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而逝的流星

倏忽而逝的流星

南社苏曼殊

时间:1884—1919

旷野,蒹葭随风起伏。近看,郁郁苍苍,无边无际;远看,似一片白雪,皑皑茫茫。

野渡,衰杨,山川寂寥。

小河清澈,可见水草游鱼;不宽,不深,可通小船。

小船在河中欸乃前行。

艄公一边摇橹,一边唱道:

妹送亲哥到汕头,一看大海妹心愁。

大海茫茫有止境,妹想亲哥无尽头。

阿哥出门去过番,妹子赶到晒禾滩。

双手牵住郎衣角,阿郎几时转唐山?

……

艄公对船舱里的苏曼殊说:“师傅,前面就是丹凤山了,望山走死马,今天天色已晚,绕来绕去,我看怕是到不了。”

苏曼殊:“那就明天再往前赶吧?”

“天好像要下雨了,到哪儿歇脚呢?”

“船公,你看,前面有一棵大树,就在那儿落锚将就一夜吧!”

“那使不得!”

“不妨!我们出家人,行脚四方,经钵飘零,别看贫僧一副娇嫩相,随遇而安的日子没比你少过!”

艄公笑道:“哈哈!咱们算是一路人啦,闲云野鹤,天宽地宽!”

这时,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鞭炮声。

苏曼殊:“是哪里这么热闹啊?”

艄公望了望:“不远,就在前面的村里,办喜事呢!”

“哦?”苏曼殊兴致一下子高涨,钻出船舱,引颈眺望。

原来是广东某地村庄,客家人迎亲,男男女女,身着客家服饰,按客家礼仪,忙着婚嫁庆典,杀猪宰羊,做着米糕粽子,气氛热烈。一群孩子像鸟儿一样,追逐嬉戏,拾掇地上没放响的鞭炮,叽叽喳喳,欢乐不已。鸡鸣犬吠,蛙鸣声声,刚下过一阵小雨,青翠的竹叶还滴落着水珠。

客厅的大香案上,摆着许多的蛋肉之类喜仪。猪头染上红色;公鸡被剖开,翅尖和尾留一点鸡毛;两个猪肋、两个猪肘也被染成红色;两刀猪肉(点红),配以九九之数的红蛋、红花生。

婆家的礼品是一只半大母鸡,名为“匣”,即礼匣的意思。

人们在场院烧火做饭,杀鸡宰羊,吆五喝六,气氛活跃。

远处传来锣鼓唢呐声。

花轿到门口时,吹鼓手更加卖力奏乐,鞭炮声大作。

新郎身穿新马褂,头戴礼帽,向众人高高拱着手,以示谢意。

伴娘扶新娘下轿,郎伞上前举伞。新娘身穿蟒袍、霞帔,头戴凤冠、红盖头。

司仪高声说道:“典礼开始!”

年轻的帮厨,腰系围裙,点起鞭炮;鞭炮噼里啪啦响彻云霄,青烟飘散,有一股浓烈的硝烟味。

司仪大声喊:“迎新娘!”

鼓乐声起,惊天动地。新郎方一人手端筛子,筛子里盛着柏枝,以表祛邪,引新娘入家门。新娘跨进门槛时,鞭炮声响起。

司仪:“拜天地!”

新郎、新娘并立祖位前。

司仪:“一拜天!”

新郎、新娘下跪叩头。

司仪:“二拜地!”……“三拜日月!”……“四拜诸神!”

司仪:“展罗巾!”

新郎用折扇在新娘额上点三下,再用折扇挑开新娘的红盖头。

人们啧啧:“好漂亮的新娘啊!”

司仪:“拜高堂祖宗!”

新郎父母端坐正堂,父母背后是“入粤始祖神位”,牌位上写着“罗十九郎、罗十九娘之神位”。香案供品是:猪头、猪尾、猪手、红蛋各一,串以一箸,用新毛巾包裹。还供有茶、酒、香烛、纸钱。

新郎、新娘跪拜。

司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新郎新娘入洞房!”

新郎将一盏清油灯里的两个灯芯合成一股,客家管此叫合灯。新郎、新娘喝交杯酒后,司仪将灯盏送入洞房,新郎、新娘跟随进入。

司仪指挥脚夫搬嫁妆进洞房。

司仪:“请上客!”

来宾入席,新人敬酒。

苏曼殊站立船头,若有所思,眼含热泪。

船渐行渐远。鞭炮声渐隐。

嘉应府的街道不宽,但很长,也很繁华。店铺鳞次栉比,有金铺、茶馆、饭店、书店、杭州老字号绸缎庄……招牌琳琅满目,人头攒动。时有人大声吆喝:“新鲜鱼啊!刚从河里打来的呀!嫂子,买一条吧!便宜呐!”……

苏曼殊一介行者模样,头戴斗笠,背着包裹,在人群中穿梭。

苏曼殊在庆云寺挂单几天后,徒步走到广州市,他要去拜访罗弼牧师,也就是他信里称为马德里的人,几年前,继父把他交给罗弼,跟罗弼学英语,后来,继父死了,罗弼就把苏曼殊当儿子一样带在身边。罗弼有个女儿,叫雪鸿,跟苏曼殊朝夕相处,暗生情愫。

罗弼牧师家在广州太平山,一栋小房子,清幽绝俗,庭院植有各种奇花异草。客厅明亮宽敞,摆设着各种古器,说明主人有收藏的爱好。

罗弼听到门铃声,出来开门。他已经六十开外,是位身躯高大的铮铮之士,头发稀疏,但梳理得很整齐。

门外阳光很强,牧师双眼眯成一条缝,仔细打量蓬头垢面的苏曼殊。

“老师,您不认识我了?”

罗弼眼睛眯成一条缝,有顷:“三郎!对!我认出来啦!上帝呀!来,让我好好看看!——三郎,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我,还有雪鸿,咱们在一起,多有意思!……你这几年过得怎样?你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你来广州还有别的事吗?你先洗个澡,晚上咱们好好聊聊!”

苏曼殊睁大眼睛看着罗弼,眼里阴云密布。他低下头,合十胸前,喃喃地念了起来。

苏曼殊冰冻的心开始复苏,暖融融的阳光,让解冻的水,流回到几年前。

依山傍水,一座破庙。苏曼殊面对一盆吃剩的鸽子肉跪着,眼里噙着泪花。

一老和尚:“你既愿皈依佛门,就应永持足戒,尔何以偷食荤腥,违犯戒律?”

“是。弟子愿随我师参证禅理,弘扬佛法,永护灵山。只是一时糊涂,偷食荤腥,请师父谅解!”十二岁的苏曼殊跪拜于地。

“呔!清规难犯,老衲纵有怜悯之心,也无法背规枉佛,尔还有何话说?”

苏曼殊微微一颤,流出泪水:“弟子无父无母,也未曾有过天伦慈爱……本根钝浊,只赖佛光化被,我师提携,换回一点灵性,脱离茫茫苦海!没有想到劣根未尽,触犯清规,弟子愿受惩戒,但求不要将我逐出山门……”

“哦?”

“我母黄氏,并非亲生之母,弟子究竟出自何门,至今不明。养父年前去世,也未明示弟子身世。难言之痛,铭刻寸心。”

“唔。”法师双目微启,打量了苏曼殊一眼,忽然外面鸦声聒耳,道:“这群乌鸦,总是来聒噪!”长叹一声:“法门清净,清规森严,本应将你赶出山门,老衲念你年小,孤苦伶仃,身世飘零,罚你每天驱赶乌鸦吧!”

“谢师父!”说罢连连叩头。

“阿弥陀佛!”

