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家的儿子不学医

医家的儿子不学医

十发,姓程,名潼,号十发,取“一程十发”之意。《说文》:“十发为程,十程为分,十分为寸。”“发”者,古量器中最微小数也。历史上的程姓名字中用数词的有唐人程千秋、宋人程千里、宋人程九万、元人程一飞、明人程一枝,无论是“十发”或“百发”,论其量都是不好和这些名字相比的。十发这个名字是老师李健(字仲乾,号隺然,李瑞清侄子)给他起的,十发说:“我在学校里只有姓和名,叫程潼,而没有字,所以给自己刻图章的时候,总是重复刻程潼。李老师觉得奇怪,问我有没有字,我说没有。李老师说我给你起一个字,叫‘十发,取‘十发为一程’之意。从此我就用十发,名不大用了。”

十发在上海延庆路的旧居以前迎面有一块招牌,虽非名贵木料制作,看来年深日久,算起来倒是19世纪的东西。上写“枫泾世医程思斋子子美儒理男妇大方脉”。画家的家里怎么会有行医的招牌?

一天,笔者和十发谈起这块招牌,十发说:“招牌的思斋公是我的曾祖。我们程家原籍皖南,太平天国后期,避乱到枫泾定居,住太平坊(现和平街)。他老人家是个读书人,精通医道,所以称儒医。生子二人,一位是先祖父子美公,还有一位叔族就忘其名了。先祖生先父欣木公。三代都是克绍箕裘,既读书,亦行医。连先母丁太夫人,也通医道。”

程十发将祖父程子美的行医招牌捐赠给金山区人民政府

后来,十发将祖上行医的招牌献给枫泾镇。该镇把十发的祖居加以修葺,室内陈设十发先人的遗物、诊所用的桌子和药橱,还请刘旦宅题写“程十发祖居”的匾额。十发见之甚喜,说:“刘旦宅的字写得很有力,难得。”枫泾镇街新建牌楼,由十发题写“枫泾”二字。其子程助说:“这里是皇帝御书的位子。”十发风趣地说:“那我要被砍头了。”

2004年程十发和刘旦宅、韩和平、汪观清、郑成声在枫泾

十发常在画上自署“云间十发”,用印为“云间程潼”、“鲈乡人”、“九峰山人”,并且自治一印曰“我是松江人”。松江古语有云:“潮逢谷水难为浪,月到云间便不明。”谷水、云间是松江最古的别名。十发是以“松江人”为荣的。其实“云间”并不是地名。陆云到洛阳,遇见洛阳名士荀鸣鹤,彼此互通姓名,荀说:我是“日下荀鸣鹤”,陆云说:我是“云间陆士龙”,对的是何等机智而工整。“日下”是指太阳之下,皇帝住的地方,是首都的代称;而“云间”只是取“云从龙”之义,并非实际地名,但从此之后,“云间”成了松江的代称。“华亭”才是松江的真正古名,从秦汉到元代,松江这块土地,名为“华亭”,其实它只不过是海边的一个小驿站,供过路的旅人休息之处,“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便是“华亭”名之由来。只是到了元代才用松江这个地名。元代以后,“松江”成了府,“华亭”只是下属的一个县。

父亲程欣木

十发祖上从皖南新安移居枫泾镇,即世代行医,其父程欣木青年时为了深造,到嘉善西塘镇钟介福堂学医,认识西塘女子丁织勤,结为夫妇。欣木学成后又回到枫泾镇行医。后来欣木、织勤夫妇即迁往松江,定居在西门外岳庙西侧莫家弄。1921年程十发诞生于莫家弄,取名美孙,取其祖父程子美之孙的意思。

母亲丁织勤

1923年,也就是在程十发三岁,全家又由莫家弄迁出,在马路桥西富家弄居住下来。

十发自幼丧父,本来是行医之家的小康生活由此陷入困顿,母亲丁织勤不忍使儿子荒废学业,便自己行医为乡下人治病,一个人挑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程十发在《自传》中写道:“我父亲还热爱艺术,自己修栽出色的盆景,还交往了许多书画朋友。我从小就羡慕他们的特殊生活方式,就愿望长大起来要做一个画家。”十发少年时即表现出对绘画的兴趣,学习也更加勤奋。由于条件限制,他没有机会接触古人真迹,只能借到一些珂罗版的画册,在他已是心满意足。有一次,他看到一本《黄鹤山樵画册》,爱不释手,想买下,又没有钱,只好借来日夜临摹,把画册上的一幅幅小画都放大若干倍,画成像原作一般大的作品。王蒙的牛毛皴,画得非常细。那时,家里没有电灯,他就在油灯的微弱光线下着意摹写。这种时候,他的心完全融入画中,周围的黑暗好像暂时隐退了,艺术的光明呈现在眼前,使他欢欣和陶醉。他忘情地画着,画着,直到灯油燃尽,灯芯烧焦。他的刻苦好学不仅感动了母亲,而且倾倒了邻里,当时乡间老太婆念佛,要边念边用香棒点,后来她们看见程十发画了棵柏树也要用笔点无数次,便善意地笑他:“看,程潼又在念佛了。”终于,随着学习的不断进步,他戴上了近视眼镜。程十发在白龙潭小学毕业,又进了震旦大学附属的光启中学读书。这是为纪念徐光启而办的中学。但十发的数学成绩不好,总是考不及格,令他头痛。

