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全蚀
“你好吗?”——天底下最好的开场白。
何至至,我于深夜蜷缩在被子里默念她的名字,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终于有
眼泪掉落。何至至有细长眉毛与杏仁般的圆眼睛,有瘦削的肩膀与薄唇。当然,她是何至至,不是一个词一句话能定义得了的。
烧完一根红双喜的时间
我是在大四新开的心理公共课上见到何至至的。何至至迟到二十分钟,径直从前门绕过讲台坐到我前面。她穿着黑色宽大丝绸上衣,米色工装裤口袋里插着卷起来的书本。一头长发细得难以置信,仿佛分分秒会被一阵风折断。她偶尔掠起披散的头发,于是我看见她颈上清晰可见的三颗圆痣,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课上完后,讲师点名,点到她的名字,她轻轻应到,声音像一朵柔软的棉花糖。
每次见何至至,她都独来独往,也不与周围人说话,只是低头记笔记。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但不知为何有着让人多看她两眼的本领。
在大学里要打听另一个人并不难,我问起寝室里的好事之徒们,得到一句:“就是那个喜欢和外国人搞在一起的英文系的何至至嘛。”又补了句,“算了吧,这种崇洋媚外的女人不适合你。”
我,顾家辰,在C城一所不错的大学医学院就读。人世不过如此,关于另一个人,总能在他人口中得到一句总而言之的概论。只是我觉得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该以一句话来下定论的。
我在每个周末都去图书馆看书,在这里我感觉很放松。某天,我从图书馆走出来,见到站在树下的何至至。她还是一身黑色。她的脸像一尊瓷娃娃,白,非常的白。她神情专注,仿佛这个世界就只有她和那棵树。我愣愣地看着她,很久很久,不知道后来的种种牵挂是不是在这个阴沉秋日下午里开始上心的。
她略略偏过头,我的视线遇见了那双杏仁状的圆眼睛。她朝我点点头,下巴尖尖。
“我认得你,你也选修了心理课。”她的口气漫不经心,但在我听来每个字都是一支徐徐燃烧的烟花。
“是,我是顾家辰。何至至,你好。”
她似乎并不为我知道她的名字而意外,仍然神情倨傲:“你喜欢顾城吗?”
我看看手里拿着的顾城诗集:“没有,只是好奇看看。”
“我不喜欢他,一个发疯砍死自己老婆的男人。你不觉得他很自私吗?”我听得出她的疑问句语气并不是征求我的意见,而是肯定式的反问。
她从裤口袋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点烟的姿势娴熟。她递一支烟给我,我默默点上,也没有说谢谢。
之后,我与何至至在校园内遇上,她会跟我点头示意打个招呼。医学这门课程极复杂难学,随着考试临近,神经绷得像拉到极限的弓。我开始在晚上11点的寝室关门时间之前到楼下慢跑,为着一觉能沉实躺到天亮。
这个时间很容易碰到何至至,她跟一大群国际部的外国交流学生嬉笑着晃荡回来。某次我见她一人忽然在前面跑起来,双手伸展开,黑漆漆树荫下一个纤瘦的小小身影在奔驰,仿佛随时可能凌空而起。借着一点点月光我凝神关注她的面孔,如同只盛开一晚就凋零的昙花。
我在原地看着他们一伙人起哄着纷纷跑远去,伸手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继续跑完剩下的路程,如往常一样回寝室爬上我的上铺睡觉。这才是我所熟悉的井然分明的世界,一如一板一眼决不容出差错的医学课程。
期末考试之前的那夜,翻来覆去个把小时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悄悄换上球鞋下楼去跑步。跑到学校的荷花池旁,看见何至至站在池边看着一池墨蓝的水。我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喊了她一声。
“一个人吗?”我问了一个很傻气的问题,她倒认真地回答:“是的。”
星光寥寥落落,夜里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我感到手心隐隐出汗,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我想打破僵局,又开口说:“明天开始期末考试,复习得怎样?”
“我念英文系,功课好得很呢。”她对我促狭地眨眨眼,“成天跟外国人混在一起,怎么可能成绩不好呢?”
