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第四篇

登陵忆

杨闻宇

穷人亲故土,帝王恋京都。只因历史上先后有10个王朝在长安、咸阳建都,星转斗移,时序更迭,使得关中的土地上颇多帝王将相之家陵。解放初期,国务院颁布的第一批重点文物依次编排,名列前茅的1至5号,就有4个处于关中。由研究历史的眼光来衡量,其潜在价值在全国恐怕是举足轻重的。

前些年,经常在渭河两岸奔走,我有缘登临过一连串的冢陵。奇怪的是,随着岁月的递进,登陵之兴味有增无损,远远望见古陵,双腿似乎就平添许多气力……退思幼年时候,或春荒寻挖野菜,或清明祭纸扫坟,在村野小墓前,我却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明知这土堆下就浅葬着一个人,此人在作古之前,须髯拂拂,老态龙钟,比我的爷爷还要高寿,小小孩童,敬重尚且不及,怎敢唐突无礼呢?

儿时在小坟前是那样的安分,拘泥,成年后在冢陵前又这样的大胆,无忌,健步登攀之际,难道说就没有想想家陵里躺着个什么样的人物么?冢里人活着时,制驭天下,四海独尊,教那么多贵胄臣民俯伏颤栗在他的足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明明生着与常人一样的眼鼻口耳,偏说是什么“龙颜”,威慑得人们惴惴然不敢仰视。这么煊赫、厉害的一个人物,我怎么就敢斗胆其上呢?细细想来,除了冢里人死得过早,与我在时代距离上拉得太远以外,也还另有原因的。

大约是1969年吧,我们这批在“动乱”中沉浮的大学毕业生分不出去,不好着落,我被临时安插在兴平茂陵汉武帝陵下的一个小小村庄里劳动锻炼。干活时,从庄稼地里望着武帝陵,觉得它不过是一个高大些的土堆而已,没什么意思。大雁南飞,天气渐渐凉了,秋雨天里出不了门,进不得地,独个儿寂寞无聊地窝在乡间土炕上,我随便翻开了几本野史。在野史里,我无意间竟发现了许多我当初不曾想到、也压根儿就想不到的事情(现择几段琐屑细事录之如下):

《唐语林》:

宣宗时,越守进女乐,有绝色。上初悦之,数日,赐予盈积。忽晨兴不乐,曰:“明皇帝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敢忘?”召诣前曰:“应留汝不得。”左右奏,可以放还。上曰:“放还我必思之,可踢鸩一杯。”

《清宫遗闻》:

皇上宿某宫中,召某宫某妃进御。当值内监,则往彼赤体毡裹,背负而来。或曰,此明制;或曰,世宗为宫人刺毙,是以此制至雍正后甫有之。

《朝鲜李朝世宗实录》:

帝(成祖)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当死之日,皆饷之于庭,饷辍,俱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颈而死。

至此,我才又一次领会到存在决定意识的深刻含义。帝王家既要理万机,治天下,又想着玩女人,宣淫欲;耽女色又怕惹出乱子来,瞻前顾后,胡乱折腾,既演出了一些荒诞不经的怪异之事,同时又导致出忽喜忽恼、冷热无常而又森煞可怖的一面;然而,爱河饮尽犹饥渴,情欲终究是斩割不断,直至老死之日,还酿下了宫人“哭声震殿阁”的一出悲剧……放下手中这野史,我是有点儿坐不住了,下了土炕,走近窗前,透过简陋的织有蛛网的木格儿窗棂,凝视着雨幕里青灰色的冢陵:冢内之人,与野史中这几个帝王时代不一,却处于同一地位,在思想意识上,他们之间有多少歧异之处呢?……青紫色的高大冢陵近在咫尺,虽因秋雨而隐隐约约,我却觉得,它仿佛是笼罩着一层神秘难测的色彩……待到天气放晴后的一个黄昏,我兴致勃勃地登了一次武帝陵。那番登临,至今仍记忆犹新。

皇家陵寝,当初择定之时,看来是极讲究风水地脉的,有的因山为陵,虎踞龙蟠,有的凭仗高塬,遥对江河。汉武帝陵,就是从开阔空旷处陡起一尊高大的土堆,远远看去,像半隐于地平线的、业已散尽了最后一抹余晖的、早就冷却了的半轮落日,论这土堆的位置和气派,是与帝王在世时踞坐于龙位上相仿佛、互低昂的。当年那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帝王殒殁了,驾崩了,而自然界中周而复始、晓升暮沉的真正的落日,却静静地存在着。关中是八百里平原,川原上耸起十余丈之冢陵,此时登临,夕阳如焚,左右前后的景观雄浑而壮丽,背衬的远山像一队队突进的枣红色的骊骊铁骑,化石似的凝铸于天涯,横前的渭河水像一柄染蘸血红的大型古剑,平跌在茫苍苍的原野上,登高纵览,我忽然对厚重的二十四史在脑海里综合出形象性的联想和勾勒:帝王们曾经在旷野上挥军逐鹿,叱咤风云;曾经在宫殿上一笑一颦,赐降祸福;也曾经千骑万骑,行幸民间,风伯为之清尘,雨师为之洒道——锦绣江山依旧,昨昔人事已非,伟人大业,终成土丘,弹指繁华,总随逝水……

那天晚上躺回土炕上,窗纸簌簌,冷月窥照,我才悟到,人的感情的波澜也不是无缘无故兴起的。登陵而唱叹兴亡盛衰,就地感慨,触景生情,是以平时对历史的理解尺度为基础的。而我对历史的了解,肤浅,可怜,充其量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究其原因,自己不肯努力学习是一个方面,而历史本身也不得径情直遂的。皇帝是那个漫长时代中的统治集团的典型,自以为是个打喷嚏也降甘霖的天下之主,对经纬自家的帝王业基铺排得繁华浩大(关于这些,史多记载,广为人知);同时,在另外一些私隐之事上,却又布置得诡秘之至,且禁封极严(帝王称其居处之地为禁城,禁地,禁中,禁苑,就有这一层意思在内),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偶尔漏滴于宫外,通过野史流传到今世,对那么多冢陵下的“真龙天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鳞半爪呢?!

近几年,各地每发现一宗埋藏于泥土里的希罕文物,往往会在社会上、史学界引起一阵强烈的震动和反响,我思量,恐怕正是这宗文物折射出或隐喻着某种思想或意识的缘故。其锐利光芒直接与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思潮、某种行为相激射,相照应,有助于人们回过头来,重新检点自己精神活动的发展进程及蜿蜒于其间的辩证脉络。——野史所载倘属真实,在认识价值上是不亚于泥土里的古物的。

“世人尽从忙里老”,弹指间,我也是年届不惑了。蓦然回首,发现后边又齐臻臻上来了一层孩童。眼见孩子们三五成群,竞相登陵,我竟感慨丛生:帝王的陵墓是庞大的,沉重的,复杂的,其复杂沉重不在于棺椁、宝器之古老、罕希,也不在于殉葬之红妆美姬统统化蚀为白骨,肢形仍痛苦地扭屈着……关键是在于帝王所代表的一尊尊阴沉而强大的封建主义的罪恶阴魂!“旧社会灭亡的时候,它的死尸是不能装进棺材,埋入坟墓的。”封建帝王这个浑身涌流过荒淫、愚妄、虚伪、专横的血液的肌体,因为久躺地下,难道其脉搏真地就停止了跳动么?!我们的社会是从不断摆脱愚昧、谬误的僵尸中逐渐聪明而取得前进的,但这种摆脱,又是何等地艰难啊!