程十发与母亲丁织勤1941年摄于松江

笔者在与程十发交谈时,曾提到他在接受英籍华裔著名作家韩素音采访时,曾说自己因数学不好才去学画。

十发说:“这也叫无缘凑巧,七拼八凑,把医生的儿子凑成画画的,说起原因嘛,首先我从小丧父,失去学医的‘近水楼台’。其次,不学医就要学现代科学,不料我在中学读书,数理化老是读不进,升学无希望。三是从小就受点书画熏陶。具体地讲,我父亲房间挂了一幅画,是任伯年的,不是原作,是复制品。那时,我父亲没有条件去买原作,但这张复制品不是现在的复制品,是石印的——印了以后用人工上色的那种。任伯年画了一人骑了一头毛驴,他看见后面有一个推车的人,意思是他骑骏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总不如,回头看看推车汉,你不要自己骑了毛驴,还要去羡慕人家骑骏马的;你回头去看看推车的,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任伯年。旧社会行医,书法不好,就要被人看轻,何况先父本身就善书法,而且也欢喜栽一些盆栽,他老人家有几个朋友也精于此道,常来家中论画评书。其中有一位张定九先生,是张阁老张祥河的后代,特别喜欢我,常常带来纸笔,教我写字画画。因此,从小脑子里就有一个念头:画画有趣。数理化搞不来,医道学勿成,于是就混进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

张祥河书对联

谈到张祥河,十发对笔者说起张氏的四铜鼓斋:“张家有苗族圆铜鼓。张老先生还闹了个笑话。苗族铜鼓本来是放在地上敲打的,他不懂,为铜鼓做了架子,把铜鼓立起来敲打。我去玩的时候,只有两个铜鼓了。张祥河的后辈和我父亲很要好。张祥河的‘春风草堂’过一段时间就有一次聚会,我去参加聚会,在那里认识了许多朋友。有一年秋天,他们举办盂兰会,我父亲和张祥河的后人张定九都喝醉了,两个人坐着小船,你送我,我送你,结果两个人都落到水里。这位张先生送了我两本书,一是青山草堂《竹谱》,原刻本,有彩色,还有一本是胡佩衡的《山水入门》。我后来对绘画发生兴趣和这两本书很有关系。”

张祥河是张照的重孙,曾任广西布政使,著作有《四铜鼓斋画论集刻》,其中载有《石涛画语录》。石涛的这本画论能流传下来,张氏是有功的。张照,康熙朝进士,参与修《大清会典》,曾任内阁学士,刑部左侍郎、左都御史,雍正间任刑部尚书。张照因书驰名,在雍正朝的御用印上留下他的书迹,朱家溍编辑整理的《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中常记此事,如雍正元年正月十七日有记曰:“奉旨:照张照篆样文范,……问张照‘之’字篆法有何讲究。钦此。正月廿二日翰林张照篆样二张、技艺人滕继祖篆样三张……怡亲王呈览。奉旨:准张照古篆‘雍正御笔之宝’,将‘之’字下横取平,选吉时照样镌刻。钦此。于正月廿九日照翰林张照篆样镌刻得寿山石‘雍正御笔之宝’一方,怡亲王呈讫。奉旨:将此宝样好生收着。钦此。”张照卒,谥文敏,和董(其昌)文敏、并称华亭“二文敏”。做过御史的人,总要有一点直谏的刚正不阿精神。张照具有江南才子那种倜傥洒脱的品性,他善书,作品有华亭书派的温润秀丽、灵动优雅,他的楷书、行书深得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的特别垂青。

程十发和张祥河的四铜鼓斋因缘不浅。张定九不但是十发的启蒙画师,还是十发的继父,十发过房给张定九为继子。张定九有一女儿张祉琬也随父亲学画,两人以姐弟相称。当时,张祉琬11岁,十发8岁,佣人阿和尚背着十发,老妈子牵着祉琬,元宵佳节赏灯的情景还留在十发心中。不料,“八一三”日军侵占上海,张家八深九院老宅被日本人一把火烧尽。大难临头,各奔东西,祉琬、十发也被战火冲散,一别就是一个甲子60年。

张照书法

常在书画界走动的王晓君,也是十发的朋友,打听到张祉琬流散到青浦的消息,立即投函相告,十发回信说:“蒙赐大札,谢谢。顷获悉童年旧事,于六十年前故乡旧谊,散佚无多。今将续童年乡亲旧梦,不胜高兴,请约拜张祉琬女士具体日期。”

