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论坛”第一讲

“中国散文论坛”第一讲

主 持: 曹文轩,中国作协全委委员,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嘉宾主持: 温儒敏,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导,著名文学史专家

嘉宾主讲: 林 非,中国散文学会会长,著名散文理论家,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导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学者,文学史专家

出席嘉宾: 周 明,原《人民文学》副主编,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

王宗仁,中国散文学会秘书长王充闾,著名散文作家,辽宁省作协主席,辽宁大学客座教授

卞毓方,著名散文作家,《人民日报》高级记者

赵为民,北京大学副秘书长、宣传部长,散文批评家,教授

龙协涛,《北京大学学报》主编,教授魏国英,《北京大学校报》主编,教授

时 间: 2002年4月13日19:00~21:30

地 点: 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阳光报告厅

林非:让作品活在读者心里

各位老师和同学们!今天晚上真是分外的高兴,因为能够和大家欢聚一堂,就散文创作与理论批评的问题,发表自己一些粗浅的看法,并且与各位在一起展开充分的讨论。在座的有许多大家、名家以及天资聪颖的新锐,所以我讲起来着实感到非常的紧张。不过我还是愿意提出自己的若干看法。

对于散文这种文体,在中国这块广阔的土地上,是有许多人在关心着的。当前散文写作的盛行,绝不是偶然的。我觉得有以下的四点原因:

(一) 今天的时代里,社会环境日益变得比以往来得宽松,逐渐出现了能够自由说话和表达意见的气氛,这是散文创作能够盛行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因为只有在比较自由的氛围中间,才敢于说出自己心里真正想要表白的话儿,才能够写出真正意义上的散文。今天所逐步形成的这种社会氛围,是时代对于我们的赏赐,我们应该在这样开始显得正常起来的社会环境中间,让散文创作达到一个高峻而又深邃的境界。周作人在“五四”之后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儿,“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他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近代散文抄〉序》)。当只有一种思想控制与统治的时代过去之后,每个人就都可以对于整个社会发表自己的见解,像这样的话,文学创作自然就会充满个性地发达起来。

(二) 随着时代的前进,作者和广大读者的思想文化素质就有了很大的提高。正因为作者思想文化素质的提高,作品的境界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正因为读者思想文化素质的提高,自然也就可以更好地领会与评点自己阅读过的作品。作者致力于提高读者的精神世界,读者又反过来致力于提高作者的精神世界,形成了不断的良性循环。而散文这种文体,正是最圆满地向读者交心,跟读者对话,从而引起读者极大的兴趣,因此就可以更好地完成这样神圣的任务。

(三) 随着电视的普及,通俗易懂而又热热闹闹的消遣方式,充斥在整个社会生活中间。人们看电视的时间很多,看文学作品的时间就大大地减少了。在文学创作中间,很多人尤其不愿意花费那么长的时间,去阅读类似长篇小说这样的作品,除非它是分外的好,才会下了决心去看。生活的节奏确实是愈来愈快,一天的工作已经很劳累了,只得打开电视消遣一番,哪里还有精力去看长篇的文学作品?此时此刻,散文是最适合来阅读的。因为它短小精悍,顷刻间就可以读完,还有可能被作者的情愫与哲思所打动。可惜的是当前的有些散文越写越长,我认为这种倾向并不好。散文最为重要的功能是宣泄自己的情感,与表达自己的思索。你那么冗长,不就冲淡了自己的真情,如果加上一些做作的成分,不就成了矫情和滥情?而且对于生命和社会的精辟的思索,也不可能是汪洋无际的,如果缺乏节制,呶呶不休,成了毫无个性色彩和枯燥乏味的社会或哲理的论文,那就是对于散文的自我异化。

(四) 我们的祖国是有着悠久历史的散文大国,多少世代的人们都读着许多美丽而又深刻的散文成长起来的,在这样一种艺术气氛的熏陶底下,大家在潜意识里面都对于散文有着十分浓郁的情感。再加上从“五四”前后以来,对于不少东西方国家优秀散文的介绍、欣赏和借鉴,就更是丰富和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使得我们向前发展的基础更为雄厚。