望着散落于关中的一座座冢陵,望着陵后那巍峨绵亘的大山,我爱反反复复地咀嚼这类问题。似乎也只有携着这样的思想和情愫,登陵之举愈显得含意深长。倘若像天真的孩童那样,喜冲冲登一回冢陵,采几朵野花,嬉嬉闹闹,自以为是在帝王头上游戏了一回,便超越了旧时代了,实际上却是一种孟浪幼稚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登陵的孩子永远是纯洁可爱的——少年天籁,其乐也无穷,他们正是我儿时的影子。望着这一群群活泼灵动的身姿,我真想赶上前去呼唤他们,提醒他们:人生,恐怕并不在于盲目地登高,关键还在于生活得有追求,有探索,以至有深度。

[鉴赏]

杨闻宇(1943~)陕西人,曾是土生土长的关中少年,他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辗转从军,追随著名将领、诗人肖华左右多年,深受其雄健深邃而畅朗风格的影响,近年以军人的勃勃身姿并敏于思考,富于抒情的特色创作出了大量散文,引起文坛的关注,其代表作有散文集《灞桥烟柳》、《野旷天低树》等。

《登陵忆》即是一篇反对封建专制、警惕历史重演的深刻力作。作者的笔,真正力透纸背,苍苍莽莽,若为重锤,将历史的隐秘和阴暗,批判无遗。

在《登陵忆》中,我们能看出作者在追求新的观察角度。他把历史、自然、人物融洽在一起。他在抒发登陵的情怀时,既表现了悲怆怅茫的人生如梦的感受,又表现了对旧制度的深刻的批判,他描写的是昨天,但关注的是今天和明天,并在“生命短暂,自然永恒”的感慨中,加入了一种遒劲有力,充满希望的呼声。他写的是一座陵墓,一次登陵,但引起人们的是对自然、历史、生命的多种思考,具有强列的时代精神。

作者在抒发了登陵时的情怀后,接着议论道:“帝王的陵墓是庞大的,沉重的,复杂的”,但更为沉重的是“帝王所代表的一尊尊阴沉而强大的封建主义的罪恶阴魂,”这个流淌着荒淫、愚妄、虚伪、专制的血液的肌体,并没有因为久躺地下,而停止脉膊的跳动。中华民族有着优秀的文化传统,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但是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制度也给后人留下了极其沉重的精神包袱,直到现在,这一余毒仍在侵害着社会的各个领域。而我们要摆脱这一切,又是何等的艰难。作者从对历史的思考变成对现实的思考,希望人们能时时反省,时时探索,时时追求,创造真正的人生。

作者在对历史进行思考的同时,也在探索散文艺术的真谛。寻找着更合乎读者审美趣味的艺术道路。文章的描写不受时空约束,心理、现实、历史交叉叠加,时空交叉,传统和作者的理解相互重叠。作者既写登陵这件事,并对此进行细致的描绘,又结合幼年的回忆,历史资料的载述,使作品的内涵十分丰富。作者用一座陵墓象征一个帝王、一整套封建制度,以一次登陵象征对历史的考虑,所有这些,从表达主题的意义上讲都是十分新颖而有力的。

总之,《登陵忆》的主旨是十分明显的,作者通过对登陵的记述,想寻觅历史的足迹,考察积淀在中华民族深层意识中的文化精华和沉垢,同时提醒人们:“人生,恐怕并不在于盲目地登高,关键还在于生活得有追求,有探索、以至有深度。”

山色

李广田

“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

当我翻开一本新书,坐在窗前遥望西山景色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这句话。

可是,这是冬天。

在这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冬天看山,却另是一番可爱的景色。教书先生总喜欢到处批批点点,记起从前,一个人住在泰山下边的一所学校里,仰望泰山高处,颇想举起手中的朱笔,向南天门轻轻点去。此刻,我也想挥毫书空,给昆明的西山上批上两个字的评语:明净。没有到过昆明的人,总以为这地方四季皆好,在这里住久了的人,却以为冬天最美。冬天无风无雨,天空最高最蓝,花色最多最妍,滇池五百里,水净沙明,山上无云雾,数峰青碧。说西山如睡美人,也只有这时候最像,偶然一抹微云,恰如一袭青纱,掩映住它的梦魂,或者如一顶白羽冠冕,罩住它那拖在天边的柔发,只是更显出山色妩媚罢了。

一片阴影掠过我的眼前,记忆把我拉回到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那是最黑暗的时代,冬天,刮着冷风,自朝至暮,黑云压城,到了日暮时刻,竟然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来了。我夹在仓仓惶惶的行人中间,默默地在大街上行走。“真冷啊!”行人中不时有人发出这样的惊呼。是的,真是冷得厉害,在这个“四季无寒暑”的城池里,大概谁也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坏天气,我自己,简直感到连灵魂深处都已结了层冰。想起那个反动特务所装扮的黑衣女妖,她在翠湖的林荫路上对人作种种预言,像个乌鸦在天空中散布凶信,他偶做人家屋上的不速之客。说这个城市将淹没在人们的血泊中。是的,这里虽多少次流过人民的鲜血。“我那鲜红的生命,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那个写过这样诗句的诗人,也终于把它最后一滴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我一面想着,蓦然抬头,那座平时并未引起我特别注目的西山,此刻却使我延伫良久,暮色苍茫,自远而至,山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它在这飞雪的寒天里也瑟缩不堪了。“真冷啊”又是谁在风声中这样传呼?不是别的,正是它,是西山,它在向人家求救。我分明听到它用颤栗的声音对我呼求:“请给我一顶帽子,遮遮我的头吧。你看我的头发已经完全脱落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遇到这样的坏天气,一个人光头露脑地站在荒野里,哪能不感到浸人肌骨的寒冷!“三旬九遇食”,未免夸张,“十年著一冠”,却是事实,此身一无长物,连我仅有的一顶旧毡帽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请给我一顶帽子吧。”我又听到西山在风声中这样呼叫。平时,虽感到西山去城市相当遥远,此刻,觉得它是那么接近,我们仿佛看见它在慢慢移动,它大概把它那老态龙钟的身体移到城里来,它希望到城里来吸取一点暖气,它听到这里有人的声音,它看到黄昏中这里有灯火荧荧,我想告诉它,你不必徒劳,你连那个古老的城市也进不得,又何况那些高大明亮的玻璃门窗,那些雕梁画栋的宫殿、禁地。“寒山一带伤心碧!”它到底无可奈何,它大概已经冻僵了,已经冻死在滇池边上了。

现在,坐在窗前,看着这一副明净的山水画图,想起过去这些遭际,确实感到奇怪。我自己问自己:难道这是真的吗?大概不是真的,也许只是一个梦,可是梦,岂不也是真的吗?

