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的建筑者

沙的建筑者

我已经不能记得很清了……一切对我都像是梦一样;然而当我闭眼伸出手时,我感觉到手指埋没到灼热的沙里,于是我知道那不是梦,而是一种与梦相邻的心理状态。我不敢管它叫记忆。因为它与我过去的生活断然隔离,自己成为一段经历,在这世界里我找不到可以和它比较的事物,尽管我看见她时那样清晰,那样真切……

当我父亲在塘沽做医生的时候,我们的家是在一个离着大海很远叫井家庄的地方。现在想起来,那儿仿佛是树很多,住户很少,附近又没有大街和市集,然而当时并不感到特别显著的寂寞。偶尔我在跟弟妹们玩耍倦了的时候,自己走出门去,将脑子打开,让一切思想完全逸出,这样我试着使灵魂成为一片空白,好接受任何突然发生的奇遇。可是命运总与我反对。我拐过花园去时,对我叫的总是那一条褐色的卷毛犬。走过小学时,总是同样的举行降旗典礼,一个号手以黄铜的喇叭奏着不变的乐曲。总有稚弱的哭声从教室里传出来,夹杂着一个师长的申斥。不过还没有等我对这一切感觉厌倦时,一个奇遇真发生了。它改变了我生命的颜色,打开我的眼睛,使我看见新的世界——一个建筑在沙上的世界,然而在当时我看起来,却比我们现在存身的地球更真,更美。

她刚一到来的时候,因了服束的特异,立刻受到我们大家的讪笑。但是她并不露出惊惶或发怒的神色来。和她的乳母坐在一辆洋车上,她转过眼来看我们,一双手平放在眉头,那样忧愁,那样好看,似乎是在柔声的说:“为什么你们这样大声的叫喊呢?”她的红斗篷和绣花的小鞋飘过我的身旁,像是一朵早秋的鸽子花一样,香气在凋萎之后仍然聚集不散。等我恢复知觉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我看见面前耸起它灰色的脊背,一所阴森的房屋,门洞深陷着,一边一个使人望而生畏的门环。刻着猙狞可怖的兽头。于是我怅然的跨下阶来,不理那随在我背后狺狺的褐色的卷毛犬。

这样,颇为突然的,我闯入一个神秘的核心里;同样,我很快的退了出来。可是我觉出“生的欲望”在我身体上的掌握逐渐加紧。我再也不能一人跑到大路上去休息空虚的心灵了。我开始喜爱起各种花来,同时又改除了拉扯姊妹们刚拢好的头发那种恶习。不过我的更变一定是很细微。因为家里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似的,除了洗衣服的女仆,埋怨我换衣服太勤。

以后我又看见她几次,多半都是在热闹的场合之下,例如联欢会之类。她跟着她的乳母——一个四十多岁小眼睛的女人,和一个年岁大得多的姊姊在一起,总是披着一个小红斗篷,两手互握着,眼睛望着地,如同置身在喧噪之外,独居在一座庙堂里似的。从她的父母那里,她接受了一种严峻的表情,只有很少的时候,你能抓到一闪欢乐或忧愁的光辉泳过她的瞳子。当那两个年长的女人细声讲论时,她立在稍远的地方,被自己的幽思环绕着,静静地做梦,关于一个她曾居住的迢遥的城镇,或许,根本不存在这地球上……

在我心里她所唤起的回应并不是一点个人的恋情,而是更广大、更基本的,初次发现一个新奇的世界那种不可描绘的感觉。眼睛在蓝天里测画时,我想到天尽头那闪耀如星光的小城,异地的风俗和言语,衣饰和人情,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不足观,正如流动的江河中一个激起的浪花。

从此我散学以后,有空就跑到海滨去,看风里无数隐形的神仙鞭打着白色的波涛。我希望,虽然我一次也没有真正看见,天边会出现一片帆篷。让它把我载走,到哪儿去全好。然而海给我的回答常常是失望的,它涌起来,张开他暗银的手臂,但不等我经验到它的拥抱,就又静止了,平淡无奇地在沙上爬行着,时而喋喋自语,像一个使人生厌的中年妇人。

一向以为她是被禁闭的,我这回在沙滩上找着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心中不由起愕然之感。她那时正在专心于建造几座城堡(在沙上),有些已经初具规模了,有些还正在动工。当我独自猜疑着为什么她的父母兄姊今天这样大度,居然放她一人跑出来看海时,我的影子很不幸地落到她一座最得意的杰作上,她微微一震,抬起头来看见了我。

