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握别世界

第一章 握别世界

我愿人的生命,也像一首交响乐,随着指挥的一个断然动作,键停弦静,结束最美的乐章……


每当夜幕初降,在巴黎那座由路易九世创建于1228年的华幽梦(Royaumont)修道院,“圣路易卧室”(Chambre de St. Louis)的窗户里就出现了一盏不眠的长明灯,黑夜中的灯光,一束生命的光!灯光,像千百万只萤火虫,永远不知疲劳地在那里欢舞歌唱,直到黎明才飞去迎接和煦的阳光。第二天,太阳刚刚入睡,千百万只萤火虫又带着光亮,来到窗前欢舞歌唱。

岁月匆匆忙忙走过了10年,灯光还是那么亮,萤火虫还是带着它们的光,夜夜在这里欢舞歌唱。但住在里面的诗人铎尔孟,走动徘徊的次数越来越少,吟哦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那一袭华丽的中国式睡衣越来越宽大。

铎尔孟走到窗边,前额贴在窗玻璃上,望着远处的夜空,一颗星星划过坠落,另一颗星星正在升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引起他无限遐想:小时候大安德烈曾经对他说,一颗星星代表着一个生命……大安德烈在哪里?也许早就随着流星飘到什么地方了。他并不害怕死亡,却害怕长期的病痛折磨。近几个月来经常头晕,已使他无法自如地走出房间。

离世之前,唯一让他牵挂的是没有实现对挚友贝熙业的承诺,照顾他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孩子那么小,多么需要保护啊!但他没做到,他的全部努力都宣告失败。他用力捶着窗台,他痛恨自己,他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无能啊。

托孤,贝熙业来托孤!从那么远的地方辗转到华幽梦……

1957年6月19日这天傍晚发生的事,随着身体的虚弱,反而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他脑海里;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事,有些事瞬间即忘,有些事则终生难忘。

那天,铎尔孟与李治华讨论完《红楼梦》译稿,从楼上下来,准备去华幽梦斜对面的森林散步。迎面砂石路上,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推着儿童车,她身边一个白胡子老头迈着吃力的腿一步步往前挪……铎尔孟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的,他心中的贝熙业永远是健壮、爽朗、快捷的啊!他愣在那里,几秒钟才缓过神,伸开双臂喊出来,“我亲爱的老伙计,真的是你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他边喊边快步跑过去,紧紧拥抱这位可敬、可亲、可爱的老伙计,亲吻贤德的吴似丹,抱起壮实的小天使……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才三年的离别,好似过了几百年。来不及流泪,泪却已经干了;来不及回忆,已经变成了失忆。不,今天当然只有惊喜。

惊喜,一扫旅途的劳累,他们俩在林荫道的长椅上坐下,吴似丹则带孩子满院去玩,小让·路易对这个修道院很感兴趣。跑来跑去,母子俩时时传来阵阵欢快的笑声。

看着眼前这幅温馨的画面,铎尔孟轻声地说:“老伙计,你的爱创造了奇迹!”

贝熙业满含幸福的眼中夹杂着些许沉重,近半年多,他常常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特别是双腿。凭借医生的直感,这不仅仅因为劳累,更主要是精神上的负担加速了衰老。为似丹、为年幼的儿子,他必须亲自到华幽梦来与老友商量。过去在北京,无论是在他的甜水井胡同,还是西山贝家花园,由于他的慷慨好客,总是宾客盈门,遇有困难则毫不犹豫解囊相助;有病则为他们无偿治疗。1949年之后,这些人纷纷回到法国,他们在中国短期居住,财产没受到什么影响,唯有他和铎尔孟,是把自己全部财产和身心置放在北京,才落魄至此。当然,他不会后悔,也绝不会向任何人求助。他心里很清楚,不仅这些人靠不住,就连贝家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信赖的。唯有铎尔孟,他们40年的友情彼此了解、信任。

