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人——记丁松青神父

有这么一个人——记丁松青神父

三毛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架小飞机在着陆的时候是顺风落地的。当然我关在机舱里并不可能晓得。

我们好似要吹到海水里去了,飞机才悠然止住。

地面上的人迎了过来,笑着对机师说:“今天怎么如此降落呢?”机师说:“天气好得那个样子,没有危险的!”

一群人上来帮忙下行李,我提出了简单的小背包,对着机场检查官员笑了笑。这儿的人与本岛台湾的,在态度上便是不同,那份从容谦和给人的感觉便是舒坦。

机场边的办公室是水泥的长方房子,立在海边全绿的草坪上,乍见这片景色和人,那份除了安宁之外的寂静,夹着海水、青草地还有机油的味道,丝丝刻骨,这份巨大的震撼却是面对一个全绿的岛屿时所带给我的。

那是十一年前兰屿的一个夏日。

在赴兰屿之前,我已跑过了大半个地球,可是这儿不同,这儿的荒美尚是一片处女地,大地的本身没有太多的人去践踏它,它的风貌也就寂然。

女友子卿与我搭上一辆铁牛车跑到预定的兰屿别馆去,在那个岛上唯一的旅社里安置了简单的行李。

放下了衣物,急着跑出门去,满腔的欢喜和青春,经过花莲、台东一路的旅行,在初抵这片土地时已到了顶峰,恨不能将自己泼了出去,化做大洪水,浸透这个陌生地,将它溶进生命还是觉得不够。那时候的我,是怎么样地年轻啊!

景色的美丽事实上是拿它无可奈何的,即使全身所有的心怀意念全都张开了迎接它,而不长期生活在它里面,不做些日常的琐事,不跟天地在个人的起居作息上融合一体,那么所谓游客似的看山看景,于我还是空洞。

看了一会儿兰屿的山海,我便觉得有些无聊,禁不住想去跟当地的居民做做朋友了。

远远的山坡上立着一些凉亭,山坡与地面接近的地方有着本地人低矮的住宅,沿着上坡一条小径的最顶端一座天主教堂在一片绿色中十分优美地站着。

子卿和我不约而同地指着那个教堂,说走便走,沿着在当时尚有小紫花开满的斜坡爬上去。

那时候去岛上的陌生人有限,我们走路的时候,身边很快引来了一大群小孩子,我随身的布包里放满了台东买去的糖果和吉祥牌香烟。本是不怀好意,预备拿来交换兰屿手刻小木船用的。结果要糖的孩子太热烈,我又是个不忍拒绝孩子的软手人,一路上教堂,一路努力分辨孩子的小脸,给过的绝不再给重复,这么爬到半路,糖果光了,孩子们也散了。

教堂的面前一个泥巴地的小广场,淙淙的山泉用管子引了下来,不间断地流着。一个妇人蹲在那儿洗两个赤身露体的小孩。四周寂静无声,也看不到其他的人。

女友子卿是世上最合适的游伴,她很少跟我黏在一起,是个不多话又自有主张的好朋友。当我低头去喝泉水,跟那妇人说话时,子卿已经自去四处行走了。

我试着抱起那个小女孩,亲亲她美丽的面颊,她的母亲便说:“给你好不好,你给我带去台湾,要不要?”

我听了吓了一跳,微笑着赶快放下孩子,跑到教堂的大门边去。

教堂的大门没有完全关严,主人不在,不敢贸然,趴在门缝里偷看内部的情形,这一张望喜得愣了过去。

内部的圣堂墙上大幅的壁画,画着兰屿服装的同胞,戴着他们状如锅盖似的大帽子,手中捧着土地里生长的收获,活活泼泼地在向神献上感恩。

这么一座神民交融的美图,竟然藏在如此一个小岛上,又是谁的手笔呢?

