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定一个起点

设定一个起点

那时不知道海水无涯岸也提示离合。坐在高处瞭望远方,并不等待什么,像飞鱼季边远茅草屋架上一个孤单的族人,负责将眼睛张大,看水面可能有什么异常的动静,现象?渔汛的云彩,夕阳下晚归的独木舟在金色浪涛上浮沉,和着时间允许的轻歌;或者看不清楚的台风,传说的战舰,甚至吞噬的海啸掀天的津波,也可能都不存在。所有看过的海都附着于陆地,在我梦想设定的框架一隅,远近变化突兀升高,或温存如手臂缓缓伸到近山处才将五指张开,和濡染的浪花那样亲密地嬉戏着,永远没有厌倦的时候。

一片海洋依靠着青山丘陵或即使只是浅浅的沙滩,就像装裱了框架的画,不错,被我规范在特定的尺寸里,从我变化角度的眼光望去。我看到石壁上下的皴纹配合着造化的刀斧延伸,看到阔叶浓荫,错落的山花直直下探波浪,于是就在内向折叠的岩崖尽头忽然遭遇,看到瀑布飞泻将山形洗出意象,如人面,如垂长的手势,如踞卧的女体沉沉睡眠;另外那边有风潮长年拍打着低地,经过山洪冲击,洗涤,无数的石砾推挤在一起,并且留下一些空隙让芦苇生长,在十一月微凉的空气里为谷地绽放广被盛开的芒花。大水淹没不及的高度就让给林投树,张开它们多刺的大叶无欢地迎向骄阳,风雨,生死循环,散布到远处,累积在我心中,变成一种鬼魅的颜色且游离聚合,带着凄苦的歌声。沙滩近水的地方永远明亮——甚至就是那些掺合着许多异样彩晕的石子,在午前的太阳反射里闪闪发光。这时只见长尾禽类飞翔来去,多变的羽毛掠入矮木丛中,想象有声相呼,又倏忽穿出,或许已经在这季节新营的枝叶巢里下蛋,牢记那个位置;还有比它们更沉着的鹰隼,重复不停地盘旋,在更接近潮水来回的方向,仿佛永远不休息地探瞰着比较干燥的地面,在树枝与草根之间蠡测一只小蛇的位置,并且也牢记,随即振其劲翮,竦身俯击。

这样依靠附着于陆地,在自我意识所能领会的范围里,广大的海理当如此,我想,纵使自我占领的方向望去,仿佛孤守着界外飞鱼季茅草屋架上的族人,向远处投射不定的眼光,那相对的方向,恐怕就是伸向永远,无从想象的终点,或者起点。而我就从这里开始追寻,从这里开始追寻一切未知,已知的终点。无论如何,假如有一天我们迷失在海水当中,我想,三边茫茫无涯岸,我即使再渺小无助,确定还有一个依靠的陆地,一个岛,就是完全确定的方向。而我现实的起点,难道不就是我想象的终点吗?

有一次又坐在海滩上,忽然陷进一种从未曾有的混乱状态,感觉就是现在此刻,海啸来了,它终于来了,随着残余不断的地震,冲破我壁垒坚固的想象和现实人生,去过的和没有去过的田野,河川,丘壑,以它一波接一波的立起之姿,从我习惯凝望的最远,未知,因为什么恐怖的原因,它迢迢赶到,当白云还在蓝天飘浮,聚集,分散,制作无数谲幻,不可追踪的形象,将影翳一一抛落在前方,海啸就在这时候如预料来到,而我是那大水的见证。我四处张望,心想这时应该赶回市集人多的地方,大声宣告,海啸来了,并且提着一面铜锣沿途不断敲着,海啸来了,我看见了,在波光和传说后面。深邃的复仇。为了什么恐怖的原因,它就发生了,停留在谣言的阶段。后来持续许多年,我还幻想那强烈的海就这样直立起来,从遥远那水平一线无预警,快速赶到,以雷霆的姿势。可能的原因之一是有人正从太平洋彼岸最远的沙滩举步向前,走进水里,比深海的地层变动更全面的,是我赤脚践踏过处有回声震动,使得海底山脉为之激荡,折叠,崩溃,引起掀天的水势朝西扑去,我长久以前孤单独坐的地点,日落的方向,我们的故乡。我站在那里揣测,大水以毁灭的姿势奔往,越过太阳的门槛和月亮的眠床,朝我心中怀抱的领域前进,集中在清水断崖和海岸山脉陂陀等距的地方,正面袭至,即将到达南滨堤防。

现在和过去重叠:海水溶融一体,潮汐随月阴晴起落,发光的石子散布滩上,累积,向前无限延长;风从四方吹到,起点和终点同时存在于我自己的心,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超越了航海人指北针的限定。