伴着咚咚的木鱼声,一阵风吹来,穿过墙隙,呜呜作响,香烟随风飘散。

苏曼殊把这一切都向罗弼倾诉,仿佛面对慈父。

罗弼终于明白眼前的孩子身世很苦,需要抚慰:“唉!既然如此,对你也是一种磨炼,孩子,生活好比土地,你要扎下根才行。”

“老师,我的生活不是土地,是岩石。”

“是岩石?岩石也会长出草和树木来。你太悲观了,你多年轻,多聪明,今后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空气、阳光、生活,都是属于你的!”

雪鸿,罗弼的女儿,一位美丽端庄的“公主”:“Father!Good Afternoon!”

罗弼听到女儿的声音,像从梦中醒来,站起来大喊:“鸿儿!先别上楼,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当跟随身后的苏曼殊走进雪鸿的卧室时,雪鸿大呼“三郎!”返身一把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起来,她的心里,充满期待、惊喜和伤感。

此时苏曼殊心跳激烈,不住地流泪。早年在人间所得的一点温暖,都是她给的,看着她哭泣,他埋藏在心中深处的一种尚未淡化的人世间最宝贵、最馥郁的情结,化作泉涌,在血脉中奔突,他轻轻抱住雪鸿,抚摸她的柔发,眼角流着热泪。

“三郎哥,这些年你都到哪儿去了?连信也不写一个!”

雪鸿沉浸在美丽的梦中,她深情地吻着苏曼殊,不能自已。

“三郎哥,我们又见面了,你高兴吗?你怎么不说话?你心跳得好急,是高兴吗?我爱你,三郎哥!”

苏曼殊闭着眼,脸色煞白。

雪鸿仿佛又回到少年时期,心中热烈的爱使她呼吸急促,声音变低,紧紧地抱着苏曼殊。

苏曼殊感到头疼得很厉害,屋子在旋转,眼前幻化出荒原、大风、飞沙走石。他穿着袈裟,迎风前行,举步维艰。忽然被急促的“三郎”的喊声唤醒,他冒着冷汗。

他睁开双眼时,已经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罗弼慈爱地摸着他的额头:“孩子,你觉得怎样?不舒服吗?唉,都是鸿儿太任性……”

“不不,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鸿妹。”苏曼殊说着啜泣起来。

“孩子,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的个性,决定你离道甚远,青灯黄卷,做一个熄灭人情的比丘,敲着木鱼,以求涅槃,那条路你是很难走到头的。你并不是真心皈依而是为了摆脱。既然如此,我只好让鸿儿断了这片痴情,我可以开导她,不要紧,但我担心的是你……”

“老师,你不要惦记我,我会好自为之的。”

“你会好自处之?我不相信你做得到。——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说说下一步的打算吧。”

“我想回日本去会见我的生母、读书,无论如何,我要学习一些知识。”

“那好,”罗弼流着泪水,沉思有顷,拿出一沓钱,“这点钱,给你做路费,到横滨的船有很多班次。只是一路上风波跋涉,你要多加保重。”

“我几年后回来,再来看老师。”

“我们很快要回国了,只怕很难再见面了。”

“老师!”苏曼殊泣不成声,跪地拜谢。

四天后,罗弼夫妇赶往码头,为苏曼殊送行。苏曼殊穿上罗弼夫妇为他置办的西服;罗弼为他安排好旅途一切事宜。

码头风大,吹乱了罗弼的头发。

罗弼:“孩子,一路保重身体,到达日本后给我写信。”

雪鸿一身蓝裙赶来,面有愁容。与苏曼殊握手后,递给他一束紫罗兰和含羞草,以及一些英文书。

海天在前,轮船鸣笛一声,缓缓离岸。远处海鸥明灭。罗弼夫妇揩着眼泪,挥手致意。雪鸿迎风伫立,饮泣,挥手,似挥别,又似呼喊,忽然晕倒,罗弼赶紧趋前扶住。

船上,苏曼殊看得分明,合十垂首。

箱根。

苏曼殊的姨娘家。

河合氏携苏曼殊的到来,使姨母很高兴。

姨母身边跟着一位柔弱貌美、气质不凡的女子,她叫静子,是姨母的女儿。

苏曼殊被静子吸引,四目相对。

他顿时感到,与静子似有一段难解的缘分。

河合氏进屋,说:“静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三郎,在中国生活多年,最近回来看我。三郎,这就是你姨母的女儿静子,聪明贤惠,你们先谈谈吧,我去陪姨母说会儿话。”

静子:“三郎哥坐。……三郎哥,听说你也喜欢诗?”

苏曼殊:“是的,比如说,英国的雪莱,中国的李商隐,他们的诗我都很喜欢。”

静子:“李商隐的无题诗,其实是有题的。李商隐对爱情是始终不渝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苏曼殊:“此去蓬山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他又一次见到红颜知己,心里的涟漪,把他再一次推向痛苦的孤岛。

在河合氏看来,三郎是自己的儿子,已经到了婚娶的年龄,该给他找个妻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在日本。但对于苏曼殊,要突破这个底线,实在是太难了。

“三郎,你来,我今天很高兴,你姨母也很高兴,跟我谈及你的婚事,你已经20多岁了,还是单身一人,我和姨母想帮你把这事办了,把静子嫁给你做老婆,你早晚也有个人照应。今后就不要再回中国了,在这儿安居乐业,生儿育女。我也老了,身体又有病,这个事情不解决,我的病也好不起来,也对不住你的生父……”

“母亲不必伤心,容儿好好考虑。只是……”

“只是什么?”

“儿原只想回来看看您,至于婚娶大事,儿还是想终身不娶……”

“什么?终身不娶?你是不是糊涂了?”河合氏感到十分惊讶。

“儿自幼失怙,飘零一生,备受冷眼,心如死灰,伤心人别有怀抱,请母亲体谅。”

河合氏哭泣起来,这犹如无数铁锤敲击着曼殊的心。苏曼殊头冒冷汗,浑身颤动,不知所适,只是抓住河合氏的手,不住地喊着:“妈,妈……”

曼殊泪如雨注,跪言:“阿娘!是儿不孝,儿不懂事,今后一定谨遵母命。”

“孩子,你的终身大事,母亲怎能不管?怎能不仔细安排?娘心里没有一刻不为儿打算啊。静子性情好,人又聪明,妈最称心,儿千万不要被外面涂脂抹粉之流所迷眼啊!”

侍女进,跪曰:“浴室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已经十点钟了。”

母高兴地抚曼殊肩:“三郎,娘就下楼去检点儿的冬衣,你就去洗澡吧。”

曼殊浴毕,登楼面海,忽又云愁海思。

曼殊知道,母亲对婚事的态度十分坚决,而他一句慨允,说不定将给自己带来没完没了的烦恼。但是如果不答应,将何以安慰老母?事已至此,不如权顺老母之意,以后再作劝慰,或可收回成命。如果老母坚持己见,就只好和盘托出,老母可能会原谅我这个空门中人,不应婚娶。扪心自问,并非三郎无情义。当然,日本的真宗可以带妻,且可于刹中举行结婚仪式。但如果母亲以此为据,我又将如何应答?

山上传来松涛响声,曼殊心中惴惴不安,因念道:“身体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

次日,静子来,曼殊惊惶,静子似已看出曼殊内心,说:“三郎,不管什么时候,你要听母亲的话,凡事不要固执己见、耍性子。所谓终身不娶,自以为高,这样固执己见,容易授人笑柄!”

海边。

曼殊:“姐姐,你看,那海心黑影,是渔船经过吧?”

静子不语。

静子走到曼殊跟前,用眼睛注视曼殊的脸,在月色空蒙之下,曼殊凝神注视静子,愈加显得端庄美丽,横云斜月,万籁俱寂,曼殊心潮起伏,不能自已,他仰头望天,则又乌云密布,只有残星数点,空摇明灭。

曼殊:“姐姐,今夜景色真好!”

静子牵着曼殊,自己坐在枯石上。曼殊不由自主,立其膝畔。

静子:“三郎,我问你,姨母是否跟你谈过我?”

曼殊神情紧张,垂头不敢正视静子,他心里默念:情网已开,插翅难飞!

