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纪行
缘起
我的懒动在朋友圈里是小有名气的。但是去年似乎一年都在动,三四月份就去了两次北京,五六月份又去了郑州几次,七八月西行新疆,归来赴西安讲学,11月到北京参加完党的十六大,又折回西安看女儿。该打理一下身体的,该写稿子的,统统都束了起来。有些应命而作,比如说给香港《明报月刊》的专栏文章,都要在出行前考虑日程,匆匆作好留给家人,以备时需。马来西亚之行是年初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
去年党的十六大前几十天,忽然接到冯其庸先生的电话。他说奉接中国驻马来西亚大使馆的电话,邀请我去马来西亚作访。我答以“考虑考虑”。因为前些日子我曾接到不少马来西亚朋友的信和电话,这事我知道。“我再咨询一下庆善(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亦吾友)的意见,好吗?”
冯先生的话是不能不考虑的,且是要认真考虑的。因为在我创作“落霞三部曲”之前,他就是我的良师,实实在在地在帮我。他于我有恩情,这是全世界晓得我的“事”的人都晓得的,再就是他电话中说:“这是大使和马方几个民间团体共同的意愿,要举办一个叫‘二月河—三月天’的文学讲座。即使你不去,也要有一个礼貌周全的回应。你可以不重视哪个人,但你不能不重视马来人民。”当夜我反复思量,又打电话与几位密友商议。他们都知道我的心境,但无一例外地都赞同我“应该去”。后来才晓得,当夜冯先生也打电话告诉庆善:“解放访马的事,他明天可能打电话问你。你要支持他去!”打前年以来,马来西亚的《星洲日报》就不断刊登我的消息文章,至今还连载着《乾隆皇帝》,每一期都由我的朋友柯杰雄先生剪裁下来寄给我。我也很想见一见这位与这些使我敬重的域外神交者。赴马来西亚的事遂成定局。
我一辈子没有出过国,也从不坐飞机。我的朋友田永清将军每次见面都要揶揄我是“土老帽儿”。这个心理根子在怕“飞机掉下来”。我年轻时当兵,那时坐飞机是需要一定级别的,有一位刚提拔的师级干部就兴冲冲地坐了。刚起飞十五分钟,出来一位服务员(当时不兴叫“空姐”),神色庄重地宣布:“报告同志们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两个发动机,一个坏了,一个也有故障,现在正以革命加拼命的精神抢修……我给同志们每人一支笔和一张纸条。同志们把要说的话写在上面——我们保证送到你要说话的人手上……”满机的人顿时个个呆若木鸡,面如土色。直到那位服务员又出来说:“现在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发动机已经维修好……”后来我把这故事告诉大家,大家都说:“飞机是最安全的,出事的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但我想,假若轮到了,就是百分之百。火车、汽车出事,有余地,《卡桑德拉大桥》发生的事那是特别,也并非百分之百的。有这层心理障碍,我不坐飞机,也不许家人坐,更不许女儿坐。去年女儿和我打别扭,仍坚持着坐飞机走了,害得我心神不定,不信神,也背了几篇佛经。这一回,我也要坐飞机了,而且一坐就是越洋过海,一坐就是四千七百公里。
哈!中国—马来西亚。
哈!北京—吉隆坡。
哈!二月河——土老帽儿。
云层动感
从国际机场起飞时,北京还在下着小雪,这在北京是百年不遇的瑞兆了。已经连绵了五六天,雪一直在飘。此刻,天空那绛红的云,混混沌沌,模模糊糊。低层有几朵游离出大气层的云,袅袅的,很轻盈的样子,随随便便在风中摇摆,倒显得灰暗、空旷、寥廓的机场上空有着几分生气。我坐在商务舱,恰正挨着窗口,忙不迭地用眼流连我的故国故土,生怕这是最后一眼了。全神贯注地,觉得是轻轻一滑那般的动感——它动了。
飞机里也是一片静谧、安详,没有人说话走动。大家都在透窗向外看。这窗口圆圆的,有锅盖那么大,又有点像我们平常吃的锅盔,从这里向外望,雪花陡地变得很急,像一道道笔直的斜线从窗外激射而下,那速度太快,看不清它是雪片、雪花抑或是雪粒,拉着斜线、平线、交错的线,直得不可思议。渐次地,这雪画的直线也不见了,窗外是一味的白,调制好的奶粉一般均匀,时而稍浓,时而稍淡,绝无间隔,绝无断层。我知道,这是空中的雾——云了。冲破云层的一刹那,机窗外突地一亮。满机都是清明的阳光,灿烂而湛青的天空,洁净得纤尘不染,一丝一缕烟雾也没有,太阳斜照下来把光明赐给满机的人。这上面是没有污染的天,太阳周围没有污染的痕,我儿时在地面上曾经见过的天空,在云层上竟仍然存在。久违了!
