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成长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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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在上海滩长大的小孩,说容易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当时不容易事后想想也没什么不容易,或是当时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容易过来以后觉得蛮不容易。绕了。这一段应该逢着改革开放年代了。但离今天的富裕还有不小的距离,互联网时代也还没有听说,大学、工作、恋爱、结婚、房子——琐琐碎碎,一地鸡毛,大都与匮乏的物质有关,但其实,那个年代恰恰是充满激情和理想的年代。可惜我的小情小调不堪其任,是为过,请阅读者批判。当然,也可能是那个转型时代的急转直下,甚至没有过门,我们便从高空跌入了地面,而我那时正需要生活。
人生一圈行
虽然还只过了小半辈子,却已是浮家泛宅,挪过不少的窝。最初的家自然是父母的家,说不上有多好,但坐落在上海滩上一条不错的住宅区马路上,一幢洋人造的新里式红砖楼里,静街幽弄,独门独户,常引得居委会视察卫生的老太太们流连忘返。在童年的记忆里,那个家是一片平静、文雅和美丽,然而,父母的家再好,也决计笼络不了一颗少年的心,更何况,天经地义的权威和无所不至的絮叨对于成长的心都只是一种负担,拳拳之心,一直想着的是鹏举鲲游。终于考上了大学,一周才回一次家,得以若即若离地逃离父母,乃至工作,有了自己的钱,便名正言顺地想有个自己的窝,难得在闹市区借到一间72家房客式的亭子间,所谓的新生活当然不会是自己开伙仓洗衣服,而只是呼朋唤友,海阔天空侃侃而谈,东一餐,西一炊地打发日子,完全是一幅小青年人人不学自会的浪漫图景,间或还是要卷上一大包待洗衣服回父母家去开荤,这样的刺激日子晃去了大半年,直闹到心里空空的,绵绵的复有“家室”之想,于是掉转马头全身心地投入为“家”的战斗:客居在姐姐的寓所、争得一间过渡的新房,直到打回老家去,在父母所在的住区觅得新房安居乐业,不知不觉中的心理变化竟只是为了重新投入父母的怀抱,其实当初的弃家出走,也不过是父母磁场存在的反证。现在呢,活像是一出浪子回头的规谕剧,也算是遵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
这归去来兮的心态使我想到那些归国的游子,尤其是那些耿耿于怀叶落归根的老华侨,而更给了我一种文化的提示。年轻的心迷恋的是西方现代派,是反抗性、非理性和强刺激,就像我自己,拜读过金斯堡、尤奈斯库和塞林格,观看过车库或者苹果一类的行为艺术,但到头来,让我心随其想的还是天阶夜色,暗扑流萤的轻罗小扇,还是红泥小炉、红袖添香的雪花之樽,还是美食盛筵,养生小憩,绫绢纸上的山水长轴,青田石侧的边款小识。虽然我还没有老到可以自卖自夸舞文弄墨,富足到可以随心所欲把玩珍藏,但我已领会:修身养性,博物洽闻,祛暑避寒,延年益寿,舍中国文化其谁,假如一个人一定得认同一种文化的话,我想我们这代人哪怕作为一个尾声,也只好舍命陪中国了,假如你不想在喧嚣紊乱的现代都市派中折腾,那也就只有躲进中国文化一途了,不管你当初是个如何激烈的反对派,最终的结局都这样无可奈何。
人生一圈行。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