日光从楼角转过去。西山的轮廓显得更清楚了,它好像是画在那里的。又好像是贴在那里的。蓝蓝的天空,一点云影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安静,可是就在这静中,我感到一切都欣欣向荣,鼓舞前进。明天一定又是好天气,早起来第一眼就可以看见山脚下海水边那一片“赤壁”,在晨光熹微中,照得云蒸霞蔚。真个是“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整个一座山都会活起来的。就是此刻,就像我第一次认识它似的,我感到它每一块石头都是有生命的。滇池水在它的脚下,画出了一匝银线,“远水非无浪”,我只是听不见拍岸的水声,却想象,西山已经被滇池浮起来了,它仿佛一只船,正在岸边上挽着。睡美人,我看见你的嘴唇轻轻翕动,你的胸部微微起伏,我已经听到你的呼吸。你大概要说话,说出你过去的噩梦,和你醒来后看到的一切,正如那个“听石头的人”,那个古代艺术家,从一块石头中所曾听到过的:我也听到一个苏醒的生命从石头深处发出声音说:“我在这里,和大地一同复苏,一同前进。”

西山,你现在大概不会再要求到城里来了吧,社会主义的新城市,已经延伸到你的身边,你已经是这个城市的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你使这个美丽的城市显得更美丽了。

我的视线重又落到我翻开的书页上,上边写的是“对立的统一”,“从量变到质变”。不错,山与水,高与深,静与动,形成一幅完整的山水画,正是对立的统一,从过去到现在,从阴冷的昨天到阳光灿烂的今天,是由量变到质变。

[鉴赏]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毕业于北京大学。著有《李广田选集》、《李广田文集》等,曾在南开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

《山色》是作者精心打造的力作,其特点是它有画一般的意境与诗一样的情韵,被人们誉为纯净优美的抒情散文。

文章开篇,作者首先用充满诗意的笔点画出一个情境:在南国的春城,作者坐在屋里,在一种宁静安祥的心境中翻开一本书,然而他没有读书,却坐在窗前遥望起西山的景色来。这个时候,作为抒情主体的作家和被描写的景物——西山同时出现,作家情不自禁被西山迷醉,竟想挥毫书空,给西山批个评语。这种浪漫的情感冲动表明作者的感情已开始向景物靠拢。一般散文总是情由景生,景变情移,情景交融,在《山色》中却相反,是情生景色,情变景变,情景交流。

在作者明朗的心境和情绪感染下,虽然是冬天,可是在作者眼里,西山却是此时最美,数峰青碧,恰如美人春睡。但是在读者刚刚被上面的情境与景色所陶醉时,作者笔锋一转,给读者一段记忆的回放:十几年前的黄昏,虽然依旧是春城最美的季节,却黑云压城,冷风扑面,大雪纷飞……。那个平日未引起注目的西山,此时在苍茫的暮色里竟也瑟缩不堪了。它好象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与寒冷,也用颤栗的声音向作者求救:“请给我一顶帽子,遮遮我的头吧。”这里作者已将西山拟人化了。作者的心境无疑也就是他眼中具有生命的西山的心境,而西山的呼唤求救不但是作者心情的写照,也是作者情感的另一种补充。紧接着作者眼中的西山好像要把它老态龙钟的身体移入城里来的描写,更是作者一种绝妙的移情,是作者为烘托为渲染为强化那个绝望的心境而采用的特殊的抒情手段,是一种艺术的表达技巧。

随后,作者又回到现实,用一句似梦非梦的自白表明时代社会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作者又回复到了文章开篇所写的静谧的心境中,而西山也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处。于是作者放纵其情绪的奔腾展开想象的翅膀,幻想着明天早晨西山优美的英姿。这时作家情不自禁地把西山写成了知心的朋友,转用第二人称的写法,直接称西山为“你”,和他交流和他对话,使全篇所要表达的情感达到高峰。文章也在作者充满伦理的思考中结束。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调动一切抒情与修辞手段,对意境作了较好的烘托与创造。使文章主旨在情景交融的基础上得到了再一次的升华。

种一片太阳花

李天芳

差不多没有人不喜爱花,但谙于花道、又长于种花的人并不多。我就是个只爱花,而不会养花的人。

这原因也许是多方面的。年幼时,生养我的家乡,是个草木落地生根的地方,常年四季,所到之处都有鲜花开放。成年以后,在北方的山野为民,虽然寒冷的气候和贫瘠的土地,都不利于绿色生命的繁衍,但出门是田地,举目是山坡,夏花秋叶还是比比皆是。

来到机关后,山川和土地远了。机关的四合院,构筑方整,屋舍俨然。半世纪前,据说曾经是大军阀的公馆。为了舒适,也为了阔气,室内的地用木板镶了,室外的地用青砖铺了。偌大的一个院子里,竟难找到五谷和花草赖以生长的泥土。

春天,别处的草青了,树绿了,这里,映进眼帘的却是一片单调的砖瓦色;夏天,烈日当空,砖铺的院地像火炉那样散发着热,叫人焦躁难忍。此情此景,促人强烈地生起对于色彩的渴望。渴望郁郁葱葱的树,斑斓多姿的花。

有这念头的似乎还不止我。于是大家动手,揭掉砖头,垒起花墙,收拾出一块长方形的花圃。

种什么呢?我和同事们面对一方泥土,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认定不能太娇,也不能太雅,太娇太雅都不是我们服侍得了的。末了,一致地想到太阳花。

银粒儿一般的种子撒下去以后,天天有人俯着身子瞅它、盼它。可是大半月过去了,竟丝毫没有动静。有人说种早了,有人说埋深了。正在各种判断莫衷一是时,它破土而出了。

新出的芽儿,细得像针,红得像土,几天之内,就抽出很圆的秆,细圆的叶。叶和秆都饱和着碧绿的汁液,嫩得不敢碰。很快的,叶叶秆秆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像法兰绒一般,厚厚地铺了一地。

当案头的文稿看得双目昏花时,走到院里来,看一看这绿茵可爱的太阳花,对于困倦的眼睛,是一种极好的休息。

一天清晨,太阳花开了。在一层滚圆的绿叶上边,闪出三朵小花。一朵红,一朵黄,一朵淡紫色。乍开的花儿,像彩霞那么艳丽,像宝石那么夺目。在我们宁静的小院里,激起一阵惊喜,一片赞叹。

三朵花是信号,号音一起,跟在后边的便一发而不可挡。大朵、小朵,单瓣、复瓣,红、黄、蓝、紫、粉一齐开放。一块绿色的法兰绒,转眼间,变成缤纷五彩的锦缎。连那些最不爱花的人,也经不住这美的吸引,一得空暇,就围在花圃跟前,欣赏起来。

从初夏到深秋,花儿经久不衰。一幅锦缎,始终保持着鲜艳夺目的色彩。起初,我们以为,这经久不衰的原因,是因为太阳花喜爱阳光,特别能够经受住烈日的考验。不错,是这样的。在夏日暴烈的阳光下,牵牛花偃旗息鼓,美人蕉慵倦无力,富贵的牡丹,也会失去神采。只有太阳花对炎炎赤日毫无保留,阳光愈是炽热,它开得愈加热情,愈加兴盛。

但看得多了,才注意到,作为单独的一朵太阳花,其生命却极为短促。朝开夕谢,只有一日。因为开花的时光这么短,这机会就显得格外宝贵。每天,都有一批成熟了的花蕾在等待开放。日出前,它包裹得严严紧紧,看不出一点要开的意思,可是一见阳光,就即刻开放。花瓣苏醒似的,徐徐地向外伸张,开大了,开圆了……这样一个开花的全过程,可以在人的注视之下,迅速完成。此后,它便贪婪地享受阳光,尽情地开去。待到夕阳沉落时,花瓣儿重新收缩起来,这朵花便不再开放。第二天,迎接朝阳的将完全是另一批新的,成熟了的花蕾。

这新陈交替多么活跃,多么生动!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太阳花在开花的时候,朵朵都是那样精神充沛、不遗余力。尽管单独的太阳花,生命那么短促,但从整体上,它们总是那样灿烂多姿,生机勃勃。

人们还注意到,开完的太阳花并不消沉,并不意懒。在完成开花之后,它们将腾出空隙,把承受阳光的最佳方位,让给新的花蕾,自己则闪在一旁,聚集精华,孕育后代,把生命延续给未来。待到秋霜肃杀时,它已经把银粒一般的种子,悄悄地撒进泥土。第二年,冒出的将是不计其数的新芽。

太阳花的欣赏者们,似在这里发现了一个世界,一个科学的、合理的、公平的世界。他们像哲学家那样,发出呼喊和感叹:太阳花的事业,原来是这样兴旺发达,繁荣昌盛的呵!