我坐商务舱,机上的空姐一个比一个漂亮,我觉得她们比中国女人别致的地方有两点。一是蜡染的衣服,颜色清纯朴素,毫不夸张,自然风韵嫣然。二是发饰,我以为那必是下了辛苦功夫的。光可鉴人的顶部高高隆起,你似乎觉得她挽了个偏髻,然而却没有。发梢全部掩起,真的不知道这是用什么技术手法才办得下来的事,更让她们显得娇艳大方。她们端着装有各色水酒、点心的盘子,逐个温声笑语地与乘客交谈。那当然可以肯定,我们这一群并没有得到她们特别的眷顾,她们每天都是这样的。乘客们的那份安详,使我原本有点忐忑的心平静了下来。我左右打量,乘客都在说笑,看报看杂志吃东西,闭目养神,绝对没人思量发动机如何这类无聊事,空姐们也压根不像要宣布坏消息、发纸条的样子。渐渐地,我不再往这题目上想,又把目光盯向窗外。
在一万米以上的高空鸟瞰云层,绝不是在地面向上看到的那样子,一忽儿白一忽儿苍,飞扬滚动,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纷繁,交融变幻……这里看,云是冻僵了的一片万古雪原,白色的冰川、白色的原野、白色的河湾,雪墙、雪壁,我敢说那一定是飞机的杰作。明知下面是万丈虚空,偏是这“色”掩盖了,看云是那般实在、坚固,似乎你出飞机踩上去,会像在雪地一样走得咯吱咯吱响。正看得入神,同行的孙玉明喊我:“老凌,快来这边看!”我忙赶过去,就在舷窗向外看,一下子便被镇住了:是云层上的日落!这景象我真的从未见过:太阳半掩在“雪原”下方,上面半层弧形的云晕,是金红色,湛蓝得有点紫黯的天,铺的是一层黄金,再近便是无垠的雪原。层次是那样的分明,色泽光彩也都带着棱角般的不混同,红就是红,蓝就是蓝,紫就是紫。也许它不够斑斓、多彩与流动,不够风韵与娇媚,但那真的是美得纯洁,美得令人不敢亲近,有着神的圣洁与庄严。这样的景致如在地面上可以常常见到的话,我相信崇信释迦牟尼、穆罕默德的人会更多……渐渐地,它更红、更紫、更青、更黯……太阳终于落了。
夜十时许,向机下望去,是无边的暗,时而掠过电子集成线路板那样的灯光图样,星星点点密集一群,余皆一片黑暗,耳鼓膜陡地一胀:飞机在降落。这就是21世纪的人类:四千七百公里的水陆两程仅飞了六小时。马来西亚,啊,到了!