我有些尴尬,她自我解嘲地说:“都说何至至只知道讨好外国人,他们爱这样说就说吧。”
我愤愤地说了句:“我不是他们。”
何至至笑起来,她笑的时候眼睛眯得弯弯的,声音清脆爽朗,是我从没听过的好听的笑声。
“你真有意思,我又没说你是‘他们’。”
我问她:“大四就要实习了,找好地方了吗?”
“还没呢,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那也得有个目标吧,比如以后想从事的职业之类的。”
“我天生是个懒人,也没什么志向,以后多半是毕业变成失业。”她闲闲说着这看似消极的话,语气却是格外轻松。
那晚我睡得很踏实,梦里闪现过何至至的黑色身影,也只是极短的刹那。这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女孩子有着一颗怎样不寻常、聪慧的心不是我能探究的问题,明天还有好几场考试等着我。
大四下学期到来,在市中心医院做教授的父亲替我联络了一家医院实习,此时我听到一则传闻,说是何至至同心理课讲师别有隐情,有人言之凿凿看见他们在市中心餐厅缠绵进餐,三言两语中不屑之意毕现。
仰望头顶烈日,一股失落寂寥的凉意却涌到皮肤上。我硬生生把这感觉压下去,捧着一些资料书本搭上回家的公车。
谁说爱人就该爱她的灵魂?
返校那天,校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我走上前去,透过层层人群,何至至站在日光之下脸色煞白。
“你说,你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中年女人一手拉着心理课讲师,一手指着何至至。平素儒雅有加的讲师额头沁出细汗,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灼灼阳光照得一切无所遁形,周围的人都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何至至站着纹丝不动,背很直很直。我真的不懂她,在这样的情形下,脸上淡定的神色没有一点起伏。
何至至走到心理讲师身边,语气温柔:“其实我……”
“我同她没有什么,是她主动找上我!”心理讲师忽地打断了何至至,何至至惨然一笑,刚伸出的手又垂下身旁,“是,是我纠缠他。”
“好不要脸,你不知道他已经同我结婚了吗?”女人拖着何至至就往教师办公楼方向走,她瘦瘦的身子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听自身使唤。我目光追随着她,她侧面如常,似乎完全置身于事外一般。我不知怎么,心跟着她变得沉重而忧伤。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隔着人丛再也望不到她,七嘴八舌的议论飘进我耳里。
不,不该是这个样子。何至至不会是那种对男人纠缠不休的女人,我笃定明白。
但何至至是怎样的人,我又知道多少呢?
这件事带给我心头的震荡一直久久不曾散去,后来也听同学说起何至至在教导处一口承认是她爱慕讲师所以再三骚扰,接着就自动辍学离开了学校。有人说她去了上海,有人说她跟了外国男人出国。
我隐约间对人世产生了些失望。千疮百孔的人世,不能两全的事情那么多。我们甚至连话也只说过几句,但她确实在我的生命里打下了一个烙印。我不能忘记最后见她时那受着创痛无依无靠却仍旧平静得不得了的面孔,她好像站在悬崖边缘,却是一心一意要跳下去了。当时我竟想要张开手去接住她,这是多么疯狂的念头。
后三年的大学时光过得飞快,毕业典礼结束后,我走到校园的荷花池静坐了一会儿。心里想起何至至那双杏仁状圆眼睛,我们在这里说过的话最多,她过得好不好呢?