在王晓君的安排下,1993年冬天的一个朗日,十发和祉琬在青浦见面了。在去青浦的路上,十发说:“年轻人盼过年,可增长一岁;而我们老人盼减岁,恨不得时光倒流,我与祉琬一别就是一个甲子,真是时光飞逝。”青梅竹马,相见甚欢,十发操着浓重的松江土音对祉琬说:“我无时不想,何尝不想找你啊,可60年的沧桑,变化万千……”两位老人激动地将话题转入儿时岁月,他们说起程欣木和张定九的莫逆之情,十发说:“继爹为我阿爸画的《深山采药图》,我仍记忆犹新,他们去花园中饮酒赏月,持螯赏菊,吟诗作画,其乐融融的情景,我历历在目。我们耳濡目染,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他们约定来年春暖花开,重返松江再游四铜鼓斋。

谁知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十发便又在王晓君的陪同下,约张祉琬同去松江游四铜鼓斋。两位老人重聚松江,前去四铜鼓斋张祥河旧宅,寻找60多年前童年的欢乐了。

张家旧宅根基虽在,但已今非昔比,居在这里的人家如同“七十二家房客”;草木葱茏,但杂乱无章,已非昔时百花园之旧貌。他们来到“松风草堂”,看到那块悬挂在客厅上的“松风草堂”匾额还在,十发激动地说:“要保护好这些文物,千万不要失落了!”他们还忆到了“谊笃宗旨大厅”,忆到了庭院内假山亭榭,忆到了张大千到松江住在赵家时的情景,更忆到了元宵节观灯。当他们来到花园中心时,十发记忆犹新地说:“这里有四个铜鼓,是张祥河在广西做官时带回的。传到继爹时,花园中还有两个,现在不知道失落在何方。这些铜鼓制造精良,花纹清晰,图案布局严谨而有变化,当时得二三便可称王。张祥河刻的《四铜鼓斋丛书》如今仍存放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内。”当两位老人沉浸在回忆中时,一位老太突然迎了上来,冲着十发说:“这不是小时候喜欢在包药纸上画关公的阿潼吗?”老屋遇旧人,倍加亲切,彼此拍照留念。

到红楼宾馆用餐,十发点了家乡的土特名菜,咸菜独角蟹,四鳃鲈鱼汤,红菱烧肉。一会儿端上一碗菱多肉少的红菱烧肉,十发说:“这是西草坊浜的水红菱,色泽鲜红,个大味美,夏秋季节,松江到处有卖。现在是冬季,菱藏冰柜,味道自然要逊色些。小时候,阿和尚、老妈子陪着我们去河塘采菱玩耍,那开心的情景,老阿姐你阿记得?”过了一会,厨师亲自送来一盆鲈鱼炖鸡汤,金黄色的鸡汤里浮现着肚如雪脂的鲈鱼,逗人食欲。十发回忆道:“此乃东南佳味,肉质细滑,古人诗云‘西风吹上四鳃鲈,雪松酥腻千丝缕’。继爹家有大庆时才上这道菜,我们小时候,只能偷着喝几调羹汤而已,鲜美爽口,喝它打耳光都不肯放。”草坊浜红菱吃在嘴里记在心里,十发曾在画上题:“余故乡华亭亦思翁之故里,城有草坊浜产四角红菱,个大而鲜嫩,正此时之时鲜也。今写添鸭凫图中涉趣。”此时为1988年,程十发远游金门。

饭局将要结束,服务员端上来一碗咸菜发芽豆,说是清清口的。十发见之高兴地说:“这‘独角蟹’(蚕豆发芽只一根,故名)就是我们儿时常用的早晚餐菜,记得松江的甜酱瓜,泡饭过过,味道美极。”

十发完全进入了童年的回忆之中。回家不久,十发便作了《梦屋图》,画出了一缕乡梦,甜甜的,稠稠的。

程十发《梦屋图》

松江地处三江下游,湖荡特多,莼鲈菱藕擅美东南。自张季鹰秋风兴叹,莼鲈佳话,传之青史,而菱藕之隽,世人就很少提到了。其实松江之菱殊富,大抵四角者有青红两种,《府志》云:“红者最早,名水红菱。稍迟而大者名雁来红。青者曰鹦哥青,其大者曰馄饨菱,极大者曰蝙蝠菱,最小者曰野菱。”而以草坊浜的红菱最为著名。曹十经《云间竹枝词》云:“露桃涂额约云鬟,风柳夸腰赛小蛮。见说瑶台花下住,草桥浜里采菱还。”草桥浜可能就是今日草坊浜。采菱者多为少女,坐木盆中,浮游菱蔓间,时讴小曲,是曰采菱歌。管时敏诗曰:“九点吴山梦里青,远烟疏树晚冥冥。何时买得螭头舫,一曲菱歌泖上听。”松江学人施蛰存在谈到松江的红菱时说:“怀土之情,兴于节物,亦足以敌张季鹰矣。”(据施蜇存《云间语小录》核。)松江风物之美,在外的松江人无有不怀乡者,尤以鲈菰莼菱最为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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