中国从很远古的时期开始,就出现了散文繁荣的局面,不过那个时期的散文绝大多数都是说理的,其中议论的性质很强,感情的色彩和文字的魅力还显现得不够充分。按照通行的说法,散文可以分为“广义散文”与“狭义散文”。侧重于感情因素和形象表达的是“狭义散文”,而侧重于说理性质的则为“广义散文”,历代以来都不断地出现这两种情形的散文作品。“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狭义散文”得到了很广泛的流行。徐迟先生对于这两种情形的散文,有一个很巧妙的比喻,说“狭义的散文好比是广义的散文的塔尖、塔顶,广义的散文好比是狭义的散文的塔基、塔身”(《论散文》)。我认为这个见解是很准确的,清楚地说明了两者之间的关系,说明了两者都不可以偏废。贾平凹先生提出“大散文”的概念,是不是相当于徐迟先生所说的“广义散文”,或者是要从这里广泛地吸收营养呢?

也有的评论家要求“净化”散文,大概是不喜欢广义散文的艺术性不强,因而强调狭义的散文非常重要。我个人的看法是两者都不能舍弃,但是从提高艺术水准与审美愉悦的角度而言,更倾向抒情意味强烈的散文,也就是狭义的散文。如何创作散文,创作什么样的散文,这应该因人而异,都是力求用自己的文章去打动读者。世界上的事情都应该是多元的,问题不在于散文的何种类型,而在于提高它的质量。对于高明的作家来说,无论抒情与说理的散文,都能够写得很好。譬如鲁迅的文章, 议论性的杂文,抒情式的散文,都让人击节称赞。写作的最佳心态,是诚挚地流露自己的情感与哲思,这样就更可以让阅读你文章的朋友,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心灵,留下沉甸甸的感觉。这样的文章才算得上是成功的佳作。

从事文学创作,得要沉下心来,获得心灵的平静,不能有太多浮躁的心理和情绪夹杂在里面,不要被过多的名缰利锁所羁绊,而要长期地进行思想与艺术的锤炼。像讨论“中国离诺贝尔文学奖还有多远”,是不是过多地注意外在的社会功利因素?如果思索一下萨特的《我为什么拒绝诺贝尔文学奖》,也许会使自己变得深沉一些。创作的目的不在乎是否得奖,创作的最高目的是让作品“活在读者的心里”。散文创作是与读者平等地对话,要充满真情实感,要保持善良的心地,才能够让自己的作品,提高读者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情操,而其中最为重要和本质的追求,是要具有让所有的社会成员都尽量过上幸福生活的责任感。现在的有些电视剧,把清朝的康熙、雍正和乾隆这祖孙三代,美化和宣扬到了极点,太矫情了,谎话太多了。像这样美化压榨、蹂躏、奴役和屠戮人民的专制帝王,真是在毒害广大的观众,会造成很可怕的后果。

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必须严格地要求自己,时刻反省自己,以便养成高尚的人格。卢梭的《忏悔录》就是最好的例证。

陈平原:散文的四个问题

我是最后一个“补台”,既然安排我在林老师后面讲,我就要把林老师的话接过来继续说。首先,我看到林老师在强调“小散文”也就是“抒情式散文”,我认为散文界只是学界的一个小部分。有关林老师提到的那个有关“大散文”和“小散文”,我不同意!(掌声)散文的品位与每个人的年龄、经历和学问都有关系。我不认为“大散文”就是“塔基,塔身”。以上的结论,我是基于以下的判断。我主要谈散文的四个问题,散文的“沉”与“浮”,散文的“大”与“小”,散文的“虚”与“实”,散文的“难”与“易”。

散文的“沉”与“浮”。近100多年来,其间悲欢离合,散文在19世纪以前占据很大的位置。“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而西方对“文”是不重视的。在五四期间,西学东进,把散文就挤到一边。“文”已经被漠视了。晚清以下,先抛弃“道”,既然“文以载道”,“道”不要了,“文”就被抛弃了。其实散文和文言文是相连的,五四期间,提倡白话文,白话文的主体是小说。文言文失落的同时,散文也就没落了。五四以后,散文就不断被边缘化。看20年代的教科书,就可以看到这一点。在20年代前期,教科书对于四大文学题材的编排还是“散文,小说,诗歌,戏剧”;而到30年代就变成了“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散文从第一跑到了最后。30年代,林语堂和周作人是不断提倡散文的。50年代的文学创作主要是“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为主体的,而散文既不能用“现实主义”,也不能用“反现实主义”。90年代以来,散文开始复兴。其实散文的此次复兴,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是有关系的。90年代的散文家以“老学究”和“女作家”居多,“老学究”写“说理型散文”,而“女作家”写“抒情式散文”。但是,在此时,散文却面临没有一个理论的框架来诠释散文。现在什么都谈与国际接轨,在四大文学体裁中,最难接轨就是散文了。“我们对散文没有共识,甚至我们都不知道散文是什么。”