父亲为我安排在市内一家大医院工作,每日回家有母亲做的好饭好菜,不自觉胖了几斤。在奔波于家和医院的路上,我偶尔也会迷惑自己到底是为何要念医科,仅仅是父母都是医生吗?可我喜欢C市四季分明的天气和健康规律的生活,一切都很熟悉,符合我这无棱角的人生。
那天我照例巡房,走到一间病室门口,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糯软声音。
“妈妈,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迎面走出病房的女人与我打了个照面,是她,何至至。
快四年不见,她样子无太多更改,素着一张脸,仍是那把黑而细的长发。她喊我:“顾家辰。”
她还记得我。
我送她出去,这才得知至至的母亲正住在我上班的医院,她母亲,患的是淋巴癌。
“知道母亲患病的一刻,几乎快要晕倒。”她眼睛看着前方,声音很平淡,“年轻时自以为随性不羁,做了许多让她伤心的事。一个不顺心又跑到那样远的地方,让她独自担心我,我真是天下最坏的女儿了。”
“你不是的……”我嗫嗫,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学那件事你应该也知道吧?”她也不理我是否应答,继续往下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只是他不知道我这个人,我本没打算争抢什么。他误会我了。”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天底下最俗气的一句台词,在至至口中却变得荡气回肠。她眉目间那一点点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恍惚全部看在我眼里,我就是喜欢她这点。
我心里泛起一阵温柔,忍不住脱口而出:“不管怎样,我总是在的。”
她微微怔了一下:“谢谢你,顾家辰。”
至至每天都要上班,但她下班后都会来陪她母亲。我尽量换成夜班,这样有足够的理由多见她。她过来时我们一起在医院的食堂吃饭,她喜吃蘑菇,我便把我点的蘑菇炒肉里的蘑菇夹到她碗里。她还是抽很多烟,仍钟爱红双喜这个牌子,我在住院楼的抽烟室陪她抽了无数支烟。烟雾缭绕里她的脸看得不是很分明,那引人入胜的意味却没有变过。
父母为我申请到去德国交流一年的机会。我是断然不愿意去的,尽管我不是至至的任何人,但在这时候我不能抛下她一个人。父亲勃然大怒,现在我竟然要放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他当然气愤难当。我摔门而出,也没地方可去,不自觉就走到医院门口。
至至迎面向我走来,月光照出她一脸憔悴,我想起那夜在校园内见她飞奔,昔日鲜活的神色已暗淡下去。她问我怎么脸色阴沉,我答不上话,她陪我静静地走。
路边的小影院在放王家卫的老片子《春光乍泄》,至至拉我去看,我闷闷地跟她进去。荧屏上幽蓝的灯光投在她的脸上,梁朝伟与张国荣在流畅的JAZZ乐中缓缓跳舞,极慢,感情的滋生也极绵长,因此无法轻易割舍。
我轻轻将我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她神情自若,并未有任何不妥。
从电影院出来我说起父亲要我去德国一事,她停下步子转过身面对着我。
“顾家辰,我觉得你是应该去的。”她恳切看我,“父母是最爱你的,你不像我,我这人任性惯了。我父亲很早就去世,只留下我们母女,可我呢?一次次让母亲失望。你可不要学我。”
“我不是学你,我……”我几乎要喊出来:我舍不得你。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顾家辰,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我们,我们总是不同的。”
她始终叫我顾家辰,直接干脆的三个字,而不是任何暧昧不清的昵称。她说我们不同,一句话就把我从她的世界剔除得一干二净。我心突然一下跌落,一直跌到看不见底的黑洞里去。
我出国的手续办得很快,临行那晚我在家收拾行李,我缓慢地叠着每件衣服。叠好了,又打开,再叠。我延迟着这个动作,至至的眉与眼在脑中不散,爱一个人简直太危险了。
在机场,我给至至发了条短信,我说:“何至至,再见。”
生是受难,而人无法停步
国外的日子像是一条光明大道,我研修器官移植,全新的知识和生活来得措手不及,虽然我不清楚路的尽头是什么,但我很愿意一步一步不再分心地踏下去。我越来越明白自己只是当一个医生,未来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都是。上解剖课的时候,人赤裸裸地就横陈在面前,划开来,心脏是心脏,脑是脑,手脚是手脚,早在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了。我也许真是没资格做至至身边的那个人的,她说得对,我们原本就不是一类人。
365个日子后我归国,在抽烟室等待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与至至硬硬地生分了一年,她现在还是抽红双喜或她换了别的牌子来抽?