可惜门缝里张望所见的角度总觉不够,我又是个酷爱美术的人,在这种理由下,便想扭开教堂松松拴着的锁,私自跑进去看个够。

便在动手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我尚喊了一声:“阿卿,我们想法子进去看画!”猛一回头发觉身后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棕发青年。我因自己正在闯教堂,巧被捉个正着,立即飞红了脸,一句想也没有想的话脱口而出:“您是意大利神父吗?”

这完全是大窘之下掩饰自己不良行为的话语。

眼前的青年不算太高的个子,头发剪得规规矩矩,牙齿极整齐,眼神温柔友善,算得上英俊,一身舒适清洁的旧衣,脚上一双凉鞋,很羞涩,极纯净,脖上一条粗链子挂着一个十字架,没有言语,只是站在我面前。

他不说什么,可是透露的身体语言便明白告诉了我,这个青年,是有光辉,有信仰的,并且不是个意大利人。刚才那句问话真是莫名其妙。

这一回,是他开了门,谦卑和气又安详地将子卿与我引进了圣堂。

教堂在广场的正面,左厢另有一个小房子,里面放着一个医药柜,另外挤着一架老风琴,我试按了几个音,有些琴键下去了便不肯再跳起来,半哑的。

房间里堆着一沓一沓的儿童画,用色取景鲜明活泼,想来是岛上的孩子们涂来送给这位神父的礼物。

神父爱画,不必说也看得明白,他自己也画。

教堂的右侧也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好似尚有木板床。再进去的一小间,一个如同炉灶的黑洞,旁边一堆柴火,食柜里几只锅碗,显眼的两只蛋孤零零地靠着,想来便是厨房了。

那位青年说他姓丁,是天主教耶稣会的修士,在岛上生活已经一年了,美国人。

我不会称呼一位修士,随他怎么说,仍是唤他丁神父。

我们交谈的时候,四周涌进来一大群好奇而友善的本地青年和孩子,说话的时候,修士的手便抚着身边小孩子的头,自自然然地流露出那份家族式的亲情。

参观完毕,觉得不能再打扰这位陌生人,便告辞下山去了。

兰屿之旅的第一位交谈者,便是后来结缘的丁松青神父。

我以为那种美丽的木刻小舟是有希望不花钱,只用香烟便可与当地同胞交换来的。这是传闻的失据,也是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太不忠厚。

一路上兰屿同胞的确要去了我的吉祥牌香烟,而小船却不肯换给我。那时候在别馆的旁边有一家商店,店内的杂货自然是台湾运去的,可是他们也兼卖泥塑的小人,还有那一艘艘美丽的小木船。我一口气买下了六条。

第一日到兰屿,没有去游山玩水,心思就在那批小木船上,放在旅社床铺上左看右看,细数划船的小人儿一共有几个,当我发觉子卿船中刻的人居然有侧面孔的,而我的并没有,便吵着要跟她交换,两人忙来忙去,旅社里已叫我们下楼吃饭去了。

那时候的兰屿游客稀少,食堂中为我们开出来的居然是大盘的四菜一汤。

面对如此丰盛的食物,子卿与我却很不安,觉得菜蔬得来不易,吃不完浪费了不好。

一时里我有了主张,请子卿管桌子赶苍蝇,自己一口气奔上山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教堂便喊:“丁神父,山下的菜吃不完,请您一同去吃饭呀!”

所谓晚饭,不过是下午四点半,实在太早了。

丁神父听了我的话,淡淡地回绝了,他的神态很亲切也很自然,并没有伤害到我。

当时的我,凡事积极,做人也太直率,已经被人婉谢了,居然不肯罢休,又说:“那么将菜搬上来帮忙吃好吗?”