风情一
这里没有冬天,出发前便知这个国家在北半球接近赤道的位置,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那么就是只有一季了,这一点,其实在飞机上已经领受了。登机时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渐次地温热便浸来,一件件地往下脱。好在妹妹卫平跟着,我脱一件她便收一件。飞机上的空调,我想也是双向的,在北京用制暖,到吉隆坡必须用冷气了。饶是如此,从密封通道走出时,外面热浪袭进,立时就袭得人热汗淋淋,真的不假,这里是夏天。
大使馆的王太钰早就在海关通道口迎候了。可怜这位大使馆二等秘书,为了“请二月河来马”,他不知费却几多功夫和心血,从办护照到签证——他知道我是个笨盲人——都一一关心奔走,此刻已近午夜,也不知道他等候了多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电话朋友”,他不大像很修边幅的人,花格衬衣扎单裤里,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显见是外交官身份证,可以自由使用方便通道的通关符。他与孙玉明是同学,老远就认出来,迎上来,热情地寒暄,帮我们提行李、打点物什、验证过关……一点也不“认生”,一点也不矜持,热情干练,动作麻利。冯先生和我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马来西亚中华大会堂总会(简称“华总”)的陈达真博士、《星洲日报》的几位记者等一群人,一时也记认不清这些朋友的名字,他们早已望眼欲穿地候在外边,捧什么宝贝似的把我们一行四人捧出了机场。又吃夜宵,又简单采访,直到午夜,我们才在金马皇宫大酒店安置下来。
这是马来西亚豪富李金友先生的产业。事后我才知道,是李金友先生与胡正跃大使商定邀请我们,由《星洲日报》、华总和李金友的绿野集团出资,胡正跃以特命全权大使的名义,共同邀我们来马来西亚。此时在紫翠交辉的金马皇宫大酒店,只见到处是马的雕塑,外面被灯光和喷泉映着的,是几匹跃腾欲飞的金色的马,大厅里水池旁、沙发座旁,壁间镶嵌,花盆架座,全都是马的行踪、马的影像。一望可知,马是这里的瑞祥、这里的图腾。引领我们的封富强先生是李金友的秘书。他介绍说:“我的主人爱马,这里是马的世界……”
金马皇宫是一家六星级酒店,外饰内修都是超一流的,初来夜半时分,但见到处火树银花,繁灯如织,周匝蒙在夜色中甚是朦胧。一觉醒来,窗帘拉开,我们顿时被外面的秀丽景色迷住。啊!这里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平坦,绿得像栽绒地毯一样的草地,闲适地站着几匹塑马,几个大人和孩子在草地上快乐地追逐嬉闹,斜坡草地下去,是湖,约有两公顷吧,湖中碧波荡漾,岸边绿树掩映,各色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微微起伏的小丘岭上,有斜坡式、方顶式、罗马宫廷式的房顶,有红的,有蓝的,有白的,有紫的,也有灰色的,还可见到我们中国的歇山式的,浓密的树立在这些色彩各异的建筑中摇曳生姿。我站在茵茵芳草间,望着湖面美景,不禁有些慨然,我们的建筑师怎么就只晓得设计麻将牌、火柴盒、手机那样的楼?他们似乎是色盲,怎的总是认定了灰色?在旁陪我们的封先生指着远方:那是我们老板的办公处。这里水面上去,我们又开发了更大的湖和更大的人工岛,虽然还没有办完,但产权已经定了……湖那边是别墅,再向北是水上超市,也是李先生的……我不禁暗自惊叹他的豪富,但眼前这用旧锡矿坑改造的人工湖、废矿土堆成的丘陵,这金马酒店四周景观的配置,没有相当的人文素养是不可能办到的。
按照日程安排,当日中午,我们驱车去大使馆拜会大使。沿途风景依然秀色可餐。封富强是一个很棒的小伙子,热情稳重,马来语、英语、汉语都很流利,他介绍马来西亚人的收入、物产,介绍汽车拥有量、沿途各个地名的由来,以及与中国的渊源,口若悬河,几乎见到什么便说什么。我指着窗外一大片铁锈色石块顶标志房说:“穷人也还是有的。”他坦率地回答:“这是贫民区,我们的市政建设一时还不能解决。”从他那里,我知道了这常年常青的阔叶林叶子怎么更新换代;知道了这个国家平均两人便有一辆汽车,难怪大道上几乎看不见行人;知道了“敦”“丹斯里”“拿督丹斯里”等爵位;知道了本地人享受的种种优惠,华人在马来西亚经济、政治诸方面的地位,华人为了生存,甘心承受的种种苦涩和含笑、含泪的社会心境。汽车在吉隆坡泛着热气的街道上穿行,悠然到了使馆区。封富强指着一带围墙说:“这是美国大使馆。‘9·11’以后加强了防护,你看护得多结实……”满车人全神贯注地听着,不知不觉地,已经进了胡正跃大使官邸。