归国后以前一起在医院工作的同事打电话来说开了家画廊,给我送来票子,叫我一定去观看他主办的画展。
来宾不少,我麻木地跟着人群缓缓走动,一幅画叫我全身如通了电流一样呆住了。
画里的模特是个裸体的女人,背对着观者,一头黑发一直落到腰间。微微侧过来的脸,双手像是捧着什么似的抬起,又像在渴求什么。画名是:我心。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画里的模特是至至。
“顾家辰。”
我缓缓转过头去,喉间疼痛,失却了语言。她对我微笑,仍是那糯软声线:“顾家辰,我想念你。”
“你好吗?”——天底下最好的开场白。
“很好,来,我介绍我男朋友给你认识,这幅画就是他画的。”她拖过一瘦高男子,挽着他的手臂笑得甜蜜。我与那男人握手,问好,又简单跟至至说了几句。她说她母亲已经去世,现在她偶尔接些短期英语培训班教教。我们互留了电话,我便推说有事落荒逃离。
站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我心内惶惶然。这一年来她如何度过?现在她身边的人是否知道她快乐,她忧伤?他是不是她心所爱,心所患?何至至,你怎么还能使我失魂落魄至此?
不久后,跟开画廊的老友出去吃饭。至至的男友也在席,但他身边有另一个女子。朋友说那是一个很出名的艺术经纪人。吃过饭我向朋友问起至至,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纵然有才华,也得有人捧,大家都明白游戏规则。”朋友冲我暧昧地笑笑,我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
至至呢?什么是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至至,一向不被世人所认同,但她也那样努力地活着,并受伤。
我打电话约至至出来吃饭,她听到是我,很高兴就答应赴约。
见面那天,至至吓了我一跳。她面颊都瘦得凹下去了,比起我上次见她不知枯槁了多少。
我又心痛又心焦,她坐在我对面,小口小口地吃东西。我看着她吃完,然后她掏出烟来抽,还是红双喜。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这不像你。”
“我一直都是个散漫的人,不是吗?”
“至至,你们的事我知道一点,他不值得。”我想安慰她,说出口的话却没什么分量。
至至吐了一个烟圈,姿势还是美丽的。
“是的。我以为他是对的人,结果他不是。他不知道,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总是没有人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她轻轻一笑,不知道是笑他人还是笑自己。
我多年积蓄的感情一瞬间倾泻而出,或许我也不了解至至的心是什么模样。对于学医的我来说,心脏只不过是软软一块肉,可我的心脏却会在看到至至时狂乱跳动。至至的生命里一次次失去身边的人,她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牵扯我脆弱的神经。我没有野心,我只是不想失去至至。
我们开始不温不火地相处,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算作恋爱,但我很满足于现状。
我带至至去打理她的长头发,抱手站在一旁看发型师为她吹干,她颈边的三颗圆痣闯进视线,于是我便以为这么多年都可以不算什么,只要她仍在我身边。
我希望可以一直这样照顾她,我们可以住在一起,拥有一张柔软厚实的大床。晚上我给她泡一杯热茶,一起去楼下的面摊吃面。其实,我对生命的要求很朴实。
当我提出要带她回家吃饭时,她竟爽快地答应了。那晚母亲没有如我设想的一样问这问那,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餐分外沉默的晚饭。
吃过饭我要送至至出门,母亲把我叫到房里,她冷冷地说:“这女孩原来到我医院打过胎,是宫外孕,我亲手做的手术。”
我脑子里一下闪现出去找至至那天她的样子,前后一想才得出真相。但母亲的话我根本没听进去,我又不是古代的人,不至于在乎这些。况且,那是至至的过去,我要的是和她一起建筑一个未来。
我没理母亲继续的唠叨,走出去跟至至说:“走吧,我送你。”
一路上我极力搜寻脑子里不多的冷笑话说给至至听,只愿她能不在乎看见我母亲这件事。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顾家辰,我们到此为止吧。”她到现在都还是叫我顾家辰,我也听习惯了。
我慌忙将至至拦在怀里,我辩解着:“至至,别管我妈妈,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我什么都可以不介意,我并不怪你,我可以原谅你!”
