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现代民主思想史上，托克维尔的思想所达到的深度和广度无人能及。在托克维尔身后，人们对现代民主社会诸种现象和危机的描述、揭示，基本上未能超出托克维尔在19世纪初所触及的论域。而且，在有关民主政治发展趋势，以及在这一大趋势之下的国家政治的演变倾向上，托克维尔也曾有过深具先知精神的正确预见，比如对美国内战、美苏冷战、福利国家问题的预言。之所以能够做出如此重要的思想贡献，就在于他在切身经历和实践之中细致、准确和深刻地把握了其所处时代的社会政治现象，通过发挥其卓越的分析和推理能力，透过这些现象看到民主时代和民主社会的新动力、新问题和新危机。鉴于托克维尔思考民主问题所持的开阔视野，虽然本课题名为“托克维尔民主理论研究”，其实却是一项论题较为广泛的研究，既有基于著作文本的对他思想的挖掘和梳理，又有在他的问题意识引领之下的思想比较研究和现实问题研究。本书希望阐明托克维尔本人的思想脉络和理论发现，并以此为基础，对与他相似的中国思想者梁漱溟、英国学者梅因，以及在今日影响较大的民主转型理论进行讨论，力图基于本土问题意识，或彰显或汲取能够带来启发的思想元素。

本书主要分九个部分，包括正文八章和附录部分。

第一章是对托克维尔和中国关系的探讨。在简介托克维尔进入中国视野的大致时间之后，考察康有为、梁启超和陈独秀对法国大革命的看法，以此揭示近现代中国政治思想同托克维尔之间的潜在联系，接下来梳理托克维尔视野中的中国形象和近年中国舆论中的托克维尔形象，最后总结了托克维尔政治科学中的四个重要概念。

第二章是对个人主义和民主社会问题的研究。通过分析民主人的两大激情（追求平等的激情和追求物质财富的激情），解释作为民主人激情之自然结果的个人主义现象及其消极影响（如公共精神消退，热衷私人生活，不关心政治自由），阐释托克维尔发现的“温和专制”和“去人性化”现象，说明他关于民主的自我摧毁效应（追求绝对的个人独立和自由反而导致个人独立和自由的丧失）的观点。

第三章是对民主社会之中宗教问题的研究。托克维尔揭示民主问题不是为了反对民主，而是在认可与接纳民主的前提下来驯服民主的“野蛮本能”，而宗教就是他用以驯服民主的首要方案。在梳理他对美国民主中宗教之地位、功能和前景的观察后，建构起他对宗教在民主社会中的社会政治功能的一般理论，进而探讨公民宗教在现代民主社会中的可能性与局限。

第四章是对中央集权的政治困境与调整战略研究。立足于托克维尔对法国中央集权发展过程的分析，说明中央集权的特征及其社会政治后果，阐明平等发展与中央集权的紧密关系，澄清中央集权的政治困境及其革命风险。同时说明他对现代国家集权必要性的赞同和他对政府集权与行政集权的区分，最后就他对化解中央集权国家改革困境所提战略的可行性进行分析。

第五章是对托克维尔和梁漱溟关于民情问题思考的比较研究。在简要地比较了托克维尔和梁漱溟的相似背景和经历后，分别梳理了民情概念在各自思想之中的重要性和具体内涵，并对两人的观点进行比较，最后阐明对于维持民主共和政体，民情的重要性要超过法律，立法者需要把培养民情当作重要的政治任务。

第六章是基于托克维尔视野来阐述英国学者梅因对民主化潮流的反思。虽然英国早于法国实现君主立宪政体，也曾经在法国大革命前后是法国人所羡慕的政体，然而随着19世纪工业化、城市化，英国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政治民主化运动。研究作为19世纪末期英国政治民主化急速过程中的保守主义者梅因的民主思想，并将他的看法与托克维尔的看法进行比较分析。

第七章是对美国建国时期联邦党人执行权理论的一个讨论。今天人们熟悉的总统制是美国制宪者基于共和主义政体的历史与现实经验，对传统共和主义理论进行创新的结果，其意图是打破独立战争后束缚美国民众的传统共和主义教条，在共和政体中创设一个既有足够力量维护安全，又不会因其力量而威胁自由的执行权与执行者。从“一人掌权”和“使执行权共和化”两个角度分析联邦党人执行权理论。

第八章在托克维尔关于民主发展必然性的视野里来反思民主转型理论的问题。西方民主化理论误解了托克维尔关于民主发展必然性的命题，第三波民主化在20世纪末期出现的民主回潮现象让一部分西方学者认识到这一点，并在西方学界引发了有关“民主衰落”的讨论。这一讨论揭示出民主化理论中“转型范式”的重大缺陷，并使学者发现国家能力、国家建设和国家治理在政治发展中的重要意义。本章基于“转型范式”的缺陷，总结中国国家治理经验，提出以“治理范式”为中心的民主理论的可能性以及三大命题。

附录部分是三篇书评，分别评论了崇明的《创造自由》、马南的《超越激进世俗主义》和丁耘的《儒家与启蒙》三部著作。

总体上，托克维尔的民主理论发现了同时代自由主义者未能观察到的民主的社会后果和精神道德后果，描述了民主与自由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平等发展带来的全新社会变化和潜在危险，在质疑与修正了契约论自由主义假设的同时，在近代自由主义传统中回应了现代民主的挑战，并开掘出后世自由主义者必须面对的新主题。他的可贵之处在于既肯定民主的自然正当性和政治正义性，又未回避民主对人类自由和伟大带来的潜在威胁，进而围绕着“驯服民主”主题，提出诸种政治方案来克服民主自发的衰败趋势，因而阐明，人类自由必须通过政治自由来捍卫，而且民主只有与约束民主的反向机制共存才能维持健康。而且，托克维尔从中央集权政治困境中找到了法国大革命的原因，阐述了现代化进程中国家主义导致的政治风险，提出中央集权自我调整的命题，为化解中央集权国家的改革困境作出了有益探索，展示了身处民主时代的一位自由主义者提供的政治智慧和治国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