叫,直到那姑娘力气用光沉下去。她的尸体是在新罕布什尔浮上来的,我妈说。我问那姑娘几岁,我妈说十四,随后又给我读了本漫画书,哄我睡了。又有一天,她给我讲她亲眼见过的那次死亡——有个水手从缅因州波特兰市的格雷摩尔旅馆楼上跳下来,摔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