太阳花给予的启迪,无疑是有益的。

为了这,我们院里的劳动者们说,来年春暖时分,还要种一片太阳花!

[鉴赏]

李天芳(1941~)女,陕西西安市人。作家、文学刊物编辑。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山连着山》、《延安散记》及《李天芳小说集》等。

在这篇作品中,作者通过写“大家”种太阳花的缘由及太阳花的生长过程,寄寓本人的独特感受,并生动地反映了自然界对人们精神的抚慰和灵魂的启迪。所以《种一片太阳花》被人们称为是一篇内涵丰富,情理兼美的散文。

文章开篇,作者叙述由于所处的环境没有植物(指花、树、草),造成人们情绪上的一种焦燥与烦闷,从而在心底里生起一种对植物的缤纷色彩的强列渴望。于是在风姿绰约争奇斗艳的百花丛中,选定了独具特色的太阳花,大家一起动手,在自己的周围开辟出一块小天地,种上了一片生机盎然的太阳花。

接着文章写了太阳花生长的全过程,但从文中不难看出,作者的重点着笔之处并不在太阳花的怎样播种、发芽,而在于怎样开花。作者对太阳花开从两个方面写起:首先写“作为单独的一朵太阳花,其生命力极短促。朝开夕谢,只有一日,因为开花的时光这样短,这机会就显得格外宝贵。”所以一旦花蕾成熟,便严阵以待,机会来临,则精力充沛,不遗余力。其次是写整体的太阳花,因为每一批成熟的花蕾彼此衔接紧凑,犹如竞技场上的技力赛,蕴含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一旦开放,则不遗余力,开完的太阳花,并不消沉,以为万事大吉,而是在完成开花任务之后,腾出空隙,把承受阳光的最佳方位,让给新的花蕾,自己则闪在一旁,聚集精华,孕育后代,把生命延续给未来,太阳花的这种新陈代谢的活跃与生动,与每个花蕾在精力充沛时开放得不遗余力,使得整体上的太阳花“从初夏到深秋,花儿经久不衰,一幅锦缎,始终保持着鲜艳夺目的色彩”,绚烂多姿,生机盎然。如果行文至此,那么这种人与自然的融汇,其内涵是表层的浮浅的,文章价值就会跌落。接下来作者由太阳花生命的短暂和顽强,开始了寻根究底的探寻,进而由太阳花的新旧交替联想到人生人事,而发出令人深思的生活哲理,“太阳花的欣赏者们,似乎在这里发现了一个世界,一个科学的、合理的、公平的世界。”这感叹和呼喊,真是神来之笔,极其自然地道出了审美的蕴含,我们从作者对太阳花的欣赏里,可以看到作者的理想和襟怀。

作者表达这种现实性主题所采用的最突出的手法便是类比。虽是运用了类比,但却远远超出了那种简单比附的做法,通篇看来,并不曾有一处意在描述现实中的人和事,在文章中看不出丝毫的对比的痕迹。从而引发读者根据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和理解,作出不同的判断,起到了发人深省,引人沉思的作用。

雀巢

李天芳

天气转暖,安置在厨房里的铁炉和那根伸出窗外的烟囱,便成为累赘之物,碍手碍脚的。我和丈夫准备将它拆下来。正待动手时,发现麻雀从那里飞出飞进,居然在铁皮烟筒里造了窝。我丈夫依着乡下人的观念,拍手叫道:“好兆头!”而我则惊叹麻雀的聪慧。在这座钢筋结构的大楼上,它竟能为自己衍繁子孙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既省工省料,又安全温暖,智商实在不低。从此,我们便打消拆除烟筒的念头,一任麻雀去营造它的安乐窝。西安的春天是在乍暖还寒,反反复复中来到的。冷的那一阵,房间的暖气也停了,很不舒服,很想将厨房的炉子再生起取暖,但,想起烟筒里有麻雀的家便一忍再忍地过去了。麻雀仿佛感谢我的好意,在繁忙辛苦的劳作中,时时给我以友情的信息。从外边飞回来时,它那坚硬而发亮的尖嘴巴,或衔一根枯草,或是一截干枝,远远地停在阳台边上,对我左顾右盼,蹦蹦跳跳,活像一个微型的和平鸽,一个小精灵。

丈夫笑我是鸟道主义者。鸟道主义不像人道主义那样险情四伏,动辄招惹麻烦,所以我也欣然接受。但不管什么主义,动物的世界里,我顶喜欢的还是飞鸟,从气质高贵的天鹅,到普普通通的麻雀。它们和人共天共地共山水,既不像虎狼那样咄咄逼人、本性残酷,也不像猴类那样过于乖巧,一味地模仿人讨好人。鸟儿就是鸟儿,本本色色,不亢不卑,既随和可亲又潇洒自在。人类不和鸟类交朋友实在没有理由。

说来不巧,其时我也在造窝——为了将厨房的面积拓宽两三平米,我打算将厨房外的阳台用玻璃封闭起来。我们住的楼房已经盖了10年,以今天的标准看大大地落后了,没有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的面积极小,处处感到窄狭。人只有住进楼房,悬在半空中,才深感土地的重要,才懂得寸土必争是什么意思。封闭阳台的愿望就这样在心里藏了很久。

住在我们这座大楼里的人,会写文章会写书。他们凭一页纸一杆笔,编织故事,描画人物,呼风唤雨,操纵生死。用机关门口卖鸡蛋大嫂的话说,“能把有的没有的,碎芝麻烂豆子的事写成一大篇”,但面对一方小小的阳台却一筹莫展。不仅是花不起钱,更重要的是受不起那个麻烦,周围工人们的住宅,总是一搬进新楼先封闭阳台,前边封了封后边,变戏法似的,一夜就成了,大玻璃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耀眼,叫人好不羡慕。后来机关说要给大家代劳统一制做,人人喜出望外。只是因为没有这笔资金,要自筹材料,比如拆了旧房伐了树方可兑现。自此大伙眼巴巴地盼着。只见前后院里的树伐了一棵又一棵,旧房拆了一间又一间,大大小小的木头堆积成垛,又不翼而飞,悄然不知去向,做阳台的事却杳无音讯。愈来愈没有指望了。一想到这个夏天又要挤在小厨房做饭,想到那煤气灶的油烟满屋乱飞,我便下了决心,将千头万绪的手边事放在一边,张罗请师傅、量尺寸、备材料,恨不得快快做起来。但当工人告诉说一切都准备停当,马上就来安装时,我和丈夫顿时愣住了:这烟筒怎么办?雀巢怎么办?要是我们对工人师傅说,这阳台不能封了,因为有麻雀窝,他一准会笑掉牙,他一准会说这帮知识人怎么神经兮兮地不正常。想来思去,没有两全之计,只有拆了它。人巢毕竟比鸟巢要紧。我对着那正在远远的树丛下寻枝衔草的母雀和公雀说了声“对不起”,便站在椅子上,和丈夫拆炉子卸烟筒。当我们取下最外边那节烟筒时,着实吓了一跳:那里有一个何等辉煌、何等完整的雀巢呵,俨然一座即将竣工的大厦!都说乱糟糟的家像鸟窝,岂知鸟窝一点也不乱。一根根粗硬的树枝支撑在后边,排列整齐,像大厅里的圆柱;树叶细草铺在前边,厚厚软软的一层,中间凹下去的地方,还有细茸茸的羽毛和毛线头。为了这样一个窝,可怜麻雀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和辛苦!刹时间我想起自己造窝的不易,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种种努力和艰辛,心里涌出难以名状的惆怅和感动!我手举那节烟筒,踌躇再三,怎么也不忍将它毁掉。