胡正跃其人
他年轻得让我吃惊。我们到他的官邸,他已在大厅门口迎候。握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大使馆来接我们的官员。他身形不算魁梧,修洁且整暇,言谈举止从容优雅,看上去也就四十岁上下,已是老练的外交家形象。
官邸里壁间廊下,摆设着一些名人字匾和古玩,但数量不算多,装裱也很简单,整体看上去有点空旷,简朴得像是正在草创。他一边带我们观览一边说:“官邸建筑规制不小,但还没有真正搞好,刚刚租来不久……”我听着,心里想,这无论如何也是正当的财政支出,随口便问:“您怎么不买下来呢?”他笑着摊摊手说:“恐怕要几千万马币呢,我一时还办不下来。”
他和冯其庸先生的不少朋友有渊源。他们谈字、品画、玩赏古董,谈得很投机,有点相见恨晚的样子。我们一同随意散游——这是异国土地上我国租来的一块土地,青茂浓绿的常青树,温润清简的房舍,壁间的图书、丹青,古色古香的陶瓷,都是故国的情韵,踏在这静谧的庭院里自是别有一番温馨思绪。
午餐很随意,大使如数家珍地谈起两国文化交往的情形,谈中央首长来马来西亚访问的情况,谈这次我们来之前,他已向外交部李肇星汇报过马来西亚的这次文化交流活动。从文化角度上两个国家要加深加密来往,增强联系纽带的韧性与弹力。我谈起党的十六大期间李肇星打电话找我,我不知李肇星何许人,在电话中支吾良久的笑话。我谈到2002年夏日我去新疆的感想和那里的风土人情、乡俗民意,谈到新疆建设兵团的艰苦与困难,也谈到西北大开发应该加上“文化开发”这个概念。胡大使听得很专注,还问我:“这些看法你在党的十六大上提了没有?”我说:“草案讨论时谈过。”胡大使说:“这些都很重要,我也可以向中央建言。”
后来听说,胡大使并不是我国派出的最年轻的大使,但比他更年轻的似乎不多。依照惯例,国内来的部级、副部级领导,胡大使也只是在他们来时见一见,去时见一见。但我们这次去,几乎每次聚会都有他的影子,他都要发表即时演说。落落大方的谈吐,恰到好处的风度,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妹妹卫平说:“这个人真了不起。”
大使是什么?就是我们国家派驻外国的、专门与所在国人民交朋友的使者。我注意他每次演说,着重点都在于“增加互相了解,加强多方联系和文化交流,巩固发展友谊”这几条上,思路清晰敏锐,处事练达机智。“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在马来西亚,胡大使就是我们的“墙”。
陈达真其人
博士水准,大姐风范。这是我心中的陈达真。早先约我赴马的,有一位先生叫柯杰雄,一位女先生姓陈名达真。我那时与柯先生有书信往来,北京文化界也有朋友介绍了陈先生。她是华总的文化委员会主席,比我大一点,还不算老,这年纪在我们这里,恐怕要“一刀切”了的。你一见到她就立刻能感受到她的活动力量——不设城府,热情真挚,关爱所有的人,也不对所有的人存戒心——据我观察,此一类型人,乃天生厚福的长久拥有者。她是得之先天抑或是后来修德所致,我就不知道了。此后所见,聊可证明我见不爽——许多人都叫她“大姐”——性格就是命运,这是她的性格挣来的彩头。
她是邀约我们的华总代表,我们的“场合”她当然都在,在“二月河—三月天”讲座正式开场前,她有一个致辞,大姐登台据案娓娓而言:“午夜十时许一架银色的飞机从北京起飞。这架飞机没有飞向美国,也没有飞向加拿大或澳大利亚,而是首先来到我们马来西亚。二月河先生……”她夸奖我的话,这里述说没什么劲,但即使夸奖,她也不是“作”,没有“张大”的意味。
次日去云顶赌城,我这个只是在小摊上和资料上见过“玩赌”的,见到如此大规模、受到国家保护、成为世界著名赌城的,总算见到一次大世面——这其实与“玩”已是隔膜的概念,赢的输的,是“斗争”的结果,除了输赢几十万百千万若无其事神态安然离开牌桌的豪客,也有只是进来玩玩的。中国很有几个官员经不起这诱惑,从这里出来,回去后又走上刑场的。路上,陈大姐一直滔滔不绝地谈她的“赌经”……绝不大赌,小赌要到别人赌丧了气,你才投注……见好就收……一两注不胜不要坚持,认输走人……
我边听边想,这其实是极委婉的劝诫,真是菩萨心肠。果真听了这样的劝,那些个被崩了的官儿们哪会有此结局?