静子:“三郎,姨母怎么说?三郎可不是不懂世情的人啊!或者是三郎心里明白,故意不说?我感觉你不必这样回避。最近我见你总是郁郁寡欢,我所以问问你。”

曼殊故作镇定,嗫嚅道:“我妈没说什么,或者说过几句,我也不记得了。”

静子愕然,不语,松开了温柔的手。

曼殊打算改变气氛,欲言又止。

忽然风起海面。静子四顾惶然,从襟间取出一香罗帕,塞入曼殊手中,说:“三郎珍重,此中有绣角梨花笺,是我小时候随阿母挑绣而成,送给你吧,聊报你赠我画作,希望你接受!”眼里流露无限爱意。

曼殊无以为计,拒之于心不忍,受之则睹物思人,进退两难。

海风愈猛,阴风怒号,巨浪触石,如破军之声。

静子忽将笺帕纳于曼殊胸间,然后用手挽着曼殊手臂,以腮紧贴曼殊脸颊,嘤嘤欲泣:“三郎,你不要怕,愿苍天保佑我的三郎无恙!你我回家,去告诉姨母!”

曼殊呆立无言,胸间如兔奔,静子娇不自胜,挽曼殊徐行。

拂晓,曼殊卧室。此时的曼殊决意不突破防守多年的底线,给静子留言道:

静子姐:

我将和你说永远再见了!现在我要诚实地告诉你,我是一个三戒俱足之徒,永不容与女子共居者。你待我盛情优渥,高义干云,弟非木石,怎能不知!但弟身世飘零,不能影响姐的一生快乐。弟今手持寒锡,作远头陀,尘尘刹刹,会面无日,恳望姐姐,宽我残生,除此无别的要求。弟突然离家,未能另禀阿姨阿母,请姐姐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不要悲念三郎身世,注意饮食起居,保重身体,就算怜儿。

弟 三郎顶礼

曼殊写好留言,忽闻静子唤“三郎”,仓皇将信藏于盒内。

静子:“三郎,吃早饭去吧!”忽然发现桌上的画,便问道:“三郎,这是你画的吗?”

曼殊:“是的。”

“你这几幅画画得很好,昔人说,画水能终夜有声,我看三郎的山水,果得其言不错。你的《淑女调琴图》,苍茫古逸,我十分喜爱,我看出你的笔意,你看,用皴擦法画山石树林,很有苍劲悲凉之感,气韵十分生动。尤其这座古寺,寥寥几笔,勾出了寺庙的沧桑……真是蜻蜓点水一样,点到为止,并不刻意铺陈,所以清新含蓄,回味无穷,而这正是宋元明时期一些画家的作画特点。中国画讲究一个藏字,藏锋、藏意、藏拙,章法之严,与书法是相同的,此画不知三郎能否见赐?”

“好好,只是画中人外观奕奕动人,但不能开口说话,观者难以谂其心事,中藏如何,是无法上色的。姐姐精通绘事,就做我的老师吧,不吝教诲!”

“三郎如此说,倒叫我无地自容了!只望三郎将此画见赐,作为临本,兼作永久纪念,此画中意境,与小妹身世相仿,再说,也表现出三郎的性情啊。”

曼殊提笔,略略思索,在画的左方落笔题写:“三郎久不作画,已江郎才尽,姐姐才识过人,令三郎汗颜!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弟倾服之诚,非敢言画也。”

静子铺平画幅,提笔作答:“敬谢三郎。三郎毋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画,朝夕对之,不敢忘赐画人也。”

曼殊:“今天我打算去拜见白泷不动尊神,趁雪未消前往。静子姐不要挂念。”

静子愕然:“三郎脸色这样难看,是不是感冒了?”

静子摸摸三郎额头,又抓了抓他的手:“果然发烧!三郎今天不能去,我去禀告阿母。”

“不要紧的,我只是有些闷,到外面吸些新鲜空气,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静子:“让我陪你去吧。”

“我一人去吧,不会有事,静子姐尽管放心!”

静子含泪:“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何况区区一行!三郎不要老是避着我吧!”

二人踏雪前行。静子数度以手摸曼殊额头。

积雪照人,静子容貌更加美丽动人。

海潮初退,沙滩清净。

静子低头看着潮水奔涌,若有所思。

苏曼殊见静子伤心地流着泪,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促使他一把将她搂住,让她紧靠着自己,歇息会儿。

静子不语,看着海面上波光,忽然抚摸苏曼殊瘦弱的肩:“三郎,你在想什么?”

苏曼殊:“我没想什么。”

静子:“前几天我见到你的一封英吉利的来信,字迹娟秀,是不是……你能不能告诉我?”

“那是雪鸿写来的,他的父亲是我的老师。静子姐有所不知,我这个人是没有什么恋恋于怀的,吃尽人间辛苦,我已决意隔离尘世……静子姐见谅。”

“那母亲的心意如何能违抗?你即使出家,在日本,空门中人也是可以娶妻的。”

看着静子眼中伤感的泪水,苏曼殊犹豫刚才说的话实在太不适宜:“是啊!我刚才不过是句玩笑话,你别当真。老人之命,我岂敢违抗?再说,静子姐爱我至深,我心里清楚……”

静子将头靠在苏曼殊的肩上:“三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我们不必避讳谈论死亡,死亡是我们共同的归宿,没人能摆脱。既然如此,活着的时间有限,还是不要让别人的意志左右自己的主张。我理解你勇敢去追随自己的心灵和直觉,相信自己的心灵,其他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苏曼殊感到震撼,静子的话,像一束光,穿透他的心。

静子:“静子也喜欢研究佛理,也曾涉猎梵章。佛教虽斥声论,但是楞伽、瑜伽所说五法,与波弥尼派相近。楞严后出,依于耳根圆通有声论兼容之语,可见佛教也取声论,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

“善哉!静子姐果然超凡入圣!”

海潮阵阵。静子含着泪,靠得更紧,呼吸急促,欲申爱意。

苏曼殊:“起风了,走吧。”

次日,苏曼殊卧室。

门口忽然站着冯自由,咧开嘴笑。

苏曼殊惊喜:“冯兄!”

冯自由笑笑,跟曼殊耳语:“青年会决定派一部分同学回中国参加‘反满拒俄’,你去不去?”

苏曼殊眼睛一亮:“去!去!我去!冯兄帮忙给我报个名,我一定要去!冯兄,冯兄!你去吗?”

冯自由沉吟了一会:“我是已经报了名,本来想给你报名,但是曼殊大师!只怕你这个身份不合格,你是个出家之人,不能去打打杀杀。阿弥陀佛!”冯自由说罢,合十低头。

苏曼殊嘘声:“不要叫我的法号,就叫子谷,我已经还俗了,我不是出家人了。”

冯自由低声:“好好。我去试试,万一不准许你去,可别怪我。哎,你怎么住在这儿?”

“是的。此乃家母居所,我只是暂住些日子。”

“难道子谷兄的母亲是日本人吗?”

“嗯,冯兄不必多问,说来就话长了。快进屋说话。”

“子谷兄如果愿意在日本求学,我建议你到我们学习的大同学校去读,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我们还成立了留学生拒俄义勇会,是革命团体,我们可以一起干!如果能回国,我们就是战友。”

“好哇!我一定参加。现在中国简直是干柴烈火,只要大家齐心起来革命,中国一定会点燃一场熊熊大火,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孙逸仙先生的同盟会,已经发展成几十万人了。刘三也在同盟会呢!”

“太好了!在日本这个岛国,也聚集了很多热血青年,你知道的黄克强、章太炎、秋瑾、邹容、蔡锷、陈少白……他们和我们并肩战斗呢!真是令人鼓舞!”