可是一节光秃秃的烟筒,怎么安置它呢?挂无法挂,立不能立,总不能举在手上吧?“有了,架在树杈上,怎么样?”“刮大风怎么办?孩子们发现了把它摇下来怎么办?”我们提出一个个主意,又自己将它一个个推翻。最后总算发现,楼房外的砖墙上,有两个长长的铁钉,那是我们上一年挂辣椒的地方,正好可以用铁丝将烟筒固定在那里。

麻雀飞回来了。有一只在阳台前绕了一圈,立刻就发现那节垒巢的烟筒没有了。它惊恐万状,尖细的嗓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万分火急地呼唤它的伙伴。不一会,另只麻雀也飞回来,很快就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虽然看不出两只麻雀的雌雄,但它们肯定是一对夫妻,并肩携手齐心协力地营造着这个窝,如今遭此变故,夫妇俩同样地焦灼,同样地不安,扇动的小翅膀飞起又落下,不顾一切又茫然不知所措地上下寻索,有几次竟一头撞在我厨房窗子的玻璃上,不知是想飞进去,还是在向我们示威抗议。我想告诉麻雀们,它们的窝儿并没有毁,只是换了个地方,但又不知道怎样将这个信息传达过去。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拿根小竹棍敲了敲那节悬挂在砖墙上的烟筒,本想引起麻雀的注意,不料那敲击声反使它们受了惊吓,呼地飞起来,又舍不得离去,落在不远的树枝上,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无奈地瞅着我的小厨房。我想召唤它们回来,又找不到恰当的语言符号。人可以呼唤鸡、狗、猫咪、鸽子等等,但至今尚未能和麻雀对话,建立一种默契。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重山大海难以沟通。忽然间想起,何不撤些米粒,指示出那节烟囱的方向,兴许麻雀在啄食间一抬头会发现它那转移的家。我如此这般,面对那些金黄的小米粒,麻雀却一反常态,居然视而不见,没有丝毫的食欲,只是一味地在树枝上,不安地扭动着小脑袋,不安地细声尖叫,其焦愁忧虑之状,是人的语言难以描绘的……这一天,我过得何等沉重!

第二天清早,丈夫起床后一走到阳台立刻返回卧室对我说:“快去看,麻雀们终于找到了!”我急急走到厨房,果然看见两只麻雀衔着细枝一前一后地飞进烟囱里——它们找到了自己窝,并且开始那未完的营造,并且原谅了我们的搬迁。

不久,我的阳台工程也封闭完毕,我在那里捡菜做饭时,透过玻璃看见一只小麻雀在阳台边上寻食,它的翅膀又嫩又小,走动时还拖在地上,我知道它就是那个被完整保留下来的雀巢里孕育的小生命,如今已经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新成员了。

[鉴赏]

李天芳(1941~),女,陕西西安市人。作家、文学刊物编辑。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山连着山》、《延安散记》及《李天芳小说集》等。

李天芳手中之笔握得很紧,随意挥洒都有一种魅力,细心运筹,定会令人回肠九转,品味无穷。于是,我便翻开她的《雀巢》细心读了起来。

雀巢营造在烟囱里,烟囱又在人巢的阳台上。她要封闭阳台,使厨房厕所宽敞一些,把自己的窝改善一下,势必要拆去阳台上的烟囱,毁掉那对“小夫妻”精心营造的小窝。于是,人巢与雀巢便在她的心灵上碰撞出一簇簇爱的火花。她爱社会,爱人类,又增加了爱鸟类的一片深情,所以才小心翼翼的把那节有雀窝的烟筒固定在房外的砖墙上。我从文中品尝到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力透纸背的感觉,是一种蕴藏历史悲哀的慨叹。衣食住行附在历史的车轮上,十分辛苦地转了几十年,仍然没有如愿以偿。其中有几次与麻雀为敌,似乎有些与鸟争食之嫌,哪还有与鸟为友之心呢?住的问题,更是暗藏着悲哀。例如,劳动了几十年的职工,熬到儿子要办婚事时,还要到亲友家去打打游击,新媳妇才能和儿子入洞房,再如,两代夫妻在一间12平米的房里同室而寝,在这种尴尬的局面前,如何才能相安呢?

鸟类是不允许两代或两对夫妻同居一巢的,人却不然,可见比鸟聪明多了。人们能把电影艺术赋于的那点灵感应用到家庭中去,应用到两对年轻夫妻的居室中去,竟然心安理得,岂不更聪明吗?也许这正是《雀巢》的微妙之处,正是作家高人一筹的手法,才使我从平实的文字中感到有一种诱人的魅力。

作家把联想留给读者,给读者留下一个广阔的天地,让读者的思维插上翅膀,顺着《雀巢》的思路去驰骋,就更加高明了。一个成功的构思和成功的表现手法,只有成熟的作家才能不露痕迹地在作品的思想中去完成。

雨中登泰山

李健吾

从火车上遥望泰山,几十年来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话来,就觉得过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杜甫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也一样有,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了。

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们约好了清晨出发,人齐了,雨却越下越大。等天晴吗?想着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闷。盼到十一点半钟,天色转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带动年轻人,挎起背包,兴致勃勃,朝岱宗坊出发了。

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我们才过岱宗坊,震天的吼声就把我们吸引到虎山水库的大坝前面。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桥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这里叫作虬在湾。据说虬早巳被吕洞宾渡上天了,可是望过去,跳掷翻腾,像又回到了故居。我们绕过虎山,站到坝桥上,一边是平静的湖水,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边却喑恶叱咤,似有千军万马,躲在绮丽的黄锦底下。黃锦是方便的比喻,其实是一幅细纱,护着一幅没有经纬的精致图案,透明的白纱轻轻压着透明的米黄花纹。——也许只有织女才能织出这种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来了,我们拐进王母庙后的七真祠。这里供奉着七尊塑像,正面当中是吕洞宾,两旁是他的朋友李铁拐和何仙姑,东西两侧是他的四个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吕洞宾和他的两位朋友倒也罢了,站在龛里的两个小童和柳树精对面的老人,实在是少见的传神之作。一般庙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诞,造型偶尔美的,又不像中国人,跟不上这位老人这样逼真、亲切。无名的雕塑家对年龄和面貌的差异有很深的认识,形象才会这样栩栩如生。不是年轻人提醒我该走了,我还会欣赏下去的。

