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不眠犹待伊

晏几道:不眠犹待伊

菩萨蛮

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

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

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

长到月明时,不眠犹待伊。

“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他好想告诉她,这段日子以来他是多么地想她,却又害怕听到她问:“你真的有那么想我吗?”所以只好不说。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到底有多爱我?”这句话被无数女子问了无数次。问过之后,她们又犹自在心里问:“他真的像他说得那样爱我吗?”待男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任她在后面哭天抢地,这时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谎言。有时,情人之间爱意不在,便连陌生人也不如。陌生人尚能怜你,向你伸出援手,那曾经爱你的人,却早已将心一横,将你推到火坑的本来就是他,他又怎会回来救你?于是,伤得多了,便只有不信,或半信半疑。她不信他,也不能怪她,实在是,相思的话人人会说,相思的苦却只有自己知道。

但你不说,她又怎么知道你想她,爱她?但他还是不说。他自然知道这样有多么被动,可是,他到底没有勇气把这些话告诉她。便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拒绝机会,对他来说,那是极其可怕的结果。他太怕失去她了。

他不说,便永远看不到结局,便可以用一生来想她,等她。总比她说出那决绝的话,来得好过。这人得有多痴,有多傻!

“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明时,不眠犹待伊。”天天想,夜夜念,回忆昔日一起携手漫步的情景,那时那地,月光铺满了窗前的小路。所以,他现在每天月明之时,便要站在窗前,痴痴地望着路口,整夜整夜地望,等着她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这样的爱,这样的等待,相信很多人都经历过。爱还没有说出来之前,我们便担心被拒绝,因担心被拒绝,所以,一生都没有对她说出那个字。但只有小山,才能传神地将这复杂矛盾的心情写出来。这是小山难得一见直抒胸臆又没有写到“梦”和“酒”的作品。小山一生似乎都在“醉生梦死”,他在醉中迷离,使自己入梦。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他见到她,是在酒宴上,小令,唐宋文人在酒宴上即兴填词,以“小调”作酒令,遂称小令。“玉箫”,典出唐范摅《云溪友议》,传说唐韦皋未仕时,在江夏的朋友姜辅家寄读,韦皋和姜辅派来服侍自己的丫环玉箫日久生情,私订了终身。韦皋回家前,以一枚玉环为信,说少则五年,最迟不过七年,必来娶她。韦皋一走就是七年,玉箫以为韦皋失言,竟绝食而死。姜夫人很同情玉箫,下葬前,将玉环戴在她的中指上。临终之前,玉箫留下一首《留赠玉环》诗: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多年后,韦皋遇到姜家人,得知玉箫死讯,非常痛心,从此,他抄写经书,修造佛像,以此来赎罪。他思念玉箫,只恨无缘与她再见一面。当时有个祖山人,能招人魂魄,让死者与亲人见面。在祖山人的帮助下,在一个月光朦胧的深夜,玉箫飘然而至。玉箫告诉韦皋:“因你诚心礼佛,上天垂怜于我,十天之后我就会转世为人。十三年后,我们将于人间相会。”临去前,她又微笑着说道:“都怪相公薄情,让我与你死生相隔啊!”多年后,有人送给韦皋一个年仅13岁的歌女,那歌女长得和玉箫一模一样,手指上还有一个玉环的印迹。

小山玉箫指称歌妓,意味着二人在筵前已目成心许。他在她美妙的歌声中喝得大醉,“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酒散归来,感到心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只觉得春夜寂寂,漫长无边。明明才刚刚分开,却仿佛已经不见她很久。楚宫,指代玉箫的居处。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于是,他又要做梦了。做梦是他的习惯。人在梦里,便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了,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可以和她约会,和她红锦帐里说相思。所以,他又睡着了。在梦里,他踏着春天刚刚落下的杨花,到谢桥和她相会了。“谢桥”,谢娘家的桥。唐代有名妓名谢秋娘,人们便以“谢家”“谢桥”来指代约会的地方。

一部《小山词》,“梦”字竟出现六十余次。小山说:“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这必是经历过的人才说得出的话。

学者吴世昌说:“歌中醉倒,谓一味贪听唱小令,一曲一盏,不觉醉倒了。这是说她的歌太美,欲罢而不能。末二句连伪君子理学家也赞曰“鬼语也”,而林语堂《苏东坡传》竟说这是‘魔鬼的话’!”吴世昌所谓的“伪君子理学家”,乃是宋代理学大师程颐。据《邵氏闻见后录》中记载:“程叔微云,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

程颐是谁?就是和朱老夫子齐名的程老夫子。程颐在当时是个异类。他和哥哥程颢一起参加宴会,见有歌妓在,就拂袖而去,第二天还专门跑到程颢的书房里,指责他没有退席。程颢说了一番很“禅”的话来打趣弟弟:“昨天饭桌上有歌妓,但我心里没有歌妓,今天书斋里没有歌妓,可是你心里却对歌妓念念不忘!”

程颢显然比程颐看问题更本质一些:程颐呀,人家好好地唱自己的小曲,又没坐在你的大腿上,你跑什么呢?你若是柳下惠,就是坐在你的大腿上,也不妨事的呀。你当时离席而去,我表示理解,可是,现在我的书房里又没有妓女,你仍然对妓女念念不忘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所谓佛祖眼里都是佛,这程颐把自己看得太清高,把妓女看得太低贱。小山却正是相反的例子。他不假清高,他欣赏她们,赞美她们,同情她们,把她们当成知音、朋友。他为歌妓写了无数的词,从没有把她们当成香艳的玩物。对小山来说,只要是美好的女子,他都喜欢。哪怕仅仅是酒宴上的短暂邂逅,他也愿意为她留下最深情的一笔。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赞赏说:“小山词无人不爱,爱以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王铚在《默记》中说:“叔原妙在得于妇人。”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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