散文“大”与“小”。现在散文界的一种主流观点认为散文应该“强调自我”,“追求哲学,离自己太远”。这种说法不过延续90年代有关散文“大”与“小”的观点。我们应该怎么看散文?诗歌,戏剧,小说和散文,四分天下。我最推崇的20世纪的散文家就是鲁迅和周作人。是不是文学?还是那句“作品不像文学,但是读的人多了,也就文学了”。周作人的散文写得好, 不是风花雪月的抒情散文,而是序跋,这算不算散文?1935年的时候,郁达夫在编《散文》的时候,三分之二的地方留给了周氏兄弟。谁能代表中国近代散文,我认为就是“二周”。散文是否以“抒情”为主? 明代有言“秦汉以下, 文愈盛,类愈争,体愈重,辩愈严”。我个人对于“体”是持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从《语丝》到现在的《读书》都强调随笔。何谓随笔?“有话要说,而无意为文”就是作者的随笔。我个人倾向于“大散文”。

散文的“虚”与“实”。散文和小说确实很难分的。90年代那些长篇散文其实是小说。传统的“小说重虚,散文重实”的观点也受到了挑战。散文要更少的掩饰,更多的性情。我个人主张散文应该“细节诠释,情节真实”。个人不能接受太像小说的散文。报告文学,传记和散文都可以细节诠释,但是情节不能造假。

散文的“难”与“易”。我个人认为最容易写的是散文,最难写的还是散文。散文没有戒律,所以它才难写的。现在出现一些“朗诵散文”,配以音乐和画面。我个人不赞同这种做法。散文要以文字为根基的,不是以节奏和音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为根基的。章太炎说过“文学的根基就是文字”。“小学以衰,文学没落”。中国的文学是用汉字写的。散文应该立足的是“文字”,不是情感和想像力。散文和小说在一起,就是“文”与“学”勾结。“什么是散文的特性?”几千年来,文人精心锤炼的汉语言文字是散文内在和特有的情怀。散文可以在“文”与“学”之间保持着适当的张力。

抒情散文不是中国散文的主流。

问与答

(下面的回答,陈——陈平原;林——林非)问: 我问陈老师一个问题,从你谈话中,我可以看到你是非常推崇周作人和鲁迅的。当然现在我们对鲁迅的评价可以是“文学家,思想家”或者其他一些。而对于周作人其人,他在抗日战争期间的所为,你如何看待?你又如何推崇这样一个人物?

陈: 我认为很难把周作人做了“汉奸”和他的“散文”上的成就连在一起。我不能说一个文体使一个人堕落了(掌声)。当然我可以理解你的意思,你认为“文如其人”嘛。当然,我个人对周作人“下水”也很遗憾。你如果想了解周作人,可以去请教我校的钱理群老师。

林: 我同意陈老师的意见。品格和文体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只能说周作人是个“可惜可恨的人”。五四期间,周作人强调“人的解放”,而“文革”期间,他却失去自由,直到去世。周作人的确有很高的文学修养,但在30年代后,他逐渐脱离当时中国的社会。同时,也不能不怪他的老婆是一个日本女人,周作人是受了他这个日本老婆太多的影响。我补充一句,陈老师喜欢“大散文”,和我不一样, 我希望两种都得到发展。

问: 林老师,你刚才在批判“帝王戏剧”,我不同意,你认为法国、英国和德国也在播出有关拿破仑、英国女皇或者德国皇帝的电视剧,你认为也是对人民的一种毒害,也是矫情吗?

