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20世纪之前的几个世纪,西方中世纪的精神苦恼使得近现代的西方人不得不借助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等一系列运动,尝试寻找出路。在培根“知识就是力量”的豪迈口号的鼓舞下,人类从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一路走到现在的互联网时代,从哥白尼的日心说到达尔文的进化论再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性原欲”,人类的自尊心面临了三次重大挑战……科技的发展为人类展现了光明,从长远的角度看仍然是人类的巨大福音。但现代技术的无限扩张,也将人性的诗意与存在遮蔽。

如何用文学和艺术来对抗僵硬的技术框架,使被日益物化的人类重归自然与和谐?人类固执地寻找着精神解脱与人生幸福的最佳途径,不管幸福的本质是肤浅也好,乏味也罢,几千年来,人们无非是在寻找获得幸福的方法,最后的选择还是妥协与平衡——在肉体与精神之间,在感性与理性之间,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在人性与神性之间,在天国与尘世之间,在悲剧与喜剧之间,在亚当与夏娃之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在创造与毁灭之间,在美善与丑恶之间,在野蛮与文明之间,在真挚与虚伪之间,在上帝与魔鬼之间……尽管西方人经历了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现代派等各种不同的文学样式,但世界文化的漫漫长路上依然迷雾蒙蒙,文学则是那一线熹微的晨光,昭示着无限的希望。

如何才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也是近现代东方的岭南、香山[1]世界探寻的问题。科技进步的便利和生产力的提高,在为人类开辟更加广阔的活动范围与提供更加强大的征服手段的同时,加速了世界各地区文化的传播和思想的交流,使得近代中国的社会变革成为可能。地处东南沿海的香山,由于临近穗、港、澳的特殊地理位置,也在近现代这场经济与文化的全球化浪潮中,率先进入世界语境,“开启了学习西方思想文化和科学技术的闸门,香山人在中西文明和古今文化的碰撞中,较早地实现了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的创造性转化,在这种千年未有的大变局里自觉地追寻着国家富强、民族振兴和人生幸福的梦想”[2]

开拓创新、兼容并蓄,是咸淡水相交之地的香山人的文化性格与精神气质。“在深受香山本地山川水土、风俗习惯、文化教育等熏陶的同时,香山人也受澳门和香港两地生动鲜活的西方文化的浸润,特别是西洋美学思想、艺术流派和审美情趣等的影响。”[3]在近现代中国乃至世界局势急剧转型的大时代背景之下,香山人的见多识广、思维活跃、反应敏捷以及求知欲与好奇心,使他们具备走出家门、锐意创新、务实进取、敢为人先、充分实现个体生命价值的能力、条件与氛围,给当地的文学艺术创作带来清新之气,也因此造就了人才外出的过程中人才辈出的盛况。

于近现代之交崭露风采的半僧半俗的香山人苏曼殊,以及现当代文学尤其是解放区文学无法忽略的经典人物阮章竞,皆为香山文化向外部世界延展的典范,也是值得今天的本地研究者就案搦管、怃然其间,而后力疾书语于笺素的个案。

凡是对历史稍有兴趣的人,都会发现这样一种现象:无论是研究历史还是审视现实,杰出人物和重大事件总是遮挡我们的视线,影响着我们的思维和判断;全部历史的真实和社会生活的全貌,总是被杰出人物的作用和重大事件的影响所遮蔽。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本身具有地域特色而又丰富多彩的香山文化,就因岭南文化的定格和孙中山的声名而湮没,以致长期以来岭南文化覆盖了香山文化,孙中山研究替代了香山名人的研究。这种“抓大放小”“目光向上”的价值取向和思维定式,既不利于深化和拓展人们对中山名人文化的认识和了解,又不利于本土香山文化的传承和创新。[4]