在北京,他们俩曾计划建一幢可容纳两家人的住房,既有各自的私人空间,又有共同的活动场所,有点像中国式的院落。设计图由铎尔孟亲自绘制,非常美观大方。可惜,还没开始实施,一切就都结束了。仅仅留下一个未实现的回忆。现在,他们将再度去实现。新的计划重新点燃激情,虽然受经济条件所限,但壮志还没被彻底摧毁。仔细盘算一下,如果变卖掉全部值钱的东西,估计一年的准备应该可以付诸实施了。地点也许就在华幽梦附近,这里环境幽静,离巴黎很近,将来孩子上学也方便。铎尔孟一万多册书,足够建一座小型中文图书馆,供那些研究汉学的人阅读。吴似丹也可在这里办画展。

基本规划有了,最终需要征得吴似丹的意见,由她来决定。

在铎尔孟心里,吴似丹那颗美丽的宝石般的心,非常令人敬佩!她娇小文静的外表下,有着那么坚强的意志,为贝熙业撑起一片蓝天,帮他渡过一道又一道险滩。她是贝熙业心中真正的女神、坚强而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完美的中国女人。

他们起身走向正在草坪上玩耍的吴似丹母子。吴似丹最感兴趣的是那座像一把利剑直指满天红云的钟楼,太有画面感了。

铎尔孟说,他也经常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它,和它对话。他认为吴似丹对钟楼很有想象力,便认真地向吴似丹建议:“以你的天才和独特的视角,用中西相结合的手法,把这座见证了13世纪建筑的辉煌、18世纪大革命血腥战斗的灵魂展示出来。这样的史诗值得我们用一生去绘制,我深信它将成为传世之作。”

铎尔孟的建议一扫大家心中的霾。贝熙业认为铎尔孟的建议非常有价值。吴似丹更有一种创作的欲望。

钟楼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他们三人商定:“若贝熙业先去世,由铎尔孟照顾吴似丹母子,吴似丹则替铎尔孟照顾私人图书馆。铎尔孟去世后,图书馆由吴似丹继承。” 在得到吴似丹的同意、铎尔孟的郑重承诺后,贝熙业这才轻轻吁了口气,似丹母子是他余生的希望和牵挂,他完成了最后的嘱托。

铎尔孟邀请正在华幽梦改稿的李治华共进晚餐。李治华是吴似丹在异国他乡见到的第一个同胞,而且都是北京人,很有亲切感。李治华1937年便到法国来了,娶了位法国太太,已育有三个孩子,在巴黎第三大学教书,生活阅历比较丰富,可聊的话题很多,尽管俩人都属于内向型的人。这是李治华第一次见到贝熙业夫妇,也是最后一次。

晚上,铎尔孟和贝熙业做了彻夜长谈,时时发出愉快的笑声……余音犹在,何曾想到半年以后的1958年2月5日,贝熙业竟撒手人寰!铎尔孟在贝熙业去世20天后才收到吴似丹的信。

吴似丹在信中如泣如诉地写道:

请原谅一直到现在才给您写信,Jean在受了一个月的痛苦后终于离开我了,我的脑子空了,心也碎了,我没有勇气提笔,回忆在医院最后一刻,当我告诉他回家,他向我表示高兴,在汽车中多次回头找我,我始终安慰着他,到家后他认识他的屋子,他的妹妹和邻居们,我几次给他注射强心安静针后,在去世前三点钟,他是那样的安静,像蜡烛一样慢慢地熄灭,我告诉他,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我决定随他的意志,在这里抚养Jean Louis成人,我有勇敢,我叫他放心,他明白我的话,可是他不能回答我,他只是紧握我的手来回答我,我的十字架比他的更老,更长久,自他病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的心始终像刀在刺着,现在我得整个担负起抚养孩子的责任,我不能当着孩子哭,他看着我哭他就哭,他每天早晚亲吻爸爸的照片,好几次他说“Donne la main à papa”(把手给爸爸),我不能写下去了,是天主意愿,我全心接受,我只求主赐他灵魂早日升天,赐我勇敢和平安为抚养孩子成人。