我们来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连穿过三座石坊:一天门、孔子登临处和天阶。水声落在我们后面,雄伟的红门把山挡住。走出长门洞,豁然开朗,山又到了我们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进虎山水库的中溪陪我们,一直陪到二天门。悬崖峻嶒,石缝滴滴嗒嗒,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像并不很远;紧十八盘仿佛一条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峡当中;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蹚过中溪水浅的地方,走不太远,就是有名的经石峪,一片大水漫过一亩大小的一个大石坪,光光的石头刻着一部《金刚经》,字有斗来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让水磨平了。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脱下来,凉快凉快。说巧也巧,我们正好走进一座柏树林,阴森森的,亮了的天又变黑了,好像黄昏提前到了人间,汗不但下去,还觉得身子发冷,无怪乎人把这里叫作柏洞。我们抖擞精神,一气走过壶天阁,登上黄岘岭,发现沙石全是赤黄颜色,明白中溪的水为什么黄了。

靠住二天门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骄傲,又是担心。骄傲我已经走了一半的山路,担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云薄了,雾又上来。我们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困难似乎并不存在,眼面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轻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像年轻了一样,有说有笑,跟着他们后头。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从下坡路转到上坡路,山势陡峭,上升的坡度越来越大。路一直是宽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测的山沟边,明明有水流,却听不见水声。仰起头来朝西望,半空挂着一条两尺来宽的白带子,随风摆动,想凑近了看,隔着辽阔的山沟,走不过去。我们正在赞不绝口,发现已经来到一座石桥跟前,自己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细雨打湿了浑身上下。原来我们遇到另一类型的飞瀑,紧贴桥后,我们不提防,几乎和它撞个正着。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的老远。从这时候起,山涧又从左侧转到右侧,水声淙淙,跟我们跟到南天门。

过了云步桥,我们开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峰的盘道。南天门应该近了,由于山峡回环曲折,反而望不见了。野花野草,什么形状也有,什么颜色也有,挨挨挤挤,芊芊莽莽,要把巉岩的山石装扮起来。连我上了一点岁数的人,也学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叶子全蔫了,才带着抱歉的心情,丢在山涧里,随水漂去。但是把人的心灵带到一种崇高的境界的,却是那些“吸翠霞而夭矫”的松树。它们不怕山高,把根扎在悬崖绝壁的隙缝,身子扭的像盘龙柱子,在半空展开枝叶,像是和狂风乌云争夺天日,又像是和清风白云游戏。有的松树望穿秋水,不见你来,独自上到高处,斜着身子张望。有的松树像一顶墨绿大伞,支开了等你。有的松树自得其乐,显出一副潇洒的模样。不管怎么样,它们都让你觉得它们是泰山天然的主人,谁少了谁,都像不应该似的。雾在对松山的山峡飘来飘去,天色眼看黑将下来。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级,一级又一级,是乐趣也是苦趣,好像从我有生命以来就在登山似的,迈前脚,拖后脚,才不过走完慢十八盘。我靠住升仙坊,仰起头来朝上望,紧十八盘仿佛一架长梯,搭在南天门口。我胆怯了。新砌的石级窄窄的,搁不下整脚。怪不得东汉的应劭引用了马第伯《封禅仪记》里的话,这样形容:“仰视天门,突辽如从穴中视天,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恒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掖,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所谓磨胸舁石,扪天之难也。”一位老大爷,斜着脚步,穿花一般,侧着身子,赶到我们前头。一位老大娘,挎着香袋,尽管脚小,也稳稳当当,从我们身边过去。我像应劭说的那样,“目视而脚不随”,抓住铁扶手,揪牢年轻人,走十几步,歇一口气,终于在下午七点钟,上到南天门。

心还在跳,脚还在抖,人到底还是上来了。低头望着新整然而长极了的盘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来。我走在天街上,轻松愉快,像一个没事人一样。一排留宿的小店,没有名号,只有标记,有的门口挂着一只笊篱,有的窗口放着一对鹦鹉,有的是一根棒棰,有的是一条金牛,地方宽敞的摆着茶桌,地方窄小的只有炕几,后墙紧贴着峥嵘的山石,前脸正对着万丈的深渊。别成一格的还有那些石头。古诗人形容泰山,说“泰山岩岩”,注解人告诉你:岩岩,积石貌。的确这样,山顶越发给你这种感觉。有的石头像莲花瓣,有的像大象头,有的像老人,有的像卧虎,有的错落成桥,有的兀立如柱,有的侧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有的什么也不像,黑忽忽的,一动不动,堵住你的去路。年月久,传说多,登封台让你想像帝王拜山的盛况,一个光秃秃的地方会有一块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处”。有的山池叫作洗头盆,据说玉女往常在这里洗过头发;有的山洞叫作白云洞,传说过去往外冒白云,如今不冒白云了,白云在山里依然游来游去。晴朗的天,你正在欣赏“齐鲁青未了”,忽然一阵风来,“荡胸生层云”,转瞬间,便像宋之问在《桂阳三日述怀》里说起的那样,“云海四茫茫”。是云吗?头上明明另有云在。看样子是积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连续不断,一直把天边变成海边。于是阳光掠过,云海的银涛像镀了金;又像着了火,烧成灰烬,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面目。两条白线,曲曲折折,是奈河,是汶河。一个黑点子在碧绿的图案中间移动,仿佛蚂蚁,又冒一缕青烟。你正在指手画脚,说长道短,虚幻和真象一时都在雾里消失。

我们没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气爽的时候。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独得之乐:我们在雨中看到的瀑布,两天以后下山,已经不那样壮丽了。小瀑布不见,大瀑布变小了。我们沿着西溪,翻山越岭,穿过果香扑鼻的苹果园,在黑龙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赶火车的话,我们还会待下去的。山势和水势在这里別是一种格调,变化而又和谐。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我们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倾盆大雨的时候,恰好又在斗母宫躲过,一路行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兴盎然。

[鉴赏]

李健吾(1906~1982),山西安邑县人。著名戏剧家、文学翻译家。清大学中文系毕业,早年到法国留学,回国后一直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等工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终条山的传说》,散文集《希伯先生》、《切梦刀》、《意大利书简》,长篇小说《心痛》等。并有译著多种。

《雨中登泰山》是一篇游记性的散文,作者通过写“雨中”登泰山的情景与乐趣,渲染了泰山壮美景色,洋溢着浓烈文化气息,和历史情韵。

雨中的泰山别有一种雄姿风韵。作者从不同的角度写不同时刻的雨景:“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象并不很远”,“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有如烟似雾的包裹,有乌云四合的笼罩,也有风过云开时的影影绰绰,雨中的泰山迷朦而凝重,象一幅刚写就的湿漉漉的水墨画。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作者几次带着我们观赏雨水与泉水汇成的水流瀑布。在虎山水库大坝前面我们看到“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挤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的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在二天门我们看到“悬崖崚嶒,石缝滴滴答答,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再向前走,遇到另一个类型的飞瀑,“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得老远。”山是静物,单从正面来写,不易传神。水和云雾是流动的,文章写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和虚实灵澈的云海雾嶂,更显出泰山的崔嵬雄伟,壮丽峥嵘。

文章以雨为线索,以登山路线为顺序来组织材料,脉路清楚。行文自然。由冒雨启程写起,以回顾雨趣收束,中间是登山:起岱宗坊,经虬在湾,进七真祠,过一天门、经石峪、柏洞、壶天阁,登黄岘岭,到二天门,爬十八盘,上南天门,使我们逐一进入一处处佳境,领略雨中泰山的奇丽风光。

