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多态、多元共存,既是香港的魅力所在,也是“一国两制”在香港的生动实践。
香港立法会大楼外景。(李鹏摄)
行驶中的叮叮车。(李鹏摄)
将军宛在,诗人已老
将叶文福从尘封中挖出,请来为自己助阵,正彰显了香港这块自由之地的魅力。
因为与港府发生用地纠纷,2013年,香港浸会大学从内地请来了诗人叶文福作讲座。35年前,叶文福以一首长诗《将军,不能这样做》红透中国。诗的主题,是叹惋一位将军刚刚从迫害中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就下令拆毁一座幼儿园,为自己盖豪华别墅。诗人希望,革命的功勋们,能恪守当年革命的诺言,以民为本,后天下之乐而乐。
浸会大学旁边有一所旧李惠利工业学院,港府要将其改为住宅用地,这与浸会大学利用这块土地改善学生宿舍紧张状况的诉求产生了冲突。校方认为,此地是传统教育用地,周围都是大学园区,转住宅用地不合适。从2010年开始,浸会大学师生就一直用签名、游行以及静坐等方式抗议港府计划。
请来叶文福,显然也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同样显然的是,校方认为自己面临的情境与叶文福诗中的主题有相似性。主持人和校长陈新滋在讲话中,都高度赞扬诗人的勇气,用以激励座中师生。
五月初这一天的香港,似乎很配合这所大学饶有诗意的抗争。天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细雨,室内,陈新滋校长带领的一众教师,个个西装革履,斯文儒雅。化学博士出身、有留洋背景的陈新滋,致辞中熟练引用古人与近现代人之诗,并表示特别佩服谭嗣同与邓拓二人。他即席吟诵邓拓游无锡东林书院旧址时写下的诗句:“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对于知识价值与道义担当的推崇溢于言表。看得出来,这位大学校长有着扎实的人文素养,绝非在卖弄一些装饰性的知识。
主角是诗人。讲坛上的叶文福,一袭青衫裹不住狂放的灵魂。他慷慨淋漓,长歌当哭,时若惊风猛虎,时若断肠离人,忽而仰天长啸,忽而俯首低吟,强大的气场营造出的超现实主义氛围,一时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他讲述了《将军,不能这样做》的写作经历及其因诗而受难的命运。毫无疑问,未来无论是文学史,还是政治史,都注定要为之预留不菲的篇幅。
35年前的中国,文学客串了社会变革的先锋角色,诗歌出任了社会良心这一神职,而诗人,是人们精神世界里骄傲的王子。《将军,不能这样做》发表后,洛阳纸贵,转载了此诗的《解放军报》就收到了整整两麻袋的读者来信。诗人所到之处受到的狂热追捧,即令今日的当红娱乐明星也无法比肩。
1979年年度的优秀诗歌评选,《将军,不能这样做》得到评委们的全票。当受到干预时,评委们表示,如果这首诗不能当选,这一年就宁可什么都不评。妥协的结果是,评了叶文福的另一首诗《祖国啊,我要为你燃烧》为当年的优秀诗歌。
这样的诗与诗人,当然也就免不了与政治发生推搡。结果是,政治把诗人从圣坛推到了社会的底层,叶文福被迫脱下军装,从北京回到故乡。在故乡的怀抱,他写下这样的诗句:“人生难得万事休,卸戎装,挂缨枪,作流囚。楚地蛮荒,风雨任淹留……此生谁料,雄赳赳,三十八岁退休。”
诗人并没消沉,诗的结尾,依旧张扬与豪迈:“新月浮云海,好行舟。浑身还涌少年血,一跃上船头。纵横挥竿纵横笑,一行诗,钓满天星斗。”
一篇写罢头飞雪。转眼间,诗人已经69岁,白发盈颠,当时年少青衫薄的风华岁月一去不返。然而,当诗人慢慢老去时,他的诗却在返老还童。人们开始寻找、怀念《将军,不能这样做》这首诗。个中原因自然不难理解。
无须正式的平反结论,时间与人心已经为诗人昭雪。流放者归来,胸中充满了孤愤。在开场白中,诗人感谢浸会大学把他“从北京的山洞里寻找出来”,他声言,这么多年来,自己在北京息交绝游,没有一个朋友。诗人大张旗鼓地绝望,并对自己的处境流露出鄙夷之情。
这诚然是惊世骇俗的态度。不过,诗人是最敏感最激烈的物种,代表“深刻的片面”,健康的社会,应该有雅量容纳诗人的偏激。一个真正强大的民族,更应该有力量接受来自自己内部剜心抉目近乎自虐的精神审判。尼采对自己所属的德国人曾经放过这样的狠话:“一听到德国人这个词,我就感到作呕,有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
尽管如此,德国人并没有将尼采赶出思想巨人的殿堂。强大的民族不需要太多的自我颂扬与精神按摩,清醒的自我检讨,犀利的自我批判,才更有利于民族精神的成熟与强悍。
而浸会大学将叶文福从尘封中挖出,请来为自己助阵,也正彰显了香港这块自由之地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