“冯兄,走,咱们上学校去看看!”二人兴高采烈,心里的热潮飞腾着,跳跃着。

街头。

青年会成员站立高坛,发表推翻清政府的演说,边说边翻译,慷慨激昂,听众很多。

学生挥拳高呼:民主革命万岁。

群众争相传阅《法兰西大革命》《中国民族志》《论中国的前途》……

“中国同胞们,兄弟姐妹们:中国沦为满洲人之手,紊乱无纲,灾难深重!俄国人又占领东三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同胞们,快起来抗争!危急的时候到了!国家危亡,民族危亡!快行动起来!”

口号:回国去!报效祖国的时刻到了!

苏曼殊激动不已,登上高坛,向群众挥撒传单。

冯自由把苏曼殊叫到身边,悄声说:“我已经给你报名了,青年会决定同意考虑你回中国,你怎样打算?”

“太好了,冯兄你太好了!我要回国参加革命啦!”

“小声点。你不是和她……”

“我一个释门中人,如何使得!”

“你不是说你已经还俗了吗?”

“我是怕学校和青年会不收留我,所以谎说已经还俗,其实我还要吃头陀戒呢!我怎么能结婚呢?再说我不是日本人,在日本出家还可以结婚,我是中国人,剃度就要背尘合真,一心禅修。”

“你呀,我被你蒙了啊!再说,你母亲怎么会让你走呢?”

“我自有安排。”

二人耳语。苏曼殊如此这般一说,冯自由连连点头。

苏曼殊身着袈裟,背负行李包,踏着夜色,与在外等候的冯自由会合,从山路离家出走。

山头上,苏曼殊回首,山下点点灯火,远处传来晚钟鸣响。苏曼殊眼含热泪,合十作别。念道:

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

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雷声滚滚。

冯自由:“快走吧!”不一会儿,大雨如注。

曼殊出走,房门关闭。静子给苏曼殊送衣:“三郎,天气凉了,你的病刚好,多穿点衣服,免得着凉。”敲门。“三郎!”

静子狐疑,推门进入。室内空无一人。

静子不知苏曼殊去了哪里,从屋里喊到屋外:“三郎!你在哪里?”

山间回响“三郎”的喊声。

雷雨大作。

静子复又回到屋里,浑身湿透,见桌上留有一堆吃剩的糖果,雪茄头已经熄灭,抽屉关好。

静子忽然发现盒子里的信件,在灯下仔细读着。

静子泪如泉涌,呜咽之声惊动母亲。

母亲进屋:“静子!静子!”

母亲扶起瘫倒在地的静子,慌张不已。

邻居赶来,护送到医院。

苏曼殊辗转从日本回到中国已一年。

苏曼殊居室

苏曼殊从日本回来时满头黑发已经剃个精光,身着袈裟,脚蹬芒鞋,云游刚回。陈少白进屋:“子谷兄!你怎么这副模样?”

苏曼殊被吓了一跳,见是陈少白:“哈哈!原来是陈总编辑!我正要去拜望你呢!唉,闲云野鹤,到广东几个佛寺参拜,跑了好几天。还到雷峰寺落发受戒,这次剃度,受曹洞衣钵。小时候出家,因为犯戒,被师父罚去赶鸦,这回——嗨,我告诉你,这次回广东,到处都是党,什么维新党、东学党、保皇党、短发党……名目新奇。而清王朝到处抓人、杀人,搞得鸡犬不宁,只怕是很难维持下去了。东厂的特务也到处都是,听说把谭嗣同他们都杀了,康有为跑到日本去了。谭嗣同的诗,你还记得吧:

鳞鳞日照鸳鸯瓦,姑射仙人住其下。

素手闲调雁柱筝,花雨空向湘弦洒。

……

六幅潇湘曳画缯,珠帘垂地暗香凝。

春风不动秋千索,独上红楼第一层。

这样好的诗,真是难得呀!竟把他杀了!可惜!可惜!……”

“谭嗣同只是七君子之一啊!其实,我是赞同戊戌变法的,变法失败后,是我和孙逸仙先生把康有为接到日本,劝他一起革命……”

“怎么样?”

“他不肯,口口声声要匡扶清室,说生是大清人,死是大清鬼!我们曾对他抱有希望,看来是太幼稚了。”

“那就杀了他!”

“不可不可……”

“我家乡广东的同盟会员商议要找个机会杀掉康有为!我这次回来,一是要向你辞行,我准备去上海,我的这些书,想到上海找人出版,仲甫兄,还有章士钊、柳亚子都在上海……”

“你留在中国日报社和我们一起干下去不好吗?书稿在香港也可以出版啊!”

“小弟去意已定,望兄体谅。弟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借一样东西。”

“只要我有的,你尽管说。”

“枪。”

陈少白大吃一惊:“这怎么可以?你,你不会用……”

“我知道你是剑胆琴心,你不是有一支手枪吗,借给我带在身边,推翻帝制,杀掉康有为,有它就有用。我不会用,他们会用,我可以给他们用。我在日本早已加入革命党,是中国留学生拒俄义勇队队员!”

“他们是谁?”

“同盟会,刘三。”

“刘三?侠义之士!好样的!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单枪匹马舞枪弄刀的,是很危险的啊。再说,康有为虽然顽固,但他对日本人的利诱,也是不理会的,这一点,倒可以看出他的骨气。听说日本人欲将他除之而后快,有一个日本特务组织,已经接到指令,潜入中国,暗杀康有为和革命志士。清政府的东厂特务也在追杀康有为,我们将他护送至日本保护起来,原是想联合抗清,但他不肯,但他的变法,总归算是进步的。子谷兄千万别糊涂!”

苏曼殊转念:“那好吧,那就不勉强,我也只是偶尔想到。”

“这点钱你带着,路上用吧,你执意要走,弟也不好强留,后会有期。”

苏曼殊合十致谢。

上海。国民日报社。

陈独秀举杯:“今天我们高兴地在这里聚会,来,大家举杯,为子谷兄回国,干!子谷兄来到上海后,到本报担任编译,忠于职守,一丝不苟,口碑极佳。子谷兄学识渊博,通晓法文、英文、日文、梵文,译有《梵文典》、大仲马之《茶花女》,还有拜伦诗集、雨果的《悲惨世界》……有目共睹,我就不一一列举啦。我要说的是,子谷兄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真是所谓天才呀!他的诗也写得好。刚开始写诗的时候,他对诗还比较生疏,在格律上向章太炎请教,章太炎对他,我直率说,并不是诲人不倦,常常要他自己去找诗读。而子谷兄读来读去,竟然掌握诗的三昧,真是了不得!我看他的诗,除了个别韵律,大部分都是绝妙好诗!亚子兄也有相当的赞誉!是吧?”

柳亚子:“是的是的。子谷兄的成就,就在于自创新宗,不依傍他人门户,无世俗尘土气,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

“过奖!过奖!”

“来,干!”

酒过三巡,章士钊提议:“子谷兄,久闻兄诗书画三绝,今天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你何不作画一幅,让我们大饱眼福啊?”

众:“对对对!笔墨伺候!”

音乐声中,苏曼殊点燃一支雪茄,挽起衣袖,泼墨作画。

画毕,题诗一首:

海天空阔九皋深,飞下松阴听鼓琴。

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

苏曼殊放下画笔,吸了一口雪茄。

众人鼓掌。

陈独秀拊掌:“好画!好诗!亚子兄,你看如何?”

柳亚子:“仲甫兄所言极是!的确是绝美诗画!‘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好诗啊好诗!好一个闲云野鹤,无所羁绊。子谷兄,你这是自我写照啊!《人间词话》说,‘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此之谓也。”

陈独秀:“是的,子谷兄昨天跟我谈起,他回日本看到了母亲,他的母亲河合氏大人还在横滨。这次东渡,收获不小,所以我很为子谷兄高兴,来,干!”