林: 当然不是所有描写帝王的戏剧都不可取,从准确的历史概念出发,去描述专制帝王残酷统治人民的实质,就是十分可取的,像这样出色的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并不少见。问题是当前有些电视剧的编剧和导演,没有正确的历史观念,不从确切的史实出发,而是胡乱编造,甚至还流行过“气死历史学家”的说法,实在太可笑了。在中国古代的思想史上,有好几位深刻的思想家,指出了专制帝王残酷统治广大人民的实质。我在年轻时读了唐甄的《潜书》,对于他揭示专制帝王独裁统治的出色见解,真是佩服到了极点。至于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更是这方面的杰作,跟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有暗合的相似之处,却比此书早出了一个世纪,实在是伟大。可是今天却还有人盲目地美化专制帝王,太不可取了,太落后于自己几百年前的杰出的祖宗了,这难道不是一种可怕的退化吗?

在西方国家也还存在着这种思想的痼疾,这是长期的帝王统治所造成的奴性主义遗习,长期潜藏在思想深处的缘故。譬如在几年前,英国的戴安娜王妃去世时,掀起了崇拜她的热潮,也是很可悲的。她过着一掷千金的奢侈生活,对老百姓做过几件实在的好事呢?我看到当时报纸上登载的消息,伦敦的三个流浪汉,为了观看她的葬礼,就通宵达旦地排队,以便找到一个有利于观看的位置,我真觉得有点儿可笑、可怜,于是写了一篇散文《三个天真的崇拜者》,抒发自己的愤懑。

问: 陈老师,你说“散文应该以文字为根基,以思考为体验”,我同意。但是配上音乐和画面不是更有利于大家理解散文吗?不是更有利于散文的大众化吗?

陈: 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来朗诵的。议论的东西就不能来朗诵。配上音乐和画面的散文朗诵,我并非认为它不好,只是很多人想走这个路子来发展散文。这个路子或许可以普及一下散文,但是未必可以提高散文。我来补充一点有关戴安娜王妃的事情(笑),我认为戴安娜这个事情,是一种大众文化现象。那三个流浪汉在那里通宵达旦地排队,他们是把戴安娜当作了观赏的对象,只要他们自己高兴就行了(笑)。

问: 我看林老师和陈老师可以看成散文的两大派了,不知道你们对有关大散文和小散文的比喻还有什么看法,一个人能不能既写大散文又写小散文?

陈: 我不喜欢那个比喻。我不喜欢散文过分地突出抒情,林老师的年龄大,心境比我清净。

林: 我再强调一下塔基与塔尖的比喻,徐迟先生的这个论点,确实很有道理,而且阐发得简洁和全面,有利于散文创作的发展。当然这只是一种学术观点,在不同的学术观点之间,进行批评、互补与竞争,这是很公平和合理的做法,有利于创作和理论的不断提高。另外再补充一点想法,就是英国的王太后,跟戴安娜不一样,在二战中,面对纳粹德国狂轰滥炸伦敦的时刻,她起了毫不慌张的表率作用,丘吉尔为她的安全着想,劝她到加拿大暂时躲避,她却坚持留在英国本土,希特勒诅咒她是“危险和可怕的女人”。当然英国王室制度本身,是资产阶级革命的妥协和不彻底的结果,现在也有有识之士呼吁要废除这种王室制度,在这种呼声中有着热爱人民的社会良知的精神。

问: 我是一个业余诗歌作者,我身边的一些人也是写诗歌的,但是写着写着,他们后来就走向散文了,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林: 在这位年轻诗人的面前,我深感诗歌创作是很艰难的。诗歌更多的是属于年轻人的天下,因为年轻人更充满了昂扬的朝气和蓬勃的激情。这种情绪衰退了,就无法再写出好诗来。从表面上看,散文的内容包括更多的日常生活,因此比诗歌容易下笔一些。然而从实质上来说,衡量它优劣的一个重要因素,还在于有否满腔激情的抒发。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说,散文是“易学而难工”,重要的原因也在于此。

问: 陈老师,你刚才讲散文情节不能虚构,我不同意,我认为虚构是必要的。

陈: 关于虚构的问题,一句话回答。古代散文用寓言笔法,与虚构不同。那是“假托”,与我的表述没有矛盾。

问: 关于散文的“形神理论”,我记得中学语文课本说散文是“形散神不散”,现在好像还有散文是“形散神也散”,我想那不如把中学课本那句话删掉算了?

答: 有关这个问题,后面的讲座会专门提到的。

曹文轩: 谢谢大家来参加中国散文论坛的开坛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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