因为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真的按这日程操作,在马来西亚我们就没有时间观看市容了。大姐晓得我们的心思,挤掉了一段路上的往返路程,腾出一个多小时让我们逛了吉隆坡的地摊小市场。我为女儿挑了几件小饰品,妹妹也为她女儿挑了一点——多了也带不动,再说马来西亚市场上并没有什么出奇的货,一般的比我们国内市场还要贵些——原以为就地便可兑换一点马币的,竟是误传。陈大姐见我们为难,带着我们又挑又选,又叽里咕噜地用马来语与商贩砍价。丰丰满满买了一大堆,却是她出钱,给她钱又不要,想起来直要出汗。
萧依钊其人
到马来西亚第二天就见着她了,她峭瘦,用雅一点的话说是“清癯”,严肃,不苟言笑,做事专注是一望可知的,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便是《星洲日报》的大腕、主刀。很快,她采访我的情形便见报了。问的问题也文如其人,很严肃,文笔却不死板,相当灵动,也不乏活泼与开朗。
这份报我并不陌生。因为它一直在转载我的小说,柯杰雄先生虽不是每期必邮,但转载了我小说的却源源寄来。台湾朋友也有订看它的——这是报纸可看的实证,因为从马来西亚到中国台湾,报纸的时效意义已经不大。我没想到的是萧依钊这样的女性在办这件大事,且办得头头是道。拜访过胡大使,第二个项目就是拜访《星洲日报》。胡大使若是“针”,这三家便是“线”,萧依钊是“线”也是“地主”。
在报社,我为他们签了有一百多套书吧,然后便是座谈会。放录像、看资料、吃饭——马来西亚请吃饭这规矩和我们差不多,大会小会后吃一下——不同之处是他们分餐。萧依钊的老板“丹斯里”(马来西亚国家荣誉,由国家元首册封给对国家有极大贡献的杰出人士)张晓卿在座谈会上发了言,他对我的书的熟悉程度让我感动。座谈会上谈了这份报纸的办报理念,我理解为“宗旨”,叫“正义至上,情在人间”。
冯其庸和孙玉明都对这宗旨称赞有加。是非分明,仁者正义,同情弱势,敢于拍案直言,这都是报人报界的优良品质。概括为这八个字,当然是很好的。我也称许“正义至上”是“理”,是天理;“情在人间”是情,是人情。循天理人情,这叫顺天应人。
在这上头做实文章,当然前景看好。只要“正义至上”义帜高扬,就是真善美实在搏击假恶丑伪,温情仁道自然溢满人间。她的这点风骨,受到读者的青睐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金友其人
他是不是马来西亚最大的财主我不知道,我的经验,这些宣扬出来的东西,常带着几分虚。胡正跃谈增强两国来往的“含金量”,是不可用镀金或其他东西来修饰的。
李金友不是个张扬的人。他的巨大财富明摆着在那里,但却质朴得有点像我们国内的一位大厨师或汽车司机。我见过几位亿万富翁,其中一位现在出门打的,随随便便在三流馆舍找一个铺躺下便睡,大排档里也常能见到他的身影——这一类型,是“中国特色”所造就的富翁类型:始终认准“当初”二字,会过日子,能富耐贫,能吃苦,耐折腾,忍得辱,打碎门牙和血吞,会替别人想事情,人情世故稔透,结识三教九流却不失去自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间头脑清醒,细致得毫发可鉴,失漏的事情能最快地弥补且极少露怯。这样的人,走入文界,也许就是个×月河之类的作家,走进财商界,他就成了那里的“丹斯里”。俄国的莱蒙托夫写过长篇叙事诗《商人卡拉悉尼科夫之歌》,写沙俄时期新兴资产者的那种心态、理念思维,可在李金友这些人物身上找到其通络的神经。绕指柔化为百炼钢,我对李金友说:你本人就是一部书。
去马六甲海峡途中,我们一行经盘山道到李金友的碧野山庄登门拜访,只见层层冈峦迭起迭伏,裁林修竹间星罗棋布,尽显美丽豪华的山庄别墅。这个山庄到底有多大?车上望去,叠翠直接远方岚气氤氲处,绰约不见边际。盘山路也是曲径通幽,穿行于浓密丛绿之中,带路的封富强虽是李总裁的助理,也会走错了道再返回重新找他的老板家。