这真是强人所难,丁神父慌忙道谢再拒,我已掉头往山下又跑了去。回想起来,那时的体力好似再也用不尽的。

子卿真是好女孩,她的菜饭也不肯吃了,自己拨出一点点菜来,其他的全都要给神父。

这一回再上山,我找到了近路,崎岖难走,可是快捷,左手中端的一条红烧鱼在盘子里滑来滑去,很不安分。

送菜去的那个黄昏,神父的房内又挤满了小孩子,盘子刚刚放下来,那些孩子沉默的大眼睛便牢牢盯住了菜。

神父很安静地谢了我,用手拿起那条鱼,将鱼头一折,很自然地交给了他身边的孩子,然后一段一块的鱼肉都公平地分散了,眼看盘子内只有了汤汁。

“你也吃一些嘛!”我有些着急,对神父轻轻地说。

他只是微笑着,摸摸孩子的头,叫他们去广场外面玩。

那时候我们由台东上飞机赴兰屿,父亲的朋友,当时在台东任职土地银行的王毓麟伯伯,给我们备了好多水果饼干带了上路。那些水果,到了兰屿,子卿与我又舍不得独吃,觉得神父必定许久没有葡萄吃了,因此也跟菜一同搬了去教堂。

吃好了菜的孩子们,看见葡萄,又涌到神父身边来。

“神父,请你自己留下一些,你也要吃的!”我又急了。

葡萄又被一颗一颗放进了孩子的口里去。那只温柔的手怎么不知还有自己呢。

那一个夜晚,我坐在别馆面前的大海边,别馆的发电机是那儿唯一亮出灯火的地方,身边不时有大人和小孩跑上来伸手讨糖果,我的口袋里装满了在岛上杂货店中新买的水果糖,有人来讨,便交换条件,他们教我一句当地话,便给一颗糖,不是白送的。

一直坐到灯火全熄,我却无法欣赏海涛雄壮的声音,在夏日拂面的夜风里,心里想的只是教堂内那个食柜,空空的架子上,除了两个蛋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食柜。

这些同胞伸手不断地向人讨东西,那修士孩子似纯洁的灵魂,又怎么弄得过他们。

听说兰屿的山里有兰花和乌木,子卿与我起了个早,东南西北地乱走,看见了岛上的居民,便跑上去锅盖锅盖地打招呼微笑,不然就是跟着人家后面走,看看别人要到哪里去,因为我们事实上也没有目的。

人说兰花早已被采光了,山中去玩玩倒是好的。

于是我们又沿着小径往上爬,岛上的居民和气,低矮的房舍欢迎我们进去坐坐,我当真不客气,一家一家给爬进去坐坐,大家对着含笑,略略接受居民送上来的食物。还一同听了收音机,我渐渐地开始喜欢这些雅美族的同胞。

经过那座教堂的时候,又见第一日的那位修士在家,子卿与我上去道日安,说了一些兰屿的话题,那时已近正午了,不时有些居民来找修士,是来擦皮肤病药膏的。

修士忙完了,突然问子卿和我,是否愿意在教堂内同吃一顿中饭,那时候他的两位雅美族朋友也在场,其中一位青年如果记忆没有错误,应该叫王棉羊。

其实我们在兰屿别馆中所付的费用是包括伙食的,不吃也是付了,可是听见这位修士要请我们吃饭,居然一口便答应下来,也不知道客气,更忘了不如先去旅馆中搬了菜上来吃,不是省了别人张罗。

我们对修士说,他请客可以,由子卿和我来煮饭,说着便跑进了厨房。子卿和我进了那个灶间,修士却失踪了,再也不见人迹。

柴火煮饭不很容易,子卿和我被烟熏得眼睛赤红的,那些米却是不肯熟,火怎么扇也烧不旺,弄得狼狈又紧张。

食柜中找来翻去还是两只蛋,我急了,拿水掺进去用力打泡泡,希望做出来的炒蛋能够看上去多一点。

做饭的过程里我一直跑出去张望,不知请人吃饭的那个主人为什么不再出现了。

等了很久很久,才见修士由山下跑着回来,他一看见我,脸也红了,将双手一直放在背后跟我说话,他的手里藏着罐头。

看见他为了我们去添菜,我亦大窘,深悔自己的不懂事,弄得别人简单的生活秩序大乱,又令人无端破费,这都是我所不愿的。

煮了三个人量的米饭,进来的人却很多,修士与雅美族的同胞看得出情同手足,也不必留饭,那些态度极为友善而略略羞涩的青年们便与我们同桌,大家都吃得很少,修士自己可以说没有吃什么。这份特别的饭菜和殷勤,使我至今感谢在心,对于这位异国青年默默的爱心,对雅美族人及对子卿和我个人的付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住在兰屿的第三日,又结识了同住一个旅社的两位外国青年,他们带了冲浪板,说是要坐车去岛另一端的海滩,问我要不要同去。

