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影子

影子会让头发、衣服上长出一层细绒毛,手一摸就变了水。

夜里开着窗,影子从夜里、从外面钻进来,挤进这间房子,轻轻落在昏睡中的家具、书籍和衣服上,尤其是上衣领子。影子似乎就挂在外面的树枝上,你却又全然不知,只是感觉稍微沉了一点点,全因冷涩发白的气息笼罩,像被两只夜枭蹬踩过一样,留下可资证明的羽毛。抹去额前露水的时刻,我们明明就是属于夜晚的一部分。

你想起关窗,可跳起的朝阳开始“咚咚咚”敲着窗玻璃。是的,在早晨关上吧,破旧的铁钳忘记在窗台上,遗落的草籽一会儿飞入头发般蓬乱的灌木丛。我希望那只大鸟还在,它肯定飞去了。它昨夜栖身的灌木在哪儿,谁知道呢?

影子就像何仙姑手上的神奇莲花,包裹住整个春天的城市和郊区,也包括丛丛荒凉的灌木和里面的大鸟,而常人是无法透视到的。

起雾的夜晚,你也许会梦到八仙之一的何仙姑披挂绿荔枝给你送来大团大团的羊毛,挂满家前屋后的树上,好多啊,它们丝丝缕缕的,还在不断翻滚着涌来。只有在早晨,高空中的长风和太阳四散的热力才会涤荡这一切,托起青翠的山峦。山峦就像洪水送来的孩子,像洗过牛奶一样清亮,站在身后的窗台边上。

影子像雾,结成小球状的水滴后,需要尽快用清水擦干净,酸雾留在脸颊上,皮肤会像刀片划过那样灼痛。影子像硫酸,只不过被稀释过,风吹上去就干了,脸像铁丝嵌入了皮肤,留下硬朗的皱纹。

影子是从雾里面钻出来的仙人,头发、眉毛、胡须都白了。

雾退却,他们过来,腾云驾雾的人不是在梦里,而是会在太阳下消失,因为他们有了影子,他们就从地上的影子里消失,像泼树根的水,从地上的小圈子中遁去。田园和村庄的人像坟墓地里的鸟儿——乌鸦一样消失,会嘶哑地叫的已经是它们的下一代,你知道吃着地里面土疙瘩的蚯蚓,倒立着回到地下,自认为是土地上的主人的也大体上都这样。

是的,老头儿们总是先驼了背,然后呢,一个跟头就跌没了,算是翻过最后一道坎儿。谁让他们背上的坟包早已成熟?随后家前屋后肿出一个坟包,自家的狗当然还认识,表示一天结束的黑暗笼罩下来后,入睡前习惯用爪子刨几下,向坟包的老主人吠叫两声,算是尽了问候的职责,再放心溜进门躺倒进狗窝。

雾通常是五更天之前降临。这时分,公鸡不打鸣,母鸡不下蛋,猪趴在狗身上打呼噜。

在雾中走路,前一个时序,蛇们从雾的胳肢窝里启动,沙沙响;后一个时序,不断踩到蛇,深一脚浅一脚,发出啪啪的响声,被踩的蛇甩动尾巴打在路面上,直直的像枕木,或者像云梯一样送你推开雾走下去,再走下去,一个村子的人,喝醉了喜酒劫持了万有引力似的飘浮起来,轻盈得像春风里的燕子们。

蛇消失,雾融入大地。雾给村庄砌的土地庙看上去巍峨高大、结结实实,夜晚却还在不断加固它,塑像也在村子工匠们手下快脱手完工,等待朱漆点睛。可是太阳一出来,河谷连同无边的阡陌上,雾说散就散,怎么留也留不住了,土地庙也就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刮风了,风翻卷起枯黄的草籽,混同了沙石,像风筝落地那样扑腾着,外围的叶片也被鼓动起来,一轮一轮的风车转动了,先作宝塔状的旋转上升,风力变化后,慢慢收缩,随后无力地塌陷下去,内部呈漏斗状,匍匐在河滩上,像雾遗留下来的孤儿。

待我们恢复听觉后才知道,大雾里面其实什么也听不到,你所能听到的是来自另一面的。就像你立在岸边听不见河床上鱼群的声音,而河底黑鱼群倒是把我们的点滴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老辈人说,黑鱼的后代是要成精的。一个背着黑筐的黑脸膛外乡人孤身一人在大雾后出现在村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掌握着村庄一切的秘密,他的微笑里就写着呢,何况他满身都有河底的腥气,甚至支起的耳朵上还夹着一支水中拔起的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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