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李冰是战国晚期秦国的蜀郡守,蜀人尊其为“川主”。“川主”的含义比较广,拿人间的话语来说,就是四川的主宰;但拿“天堂”的话语来说,那就成了专管四川的神灵。
秦国“蜀郡”那个地方,相当于现今四川的中心部分,北边以秦岭为界,东边以涪江与嘉陵江的分水岭为界,南边稍微超过长江南岸一点,西边大致抵达邛崃山脉。李冰的“郡守”职务,比现在的四川省省长管的多,军事民政法律经济文化一概由他说了算。
西蜀的成都平原有个“天府之国”的桂冠。这给全世界旅游过成都、阅读过成都、听说过成都的人,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旅游到过成都的人,都觉得那里气候温和,适合各类人居住;那里地势平坦,适合诸般行动;那里风景优美,“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来了就不想走,简直像天府一样!
阅读过成都的人,从书本上了解到那里土地肥沃,物产富饶;那里水源充足,少有灾荒;那里人民安乐,喜欢休闲;那里是货真价实的“天府”!
听说过成都的人,往往记住了那里的物价,比许多同等级城市都要低;那里的出产,似乎是样样都有;那里的人们笑容满面,“人面桃花相映红”,不亚于传教士叙述的天堂!
真的,“天府”的定义,就是天堂里的府库,是天堂里的精华所在。
早在东汉班固编纂《汉书·地理志》时,便已经用文字这样描写西蜀了:
“巴、蜀、广汉,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民食稻、鱼,无凶年忧,俗不愁苦。”
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在讲以成都平原为中心的西蜀这个地方,有充足的水资源,有肥沃的土资源,有青山绿水、竹林树木、蔬菜水果,这些物产还非常丰饶,老百姓吃的是稻米和水产品,全无荒年之忧,一向不晓得什么叫作“愁苦”。
那最后一句,最关键也最有分量——西蜀有让人称羡的民风民俗,老百姓居然不知道“愁苦”是怎么一回事!
请想想看,在两千年前的封建社会里,民众竟然不愁不苦,那地方不就是“天堂”了吗?
但真实情况并不那么美好。
其实,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天府之国”的称号并没有落在西蜀头上,而是落到了八百里秦川上,证据就出在《战国策·秦策》中纵横家苏秦对秦惠王所讲的一番话里。他在秦王宝殿里夸夸其谈地讲说:“关中这块地方‘沃野千里,蓄积良多’,地势平坦,交通方便,那就是所谓的‘天府’,天下之雄国啊!”《史记·留侯世家》里张良对刘邦也补充说明了这段话:关中那块地方,“沃野千里,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鼓励刘邦去占领那个地方。
至少,从春秋战国到秦末,“天府”的光环一直笼罩在函谷关与大散关之间的渭河平原上,成都平原还是阴暗角落里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西蜀这块地方,当时又叫什么?
《战国策》里苏代称之为“西僻之国”,《华阳国志》里张仪称之为“戎狄之长”,对它的评价是:“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因为那里位置太偏僻了,交通太闭塞了。
西蜀那时被人们视为边陲,结果成了充军发配的场所。
1975年,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11号墓中出土了1155枚秦代竹简,绝大多数是法律文件。其中颇为有趣的一份是《迁子爰书》 ,讲的是咸阳某里男子伍甲向官府告他的儿子伍丙忤逆不孝,要求这个逆子终身不再回归故里,官府便按法律将伍丙上了脚镣,判处“罚蜀边县”而且终身不准离开流放地的刑罚,将此人连同罪状以及一封紧急文书传送到废丘县(今陕西咸阳西南)。废丘主管审查属实,让押送罪犯的吏徒到令史那里去交差,由令史另派押送的吏徒,将罪犯、罪状和文书依次传送到沿途各县,一直到达成都。到了成都之后,吏徒便把这份紧急文书呈送到太守处,详细报告一切,完成了应有手续,享受了一顿加班美食,然后回到废丘,向主管汇报:罪人和文书皆已传送无误。以上这一大堆话说明了关键性的一句:披枷戴锁的罪犯,流放的终点站就是成都!
住在咸阳的伍甲,要求逆子永远留居成都,以出这口堵心之气。不难看出,那时的咸阳和那时的成都相差得天远地远,如果说咸阳是个乐园,那么成都就该是个苦海!