我当日的计划是在岛上慢慢地看民舍和别村的百姓,因为喜欢走长远的路,便谢绝了他们。

子卿和我早晨出门的时候,在杂货店的门外碰到了三个穿着灰色制服,头发剃光的青年,他们问我们哪里去,我们说沿着岛上唯一的路走,想走一整天呢!

经过教堂山下的地方,自然而然地抬头看,看见那位修士和雅美青年王棉羊远远地站着,便挥着双手,神父再见神父早安地乱喊,喊完了发觉三个灰衣的光头青年还在等着我们,于是自然而然地与这些碰到的人一起上路去了。

路边的芒草在有些地方长得比人还高,天气却已忘了是不是炎热,在荒野里走着谈着,发觉那三个新朋友对台北相当熟,圆环那儿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谈吐却是有礼而活泼的。

“你们猜我们是谁?”其中一个突然问子卿和我。

我看着他们的制服,便说:“我猜——你们是工兵。”

他们听了大笑起来,好似我说了一个笑话,神情非常愉快,彼此看来看去,有一个笑得弯了腰,还故意跌到草堆上去。

“工兵?是兵的工哦!”说完又笑起来。

这时我突然知道他们是谁了,一时里天地突然变成好大,四周的笑声也听不清楚了。

“你们是管训来的,对不对?”我喊了起来,又加了一句,“活该!”

“你们现在怕了吧?”其中的一个说,他的态度却是很好的,虚张声势之外又有些说不出的什么东西隐在口气里。

子卿与我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由得笑起来了。

“怎么会怕呢!你们来受训,期满了重新做人,大家都是有缺点的,我们也不算什么好人。”

说完这话他们沉默了,一个突然说:“当初,我们是没有人了解,才因为恨,做下了许多明知不对的事情——”

“算啰!你们流氓做到甲级,总算聪明人,不被了解也不能恶到去欺侮善良的人呀!还要找理由吗?”我说。

“小姐,你说话有学问,我想请问你在台北做什么的?”

“我教书。”

“你知道,我这一生就只有一个小学老师真心爱过我,所以我过去什么人都给他打,只有做老师的人,绝对不打,老师好嘢!”

子卿是个广告设计专家,她的才能在那一方面的确突出,可是我们在那种时候,那个环境里,只有两个女子对着三个管训的人,因此将她的职业也改成了老师。他们便称呼我们老师。

那时候我才回想起来,为什么我们出发的时候,山上的丁神父一直不断地张望,距离那么远,他的不放心,在这时方才明白过来了。

四周荒寂无人,我没有丝毫抗拒管训人的惧怕心理,因为自己慢慢与他们做了朋友。当然我心里仍是防着一点的,至于如何防,也不晓得。

走着走着,那些雅美族的村落零零落落地来了,我想买把漂亮的小刀,进入政府给当地居民盖的水泥房舍中去问,那三个人也热心地替我选,雅美族同胞好耐性地拿出三把来给我挑了又挑。

一回头,修士的好朋友王棉羊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我看他来了,非常欢喜,跑上去问他:“你怎么来了?上哪里去?”