保重您的身体要紧

敬祝

平安请赐回音

似丹

2月25

铎尔孟痛心疾首,一整天都在反复咀嚼着这封留着泪痕的信。他不愿相信,但却是事实。他愤懑人世间的不公平,为什么要夺去老友的生命!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人啊,他才刚刚拥有属于他的幸福。

他本应立即奔去安慰吴似丹母子,但他没有。他在信中对吴似丹说:

我没有到病榻前去看望让,是因为我想要保留老友在最美好时光里给我留下的记忆,我不愿他给我留下是一个既没有意识,又说不出话来的可怜垂死老人的伤感回忆。对我来说,我的好友、我的兄弟没有死去,他只是离我远去了。当我母亲去世时,我没能看到她的遗容,我甚至也不知道她葬在何处。但我在记忆里经常能看到她,就像我在小时候见到一样,一直年轻、美丽、温柔,她只是远远离我而去……

哀思、痛苦,都于事无补,他必须行动起来,尽快履行对贝熙业生前的承诺,使吴似丹母子早日摆脱困境,重树生活信念。当然,按原来的计划马上建一所房子,这不现实。他首先委托他的学生兼朋友于儒伯出面与华幽梦基金会联系,希望把吴似丹母子接到华幽梦来暂时居住。以吴似丹的艺术造诣和修养,在华幽梦国际文化中心,应该有用武之地。

铎尔孟的安排,遭到贝熙业在奥维涅的亲戚的反对,特别是他前妻的女儿们。她们不让吴似丹接近铎尔孟,理由是,单靠照顾铎尔孟的私人图书馆,几乎无法生活。吴似丹则坚持要履行丈夫生前的意愿。在争执中,她们指责吴似丹是在装糊涂:“你怎么就听不懂我们的话呢?”贝熙业的女儿们最后一招是用父亲的去留进行要挟,如果吴似丹执意要去华幽梦,就把贝熙业的坟迁到她们那里去。她们深知贝熙业在吴似丹心中的分量,吴似丹只得让步。

贝熙业离世之后,时间又匆匆过去了六年多。铎尔孟把所有的精力和全部感情都用于《红楼梦》译文的校审上,从来没有离开过华幽梦一步。

1964年深秋,吴似丹邀请铎尔孟到奥维涅过圣诞节,还详细介绍了让·路易的学习情况。铎尔孟为让·路易八岁半就学完小学的全部课程,感到非常欣慰,他多么渴望去看望他们母子,并一同度过欢快的圣诞节。这也许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现在看来,连这点愿望恐怕都无法实现。他在给吴似丹的信上诚实地表露了他的心情和健康状况:

亲爱的似丹:

感谢你的圣诞祝福和邀请。但我糟糕的健康不允许我前来探望你们并共度圣诞,我很高兴你现在完全拥有房子的产权,并且你已无任何怨恨。让·路易的学习进步让我欣喜,对此我向你表示祝贺,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我不知道在离开人世前能否再看到你们,我真挚并真诚地祝福你们。

1872年出生的贝熙业,仅比铎尔孟大9岁,他们有完全不同的出身背景、性格和机遇,却一见如故。在北京的40年,贝熙业俨然像慈父、兄长、挚友,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和容忍。他们一起为理想奔波忙碌,有时会冒着生命危险,但从来没在乎过,仍然勇往直前。朋友们仍然如期在北京西山贝熙业宽敞温暖的沙龙聚会,彻夜长谈,几个朋友甚至决定在西山买地建坟,死后也要在一起继续进行无休止的争论。如今他连贝熙业葬在哪里都不知道,世事难料啊……

回法国10年来,他把全部精力倾注在《红楼梦》的译稿校审上。他知道,唯有这部《红楼梦》能让他硬撑着多活几天。他想,这与曹雪芹的晚年又何其相似啊,除了没去赊酒喝粥,除了还有圣·路易国王套间遮风避雨。当然他还比曹雪芹多活了30多年。

他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

窗外,一棵棵和他朝夕相处了10年,挺拔、茂密的大栗树,吃惊地看到他的面容越来越苍白消瘦。它们低语,这位诗人是过于疲惫,还是病了?想到这里,它们不由得发出一阵伤心的颤抖,飒飒的和声,带给诗人衷心的问候:老朋友,你要多多保重!