文章运用开合、抑扬等表现手法,一如它所写的雨中泰山那样峰回路转、流泉跌宕。开头写作者早有登泰山的强烈愿望,“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雨水“淅浙沥沥,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想到“等”字,先是憋闷”而后终于奋然一呼,冒雨登山。启程后笔锋陡然一转,写起奇异的泰山雨景和作者登山的雨趣来了。文章先抑后扬,曲折生姿,给人以艺术美的享受。

写泰山的文章不少,这篇散文却另辟蹊径。它没有去写“重大题材”;没有大发“豪言壮语”;更没有矫情、作态,“点染”什么幽雅的诗意——它只是写了在“天是灰的,心是沉的”的“雨中”登泰山的情景,但它那种“雨趣”,却给人以无尽的享受。

地下森林断想

张抗抗

森林是雄伟壮丽的,遮天蔽日,浩瀚无垠。风来似一片绿色的海,夜静如一堵坚固的墙。那就是森林,地球尚未造就人类,却已经造就了它,植物世界骄傲的代表。

可是你,却为什么长在这里?长在这阴森森,黑黝黝的幽深的峡谷。我寻找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岭,穿过了长长的石洞。袅袅烟云在我身边飘浮,而你那充满生机的树梢,却刚够得着我的脚尖,不及山坡上小草儿高。你似乎深不见底,宽不可测,没有人见过你的全貌。虽然你拥有珍贵的树木,这大自然无价的财富,然而你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多么不公平啊,你这个世上罕见的地下森林。你从哪里飞来?你究竟遭受了什么不幸,以致使你沉入这黑暗的深渊,熬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那一定是遥远的年代了。那时候这里也许是一片芬芳的草地,也许是肥美的湖沼,美丽的大自然,万物鼎盛。可是突然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瞬息间改变了一切。狂风呼啸,气浪灼人,沙石飞腾,岩浆横溢,霎时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

人们不知道地球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或许仅仅是因为它喜欢运动。嗬,听苍郁的巨木在风暴中咔咔折断,见地心的“热血”喷射上天,气势之宏伟壮观,连太阳都要肃然起敬。

然而它终于息怒了。于是一切都平静下来。平静了,草地变成了明镜似的湖,昔日的湖底成了奇形怪状的石山,它把岩石熔化成沙砾,把峻岭劈成深渊;一切都改变了:烧焦的石头取代了绿色的森林,黑色的岩浆覆盖了娇艳的野花。多么宁静的世界哟,万籁俱寂,没有百鸟啾啾,没有树叶沙沙……

就像那一切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痕迹一样,在这里,黑龙江省宁安县境内距镜泊湖一百八十公里的山林里,早已沉寂的火山留下了七个不规则的深坑,四面均为悬崖,险岩峭立,怪石嶙峋。深处百十米,浅处少说也有三、四十米,谷底开阔,散落着万年前山摇地动时崩塌下来的巨石。

火山制造了峡谷、深渊,却没有留下生命,山是光秃秃的,谷是光秃秃的,太阳依然高悬,可是山没有颜色,谷没有颜色……

多少年过去了,风儿把山顶上岩石的表层化作了泥土,瘠薄而细密;它又不辞辛苦地从远处茂密树林里捎来种子,让雨水把它们唤醒。坡上青翠的小苗讨得阳光喜欢了,便慷慨地抚爱它们。于是,灰黑的火山石变绿了,悬崖上,山岭间,一片郁郁葱葱,鸟儿也回来,为的是歌唱生命。

然而那幽暗的峡谷,却依然如故。黑黝黝、光秃秃、阴森森、静悄悄。樵夫听得见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嗒回声;猎人追踪狼嘷虎啸。至此,除了厚厚的青苔外什么也没有。几千年过去了,大自然的生命无处不在,峡谷却没有资格得到哪怕一株小草……

也许鸟儿掠过山崖,衔叼的草茎曾在这里落下过草籽儿,但是草籽儿没有发芽;也许山泉流过谷底,携带过几粒花种,但是小花儿没有长大。都说阳光是公平的,在这里却不,不!它沉湎于高山大川平野对它的欢呼致意,却从来没有走到这深深的峡谷的底部来过。它吝啬地在崖口徘徊,装模做样地点头。它从没有留意过这陷落的大坑,而早已将它遗忘了。即使夏日的正午偶有几束光线由于好奇而向谷底窥测,也是睥睨着眼睛,没有几丝暖意。

阳光不喜欢峡谷,峡谷莫非不知道?

阳光是公平的么?峡谷莫非不明白?

不幸的峡谷,它本可以变成一串明珠也似的小湖,像德都县的高山堰塞湖“五大连池”那样,轻而易举就可赢得人们的赞美。可是它却不。它悄然无声地躺在这断壁底下,并不急于到世上去炫耀自己,它隐姓埋名,安于这荒僻的大山之间,总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希望着什么。它究竟在期待和希望着什么呢?

长空的大风经过这里,停下了脚步。不等探询,便很快理解了它。它把坑口的石块碾成粉末,一点一点地撒落到峡谷的石缝里去。

洁净的山泉日日与它相伴,也终于明白了它。它从石洞里流出来,又一滴一滴渗进石缝里去,把石块碾成的粉末变成了泥土。

山顶的鱼鳞松时时顾盼着它。虽然相对无言,却是心心相通。它敬仰峡谷深沉的品格,钦佩峡谷坚韧的毅力,它为阳光的偏爱忿懑,为深渊的遭遇不平。秋天,它结下了沉甸甸的种子,便毅然跳进了峡谷的怀抱,献身于那没有阳光的“地下”,也许为它所感召,纯洁的白桦、挺拔的青杨、秀美的黄菠萝,它们勇敢的种子,都来了,来了。一粒、几十粒、几百粒。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了试一试大自然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强……

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

孱弱的小苗曾在寒冷霜冻中死去,但总有强者活下来了,长起来了,从没有阳光的深坑里长起来。

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进入了人类的文明时代。终于有一天,人们在昔日的死火山口发现了一个奇迹,一个生命史上的奇迹——幽暗的峡谷里竟然柞木苍郁,松树成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一片蔚为壮观的森林。只因为它集于井底一般的深谷之中,而又黑森森不见阳光,有人便为它起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地下森林。

如果它早已变成漂亮的小湖,奇丽的深潭,也许早就免除了这“地下”的一切艰辛。但是它不愿意。它懂得阳光虽然嫌弃它,时间却是公正的,为此它宁可付出几万年的代价。它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向上,爱生命竟爱得那样热烈真挚。尽管阳光一千次对它背过脸去,它却终于把粗壮的双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顶,得到了自己期待和希望已久的荣光——那不是人们赞美,而是它无私地奉献给人们的伟岸的成材!坚硬、挺直,决无半分媚骨。

我为寻你爬上了高高的岭,原只是因为好奇,却想不到你如此强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怀。我不愿离去了。我望见涧底闪烁的泉水,我明白那是你含泪的微笑。

秋日的艳阳在森林的树梢上欢乐地跳跃,把林子里墨绿的松、金色的唐棋、橘黄的杨、火红的枫,打扮得五彩缤纷。瞧!阳光现在多么喜爱它们,好像它从来就是这么慷慨。

风儿从我脚下的林子里钻出来,送来林涛愉悦而又深沉的低吟。你的歌是唱给曾在困难中真诚地帮助过你的伙伴们听的吗?它们如今都到哪儿去了呢……

干枯的小草儿在我脚下发出簌簌的响声,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它。它确实比你这地下森林要高出好几分呢,这得意的小草儿。然而我却想攀着古藤爬下去,爬到深深的谷底去。那儿的树木虽然远不如山上的小草高,但它却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是森林!

