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艾青新时期的诗歌创作

论艾青新时期的诗歌创作

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位作家在自己的创作生涯中能出现不止一个的创作高峰期,是不多见的。而艾青,他以新时期斐然的创作实绩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在1957年的“反右”中,艾青蒙受冤屈,在诗坛消失了二十一年。1978年,他重返文坛,重新焕发出夺目的诗的青春,写下了一首首优秀的诗篇。如果说三四十年代是诗人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那么他归来后便进入了诗歌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期。他新时期以来的诗作,结集出版的有《归来的歌》、《彩色的诗》和《雪莲》。其中一些作品,如《鱼化石》、《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盆景》、《山核桃》等,不仅是诗人创作历程中新的里程碑,而且是代表新时期诗歌创作水平的作品。二十几年的坎坷命运遭际,深入的思考,使他对社会、对人生、对历史的发展规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也使他的诗歌艺术达到一个新的更为成熟的高度:思想更深邃,境界更开阔,技巧更圆熟。

在《诗论》中,艾青说过:“存在于诗里的美,是通过诗人的情感所表达出来的,人类向上精神的一种闪烁。这种闪烁有如飞溅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也有如用凿与斧打击在岩石上所迸射的火花。”这段话对我们理解艾青诗作的思想内涵是很有启发的。有人说艾青的诗是忧郁的。的确,多舛的命运遭际,压抑的生存环境以及国家民族的多灾多难,使艾青的诗,尤其是早年的诗,总郁积着民族的忧患感和生命的悲凉感。即或在新时期,在艾青恢复了应有的尊严,可以纵情歌唱之后,我们仍然能在他的诗中感受到那一份淡淡的忧郁。但是,艾青的诗并没使人产生阴暗绝望的情绪。即使是三四十年代那些沉郁的诗篇,我们也能感受到“飞溅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可以说,抨击愚昧专制,讴歌科学与民主、智慧与理想,礼赞人类追求光明的向上精神,是贯穿艾青整个创作历程的一大主题和意向。从抗战前夕的《春》、《煤的对话》到抗战时期的《向太阳》、《吹号者》、《火把》、《烧荒》等,都触及这一共同的主题。在新时期的创作中,也有不少这一类的诗篇。其中《在浪尖上》、《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清明时节雨纷纷》是比较优秀的诗作。

《在浪尖上》是诗人刚返回文坛时献给“四五”运动中英雄人物的热情颂歌。它通过“天安门事件”这一现实题材的抒写,揭露了“四人帮”的法西斯专制,歌颂了觉醒的一代反封建专制、追求民主与科学的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抗争。这首诗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曾在民众中产生广泛的影响。

《光的赞歌》是艾青新时期的一大力作。“光”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东西,诗人运用象征的表现手法,在广阔的历史时空中开掘这个题材。他先从“光”的本体义谈起,指出光是创造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源泉,光是万物生命也是精神财富的恩赐者。如果没有“光”,就没有了春夏秋冬以及它们滋养的自然财富;没有“光”,人类就看不到大千世界的美,就没有了热情和想象,没有艺术文化,那样的话,“我们对世界还有什么留恋”?接着,诗人又借助象征的翅膀,赋予“光”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光就是科学之光,它引导人类从愚昧转向智慧;光就是民主之光,历史上所有的暴君,都“千方百计想把它监禁/因为光能使人觉醒”,而“人间又有多少勇士/用头颅撞开地狱的铁门”。诗人俯视人类历史的长河,回顾民主与专制、科学与愚昧、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前进与倒退的激烈斗争史,从中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总结出“统一中有矛盾,前进中有逆转/运动中有阻力/革命中有背叛”、“光中有暗”、“暗中也有光”的辩证思想。诗人坚信,科学终将战胜愚昧。民主终将代替专制,光明终将驱除黑暗,而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将接受光的邀请/去叩开千万重紧闭的大门/访问我们所有的芳邻”。应该说,《光的赞歌》是科学和民主、希望和理想、真理和光明的赞歌。饱经沧桑,却矢志不渝地向往光明、追求光明、讴歌光明,这是艾青这类诗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艾青是富于责任感的。他的诗不仅传达了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情感体验,也传达了时代的精神、人民的心声。他三四十年代的诗作,就多是站在时代的、民族的高度去理解、把握社会生活。这使他的诗,具有气势雄浑、意境开阔的艺术风格。他重返文坛之后创作的《在浪尖上》、《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等,读后给人的感受是,视野更为开阔,思想更为博大深邃了。他常站在历史的、人类的高度去俯视生活,把握对象。他的《在浪尖上》不仅揭露了“四人帮”的法西斯专制,而且将笔锋转向历史深处开掘,提出发问:“为什么,伟大的祖国/在推翻了三座大山之后/会出现林彪‘四人帮’,/至今还留下深刻的内伤?/这些妖孽从何而来?/滋长他们的是什么土壤?”诗人尖锐地揭示出“封建的法西斯的、宗教迷信的、腐朽的”历史“障碍物”正是滋长妖孽的土壤。由于诗人能够把现实与历史联系起来,在历史进程中去把握现实,诗也就具有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又如《古罗马的大斗技场》,这首诗以古罗马奴隶主威逼奴隶自相残杀为抒写对象,但诗人并没有拘泥于题材自身,而是展开想象的翅膀:从昆虫同蟋蟀的相互残斗写到人类的自相残杀,从奴隶主的压迫写到奴隶的抗争,从古罗马的斗技场写到当今霸权主义者妄图把“整个地球”当作“一个最大的斗技场”。诗人站在当代先进的思想高度,俯视几千年来人类历史上以不同的形式上演的压迫者同被压迫者的斗争,揭示了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违背人民意志的强权统治不会长久,人民最终会捣毁罪恶的斗技场。由于能从时间和空间的高度作宏观的俯视,诗在反映生活上跨入极其开阔、极其深刻的领域,达到一种博大深沉、广阔而丰富的艺术境界。我们读《光的赞歌》、能够发现它较之早期讴歌科学、民主、光明的《太阳》、《向太阳》、《火把》等诗更为博大深邃,除了这里面凝聚着诗人更丰富复杂的经历和感受外,也因为诗人能站在历史的、人类的高度去把握和表现生活。

