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生死歌哭皆快意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乐府《白石郎曲》

大约不少人提起“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一句词,想到的都是嵇康,我也不可免俗。

而初读这句,我脑海里第一个晃过的身影却不是嵇康,竟是王维了,再细读前两句,不由哂笑。

《白石郎曲》是乐府神弦曲十八首之一,清商曲辞,多由样貌秀美端庄的女巫唱之以悦鬼神。《图书集成·博物部》将其统归之“杂鬼类”,杂鬼多为地方性鬼神,如今已不可考。

当得起艳鬼这一称号的人,想来也只有嵇康了。初觉得王维神似,但想他号诗佛,且为人清静淡泊,与鬼神毫无相干,却是我亵渎了偶像。

魏晋是一个清狂绝妙的时代。在这个令人无比倾心的时代下,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自由并且骄傲,竹下煮酒论英雄,生死歌哭皆快意,不屑俗世任一词。而嵇康,无疑是这一群人中最耀眼的一颗明星。

晋书说他“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赞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然而这些的背后,高悬着一个“远迈不群”,正是这“远迈不群”,令他时时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在我的印象里,他应当是一位琴师,在天为盖地为庐的山间奏歌,以清风为弦、明月为谱,在山水之间纵情长歌。

像石块堆积而成的玉山,巍峨清远;似群松排列的满目苍翠,傲然挺立。

山涛是这样形容嵇康的:“刚正如孤松独立,醉态如玉山崩塌。”与《白石郎曲》竟有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异曲同工之妙。这就像是为他而写的词,每一字每一句读来,都好似在描绘他那已消失在历史中的轮廓。

当时的上层贵族崇尚阴柔之美,非常重视个人修饰与装扮,出门前不但要敷粉施朱、熏衣修面,还要带齐羽扇、麈尾、玉环、香囊等各种器物挂件,于此方能“从容出入,飘飘若仙”,不啻于现今那些化妆保养的男士们,恐怕出门也要被说一句妖媚,然而当时,这却是美的代言。

在与那些脂粉扑面、轻移莲步的阴柔之美相比,嵇康的清润高远是多么令人神清气爽。

他的美,是一种惊心动魄且心旷神怡的美。

他有一位身为长乐亭主的妻,曹操的玄孙女,在当时亦是赫赫盛名,然而留下姓名的终究不是世家贵族的曹氏女,而是她远迈不群的夫君。

嵇康此人,傲视群雄,蔑视权贵,而他的妻,却恰恰出身权贵,自小锦衣玉食娇身惯养。

从曹氏女的身份来看,嵇康虽崇尚清淡,却心向旧朝,对司马氏篡位而来的政权颇为不屑。

然而少年夫妻的恩爱,敌不过新朝旧朝更替。

在晋书里,除却一句“与魏宗室婚”外,这位曹氏女几乎在嵇康的人生里销声匿迹,她像他生命里的一道光,刹那地盛开过之后,变作满地凋零的尘埃,即使是在夫君天下折服的镇魂曲之下,也没有她一声一息的低吟。

她被掩盖在嵇康的光芒万丈之下,低眉俯首。

魏晋同样是一个生不自由、死亦不自由的时代。

向秀在《思旧赋序》中说:“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

嵇康的志向并不在做官,权贵的妻子、才华的盛名,一切对他来说皆是枉然。

无论多少人赞他玉人,无论多少太学生为他下跪,又无论他有多才华傲世,也依旧无法与刀锋相抗。

钟会向司马氏进言说,康,卧龙也。

他是沉睡着的龙啊,一旦惊醒,将是光华飞跃的夺目。

司马氏大惊,终于痛下决心,绝了招揽嵇康的念头,赐他一死。

这是他避世锻铁、远离朝堂也无法逃开的结局。

仿佛一局棋被下到了最后,落子的一瞬间,尘埃落定,落棋无悔,冥冥注定。

我相信嵇康是对这一结局心知肚明的,然而不到最后一刻却又不甘。

那个时代的名士,风度第一,性命第二。

他绝交山涛,将好友推出了旋涡之外,以稚子相托,可他自己却甘愿为兄弟奔走争言,最终得罪了大批的权贵,落到不得不死的结果。

我曾想过这样的场景。

那种琴音瞬间从指间呼啸而出的凌厉之感,如同折枝的松柏,铮铮铁骨的骄傲溶进了血液里,每一个音都极其用力弹拨着,穿云裂石一样的声响,振得人耳膜生疼。

他虽不能像一个武夫那样去战斗,却可以作为一个有尊严有理想有骄傲的人,从容不迫地赴死。

那琴音铿锵有力,如千军万马在奔驰,滚滚黄沙淹没了视线,尘土在翻滚,连呼吸都能感受到空气里的狰狞。

然而就在这一瞬,连绵不断的琴音,戛然而止。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最终只是一片血色的殊艳。

魏元帝景元四年(公元263年),《广陵散》在这个尘烟拂乱的朝代上空响彻云霄。

昔日风华姿容清绝无双的少年,如今只能化为狼狈的血水,洒落街头。当王戎经年归来,遥望着当年饮酒的旧庐,潸然泪下,久久无以成言。昔日宿栖同心裳,丹青明誓不相忘,到头来物是人非、各自飘零。

临江而居的白石郎,如玉如翠的少年郎,他的艳色如云破日出一般瑰丽,凝聚成世间独一无二的美。

然而若是离去,便如玉山轰塌一般,顷刻碎裂,振聋发聩,恍如大厦将倾。

不,他不会离去,只是被需要。

因为这样的人,连神都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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