作为香山文化核心之地的中山,是个人文传统悠久、人文积淀深厚的地方。近现代以来,由于其地处中西文化交汇之地,得风气之先,诞生了一大批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领域取得杰出成就的人物,在中华民族历史上谱写了光辉灿烂的篇章。仅在近现代文学艺术方面,杰出的代表人物就有能诗擅画、才情非凡的苏曼殊,有写下著名的《漳河水》、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阮章竞,当代有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刘斯奋,有美术大师黄苗子、方成,还有“跨界音乐大师”李海鹰等,由此聚合而成的名人方阵,实现了对香山文化整体氛围的延续。唐廷枢、徐润、郑观应、马应彪、郭乐、蔡昌、蔡山、李敏周、刘锡基、容闳、王云五、钟荣光、苏曼殊、阮玲玉、郑君里、萧友梅、吕文成、张慧冲、郑志声、郑景康、特伟、方人定、古元、阮章竞、黄苗子、方成、萧淑芳、唐涤生……在与香山文化相连的一串长长的名字中,本书选取了苏曼殊、阮章竞作为香山文化系列基础性研究的开始,并陆续获得了苏曼殊的曲折身世谜中有谜、阮章竞的歌剧唱词蕴含中国古典戏曲之妙等种种令人惊喜的发现。

对文本的深入研究使人强烈感觉到,无论是苏曼殊还是阮章竞,都生活在近现代的中国那样一个风起云涌的过渡时代,其文化冲突的恢宏局面与今日相较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可以将那个时代类比为中国的思想启蒙运动或文艺复兴运动的话,中西文化之间、古典传统与新思想之间的化学反应,无疑充分显现出与西方文化运动先驱相同的许多特征,纠结着无处不在的文化冲突:一边是封建思想的残余,一边是民主思想、怀疑论者和个人主义;一边是救国救民的济世热情,一边是悲观厌世的消极情绪;热衷于对传统儒道释的传承与批评,又极为关注西方外来文化;既向往民主革命的新世界,又与旧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既有开拓新生活、新世界的非凡勇气与才能,又有属于过往时代的陈腐气息和怪诞作风。那样一种时代背景,往往“时势造英雄”地铸就一些带有明显的自我矛盾特征的伟人,混杂着一些旧历史的残余和新时代的萌芽,但是要重建新的秩序,必须有这样理直气壮、无所顾忌打破旧世界的人,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先破坏后建设”,他们所开创的由己及他的无序状态乃是拯救世界最直接与有效的方法。

当代的中国,再一次处在各种文化的剧烈冲撞与融合之中。我们有关文艺创作的所有研究,包括岭南、香山的文学本土化研究,都应该在文化冲突的大背景下,观照文学活动的传承性与复杂性。文学艺术当然不是每隔若干年就另起炉灶的新创造,这里面有逻辑、线索和脉络。有些历史的叙事方式与角度有所改变,但不意味着整体向度的改变。问题是,在这种大的传承之下,文艺是否在从普遍性向个体性转变的同时觉悟到些什么?

我们今天所处的语境是,时代赋予了文艺以更广阔、更直接的平台,不再是小众的、贵族式的、小范围的;这同时又有着另一面:漫天飞舞的报章网络、天女散花般的花哨名词、层出不穷的江湖流派、群情汹涌的全民写作,五千年的中国文字似乎被倒腾得沸沸扬扬,加之各式名目的文学会议与活动使人鼠窜,让人找不着北。中国目前的种种文化现象,正是基于之前长时期演化的结果——补偿、反刍、不知所措,某些作品更因浓烈的低俗性而呈现出一副喜剧的滑稽面貌。任何时代,我们都不能由于对悲剧的过度迷恋,而忽略了喜剧的制约作用;也不应以喜剧使我们快乐为借口,而坠入全民皆欢的可怕境遇里。生命力、大智慧、真功夫、独立性、洁净力、尊严果真被“无知者无畏”取代的话,人性的光芒、社会的希望如何得见?