铎尔孟的确病了,病了很久,病得很重,脸颊上洁白的络腮胡,也难以遮盖他清瘦的面容,他的两腿竟然难以承担不断减轻的体重,身体内的器官好像在一点点地被吞噬。清晨短暂的睡眠,常常被噩梦惊醒,被剧烈疼痛惊醒……有时疼得他真想和谁打一架,可惜没力气了,打出去的那一拳也只会软绵绵划一道弧线,然后慢慢垂下来。

潜意识告诉他情况不妙!他想:也许我的大限要到了,那就准备迎接它的来临吧!他没有马上求助医生,而是把有限的时间,尽量用在《红楼梦》译稿的第二次校审上:减少睡眠,取消每天下午例行的森林散步,把一天当三天来用。他想,也许还能赶得上做完他一生中最美妙、最令他陶醉的梦。

1964年,圣诞前的一次意外的昏厥,终于暴露了这个秘密,贝熙业的二女儿热韦娜大夫确诊他患的是晚期前列腺癌,而且郑重告诉他:“如果不动手术,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热韦娜小时候患肺病,在北京西山她父亲的贝家花园疗养,铎尔孟几乎是贝家的成员,他的幽默、风趣、博学让傲气的热韦娜非常崇拜。热韦娜因为身体不好,贝熙业难免有些娇惯她,使她变得很任性,有时还会和父亲争执顶撞,每次都是铎尔孟从中调和。铎尔孟陪她荡秋千、讲故事,渐渐她和铎尔孟成了互相信任的朋友。

铎尔孟的病让她不仅震惊而且痛苦。她失去了父亲,绝不能再失去这个朋友。她含着泪几近哀求地劝铎尔孟必须马上动手术。她四处为他找最好的外科医生,如果贝熙业尚在,肯定能挽救铎尔孟,她相信铎尔孟也会听从。

铎尔孟没有吃惊,反倒笑了:“亲爱的热韦娜,别为我操心了,我的感觉没有欺骗我!既已宣判死刑,何必盼望奇迹出现?我愿人的生命,也像一首交响乐,随着指挥的一个断然动作,键停弦静,结束最美的乐章,准时去赴上帝的约会。”这就是铎尔孟的人生态度,喜欢把问题简单化。

他轻松地笑着对热韦娜说:“我死后身上的每个部分,你们可以任意摘取去做研究,我会听到学生们在解剖时和我的对话。这样做同样适合我的‘不置产’原则,坟地,也是对土地的占有啊!更何况躺在地里,看着身体慢慢腐烂,太缺乏诗意了。何况我很快就会见到贝熙业了,没有我他会寂寞的。”他笑得很洒脱。

热韦娜可没他那么轻松,她眼里噙着泪花喊道:“不,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你不知道你在我生命中占了多么重要的位置!”

热韦娜也是不喜欢屈服的人,她要尽力挽救铎尔孟。既然不愿动手术那就退而求其次,准备把这个倔老头送医院去疗养。但还是被婉拒了。

铎尔孟平静地说:“医院怎么可能产生创作激情?让我每天面对医生那副救世主的神情,让我每天去听周围病人的呻吟?啊!不,亲爱的热韦娜,可怜可怜我吧!以前每年过年我都去尚堤驿(Chantilly)旅店住,早已习惯了那里的环境,我是他们的客人,不是病人,我是自由的,但我不会出事。你不是说还有两个月的期限吗?1400多个小时,可以被充分利用啊!我相信在你的药物保护下,这期间是安全的。两个月以后,我把我完全交给你,听凭处理,人生总有这一天。”