苏曼殊:“谢谢仲甫兄和各位厚意!仲甫兄,我还要向你和各位求教,把诗写得更好些。”

陈独秀:“子谷兄不必客气,你的诗已经写得很不错了,亚子兄不是说了吗,你能自创新宗,我们都是很钦佩的。你写给我的诗里有这么两句: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我觉得,子谷兄还是要多多珍惜自己的身体,既然是做人,就不能老是那么苦恼,不能以泪洗面地生活下去。我也有过去,也有感伤,也不想将这些对别人说,也包括你。但是我后来觉得,我不能老伤感下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要干的事多着呢!人的一生,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伤心事,有些人生来灵性太强,不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于是对这个世界,就觉得不完美,全是悲剧。但总得找到出路啊,于是人与人就有了不同的抉择。有的人从茧壳儿里突破一点,飞了出去,认定一种宗旨,坚定地去做,生活也就有了意义。有的人可不一样,尽管在那里努力、使劲,就是突破不了,一天不能突破,就受罪一天,活在虚无和无边无际的幻想中,直到把自己缠绵死。——当然,到头来结局都一样,都会死去,什么也带不走,从这一点上看,好像又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我还是倾向前者,现实一点,活,就要像样地活着。我看到了你写的讨袁宣言,写得很好啊,这是很好的开端。当然,委曲求全最不可取,去当御用文人,买办文人,正是你所说的:鸡笼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今之名士,就是要活得有骨气!”

苏曼殊听着,浑身微微颤动,就像在南洋听悉磨长老开示禅理一样,如醍醐灌顶,直点穴仓。

陈独秀:“你加入亚子兄的南社,我也很高兴,南社是宣传排满的革命文学团体,成员大部分是爱国的革命诗人、作家、学者。亚子兄是诗坛宿将、南社旗手,你的生活,你的诗,必得其益。今后,你的《茶花女》《梵文典》后几部要抓紧翻译。”

夜上海的路上。秋风瑟瑟。

苏曼殊:“仲甫兄,你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我会记在心里的。但我这一生,只怕是命定了,改变不了了。”

“你这样做,恐怕不是情愿的吧?”

“是啊,我是不情愿,但是我又只能这样。”

“好吧,子谷兄,你的事你自己做主,我不拦阻你,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要好好保重自己,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记住,好好保重。”

柳亚子:“文人都有浪漫的习气,但不能无所羁绊,放浪形骸,子谷兄一定要注意,尤其生活上,以健康为重,不要作践自己。”

苏曼殊感伤地取出一张纸笺给陈独秀:“仲甫兄,这是我上次东渡前夜写的,一直没有机会给你,请你指教。”

陈独秀接过来:

临行别仲兄

江城如画一倾杯,乍合仍离倍可哀。

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谁与望楼台。

苏曼殊:“小弟叨扰日久,多蒙教诲,得益匪浅。过几天我想去南洋拜望几位长老,十天半月即回。”

柳亚子:“从香港来上海才两年,你又要去云游?”

“小弟也说不出个理由,无端无缘,无可无不可,二兄作此诠释,庶几近可。告辞了,阿弥陀佛!”

柳亚子记得,在熙熙攘攘的街市,苏曼殊走进一家成衣店,取了一件蓝布袈裟,掉头欢喜而去。

苏曼殊走在半路上,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一路哈哈傻笑着,零钱洒落地上浑然不知,也不回头,径直前行。

路人皆诧异,指着这个和尚,议论纷纷。

……

柳亚子:“仲甫兄,天黑了,回去吧!”

陈独秀从浮想中醒来:“是啊,天黑了。他这一去,不定何时回来,身上只有三十几块钱,够什么用?”

章士钊赶来:“子谷兄走了?”

“走了。他过几天要去南洋云游,十天半月即回。行严兄,他走后的工作暂时请你代劳一下。我觉得,让他到各地看看也好,外面的形势对他情绪的解脱也许十分有益。”

西风瑟瑟,陈独秀长衫飘拂,几片黄叶飞旋飘落,落在陈独秀的肩上。

章士钊低声:“仲甫兄,听说皇上驾崩了!西太后也死啦!康有为从日本回来,可能会被抓捕,还有日本特务盯得很紧,形势危在旦夕。”

“那孙逸仙先生呢?”

“已回广东组织同盟会起事。”

陈独秀沉思。

悦来旅馆楼上。

一盏油灯,闪烁着,照亮周围坐着的同盟会成员黑红的脸庞。

刘三,高挑的个子,留着胡子:“皇帝和西太后都死啦,袁世凯的日子也长不了,军阀混战,根据所掌握的情况,州长白维与城防司令陈传明乘机与日本人龟弘毅郎勾结,大肆盗窃偷运嘉应府文物,充当日本对我国文化侵略的走狗。这个龟弘后面有个武田,武田是日本国的御用文人,是日本文化特务。他的使命是隐藏在日本侨民中间,伺机刺杀康有为,将各种文物洗劫一空。同盟会指示我们,文物一样也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你说该怎么办吧?我们听你的!”

刘三:“孙中山先生在广州特地指示,广梅汕三地要把住关口,不能让文物国宝被敌人从陆上、水上偷运出去,将这伙内外勾结的势力一网打尽,这也是北伐的重要战略行动!他还说,严复先生说得好,中国人要有自己的文化本性,失去本性,就好比鱼儿失去水,好比人失去双脚,走路只能靠拐杖,失去精神气概,靠鸦片支撑,……失去文化本性的民族,是很难生存下去的,这样,我们四五千年代代相传之文化传统、伦理道德将难免一坠!”

与会者群情激奋。

“现在,这样安排……”

夜晚,一围屋客堂里,已经坐满了人。

陈少白身穿长衫,陪同孙中山走进客堂:“大家安静,现在开始开会。我姓陈,叫陈少白,大家叫我陈先生好了。这一位先生姓孙,孙逸仙先生。我们就请他讲话!”

掌声雷动。群情激动。

孙中山,瘦但双眼炯炯有神,说话风趣:“诸位,我叫孙文,赵钱孙李的孙,斯文的文。我来你们这个县,一路上兵荒马乱,想给朋友买点儿酒,称几斤猪头肉,带点客家酿豆腐,可是店铺都关门,寻思到了当地再说,没想到刚一进街口,就被他逮住。”

陈先生:“我可不是保皇党!你不用害怕。”

“你真要是保皇党,你就逮不着我了,哈哈……”

哄堂大笑。

孙中山:“我没准备演讲,我很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这样好不好呢,我们随便说说,大家都来发言,一个一个说……”说罢,掏出笔记本,认真作记录。

“我说吧……”众人热烈举手要求发言。

会议室里讨论正在热烈进行。

刘三好奇地、兴奋地打量着讲台上的孙中山。

孙中山也注意到刘三。

孙中山笑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刘三。”

“你有个写诗的好友苏曼殊?”

“哎,你怎么知道?”

“我的名字里不是有个仙字吗?”

“你是神仙?”

“哈哈,我逗你的啦!我其实早就听说你们啦!苏曼殊我也认识的,这个和尚,字子谷,号三郎,诗写得好啊!‘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诗写得好,不过过于伤感了些。他还通晓英文、日文、法文、梵文,不简单啊!听说你对他经济上支持不少,他没钱买糖吃,就向你要,你也够朋友呢!”

“哪里哪里,应该的。”

“好,你说说看,我有个什么外号?”

“你嘛——”刘三狡黠地笑道:“你是对抗清廷的四大寇首之一!”

孙中山愕然,怒睁双眼:“好小子!你也这么说我!……”

“不过,你很有本事,能腾云驾雾!清兵老抓不着你!”

孙中山一惊:“啊?你从哪儿知道的?”刘三幽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满座皆笑。

孙中山:“听说前天是你在大街上给了州官一个下马威,让他把抓的学生都放了,还叫他打赤脚下田?”

“是的。”

“好样的!”孙中山拍拍刘三的肩,“你喜欢读书”?

“是的。”

“喜欢哪部小说?”

“《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中你喜欢哪个人物?”