李金友在他四周是歇雨长廊的家里接待了我们。房子很好,修饰却简陋,三层楼相当阔朗明爽,因为圣诞节,佣人都放了假,只有他的夫人和子女在家,一律都是赤脚宽妆,十分和谐自然。他当然很热情,夫人也极热忱。他的夫人很美,也很聪慧,话不多,静静地微笑着看人,听人谈话,端茶送点心,有点像电影里的日本妇人那样。他们的朴素与房舍的宽敞无华都是我想象得到的,因为李金友不是那种珠光宝气的暴发户形象。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子女也都是那样朴实,帮着爸妈照顾客人,摆鞋,送东西,孩子们大的天真稚嫩,小的还在蒙童之时,都教育得懂事知礼而不失童真,这一点真的让我佩服。
在李金友为我们设的宴会上,他讲了读我的书的心得和感受,多有溢美之词。我的感觉是,他和张晓卿等几位主人真的是在用心读我的书,我是经历了一点沧桑的人,不会随便被几句好话打发了。但他们从人性、从人文心理、从个性剖析、从社会学对拙作的理解,都结合了他们自身的人生感受,他们的赞词和他们的人一样情真,我的感动就与面对理论家们的赞誉时不是一般情韵。李金友在陪我游他的两个人工湖时说,也要为社会分担一点责任,这里雨季,他的湖要蓄水,以起到防护吉隆坡市的作用。这是宏观思维了。他在读台湾《天下》月刊时,读到该杂志说我年轻时的理想是有两千块钱存款,能随时吃一吃烧鸡。这次他特意让厨师为我做烧鸡。我敢断定,他的厨师肯定没有吃过中国的德州扒鸡、道口烧鸡。那烧鸡是仿北京烤鸭做出来的,可谓是马来西亚烧鸡,味道与心情一样好。
胡大使也有致辞。他谈的是两国交流的“含金量”,博得一片喝彩声。轮到我说,我觉得我与马来西亚人有缘,见了马来西亚人生欢喜心。我愿意从我的角度做好工作,加强文化联系的纽带,为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努力。
李金友听了我的这些话,送了我一部佛经和一盘佛经磁带。知道我有气管炎,他把自己用的药送给了我。我认为他是知道人的人,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也许因为近,因为亲眼看到他的发达,总会有一点什么话的。世界各地是然,历史各时是然,人受挤兑武艺高,高时道声“天凉好个秋”,随缘俱然。
风情二
我对赌城毫无兴趣,但出了赌城吃了一次榴莲。这种水果被称作“果中之王”,在南阳的超市里也偶尔能见到,但听说极臭,吃不惯的,且价格不菲,坚硬如木难以剖解。我虽也偶有食欲蠢动,但兴致随起随灭。问冯老师,他说吃过,好吃。我们三人还是土老帽,榴莲在马来西亚也是相当贵的,水果店老板见一下子这么多人来吃,很高兴,亲自搬一张桌子到大路旁,用刀砍开硬壳,双手用力掰开,里边嵌着的果实便露出来了。
这东西闻上去是有点臭臭的异味,但它明摆着是树上结的,硬得像椰壳一样,满身尖刺护着果实。凭经验就看出是好食物,吃这种东西不能用挖耳勺或牙签那种东西一点一点品,是要掏出来一块大口嚼,找出感觉来,然后再细品。
我很快就进入了“感觉”,臭中有香,淡淡的甜,有点香蕉的意思,更像我们的“老头乐”甜瓜。我又啖了几枚,也吃出了它的毛病——腻、不爽、不清、不素,虽好吃,但几口就够用了。
陈达真大姐见大家都已过瘾,笑着说:“吃了果王,还要用果后——山竹,保证又是一番滋味。”老板端出来,我一看,眼熟得很,南阳居然也有售,深水红色,熟透了的桃尖般、柿子那样的轮廓,下头还有一片“柿把儿”,色样很好,毛毛的不甚光艳。陈大姐给我们做示范,一边用手用力捏——长揖那样臂伸直了:“离身子远一点。不要染了衣服,这是永不褪色的……”