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史料,把实际情况推向前台,记录在《史记》上。
秦王政即位九年之后(公元前238年),发现相国吕不韦推荐的宦官嫪毐大有问题,准备仔细审查。嫪毐害怕大祸临头,于是计划在秦王政往雍邑(今宝鸡)祭天时,调集士兵在蕲年宫造反。精明的秦王政获知这一讯息,很快调动官兵攻打嫪毐士兵,嫪毐逃到好畤(今陕西乾县东)时被捉,后被车裂,牵连到嫪毐收养的上千名宾客和舍人——他们纷纷被发配到西蜀成都去。一时“迁蜀四千余家”简直成了一次浩浩荡荡的大移民。直到三年之后,那些人才被赦免还乡。
问题还牵扯到相国吕不韦的身上,秦王政给了他一个“其与家属徙处蜀”的处分,也罚往西蜀成都充军。一年多以后,干脆免除了他的相邦(相国)职务,吕不韦实在想不通,就在成都喝下毒酒自杀了 。
这些真凭实据说明:那时的西蜀成都,根本不是什么“天府之国”,相反是罪人被下放的“迁所”——这反差确实太大!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西蜀一步登天?那得归功于川主李冰,是他老人家扭转了乾坤。
李冰建造了一座关键性工程,让成都平原改变了面貌——今天仍然活着、蹦着、跳着的都江堰。都江堰震惊世界的地方,在于它的年龄——它是全球老得不能再老的水利工程。放眼寰宇所有的工程记录,能够维持100年的工程已经寥若晨星,可是都江堰不但有2200多年的偌大岁数,而且效益还与时俱进,一年比一年更好,不仅永葆青春,并且越活越年轻,至今,都江堰的灌溉面积居然超过了800万亩,高居大型工程之首,成为世界奇迹!
最最关键的一条,是这座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水利工程,在诞生一个多世纪以后,竟然能够把苦海变成了天堂,将“天府之国”的皇冠稳稳当当地安在西蜀头上!
事情要从西蜀这片土地说起。
西蜀的中心区成都平原,实际上是个菱形的小型盆地,西北方被龙门山脉紧紧包围,东南方被龙泉山脉密密屏障,中心却是一片平阳。这种封闭的地形,四围山岳阻隔了蜀人的对外联系,不少中原人不晓得这里还有个平川存在,不少西蜀人也不晓得黄河流域是个文化摇篮;可是大江大河极力冲破了这种封闭,成为沟通内外的黄金水道,不过,它们也是祸害蜀人的罪魁。
西蜀河川纵横,支流众多。靠西的岷江和大渡河,大致从北向南汇入长江,靠着它东边的姊妹河沱江,学着它的样儿也从北向南汇入长江;再往东,那就是三叉戟一般的嘉陵江,它的上游西有涪江一支、东有渠江一支,大家都规规矩矩地从北向南汇入长江。这几条大江大河,从山区发源,进入成都平原就好比脱了笼头的野马,横冲直闯,没有什么情理可讲。
季风气候使西蜀有了冬春少雨、夏秋又暴雨频发的特点,于是这里频繁发生干旱和洪涝灾害;加上古代平原区排水不畅,水泽遍地,多冷浸田,杂草丛生,环境相当差劲。可是植被优良却是个优点,这里成为众多野生生物的乐园;地下水埋藏较浅,泉水露头较多,又成为有利于抗旱的筹码。
一连串的不利条件和有利因素,交织在这片被《山海经》称作“都广之野”的平野上,西蜀百姓往往爬上山坡,避开水害,过着受苦受难的生活,不敢到平原上去开发。直到4000年前出了个伟人大禹,挺身治水,平原区人才开始改变愁苦面貌。
西汉成都人扬雄写了一部《蜀王本纪》,把大禹家乡的门牌号码查得清清楚楚,说“禹本汶山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其地名痢儿畔”。汉代的广柔县范围十分广阔,包括现在的汶川、北川一大片,汶山就是岷山,大禹便出生在那儿一个叫作“石纽”的地方。
比扬雄晚一个世纪的会稽山阴人赵晔,在所写的《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里说,大禹的家乡“地曰石纽,石纽在蜀西川也”,说得钉钉入木。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徐南洲研究员说过:大禹是四川人,那是浙江人说的,并不是西蜀人在拉关系!