“诸葛亮。”

“好!你年纪轻轻知道喜欢诸葛亮,这就是明白古今顺逆之理。”指指自己,又指指陈少白,“我们这些革命者推翻满朝皇帝,就好比诸葛亮六出祁山,恢复汉室。”

孙中山注视刘三,走到他的跟前:“我将来派你出国,到德国去参加国际青年会议,你愿意去吗?”

“愿意。可我不懂外国话。”

正说到这里,一同盟会成员入报,向孙中山耳语:“康有为回来了。”

孙中山惊喜:“啊!好。”

“关于合作的事,他说身奉大清衣带,还是要起兵勤王,匡扶清室,决不与革命党妥协。”

孙中山:“哦?”

陈少白:“看来他还在做梦。我在日本见过他,他也是这个态度,石头煲汤,不进油盐。”

孙中山:“康南海的固执是出了名的!”

街头人声嘈杂,一声枪响。

靠近窗户的学生发现围楼已被清兵包围。

陈少白喊一声“撤!”

刘三一个箭步,一把搂住孙中山,往通后山方向的走廊逃跑。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散会。

一月后,苏曼殊从南洋回到广州。

苏曼殊面容憔悴,披着袈裟,一边赶译《梵文典》《茶花女》一边吃着酥糖,抽着雪茄……桌面上,手稿狼藉,迭出:《悲惨世界》《拜伦诗选》《雪莱诗选》等。

苏曼殊急促地喘着气,步履蹒跚,走到医院门口,摸了摸口袋,迟疑了一下,没有进去,打算转身回去。口里喃喃念着:“仲甫兄……亚子兄……刘三……”倒地。

苏曼殊躺在医院病房。

医生:“这个病人好像是个出家人,体内营养极度缺乏,还有肠道感染,必须留院观察。”

护士:“一时联系不上他的亲友,也不知是哪座寺庙的和尚。”

医生:“先治病再说吧,等他醒来,再问也不迟。”

武田在读《朝日新闻》:

光绪死后没多久,1908年11月16日下午2时,清朝政府诏告全国和各国驻华使领馆,宣告皇太后慈禧逝世,流传了三千年的传统丧葬仪式,终结了这个女人的强权政治。

光绪临终时,虽然在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群身份低下的守护者,实际上是做做样子,因为这些看护者不能接近光绪,与光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他是很孤单地、未被人注意地死去的。

清廷公布说,皇太后在上周五最后接见庆亲王时,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同意朝廷宣布溥仪殿下为皇储以及醇亲王为帝国摄政。

外国使馆门口布置了清兵,清廷命令:一旦有事变发生,这些清兵悉由使馆指挥。

康有为也结束十多年的流亡生活,从日本返回山东老家。

悦来旅馆。

几个日本人听武田训话。

武田:“中国的宝贝太多了,不细心研究,就弄不到好东西。中国有句古话:有眼不识金镶玉。要完成笔部队计划,首先要懂行,不能瞎撞,这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除了玉器,还要懂得吟诗作赋、古籍校读、矿石标本,交朋结友,尤其是那些中国文人、教师,甚至和尚……你们要知道,这个文化事业,可不是一种个人行为,收集‘支那’所有文物、宗教宝典,网罗‘支那’学者名人,与大日本协力合作,是大日本帝国的战略部署。当前世界万国,最容易为我大日本帝国攻取之地,就是‘支那’国的满洲。而满洲为皇国所有,已无疑问。满洲一得,‘支那’全国之衰微必由此开始。所以,图得鞑靼(蒙古)之后,就可以向南而取朝鲜、‘支那’……所以说是一个政府行为,大日本皇国的政府行为!大日本开发他帮,必由吞并‘支那’开始,要知道,光靠枪炮是吞并不了‘支那’的!文化事业不成功,最后还会得而复失!”

龟弘等人:“是!不过,刚刚得到消息,州长把矿脉图卖给我们的事,已经被两广总督察觉,州长说不准会被……”说着,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我们不能再和他联系,记住,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是!”

“那个苏曼殊和尚从南洋回来,带来重要宝典,大觉寺里藏经殿的位置,你清楚吗?”

“不知道。”

“你就是一问三不知,你怎么做好文化工作?你以为端着枪就可以征服一个民族吗?荒唐!——康有为回来了,进展如何?”

“以前太后主政时,东厂也在捕杀他,太后一死,康有为反倒平安无事了。不过他出入皇宫,拜会溥仪,都不是寻常之地,保镖很多,守护甚严,难以下手啊。”

“真是一群废物!”

又半年后,山东青岛。戏院。时闻京剧锣鼓声。

台上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康有为在严复等人陪同下看戏。

严复:“黄遵宪大人、翁同龢大人都已经作古了,他们也是喜欢看戏的。”

康有为:“是啊,物是人非,人生如寄呀!”

严复:“大清的气数,只怕也是日薄西山……”

“大清的衰微,是不可避免的,朝代更替,历来如此。中国还在,山河还在,不过,戏也不会就这么收场啊,呵呵!”

一官员:“南海公此言极是!”

严复:“康大人去日本很多年,很辛苦吧?”

康有为:“坐小客轮漂洋过海,还是头一遭,不过也挺担心,若是遇上大风浪,就没命啦!”康有为说到这儿,嘿嘿笑了起来,说:“多亏宫崎先生相助,哦哦,他说是奉孙中山的指示,我非常感谢孙先生仗义相助!”

严复:“听说孙文成立同盟会,搞起了三民主义、国民革命,如火如荼啊!”

康有为微微颔首,喃喃地说:“几道兄,余还想在垂暮之年,办个杂志,你看如何呀?”

严复:“好,弟第一个支持!为创刊号写稿。”

“几道兄,我还是那句话,大清有恩于我,一日奉清帝衣带,便一日不与革命党往来。”

京剧锣鼓声又起。

屏风后面,闪过日本刺客的身影,倏忽消失,引起护卫的警觉。

广东某城乡下。

街头,“张先生代写书信”摊位。

刘三凑近张先生,低声:“来你家没有?”

“来啦来啦,昨天来的,还拿了我两本书走了,这个狗特务!”

“你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

刘三匆匆离去。

两个日本便衣凑近:“先生好!”

张先生敲敲旱烟管:“要写往哪里?南洋?”

“是……随便看看……”

“代写书信有什么好看的?”

“想学写毛笔字……”

“好哇!写小楷,当以从《张玄墓志》《董美人墓志铭》开始,继而文徵明小楷,都是千古不磨的法帖。明清以后就没有书法家了,清书多俗,不要学……你看,小楷要这样写才好看。”

其中一位日本便衣:“老先生博学,我很景仰!”

“敝姓张,乡野村夫,什么景仰不景仰!以前是东山学校的国文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学生造反,仆已失业,不得已到这儿设摊儿,赚碗稀饭钱。仆忙于家计,久不作诗,还望各位海涵。”

老先生吸着烟,带着近视眼镜,慢条斯理,贴近日本便衣的脸,打量有顷,说:“唐人诗云,‘今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试问贤士手中,安得阿堵物耶?或者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富贵发达,唯读书一途耳。读书无成,才流为贫贱,向人家讨口饭吃……我看你将来还是要做官的。”

“那就托您的吉言。”

张先生:“不是做狗腿子!”

日本便衣一怔。

日本便衣皮笑肉不笑:“张先生诗书满腹,想必读了不少的书吧!”

张先生:“清政府开国的时候,祖上是做官的,还算过得去,以后中道衰落,以教书为生,就家徒四壁了,有几本古籍,祖传的,倒是常常翻看。唉,无非一堆旧纸,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用来烧火煮饭,也煮不熟啊。……”

“哦?”

张先生暗示刘三可以对这二人下手了。

刘三等人化装成买卖人,在街头设摊。

刘三凑近便衣:“前面不远,有几个同盟会在开会呢!他们手里有很多文物,还有那什么……宝贝字典。”

便衣:“在哪里?”