掰开了,圆圆的红色皮质中裹着新蒜那样的白色果瓤。再入口便是一阵软醉酸甜,和着方才那种臭香的腻、泥巴样的黏糊,全然是另一番食味天地。品尝着,我慢慢地悟出了:“怪道一个叫‘王’,一个叫‘后’。”一个是臭的、黏的、腻的、浓的,一个是香的、酸甜适口的、爽口的。这种鲜明的反差,使人感受到的是反差的美。水果有了个性,也和人类差不多。我无端地想起《红楼梦》宝哥儿的独特心得,榴莲吃起来口感有点像吃泥巴,这是男人的骨肉?而女子则是水做的骨肉,这就是山竹了。
下山的路上突然下起雨来。吉隆坡这地方雨多,都是在下午四五点钟布施,封富强说:“那雨下起来,是直落直泻地砸下来,车顶和车玻璃到处呼哧呼哧响。”这听起来无论怎样思索都和我心中的热带雨的迷蒙缠绵挂不上钩。很想看看这雨季的山水情态,但一连数日偏就无雨,或许外头有点小雨,我也困在宾馆里无缘得识。这一次刚吃过果王果后,雨来了,我还在回味榴莲的那臭和腻,便问封富强:“榴莲树是什么样子?”封富强指着车外说:“喏,那就是榴莲树。”
但前窗已无任何清晰的景物,天色陡地黯淡下来,山峦夹着弯曲的公路变得狭窄幽深,都蒙在雨幕之中,只能听到雨刷在前窗不停摆动的声音和车顶爆豆样的雨点击打声,从侧窗外望,路两边的榴莲、棕榈、榕树,在风中疯狂地扭旋,层层岗崖上的树冠也垂下身子,与路边的树摇曳呼应,在迷迷幽绝的天色雨幕中变幻不定地舞蹈……我来马来西亚已经数日,每天打交道的多是说汉语的华裔朋友,感到与国内差不多的氛围。至此,终于见到了这极富异国情调的雨。噢!榴莲,雨中的榴莲树!
风情三
正场的“二月河—三月天”讲座,其实是每人四十五分钟的发言。按照顺序,孙玉明先讲,其次是冯其庸,最后是我。我感觉他们二位都比我这“正角儿”讲得好,我讲时观众没有离场,是观众们素养好,再就是有点看我的书和电视剧的面子。我在出发前便有点感冒,嗓音嘶哑,气息不畅,下面的观众多看过我的书,就好比吃过鸡蛋现在听老母鸡在台上咯咯。讲到后来,我自己总结八个字“声嘶力竭、气急败坏”,马来人给足了我面子,我也不愿矫情地伪装。妹妹就在台下,后来我问她,她说:“这里两广福建人多,你的话确实难懂,有人告诉我,要非常仔细才能够听出味儿来。”我想这是事实。假如这篇文章马来人能看到,我想让他们明了我的感激之情——因为一般在马来西亚举办讲座能来两千人,就是个庞大的天文数字,会场里还有在场外的马来人都肯听到最后,外地的甚至还有国外乘飞机赶来听讲的观众,听我的破锣嗓音,我不感谢就是我寡情。
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要从文化上寻根。谈《红楼梦》是这样,我的书也是这样——我的书当然不能高攀,但可类比。内中文化部分可能和马来西亚人缘分相对,交流融会起来便格外容易。
“江总书记来马来西亚,就站在这里照相。”李金友指着草地间嵌着的一块钢牌说,“那是美国总统布什站的……总书记是伟人,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间,发现他亲自洗衣服……”他的这一观察、思路与感受,全然是中国式的文化思维。
“我们老板用人有个前提——必须孝顺。”封富强谈李金友,“你再强,再能干,你不孝顺,‘丹斯里’李金友也不用。”
这同样是吾国国粹,很明白,忠臣出自孝子,未有不孝而能忠者。
我甚至这样想,他们这些在海外坚持不肯被某异域文化同化的华裔游子,期盼中国富强的那份殷切诚挚,比我们国内很多人还要强烈,还要纯真。李金友公开和私下场合不下四次都是同样的话:“美国三亿人,中国是十三亿,让他美国总统来管管中国看!十三亿这样一个大国,总会有点事的,但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最高利益就在稳定和发展上。”对中国大陆的事的关注,对台湾的事,对党的十六大,对“与时俱进”,他们“保持一致”的心态之真,让我暗自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