他只是微笑,也不说什么。我们买了一把小刀,又往前走,那个王棉羊总也在五十公尺之外,我们停他也停,我们开步走,他也走。前面五个人说得起劲,后面的王棉羊也不上来,固执而沉默地追随着。

那一日一直走到黄昏,子卿在路上碰到另一个放羊的管训人,他手里好几个乌木图章要卖出来,子卿想要一对同样大小的送给她父亲,慢慢走细细挑,那个人有生意做,羊群也不管了,跟到太阳快西沉了,才赚到我们几块钱,拿了钱,这才哇哇大叫,说他的羊群还丢在老远,飞也似的跑了。

窄窄的路上突然来了牛群,就对着我们没处可躲的正面,带着飞扬的沙尘奔腾而来。牛群的后面叱喝着赶牛的是一个阿兵哥,他也管不住狂奔的牛。

眼看长角大牛要踩死我们了,子卿和我叫着便逃,那个跟了我们一整天的雅美青年王棉羊匆匆赶上来,我们挤得跌到茅草丛中去,他拿身体去挡我们两个吓得脸都黄了的人。

王棉羊沉默而固执地保护了我们长长的路,本是不放心其他的人和事,结果却在牛群的惊吓里救了我们一次。

他和那位修士是亲爱的朋友。

我们抵达的不数日之后,一个大学的暑期医疗服务队也乘船来了兰屿,这对平日寂静惯了的岛屿来说是一件大事,接待的军方举行晚会招待这些远客,表演的自然是他们要来医疗的雅美同胞。

那个中午,据说台风已快来了,可是正午的晴空和海洋完全看不出风雨欲来的丝毫迹象。

教堂的广场前有修士集合起来的雅美同胞为着晚会在预习表演,兰屿的年轻人唱“国语”流行曲,女人们,大半高年的了,说是将跳头发舞。

我不喜欢看预习,要看正场,修士说到了晚会时间他们经过兰屿别馆赴军营大礼堂的路上,顺便来接子卿与我。

夜间的风势突然大了,岛上的小路完全没有灯光,漆黑风高的夜里,一串串雅美族同胞,跟着修士高举带路的手电筒嘻嘻哈哈地走着,那是岛上的大日子。

那一束在完全无星无月之下的黑暗里举着照亮人群的微光,就有上百的雅美族人追随着——他们爱他,那个叫做丁松青的人。

晚会是给医疗服务队的人预备的,我们不能进去,站在礼堂外面的窗户外向里张望,当然,表演的人就进去了。

我趁着大家进场时,一挤跑了进去,一直走到一个靠椅子坐着的军官旁边,蹲在他膝下,坦承自己不是来宾,请求给我进去看。

那位长官非常客气,立刻站起来给子卿与我安排了座位,又捧来了香烟、瓜子和糖果。我的要求并没有那么多,坚持盘膝坐在水泥地上,那时表演前的欢迎词开始,窗外大雨倾盆而下,风雨的声音被扩音机所掩盖。

窗外爬满了进不来的人,丁修士没有要求进来。

我无法安然看表演,又半弯着身子去对那位长官说,里面的场地尚空,外面淋雨走远路来的同胞可否放进来。

这位长官实在好耐性,忙说:“请丁神父进来!快请!快请!”

人们让出了路,挤在雅美族朋友间的修士,却是笑着不肯进来——他不能丢下他的人,情愿一起淋着大雨。

我了解这位修士,在他亲密的友伴里,不愿做一个特殊的人。于是我又去对长官请求,结果晚会场地开放,大家都进来了,每一个人都欢喜,我想我是最欢喜的一个。对于那位好长官至今感激。

台风来了,预定离开岛屿的小飞机停开,子卿和我回不了台湾,心中也不着急。

那时候,我们已在岛上七日了,最感兴趣的是跟雅美族的青年和小孩子学讲当地话,每日傍晚的海边,吹着台风,一句一句地学,双方的情感渐渐地因此建立起来。

岛上七日,世间千年,对于大海之外的世界,觉得十分遥远而不重要,没有什么理由急着要回去。

台风过去了,确定第二日的飞机便要载着我们离去,那三个受管训的人跑来旅社告别,其中的一个给了我台北电话号码,说是他母亲的,托我千万转告他的家人他在岛上的生活情形,又说请姐姐寄两百元给他。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答应了。