热韦娜无语。

铎尔孟把早就拟好的遗嘱交给热韦娜。

我已经年过80,身体表面上看仍然健康,头脑完全清醒,但我希望离开此世,为此,我预先准备好最后意愿。

烦请基金会主任阿兰·克雷斯佩尔(Alain Crespelle)先生严格执行我的意愿。

我不要安葬,不要任何方式的葬礼。我的遗体应交给医学院的学生们。医学院的负责人可以自行决定对我遗体的处理办法。我的死亡只有在我遗体被解剖后才能通知亲友。并且不允许见报。

凡是信封上正式标明“销毁”字样的信件必须立即全部销毁,任何人不得了解信的内容。凡是注明收信地址的需尽快发至收信人。所有日记和记事本也必须不经翻阅全部销毁,片纸不留,我不想在这个俗世上留下关于我的充满诗意探险的任何有形痕迹。

我在中国耗尽全部财产,唯有一些书籍、资料,请唐珊贞小姐整理后赠送给华幽梦国际文化中心。

珍藏的小礼品,请热韦娜小姐按名单分赠朋友。

从此,铎尔孟谢绝所有客人的来访,他要抓紧时间进行《红楼梦》译稿的校审。

1965年的新年,他在尚堤驿旅店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冷清、最孤单的新年。

他对世界并不留恋,但他怀念朋友;惦念尚未校审完的《红楼梦》;还有他寻找了一辈子的父亲、母亲;偶尔的睡梦,朦胧中独自在北京西山游逛:枫叶、白雪、翠绿,变幻着五颜六色,熟悉的寺庙钟声,在万花山听梅兰芳最美妙的歌声……这种梦境总会不停地重复出现,但疼痛又无情地把他从最美的梦中惊醒。其实,他更希望像一场意外事故那样,瞬间解决问题。

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下午,突然接到旅店前厅服务员的电话:“铎尔孟先生,有位叫维尔妮的女士要见你。”

正强忍阵阵剧痛,伏案校稿的铎尔孟,竟然一片慌乱。朋友的突然来访,让他既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他在电话里对维尔妮说:“亲爱的维尔妮,请稍等一会,我马上就下来。”

他忘记了疼痛,赶快去冲澡,换下被汗水湿透的衬衣。他很清楚,病人身上会发出一股很难闻的味道,维尔妮一向很注意这些细节,而自己身在其中嗅觉可能早就迟钝了。尽管心里节奏很快,但动作却跟不上,有点笨手笨脚,最后,终于穿戴完毕,他用颤抖的手往身上喷洒了些香水,才开门慢慢下楼。

维尔妮等了足有半个小时。她很纳闷,她认识铎尔孟已经有30多年了,她熟悉他,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他从来没有让客人久等的毛病,今天怎么回事?他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是不是有客人?……刚才从电话里听他说话的声音,似乎很微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为什么?……

铎尔孟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楼梯口。维尔妮抬头,惊得目瞪口呆,怎么能相信眼前这个人会是铎尔孟?才短短几个月没见啊!除了那双仍然透明、有神的眼睛还能证明是他……

维尔妮急步上前紧紧抱住老朋友,泪珠无声滚落下来,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铎尔孟笑着拍拍她,什么也没说。

他们度过了难忘的下午,维尔妮带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这是最后的诀别。

维尔妮是位优秀的钢琴家,25年前,维尔妮在法国驻华使馆新年晚会上,演奏肖邦的《夜曲》让铎尔孟痴迷。最懂人类感情信息的莱热(Alexis Leger,笔名Saint-John Perse),提议请铎尔孟演唱一首歌,由维尔妮伴奏。铎尔孟的歌喉在外交界很有名,但他轻易不开口,今天却兴致很高。他走近维尔妮轻轻说,我想唱一支中文歌,维尔妮微笑着点点头。铎尔孟望着维尔妮,用他浑厚的男中音轻轻唱: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维尔妮的即兴和弦非常完美。唱完了,全场鸦雀无声,几秒钟后才爆发热烈的掌声。人们非常吃惊,这位平时态度严肃、表情冷漠的铎尔孟博士,内心竟隐藏着那么炽热的情。