“你们跟我来。不过,要给我钱!”

“钱,有。”

引到墙角拐弯处,刘三其他弟兄一拥而上,一把抓住便衣,按倒在地。明晃晃的钢刀压住他们的脖子。

刘三一把将其中一位便衣的外衣撕开,露出和服,腰间还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臂上文身为日本太阳旗。一张命令写着:“命令:刺杀刘三、和尚。”

“走!”

他将便衣五花大绑,堵住嘴,装进麻袋,扛在肩上,快步出街。

暮色中,众好汉站立风中。脚下是悬崖,可闻清江湍急的滩声。

一个又一个麻袋被扔下山坡,复被水流冲得忽左忽右,忽浮忽沉,顺流而下,消失在滔滔的波涛之中。

刘三:“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得到任何东西,一张纸片也不让他们得到!”

青年拍了拍刘三的肩膀:“你要小心!和尚是谁?”

“苏曼殊。赶紧保护他!”

“好!”

龙莲寺门前,香烟缭绕,木鱼钟磬声绕梁。

一个病妇躺在地上,用花被子捂着。一旁是病妇的丈夫和女儿;丈夫敲锣,女儿脸面朝天,躺在地上,用双脚顶缸,父女一边表演,一边叙述一家境遇,以求施舍钱财。

人群开始骚动,有的人同情地摇摇头、离开;有的人掏钱施舍。

苏曼殊身着医院病服,从挎着的布包里掏出一点银钱,放入杂耍人手中的锣盘里。

杂耍人跪地致谢。

人群中冲出几个壮汉,架着苏曼殊,快速离开闹市。

苏曼殊有气无力:“轻点轻点,我疼啊,你们要干什么?”

一行人在街尾僻静处停下,刘三走出,对苏曼殊说:“是我要他们带你来的,不然你就没命了!”曼殊惊愕。

“日本人安排特务在找你和我,下了暗杀的命令。”

苏曼殊伤感的眼神:“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一个出家人!阿弥陀佛!”

“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还有,你那本宝典藏好了没有?日本人打的就是宝典的主意!”

“我走,我就去,日本人要宝典,那是做梦!”

入夜。苏曼殊抱病步入龙莲寺,方丈室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有微弱的诵经声传来。

苏曼殊进入殿中。壁上有诗,是用毛笔书写,笔力苍劲:“十郡名贤请自思,座中若个是男儿?……故陵麦饭谁浇取,赢得空堂满酒卮。淡归 贻吴梅村。”

苏曼殊循诵经声前行,忽然急促地咳嗽起来。淡岸老僧停止诵经,起立:“阿弥陀佛!道兄夜晚至此,有何见教?如此装束,想是医院住客,是否偶感风寒,咳嗽气喘,气色不佳,宜即疗治。”

“师父,打扰了!小衲有一事求教。”

“如此请进禅房用茶!”

淡岸面目清癯,深目高鼻。双眼盯住苏曼殊,似曾相识:“请问道兄法号?”

“小衲苏曼殊,字子谷,从南洋回来,挂单嘉应府大觉寺。”

“你就是苏曼殊?大师自南洋来,不远万里,法喜隆重,阿弥陀佛!”

“师父是——”

“老衲淡岸,淡归弟子。”

“失敬。”

“久闻道兄大名,缘悭一面。远在南洋的悉空长老曾来信说,道兄曾去南洋弘法,近期会来本寺……”

苏曼殊勉力起身,与淡岸边走边谈。

龙莲寺藏经楼。楼分上下两层,楼下有僧人阅经,端坐如塑,静寂如空。

淡岸:“道兄精通梵文,很是了得!梵文八转十罗,瑰丽微妙,被人称为天书。老衲很早就发愿学习梵文。”

“文辞简丽相俱者,莫若梵文,大师精通梵文,能够为沟通汉梵文字做些工作,实在是功德无量啊!”

淡岸长老:“各位道席!苏曼殊大师自南洋来,不远万里,与大家见面,真是难得的机会啊!”

众僧:“阿弥陀佛!”

高僧:“请大师对本寺众僧,多多点化,功德无量!”

苏曼殊:“阿弥陀佛!洪武元年,朱元璋禁教,立喜世院以统僧众。洪武二十七年,又命僧人集中入寺院,加强管制,对佛教的发展有一些影响。明以后,对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进行了一些革除,但是对佛教教义本身并没有多大影响。盛衰变化,事之常理,佛教也不例外,本无足怪。我认为佛经主旨,古今所通,东西无异,至于参拜方式,弘法礼仪,虽有推移变化,反而使佛理广被普及,正所谓以不变应万变,衰所以盛,灭所以兴也!令人不能忽视的是,以一国之强力,对他国的文化虎视眈眈,心存不轨,以掠夺收买为能事,使他国的佛教发展受到摧残,这才是不可等闲视之的。”

众僧拜伏于地,心悦诚服。

二人回到方丈室。

苏曼殊关上门,神情严肃。

“是的,悉磨长老有一宝典,嘱贫僧护持回归龙莲寺供奉。”苏曼殊从包中取出两个函子,对淡岸说:“这里有两函梵文经典,是明代高僧淡归亲笔书写的,因战乱流传海外,被南洋悉磨长老收藏,嘱我带回中国,加倍护持,妥善供奉,使不落入敌寇之手。贫僧交给长老吧!也算回到淡归当年驻锡之所。切不可为外人道,否则——”

“贫僧明白。你在讲坛上所讲的话,我都听出来了,你是指日本人正在掠夺中土文化,特别是佛教文化。这个宝典,绝不可落入日本人之手。”

苏曼殊颔首。

苏曼殊伏地对宝典行大礼参拜,并向淡岸长老拜谢。

风雨忽作,窗户被吹开,烟云夹着雨丝,团团涌入,令人顿生世外之感。

“小衲有事在身,不便久留,早日把贝叶心经译出,完成这一桩大事。”

雷声大作,苏曼殊咳嗽,冒雨下山。

医院里。

苏曼殊喘息,闭目诵经。

苏曼殊写信:

悉磨长老道席:自前年离别长老,又有两年,漂洋过海,已几度也。猥蒙开示,醍醐灌顶,受益匪浅。遵长老嘱托,贫僧护持梵文宝典,返回中土,已于近日前往龙莲寺,安奉于淡岸长老密室,日夜有僧众护持,不误尊愿。以光显正法,以敦伦群品,以众生离苦得乐,了脱三途。

苏曼殊 和南

刘三足下:别又数月,湖光梅影,云胡不思?……燕日来病势不佳,须赴千叶县疗治,岁末不能西归,但有惆怅耳……

弟 曼殊谨状

仲甫兄大台:革命胜利,兄日理万机,碌碌保重。弟近病体欠佳,日夕卧床,能否痊愈,不可指日。……

弟 子谷拜

龙莲寺密室外,淡岸长老派了四名武僧护驾,日夜护持宝典。

清晨,龙莲寺后山上。几个日本暗探尾随担柴的沙弥进寺。远远地,武僧监视着几个暗探的行踪。暗探拔出匕首,欲行刺武僧,夺走梵文宝典。

暗探发现躲在暗处的武僧,一拥而上,武僧徒手迎击,几个回合,逮住为首的暗探。

“光天化日,在释门行劫,受何人指使?”

暗探头领:“受,受日本笔部队行动组之命,前往大觉寺夺取梵文宝典,送往日本,但大觉寺没有找到,就跟踪至此……”

“还有什么任务?”

“没有了,我等只负责劫宝行动,这里行动如果失败,广州方面有人接应,也会劫持从南洋回来的那个和尚……山东还有行动组负责刺杀康、康大人……”

“广东是谁负责此次行动?”

“不知道。”

“说!”