一线模糊的光来到她的眼里。“我认识你。”她仿佛在说,但我不忍叫她放弃她美丽的“梦境创造”,“我来帮你好不好?”我问,于是在她漠不关心地一点头之后,我也盘腿坐下来工作。

我们的谈话是什么,我已经不大记得了。有些许是关于海的美,有些许是说她的老家;可是我并不想问她的老家到底是在哪里,我要永远思索这个谜。她,在另一方面说,也懒得告诉我,因为她手头的事似乎是比什么都重要。

在海潮还没有上来之前,我们的工程就都完毕了。灰色的沙堡林立着,我的几座外面还有围墙,使她一看充满了惊羡。这样不语地坐了一会,我觉得自己像是游历了许多不识的乡国,一直到水湿了我的脚,才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她沉入梦境里似乎比我更深,以致后来我不得不叫道:“潮要来了!”她这才惊慌地跳起,将手给我,两人跑到一块斜突的岩石上,看海浪缓慢,然而永不退后的推上滩来,将我们的城堡淹没。在最后一个尖顶消失在水底的时候,我觉出一滴冷的液体流下我的面颊。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哭了……

为什么世界不能这样消灭呢——前几分钟我还能设想自己是一个骑士,日暮驰过吊桥,受到主人和主妇热情的款待。现在一切都不见了,就算将大树伐倒,也不会找到蚁巢内外的出路,只有海水,永远地呼号着,永远的叹息着,环绕着大地的边缘,进行它毁灭的工作。

是啊!一点钟里原可以看见永恒的秘密,但是人的目光很少有那样锐敏的时候。就拿我自己说,我每天睁开眼睛看见的总是这逐渐凋落的世界,没有一点奇迹发生,没有一点出乎意料之外的改变,就像是轮子在一定的槽里转动,明知道前面会是不可测的深渊,但它没有别的可走的路。

然而在那时,我听见心里一只向晚的云雀歌唱起来,我觉得有许多隐匿的门户骤然被冲关,一些平时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一些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触摸的秘密,层层地展开充满了我的胸际,于是我才看见空气中飘浮着许多黄金的岛屿,隐现在落日的彩丝里,像是幻灯戏里的人物。我看见水平线推向后去,形成一道浅蓝的痕迹;上面是低沉的天空,底下是哭泣着互相拥抱的海浪。仿佛是经过巫者魔杖的接触,一切都离开我远远驰去。地球像整个变了样子,当我在潮退之后重走到沙滩上时,其惊奇的心情几乎无异于一个投宿的生客。

这样,我在心里永远记着这一小段时间——像秋日的星星一样新鲜而美丽。它稀薄的光亮永远闪烁着,温暖我行将无感的心,而不使它坠入不可复拾的暗影里。

我再看到她时,只不过是很快的一瞥。她的父亲要到天津去找事,因此全家很快地搬走了。那天恰好我也在车站,当汽笛高鸣时,我才发现她坐在车中,身旁还是那两个年长的妇人。隔着窗看见了我,她严肃的面容消失了,可是她没有说话,只向我微微一笑。在我还没有猜透这Mona Lisa的谜以前,这大庞的动物已经开始移动了,喷出环环的白烟,拖着它冗长的身体离开了站。

我想这些是她微笑里所要说的话:“我又碰见你了,我们中间曾有过一个很大的秘密,那是他们所不能明白的。虽然我们只谈过那么一次话,我却不在乎你以我为朋友。我还愿意再回到那块岩石上去看海,在沙上建筑瞬息即逝的城堡,和你在一起听潮水动荡……然而现在我要走了,也许你永远再也不能看见我了。答应我,你不会将我忘记的,好吗?”

可是,当时的我却又不能完全了解……

啊,可悲的人类的语言——在我提起笔之前,我脑中辉耀着明星一样的字句,那样清亮,那样美丽,那样近;似乎只要我将它们转载到纸张上来就成功了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而现在呢!我徒然的运斤斫削着言辞和意象,结果不能复产出理想的十分之一;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做梦的人,日夜游荡在缓变的梦里,而不能指示给他人我奇异的梦。就在我提笔的时候,又有一个生疏的梦攫住我,我的笔似乎是在受另一个力量和意旨的引导。我盲目地向前,像小溪zigzag的流过草地。可是现在我醒了,我听见窗外卖花女熟悉的喉音,而惊觉自己还是在这劳苦的世界里。

(原载北平《燕京文学》,1940年,第1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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