治水有两个内容:一是除害,二是兴利。最早当然以除害为主,大禹当时的艰苦努力,不过是平息中华民族的重大水患。他是四川人,要解除西蜀的水害,于是首要任务就落在治理岷江上。4000年前的具体行动,在隔得太久的今天已经非常模糊,可是《尚书·禹贡》这部古书里留下了他宝贵的两句箴言:“岷山导江,东别为沱。”
大约这个时候,有个蚕丛老王在龙门山下建立了古蜀国,把西蜀整顿成中原诸侯国那样的国度。他的后代鱼凫,逐渐把蜀民搬到平原上去开发,虽然过着渔猎生活,但也试着从事农耕。在公元前9世纪的西周共和时期,蜀王杜宇教民务农,正式振兴农业,把古蜀国推向农业社会,建立了轰轰烈烈的杜宇王朝。从此西蜀社会出现了两个特点:一是老百姓定居下来,不再像以渔猎为生时那样东奔西走;二是对水资源产生了依赖,水利成为农业的命脉。
可是传到100多年后,末代蜀王望帝时遭遇了一场特大而持久的洪水,使搬到平原区的蜀人长期浸泡在水里,因为他们有房屋,有田地,有家财,有儿女,不能再像祖先那样爬上高山,东躲西藏。望帝面对洪水却束手无策,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荆楚之地来了一位能人鳖灵,声称能够治理成都平原的洪水,其最终让蜀人恢复了正常生活,立即获得全民爱戴。望帝自愧弗如,便把王位禅让给了鳖灵。鳖灵坐上蜀王的宝座,定下“开明”“丛帝”的称号,仍然尊重退隐西山的望帝,号称“二王并治”。现在的郫都区有个“望丛祠”,其中两个蜀王并排坐在一起,表明“以和为贵”。蜀王开明接着整理了平原区的水系,仍然以“东别为沱”为原则。开明治水比李冰治水早300多年,正值春秋战国之交,中原的治水活动还在小打小闹,而西蜀却不声不响地做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禹和开明两位治水先驱,被公元前3世纪中叶走马上任的蜀郡守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被蜀人尊为“川主”的李冰,把先贤以“除害”为前提的行动,化为兴利与除害相结合,筑造起西蜀第三座治水里程碑。他决定在岷江上创建一座扭转乾坤的大门,那就是空前绝后的都江堰,当时当地的蜀人把它叫作“北江堋”,又叫“湔堋”。
如果要化水害为水利,就必须把岷江控制起来,给这条桀骜不驯的蛟龙套上笼头。“堋”就是这种控制性工程,它使惊涛骇浪规规矩矩地走向指定的方向。接着再以人工开辟两条通往成都的大江,总名“成都二江”,成为沟通成都上下的航道,等于把岷江这条黄金水道迁移到蜀郡首府成都来;为了不使洪涛和泥沙进入这两条黄金水道,李冰不惜人力物力,开凿离堆,筑成坚固的宝瓶口。
二江横穿成都平原,既是排除涝渍的排水渠,又是引用岷江“乳汁”的引水渠,还是能在成都区间循环航行的运输线,成为最古老的多目标综合利用工程,体现出中华本土系统学的光辉成就。
很快,这奇妙的都江堰使成都平原变得比关中八百里秦川更加宽广、肥沃,而且逐渐达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境界——洪水和干旱不再由老天爷主宰,竟然被凡人操控了起来。从此,成都平原上的沃土被蜀民自动地大量开辟为稻田,随着时间的推移,范围越来越大,亩数越来越多。那些农田得到都江堰水利的灌溉保证,作物产量直线上升,社会财富相应地迅速积累。从此罪人的“迁所”一跃而为巨大的聚宝盆,而西蜀边陲也被人们称作“陆海”——大陆上的海洋。因为海洋里无所不有,龙宫里的宝贝无穷无尽,任凭孙悟空向老龙王去索取。
风水轮流转。到了秦始皇嬴政统一六国,汉高祖刘邦平民革命成功之后,“天府之国”的光荣称号终于转到了西蜀头上,而且一转就是两千年。
饮水思源,西蜀的扬眉吐气,最根本的因缘是李冰的智慧和胆识。仅凭这一条,就应该为他立传!