艾青在新时期还创作了一类托物言志、意味深长的抒情短诗,比如《鱼化石》、《山核桃》、《盆景》、《伞》、《盼望》等。如果说他的抒情长诗偏重于对社会历史的探索的话,他的短诗触及的则是人生这一艺术的母题。如果说在他的长诗中我们感受到的是诗人充沛的激情和宏阔的意境,在他的短诗中我们往往领略的是他的深沉和睿智。他的这些短诗,常是通过对某一物象的描绘寄寓某种深刻的人生哲理,一种物象皆是一种象征。比如他的《盼望》,全诗只有短短八行:

一个海员说,

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

那一阵洁白的浪花……

一个海员说,

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

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一个盼望出发

一个盼望到达

这是艾青参加我国远洋客轮出海归来后写的一首诗。诗人捕捉了“起锚”与“抛锚”两组在时空上相距甚远,而有内在联系的意象,把它们巧妙地组接在一起,诗于是产生了奇妙的美学效果。读者也许会从中联想到一个普通的生活哲理:事业的成功,目标的到达,要有一个良好的开端,还要经历艰苦的搏斗,才能到达胜利的彼岸;我们也可以认为,这首小诗是概括了乐观进取与消极隐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我们甚至可以理解为,诗人是表现了不同的人生阶段所抱有的不同人生态度;也许,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渴望着扬帆出海,在生活的海洋中搏击风浪,而当他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难,步入垂暮之年后,可能渴望的是一个安逸、宁静的归宿。在这里,“抛锚”和“起锚”都是具有象征性的意象,但作者没有明白点出,而是把他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熔铸在象征物中,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经历,各自去悟出“言外之意”。艾青还有一些抒情短诗,是用哲理色彩的诗句警策全篇,直接点出寓言。比如他的《鱼化石》。诗人先是描绘了鱼化石的形象,它曾“在浪花里跳跃/在大海里浮沉”,因为遇到火山或地震,被埋进灰尘。虽然“栩栩如生”却“连叹息也没有”,虽然“鳞和鳍都完整/却不能动弹”。至此,“鱼化石”这一意象的暗示性已相当明显,诗人于是将笔锋一转点出了“离开了运动,就没有生命”的哲理感悟,整首诗被推向一个新的境界。艾青的这一类诗,朴实、自然、生动,似乎脱口而出,信笔写来,却又颇有深意,耐人寻味。真正地达到大巧之朴、浓后之淡的艺术境地。

早在三四十年代,艾青的诗便吸收了西方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但他早年的诗,抒情性强,却缺乏形而上的哲理意味。重返文坛之后的创作,则善于通过客观象征来浓缩诗人丰富复杂的人生体验,并使之升华到哲理的境界。这使他的诗具有较高的智性色彩,又避免了纯说理的枯燥。把象征性的抒情同哲理性的思辨结合起来,正是艾青新时期诗作的主要特色。

艾青在总结自己的创作生涯时说,我的一生“真像穿过一条漫长、黑暗而又潮湿的隧道”。令人叹服的是,诗人历尽沧桑却依然保持着一颗纯朴、透明、真挚的赤子之心,依然保持着那种积极的思绪、进取的态度、创造的激情,而曲折的道路和艰难的历程只能使我们的诗人对社会的认识、理解和把握更加深入,视野更为开阔,思想更为深邃。他的每一首诗,不论是精心构造、气魄宏伟的长诗,还是似乎脱口而出、隽永深刻的哲理小诗,都能给人以新的启迪和美感,都能使我们领略到他的热烈执着的激情和深邃广浩的智慧。

这就是艾青:尽管风吹浪打,却依然“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这就是艾青:既是诗坛泰斗,又是诗坛王子。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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