那是兰屿的最后一个夜晚,修士破例下山来,与我们同坐在海边。

“去了要不要寄英文《中国邮报》来给你,看看你自己的文字?”我问他。

“不必了,我在这儿很好。”他说。

旅社透出来的灯光十分幽暗,修士的侧面衬着一波一波涌来的海浪,他自己也不自觉的寂寞在一瞬间闪了出来,就那么一下,也就隐没了。

那时的他,实在是一个大孩子,千山万水远离故乡的灵魂,在这寂静的岛上,默默地对雅美族的居民付出了他的爱。

“这里需要人来,其实你会是合适的人选,这儿的人欢喜你,才一星期多的时间,你有了多少朋友。”

听见他说出这句在我心里萦绕了已经好多回的念头,我默然不语,膝上抱着的一个小孩子伸出脏脏的小胖手在抚我的脸。

“我能做什么?能对他们做什么?这儿的小学也不再需要人了。”我说。

“你有爱他们的能力,这比什么都珍贵。”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脑中掠过的却不是雅美族人,而是那几个管训中的青年,他们必是无恶不作才送到这儿来的,可是那一个深深记得他老师的青年,在内心的深处,必然仍有一丝善良的东西在唤醒他,至于方式的问题,便见仁见智了。

“你想,有一日你会回来吗?”

“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人的路,走了出去,要回头便费力了,我得再想。”我说。

那时我方知,这位修士因为还得去辅仁大学念神学院,不久的将来也要离开兰屿了。

提到离开,他显得异乎寻常地悲伤,那份不舍,使得这位青年一时里哽然无语,好似他的根,他的生命,已经深植在这片荒寂的海岛上,要离去,于他是极大的茫然。

“其实,你跟雅美族的人,在文化上的差异仍是有的,这无关情感,可是另一部分的你,事实上是封闭了,起码我的看法是如此的。”我说。

讲这些时,我一直对他说着英语,不为什么,只是想他也许偶尔也欢喜听听他自己生长地方的语言。

“我不喜欢离开,台北对我陌生而遥远,这儿的人,已是我的乡亲,可是——”

我举目看见那在深暗蓝天下山的黑影,看见永不止息澎湃的海洋和那一片朦胧光影中来去的雅美族人,我的心,竟也浮起了离去的怅然。美丽寂静的岛屿和居民啊,我也开始爱你们了。

我们交换了地址,便如此告别了。

过了不久,那位修士到了辅仁大学进神学院。再过了一阵,我再度离开台湾,又去了西班牙,在那儿教了一年小学生的英文,便去北非定居,从此很少回到台湾来。

一九七九年的冬天,我的情况十分不好,丧失了生的意志,也丧失了信仰的能力,我回到故乡来养息。那时,耕莘文教院的一位陆达诚神父一再地给我开导与鼓励,接着西班牙籍的沈起元神父也用极大的爱心来帮助我度过今生今世在人间最最艰难的功课。

便在陆神父那儿,才知兰屿时的那位丁松青修士原是光启社丁松筠神父的弟弟,而今他已是神父了。

这位在我脑海中一直十分鲜明的神父,在去年我再回来的时候给我寄来了他的手稿和许多当时的照片,那便是今日译成中文的《兰屿之歌》。

我深爱这一本有生命,有爱心,有无奈,有幽默,又写得至情至性的好文。丁松青那诚实而细腻的笔调,和对当地雅美族同胞真挚的爱,使得兰屿,在他的笔下,在他的心里,成了永恒之岛。

这是一部真真实实的生活纪录,再没有什么书籍比真实的故事更令我感动。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才情,第一本书,如果没有一个如此美丽而敏感的诗人之心,是不容易写得如此传神的。

预祝《兰屿之歌》这本新书得到所有爱世界、爱人类、有信仰、有盼望的人一同的共鸣和赞赏。

丁松青神父,深爱我们中国的一位朋友,至今仍在台湾某地的深山里为着山胞服务,他的信仰,只有一个字便包容了全部,那便是将对天主的爱,经过他的心灵,交付给了人类。我由他的行为而得到的启示和榜样,是当一生感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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