然后,就在我们渐渐步入另外一个习惯于和时间对立,有时恨不能将它遗忘以坚持神秘的创造力,那样一个充满危机的阶段,岁月,有一年夏天溽热犹未完全消尽的夜里,我从梦中惊醒。梦里一点强光在墨绿的防波堤前失速下坠,以它自己的亮度那样燃烧着,白热化的一点,对我显示无可形容的恐怖,划出它坠落前后怎样计量之刹那或永久;我在梦中意识到我是在梦中,而恐怖是假的,随时可以解脱,如童年的恶魇,忽然来袭,忽然排除,假如舍得的话。这时我才明白,梦中幻影,它曾经长久撩拨我童稚的幻想,和向往,追求的心,现在正以沉沦的异象警示我,提醒我,却不是为了使我体会恐怖,而是为了使我在多年阔别之后,感觉那不舍,即使梦魇也不外乎如此;中夜醒来,真正有了一种遥远,孤单的感觉,除了那白热的火焰犹无声下坠,为我厘定海水亿万顷终将回流我们的筑港,我的起点。

但所有的海都附着于陆地,在我设定的框架一隅,在我们的领域全部,无论风雨的日子,太阳的日子,暗晦和灿烂的日子。我知道这世界比眼睛看见的大,不是那框架所能规范。我朝左边望去,宝蓝碧绿的七星潭如此深邃,沉静;右边,山脉刚开始的小丘在浮波表面涌动。而正前方最远无尽的空间是广阔,开放,渺茫,是一种神魂召唤的永恒。

那里散置在无边浩瀚的大水间,有许多数不清的岛,比台湾更大,更小,黄金和珐琅镀亮树木和花草,动物的脊背,昆虫的触须和脚,人的眼睛和心肠,在烈日下,月光里闪烁,如无垠的歌声随风飘扬。那里还有一望无际的陆地,人们麇集的城乡以公路纠结,连络,而火车蜿蜒来去,经过大平原,在海洋与海洋之间;他们集会,辩论,投票,热衷探索和冒险。在那最远最远的地方,海水和尘土之外,他们投入漫长的时间创造神祇,魔鬼,和幽灵,殊异的信仰;他们创造科技,医学,和形上论述,另外一套制约的伦理,法律;制作美术,戏剧,和诗。他们自有完整的历法,根据它度过公共假日,遵守婚礼和葬仪,规定工作与休息的时数,劳动为获取报酬。体制存在,想当然就是,其他的不是我所能揣测。可能来自翻译小说,例如友谊和爱情,往往也以死生相期许,不怕断头台,烈火,洪水。他们经历战争,暴露人的勇气和牺牲,残忍和懦弱,随之而来的饥馑,贫困,以及瘟疫黑死病。在一个同样山川悠远的空间,它绵亘无止无方位延长,扩大,遂逸出少年心境,倏忽飙举;它变化莫测,显示继之以隐藏,消灭,一如时间隔离在记忆背后,过去现在和未来交集锤打着一颗向往的心,可能真实,更可能只是亵渎性灵的谣言,一条通过塑胶仪器投射的虚线,诡辩的理论,接近虚无。惟其如此,似乎已经从我的想象疏远了,并且随时有被我淡忘的一天,从时间概念里流失,迷入我拒斥的沼泽,深渊,或知识欲望的荒原,我想:就在我的正前方,必然的世界,我的意志直线投射必然可以到达的落点。我将起立,朝向那缥缈,单一时空的领域去探索,发现。

那一年夏天从金门回来,俯看白浪细微泅涌过海心错落的岛和岛:飞机在白云间穿梭,将半透明的影投落,俄而显现,忽然消逝,在水面浮着。眼前是得未曾有的幻影,水陆嬉戏,调情,在不能想象的,随时变化的空间。毕竟看海并不限定从我们熟悉的角度才看海。而短暂这一刻迎向我的,在这样归航的时候,特定的方向感,提示予我的又远远超过我们孤独的模拟。如此自觉的时空压迫,飘摇的岁月,在叆叇浮云间飞行,光与影交替计算着前程与后路,直到个性为之疏离,在高速中体会,若是换一个人,在另外一种高速中,将如何体会,并接受灾难,福祉。我恍然大悟,关于舍弃与获取,和其中几许不安;关于远行,远行遄赴异域之必要,即使只是为了印证少数想象运作的细节,检验书上记载的,存心找到类似,符合的资料,也情愿因为辛苦钻研,追求之后,竟发现层出不穷的原是虚假,欺诳,变造的公理,而失望——毕竟那过程是我的过程,而那自恃突显的勇气是真的。

或许就是因为有了这样恐惧的自觉,我们才会在岁月的阴影下,有一天当孤独挟其极大的沉默来袭,才会凛然发现人可能就是完全,绝对无助的,除了向你一己之心求援,役使你个人的神志以创造意象来陪伴你,在寂寞的沙滩,排比,结构,教它们彼此作用,建立修辞语境,产生诗的意义,抵抗那无边的空虚。啊!你记得那海水,那些波浪的形状:或者是蜉生的鱼苗,或者是水草,而远处那一片大的?“也许是飞鱼奔火于夏天的夜晚。”你才看到筑港的水位彻底下降,在梦中,然后回流,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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