不过,难题马上出现了。
唐代以前印刷术还没有昌明,史官记录国家大事,不是写在绢帛上,就是写在竹简上。文化人要得到信息,只有用绢帛或竹简来抄写,因此无论从写书的角度或是抄书的角度来看,都应该惜墨如金,能够用一句话写清楚的事实,决不能用两句;所以古书里的文字一律极端精简,省到不能再省。比如,李冰个人的事迹,整个一部《史记》130篇里,仅仅写了“蜀守冰”这三个字,连个姓都没有。他的生平事迹,完全是一片空白,显得虚无缥缈。
虽然秦始皇焚书坑儒时,有关秦国的文书档案都没有烧,可是李冰本人的文档,经过楚汉相争、三国鼎立、南北朝混战,早已散佚无存。可能少数汉朝文化人大概还知道李冰娶了谁家的才女,有没有宠爱的侧室,一共生下多少儿女,这些“官二代”曾在哪里生活工作,可是大多数人对此仍旧非常茫然。历代建立的有关李冰的碑刻也因风化剥蚀、倒塌淹埋,连个拓片都没有留下。尽管人们没有忘记这位勤勤恳恳、功勋卓著的郡守,不断地在他脸上贴金,但真正去寻找涉及李冰的史实,恰似披沙拣金,大海捞针。转来转去,只找到一大堆神话——因为神话里有许多精彩情节,老百姓才一代代不断地传诵,如果没有什么神奇的情节,故事就难以流传,这便是所谓“言之无文,传之不远”的规律。相反,一本正经的事迹记录,反而散落飘零,好像秋天的树叶在地面上腐蚀成泥。
传记恰恰要求真实、准确、可信。所以为李冰立传,的确太难,太难!
因为史实的根据太少,太少!
近年大剧场演出过好几出歌颂李冰的戏剧,电影院也放映过好几部刻画李冰的电影。剧作家和导演把故事情节编得可歌可泣,引人入胜,可是剧中绝大部分内容,全凭那些文艺家天才的想象和猜测。说老实话,其中许多地方可能跟历史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
那么,李冰事迹竟然堕入“不可知论”啦?当然也不会。
不妨从故纸堆里寻寻觅觅,再从纸缝里搜罗线索,应用严肃的考证方法,多方位、多角度地审视,并且利用地下出土的种种材料,披沙拣金,按照国学大师王国维提出的“二重证据法”来切磋琢磨。
举例言之,上古历史本来就有许多空白,只留下一堆模糊的传说。但是半个世纪以来不少重大的考古发现,居然填补起很多缝隙,甚至恢复部分早已佚失的历史。这件事曾经引起很多围观者的浓厚兴趣——比如大禹的亲儿子夏后启,开创了中华史册中“家天下”的王朝,是个有血有肉的历史人物,所以大禹本应是人而不是神,但在20世纪初叶“疑古派”兴起之时,曾经有人怀疑过大禹存在过的真实性,一度还有“大禹是一条虫”的传言,认为他是神而不是人,连有没有夏后氏王朝似乎也成了问题!及至多年的考古调查发现了4000年前的许多治水痕迹,而且二里头考古遗址与夏王朝相当对应,不少文物无声无息地证明了历史上确实有大禹和夏王朝存在。留存至今的《夏小至》,传说是大禹时代制作的农家历,其中很多天象文字,也被世界上的天文学家证实,绝大部分属于4000年前的天文现象。于是,把大禹拉上神坛的做法才被彻底推倒。
这本书就准备这样做——在方方面面充满吉光片羽的材料里,争取恢复李冰的真实形象,让读者与这位巨人直接对话。
请读者不要嫌弃本书里的文献考证、遗迹考古,因为川主李冰的真身就隐藏在这一御香缥缈的云阵中。尽管考证和考古看上去行文比较枯燥,但最好耐心地随之一步一步地演绎,就像大侦探从发现的蛛丝马迹里顺藤摸瓜地捉住犯罪嫌疑人一样,直到云开雾散,得出最终结论,便终于真相大白了。
- 《迁子爰书》原文:“某里士伍甲告曰:谒,鋈亲子同里士伍丙足,迁蜀边县,令终身毋得去迁所,敢告。告废丘主:士伍咸阳在某里曰丙,坐父甲谒,鋈其足,迁蜀边县,令终身毋得去迁所。论之,迁丙如甲告,以律包今鋈丙足,令吏徒将传及恒书一封诣令史,可受代吏徒,以县次传诣成都。成都上恒书太守处,以律食。废丘已传,为报,敢告主。”文中“士”指成年汉子,“谒”意为告状,“鋈”意为金属镣铐,“迁”意为流放,“迁所”指发配的地方,“传”应指罪状,“恒书”为紧急公文。
- 见《史记·吕不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