呵,我听见了,听见了那莽莽群峰和高高天庭上震荡的回声:我是森林!

大自然每一次剧烈的运动,总要破坏和毁灭一些什么,但也总有一些顽强的生命,不会屈服,绝不屈服呵!地下森林,我们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骄子,谢谢你的启迪。

我景仰那些曾在黑暗中追寻光明的地下的“种子”。愿你们创造更多的奇迹!

[鉴赏]

张抗抗(1950~),生于浙江杭州市。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淡淡的晨雾》、《北极光》,短篇小说《爱的权利》、《夏》、散文集《大森林的主人》、《橄榄》、《地球人对话》、《野味》、《你对命运说,不》、《恐惧的平衡》等。

《地下森林断想》是一篇极富象征意味的抒情散文。作者运用童话般的叙述方法和诗一样的语言,描述了地下森林的概貌,从而赞美了地下森林的生命力和不争地位但求奉献的高尚品格。

该文虽是咏物的,但是它的意义却永不止于此。因为它在文化意义上是较广谱的,读者可以把这里所述写的“物事”当“人事”来读,来理解。所以,读这篇散文时,给人的审美感受是非常强烈的,你会惋惜,你会不平,你会激动,你会亢奋,你会敬佩,你会赞叹!《地下森林断想》有一些独到的艺术创造。

首先是它的叙事与抒情的水乳交融。

这篇散文贯串全篇的,几乎都是叙事。采用倒叙的写法,先写作者去寻觅地下森林,次凭想象叙写地下森林是怎么样在逆境中诞生、成长的,最后写它的胜利。是标准的叙述笔法。可是,我们几乎处处都听得见作者的心跳,读得出作者深挚的感情。她为地下森林大声鸣不平;她为大自然生命的伟力所深深感动;她为地下森林深情的歌唱。几乎全是叙述的语句,同时又几乎全是抒情的语句。分不清哪是陈述句,分不清哪是抒情句,原来,它们都很自然地融化在一起了。字里行间洋溢的都是情,情的强烈使得我们读者被它感染,感动。艺术感染力是相当强烈的。

其次是丰富的想象力。

作者去寻见“地下森林”。“只因为它集中于井底一般的深谷之中,而又黑森森不见阳光,有人便为它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地下森林。”散文作者当然不是地貌学家,面对着这一片长在她脚下的森林,当然不会去运用科学论证的方法去考求地下森林的发生与发展。而是发挥文学家的想象能力,饱醮感情又饱含寓意地想象地下森林发生、发展过程中的意境,有千万年的荒凉景象,有各方面(伙伴)的帮助,有阳光的不公,有成材后的雄奇修能,内美芬芳。想象的作用使得散文充满诗情画意。

再次是它的拟人化手法。

《地下森林断想》写物事宛如人事,原因就是因为采用了拟人化的手法。我们看到,峡谷的深沉与坚韧,长风、清泉的理解与帮助,鱼鳞松、白桦、青杨、黄菠萝的仗义行侠,阳光的无情与偏私,地下森林对生命热烈真挚的爱和它的坚硬、挺直……无不都是人的品格与禀性。

正是这种拟人化手法加大了童话效果,使文章的语言生动起来,充满情感,接近诗意化的表达,读到文章的最后,我们的心也随着作者的情感张扬,而波动不已……。

牡丹的拒绝

张抗抗

它被世人所期待、所仰慕、所赞誉,是由于它的美。

它美得秀韵多姿、美得雍荣华贵、美得绚丽娇艳、美得惊世骇俗。它的美是早已被世人所确定、所公认了的。它的美不惧怕争议和挑战。

有多少人没有欣赏过牡丹呢?

却偏偏要坐上汽车火车飞机轮船,千里万里爬山涉水;天南海北不约而同、揣着焦渴与翘盼的心,涛涛黄河般地涌进洛阳城。

欧阳修曾有诗云: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

传说中的牡丹,是被武则天一怒之下逐出京城,贬去洛阳的。却不料洛阳的水土最适合牡丹的生长。于是洛阳人种牡丹蔚然成风,渐盛于唐、极盛于宋。每年阳历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

所以看牡丹是一定要到洛阳去看的。没有看过洛阳的牡丹就不算看过牡丹。况且洛阳牡丹还有那么点来历,它因被贬而增值而名声大噪,是否因此勾起人的好奇也未可知。

这一年已是洛阳的第九届牡丹花会。这一年的春却来得迟迟。

连日浓云阴雨,四月的洛阳城冷风嗖嗖。

街上挤满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的看花人。看花人踩着年年应准的花期。

明明是梧桐发叶、柳枝滴翠、桃花梨花姹紫嫣红、海棠更已落英纷纷——可洛阳人说春尚不曾到来;看花人说,牡丹城好安静。

一个又冷又静的洛阳,让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悄悄闭上眼睛不忍寻觅。你深呼吸掩藏好了最后的侥幸,跚跚步入王城公园。你相信牡丹生性喜欢热闹、你知道牡丹不像幽兰习惯寂寞、你甚至怀着自私的企图,愿牡丹接受这提前的参拜和瞻仰。

然而,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却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植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洁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

一丝苍白的阳光伸出手竭力抚弄着它,它却木然呆立,无动于衷。

惊愕伴随着失望和疑虑——你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本该属于它的荣誉和赞颂。

于是看花人说这个洛阳牡丹真是徒有虚名;于是洛阳人摇头说其实洛阳牡丹从未如今年这样失约,这个春实在太冷,寒流接着寒流怎么能怪牡丹?当年武则天皇帝令百花连夜速发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慑于皇威纷纷开放,唯独牡丹不从,宁可发配洛阳。如今怎么就能让牡丹轻易改了性子?

于是你面对绿色的牡丹园,只能竭尽你想象的空间,想象它在阳光与温暖中火热的激情;想象它在春晖里的辉煌与灿烂——牡丹开花时犹如解冻的大江,一夜间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那般恣意那般宏伟、那般壮丽那般浩荡。它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气,都在这短短几天中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来。它不开则已,一开则倾其所有挥洒净尽,终要开得一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你也许在梦中曾亲吻过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瓣,而此刻你须在想象中创造姚黄魏紫豆绿墨撒金白雪塔铜雀春锦帐芙蓉烟绒紫首案红火炼金丹……想象花开时节洛阳城上空被牡丹映照的五彩祥云;想象微风夜露中颤动的牡丹花香;想象被花气濡染的树和房屋;想象洛阳城延续了一千多年的“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人人皆若狂”之盛况。想象给予你失望的纪念,给予你来年的安慰与希望。牡丹为自己营造了神秘与完美——恰恰在没有牡丹的日子里,你探访了窥视了牡丹的个性。

其实你在很久以前并不喜欢牡丹。因为它总被人作为富贵膜拜。后来你目睹了一次牡丹的落花,你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为之感动: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依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萎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展示给人最后一次的惊心动魄。

所以在这阴冷的四月里,奇迹不会发生。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泰。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甘愿自己冷落自己。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它为什么不拒绝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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