铎尔孟的歌就像是专为维尔妮唱的,她虽然不懂中文,但她能感受。这天的场景一直根植在她心里,铎尔孟成了她的唯一,满满的没有任何空隙。

1965年5月,维尔妮收到一封铎尔孟签署的信,信上只写了“我爱你”三个字。基金会通知她,铎尔孟已于2月7日离世,没有墓地,不举行告别仪式。一切按他的遗嘱执行。

两年后,维尔妮去世,她要求与铎尔孟的照片合葬。

两个星期后,铎尔孟从尚堤驿回到华幽梦山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他开始校审第五十回。大观园里大雪纷飞,夜色下的华幽梦,窗外也是白雪茫茫,书里、书外融成一片,他好像随着大雪飘到大观园,看见史湘云、林黛玉、宝玉、宝琴、李纨、宝钗……一个个兴致勃勃,面对雪景你一句我一句地抢对即景诗:

宝钗:“淋竹醉堪调。”

宝琴:“或湿鸳鸯带。”

湘云:“时凝翡翠翘。”

黛玉:“无风仍脉脉。”

宝琴:“不雨亦潇潇。”……

第一次校审修改,就感到这一章的诗句译得比较完整,再做第二次推敲时,更体会到诗中回味无穷的韵味。读到精彩处,他竟笑得那么灿烂,好像从来没有病过。

这夜,他又像往常那样和曹雪芹对话。他说:“曹雪芹先生,我们快见面了。如果你同意,我将带上法国最好的葡萄酒去拜访你。我们绝不再讨论《红楼梦》,它把我搞得好累,还是让他们年轻人去研究吧!他们说,我们听,喝着法国的葡萄酒听,喝着北京的二锅头听。”

稍停,他又问道:“曹雪芹先生,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这本《红楼梦》,一会被捧到天上,一会又被打入地狱,你认为他们到底是懂还是不懂?懂,为什么?不懂,又为什么?”

曹雪芹笑了,笑得很神秘,有种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情。

这段时间铎尔孟的病情虽然在加剧,但他对疼好像有点麻木了。

天亮时,他入睡了。好像在漆黑的森林里,又像是在北京新鲜胡同宽阔的四合院里,他最喜爱、最怀念的牧羊犬——卡尔,看见他来了,高兴得四处撒欢,长长的四条腿跑起来还是那么高傲、帅气,黄白相间的长毛,迎风飘拂起来,真美!它像电影里惯用的慢镜头,凌空慢慢奔过来,嘴角含着笑,好像有那么多话要说,它向老朋友亲热地扑过来,卡尔的后蹄正好蹬着铎尔孟的下腹,他疼得大喊:“啊!啊!……”

他醒了,努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恍惚看见有个年轻女人坐在他身边,正温柔地擦拭他额头上沁出的汗。是她走进他的梦中,是她从梦中把他唤醒,她,既陌生又熟悉。女人望着他笑了笑,带泪的笑那么动人,带泪的笑多像荷花上的露珠。他想坐起来,但眼睛又倦怠地闭上了。他喃喃地说:“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见你的召唤。”她把手伸过去,紧紧握住铎尔孟瘦削、潮湿、冰凉的手。

他们不再说什么,只是这样默默地握着,一个半闭着眼睛,享受握别世界前的这份情意;一个深情地、贪婪地望着,生怕一眨眼他就会离她而去。

“告诉我你叫什么?”

“松涛。”

“名字好美,难怪你爱去森林。”

“我更爱‘白首卧松云’的人……”

铎尔孟猛地睁开眼望着身边这位可爱、多情的姑娘,仿佛又看到她两年前写给他的那首诗:“士与知己共,女为悦己容。浮生百年间,难得赏心重。誓不嫁他人,为君保此生……”他嘴唇动了动,好像有很多话,但什么也没说,又慢慢闭上眼……一滴热泪悄悄滚落下来。

松涛用手拭去挂在他白胡子上那颗晶莹的泪珠:“浩然,我念一首诗给你听,好吗?”

“好,你念,我听。”他耳边萦回着轻柔、熟悉的洞箫声,乐声似从天际飘来,又似从森林里隐隐约约传来……乐声伴着她好听的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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