以上发生在中国文学现场的种种情形,在改革开放前沿的岭南地区亦斑斑可见。我们将关注的目光挪移、聚焦到岭南,选取了比较有特色的岭南散文创作现状以及岭南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这两个立足点进行样本分析,将其作为香山文化的背景与序幕,试图鸟瞰这一地区目前文学创作的总体特征与趋势。作为主体部分的香山文化与文学的研究,在背景篇之外相继分为历史篇、当代篇、综述篇几部分。在对相关案例进行对比筛选、资料搜集与文本分析之后,得出有关岭南与香山文学的三方面结论:①异质文化的碰撞使这一地域的文学元素呈现出一种杂交优势与生命力,具有先天的审美优势;②民族地域寻根等的文学本土化写作可说是寻根文学的一种延伸,有传承意义;③探索该地区文学面对文化冲突的局限性及出路,对新的创作有指向性影响。

而研究以上问题的核心,则是岭南特殊的写作语境使当地传统资源、民族文化、外来文明之间有着最大程度的整合,不同文化接触和文化冲突的频繁发生,对自身文化的生存与发展的焦虑无法避免,形形色色的交往无论有无火花都昭示着异质文化的双方或多方可以通过寻找相互之间的文化契合点,来达成更多合作与对话的空间和可能性。改革开放的移民浪潮改变了南方尤其是珠三角的文化生态圈,进而在文化融合中形成了文化共同体。开放包容、和而不同是这一地区文学在改革开放前沿最为突出的特点。

由此观之,我们所安身立命的这个地域,关于其文化与文学的主题恐怕也很难有明确而统一的答案。每个城市总有一些灵魂般的东西深藏在表象之下——有些时候,它是一种影像,会在某张老照片上稍稍探一下头,又或者在某幢旧楼的檐角静静伫立;有些时候,它是一种声音,会在某首民谣中低低吟唱,又或者在一句方言中匆匆闪过。

可是,真正的城市之心到底是怎样的调子?尼采曾说:“当我想以一个词(word)表达‘音乐’时,我只找到了‘维也纳’;而当我想以另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我只想到了‘布拉格’。”那么,岭南背景下的香山文化的关键词又是什么呢?

事实上,无论是这城市身上贴有的引人注目的特质与标签,还是那些奇异偏僻、像生命密码一样的东西,都同样弥漫在城市之书的字里行间,拼凑出城市的种种模样和气质。当然,我们如今见到的岭南、中山以及曾经的香山,随着时光的推移,已经或将会蜕变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我们所要研究的这部分地域文化,至于其温润祥和的背后隐藏着一些什么深刻而隐秘的内容,大概是一般人无暇顾及也不想深究的部分。那些我们平时不常关注到的地方,那些隐藏在文字中的线索,是否镌刻着与城市命运息息相关的生命脉络?这又是否是其既新且旧、既增长且消减的本质所在?

香山文化的整个创作群体也在尝试着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形式及途径,多方位地去丰满岭南背景下的中山。在综述篇中,我们从多个方面深入而综合地观测了当代中山文学、文化对香山文化的传承,在不可不说丰富、缤纷、多面的同时,也同样不得不客观而中肯地对其创作盲点进行自检性评价:例如对香山文化的创造性传承不够,对经典人物与作品的历史描述缺乏深度挖掘和准确定位,没能从一个城市升降浮沉的角度去对整个社会形态的沧桑变幻进行深刻表达,从而升腾出对香山文化曾有的“辉煌时代”的缅怀,以及新时代背景下促使新文化生成的责任,这些似乎都是香山文化视域里不可忽略却有所缺失的部分。

这许许多多的文章无论有什么样的结语,都正好切合高速经济发展下的不安与矛盾,以及经历文化冲突中的和美与发展。这些文字,穿行于岁月之中,构筑出文字光影中一个城市的沧桑变化,塑造了其多面形象,使得一个城市更为立体、更为人性。当然,各式各样的文字有着不同方向的延伸,可能是有关香山文化的真实答案与秘密,也可能是这块地域之上文人墨客的想象与浮世的交相写照。我们翻开任何一个活生生的文本,都如同在现实中寻找答案;徜徉其间,亦是获得了一把解读香山文化的钥匙。


[1] 香山:古时县名,主要地域涵括现广东省中山市、珠海市、今广州市番禺区部分地区,以及澳门特别行政区。本书研究主要定位于近现代的香山及当代的中山。

[2] 胡波:《中山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

[3] 胡波:《中山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

[4] 胡波:《中山文艺家评传丛书总序》,《阮章竞评传》,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