“好像是……武田赳夫……他不会亲自出面,他有枪和炸弹……”

黄鸿勋府邸。

窗棂雕刻十分考究,以海棠图案为主,天井的两边栽有两棵枣树,枝叶青翠。正厅上方,挂有“钦命镇南太守”金匾,虽年岁已久,已经剥落,但字体清晰可见,款识为“至大元年”,即元武宗所赐;元武宗在位只有四年。匾的两侧,有一副对联,是黄家后人所撰:

南海真源 般若津梁环粤土

灵山大钵 三千慈慧护清溪

字体温润敦厚,说明黄家笃信佛教。

几案上立有“入粤列祖列宗神位”的牌位,牌位前香烟缭绕,蜡烛长明。客家祖堂只供祖宗牌位,不供神位,认为“神在庙,祖在堂”。

刘三一行人进屋,黄老将他们引入密室开会。

黄鸿勋在外面负责警戒。他将手里的香插入几案的香炉,跪拜祷念,以作掩护。

门外人声嘈杂,伴有犬吠。

武田闯入。

茶壶水将开,冒着丝丝热气,并伴有唧唧如虫鸣的响声。

黄鸿勋瞅着茶壶,不时侧耳听水声:“武田先生到中国不过几年吧,对中国文化研究很用功,几乎成了中国通了。这茶道……”

武田:“哪里哪里!不过我是很喜欢喝广东工夫茶。你看,喝工夫茶是一门学问,广东人叫叹茶,从选茶、辨水、选具、涤器、投茶、沏茶等,都十分讲究。”

黄鸿勋:“你尝尝。”

武田呷了一口茶:“不错,是什么茶?”

黄鸿勋:“本地铁观音。”

武田:“真是很香啊!”

黄鸿勋:“好茶还得好水,这水是丹凤山的山泉水。清江水泡茶当然很香,但还是赶不上丹凤山的泉水。再说,煎茶掌握火候也很要紧,不是烧开就行,要听水声。”

“哦?”

“你看,这壶是紫砂的,看不到水,只有靠听声音。古人有几句诗是这样说的:如虫唧唧万蝉催,是一沸,忽闻千车捆载来,是二沸,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瓷杯,这是三沸。水到三沸,恰到好处,过头则汤老,冲茶就不好喝了!”

武田:“受益匪浅,受益匪浅啊!久闻黄府书香传世,果然名不虚传。黄先生作画,也是远近有名的。”

“那都是坊间传言,不可信。——喝茶喝茶!”

“我能欣赏这些画吗?”

“请便。”

武田放下手中把玩的紫砂壶茶具,走到壁前观赏书画:“这一幅画,是宋元明时代画家的真迹。”

黄鸿勋:“啊?武田对中国的画也这么有研究?其实,你说的真迹,恰恰是仿制的赝品,不过仿制的水平很高,一点破绽也找不出来!”

“啊?这是何人的手艺?”

“就是本县黄楷先生。不过,他早几年已经去了南洋,还没有回来,他的儿子黄铁生继承其业,也很不错。”

“啊,这幅画是你的大作!妙妙!很有功底,意境也不错。”

“你过奖了。”

“哎,我想起嘉应有个淡归和尚,是很有道行的高僧,不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宋代高僧,早已圆寂。怎么,难道武田先生发思古之幽情?”

“听说有一部血书梵文《楞严经》宝典……”

“哈哈!只怕早已毁于兵燹虫噬,找不到啦!”

武田无所获,悻悻然告辞后,逃离黄府。黄老即入密室,告知武田已走,刘三等人继续开会。

黄鸿勋低声:“刘三,你不是上北京当大教授去了吗?怎么……”

刘三:“黄叔,我回来办点公务,过几天就回京。”

黄鸿勋:“还有,刘三,我要告诉你,你那好朋友三郎回来了,带来悉磨长老一宝典,护持回归龙莲寺供奉,他下山时遇上大雨,浑身淋湿了,得了重感冒,引发了肠胃病,住进了医院,日本人到处在寻找他,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安全,你赶紧去找到他!”

刘三:“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在哪家医院?他身上肯定没有钱。”

“是我在广州的一个亲戚告诉我的,这个亲戚就在医院工作,好像是海珠路上。我已经嘱咐他千万保护他的安全。”

广州海珠路医院。

护士:“你说的这个病人,已经不辞而别了。他的病还没好呢!”

“他没说上哪儿去了吗?”

“没有说。前几天他还跟我说,等出院了他要去杭州西湖划船,可没几天就不知上哪儿去了,病也不治,连招呼都不打!这个怪和尚!”

刘三看到,床头柜上残留的糖纸、饼干屑和雪茄烟头。

护士:“他每天吃好多好多糖果,我还问他是不是血糖低,他笑笑,说这摩尔登糖是茶花女玛格丽特最喜欢吃的东西。”

杭州。

西子湖留云寺。寺内幽篁密箐,掩映着几间僧房殿堂,自然朴素。

苏曼殊在殿堂诵经。

苏曼殊病体支离,缓步到林间歇息,在一偏僻的林中,迎面走来一满脸胡须、身体健壮的汉子,朝苏曼殊上下打量,也不说话。

苏曼殊很紧张,赶紧回避。忽闻身后猛喝一声:“站住!”此汉四川口音,眼里隐藏杀机:“你叫什么名字?”

“你要干什么?这里是佛门净土,休得造次!”

“哼!不说我也知道,你就是苏曼殊。”

“是又怎么样?”

“刘师培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

“恐怕不光是朋友吧?”

“是不是朋友,与你何干?有话直说,不要绕弯子!”

“好,苏曼殊你听好,今后走路多留点神,当心撞上它!”汉子亮出雪亮的匕首。

汉子走入林中,身影消失。

苏曼殊惊魂不定,愕然伫立。

半夜,沙弥打开留云寺后门,探看四周,见无可疑之人,返身招呼苏曼殊。

苏曼殊化装成长髯老者,与沙弥匆匆作别,直奔车站,离开杭州。

上海火车站。

柳亚子在出站口焦急地踱来踱去,不时看看表,又看看手中的电报。

杭州开往上海的列车缓缓进站。柳亚子翘首在人群中寻找苏曼殊,旅客都出来了,还不见人影。柳亚子借着出站口的灯光,仔细看电报。一位老者瘦骨嶙峋,银须飘拂,从柳亚子背后轻轻拍拍柳亚子的肩头:“这位仁兄,是在等我吧?”

柳亚子惊疑,正欲回话,忽然眼睛一亮:“是你?”

曼殊扯掉胡子,二人哈哈大笑。

柳亚子:“你这是——”

曼殊心有余悸:“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此地不便久留。”

“赶紧随我去医院!”柳亚子心急如焚。

上海,柳亚子寓所。

柳亚子:“子谷兄,来得正好,有位朋友要见你,我想你一定愿意见他。”

柳亚子朝内室喊了一声:“雷兄,曼殊大师法驾已请来,不开门见过,更待何时?”

里屋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身躯粗壮,一脸胡子,头戴旧毡帽。

苏曼殊惊愕不已,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打算拔腿就走。

雷昭性:“对不起,让大师受惊了!兄弟误会,多有冒犯,特来赔罪!”欲下跪。

柳亚子:“哎呀,下跪就免了吧!”

“大师有所不知,自大师离东京后,刘师培更加紧了秘密活动,投靠清朝,为两江总督端方搜集情报,使国内革命运动连连受挫。革命党人早有怀疑,经过查证,终于弄清了他的内奸面目。事情败露后,他见势不妙,仓皇离开日本回国,公然入了端方幕府,后来又随端方入川,镇压辛亥革命。因大师曾与他有一段过从,兄弟误以为是同类人,一时怒从心起,差点铸成大错!要不是仲甫兄和亚子兄说明,我只怕要成为革命的罪人了!……万望大师包涵!包涵!”

苏曼殊淡然一笑:“既是误会,就请雷君不必介意。”

柳亚子:“辛亥革命胜利后,你从爪哇写来的信,我昨天才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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