“我做了什么需要你来原谅?”至至的声音里浸透寒意,“你要借原谅我来成全你的伟大吗?我根本不认为我做错。”
“至至,对不起。至至……”我喊她的名字,接着又喊了一声,然后我颓然低下了头。
至至走上前,捧着我的脸,说:“顾家辰,你何苦?”我没有答腔,只哀哀望着她。她叹了口气,“你妈妈不会喜欢我,你也知道,你不能出这样的差错,我不想破坏掉你拥有的一切。”
她说的都是事实,我严肃古板的家庭不可能允许我和至至在一起。我本来平庸有序的世界似乎被她打开了一扇窗,至至是一道光芒,她可以照亮我,我却不能带给她更多。
至至那一头极细的头发在风里瑟瑟,我一直自以为明白至至,但我到底还是伤害了她。
至至,至至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想起之前至至一直说不舒服,我陪她到医院做了全身体检,于是我去取体检结果。
那张薄薄单子上豁然写着:早期淋巴癌。
将这个消息告诉至至几乎耗尽了我全身力气,她听完后,并没有恐惧的表情,只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她说:“顾家辰,我死后想把器官全部捐献。可我害怕别人来做,我想委托给你。”
我绝望地抓住她的肩膀,我怎么能甘心。我是不是至至的同一类人并不重要了,爱人与被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辛苦和复杂。我决心要在至至最后的一段时光里与她常在。
我替至至办了住院手续,几乎24小时地待在医院里。事到这个地步,我们反而都平静下来。在病房里,她看我给她带来的书,我翻着报纸,很少说话。治疗耗费了她极大的体力和精力,她连拿水杯喝水都觉得费劲。我喂她喝水,喂她吃饭,她仿佛变成我的小孩子。在某个瞬间我甚至有种错觉,以为我们就会这样相依为命到终老了。
只是我总睡不着,反反复复醒转,借着夜色里的微光凝视至至的脸。她睡着时胸脯一起一伏。她的指甲仍旧剪得整齐,头发仍旧干净。我看得极慢极慢,恨不能时间就此停住。
她在我的凝视里醒来,从被子里伸出手抚摸我的脸:“怎么,睡不着吗?”
“不是,想多看你两眼。”我说。
“我睡不太熟,总梦见妈妈,她来接我了。”
“至至,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苍白的安慰底下藏着我的痛极难当。至至走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完满地生活过,我想要给她快乐,时间,却总是来不及。
至至忽然轻轻一笑,随而流下两行泪。我见着她的泪,心内苦涩一拥而上。至至,我的至至。
“你还记得那一幅画吗?我做模特的那幅。”
“记得。”
“那幅画是他凭感觉画的,当时我也不是摆的那个姿势。但是当我看到那幅画,我觉得那就是我,正是我内心的样子。所以我给那幅画取名‘我心’。可我仿佛还是搞错了,我这一生,总是在错。”
我记得画里的至至,那样伸出一双手,明明是个裸体的成年女子,看在眼里却像个无瑕的婴孩。她仿佛是单单纯纯并无多求地想跟大人要一颗糖果,深刻地感动到我。或许,那画里确实是真实的她,她对这个世界,本就是没有贪求的。
“我爱过人,也被人爱过,我知足了。他们总认为我要求多,其实我是最没有要求的一个。可顾家辰,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心的人,我永远欠着你。”
“至至。”我忽然紧紧抱住了她。太阳照常升起,夜幕一样低垂,现在夜深,一样有人熟睡有人清醒。而偌大的一个世界里她走到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我忽然流泪如注,呼吸霎时变得困难起来。至至一下接一下拍我的背,如安抚婴儿。她说:“顾家辰,不要哭,不要哭。”
就在那之后不久,至至去世了。我遵从她的遗言,亲自解剖她的身体,取出器官。当我切开她洁白的皮肤时,她颈边三颗小小的圆痣刺痛了我双眼。
她这短短一生,并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心,我也不完全明白。但我至少是亲手捧出了她的心脏,也算抵达了她的最深处。
或许不是她的心太难懂,而是世人的心太复杂。然而,我知道,我的心已经不再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