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付一生的爱
冯远征
这还差不多,我松了口气,问她:“那导演怎么没让我走?”我知道丹妮当时很有影响,导演很重视她的意见。
“导演自己就是个小个子,当然不重身材重智商了。我跟他几次提过换人,他都没答应,还给我做工作,说坏人不一定看上去就坏。对了,我还一直撺掇咱们王副导演争取这个位置呢,呵呵。”
“王副导演”我知道,高大威猛,看上去的确很“豺狼”。难怪有一阵子总看丹妮跟他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在剧组里,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每天下午1点到第二天凌晨,拍戏之外,除了睡觉,就是吃饭和化妆。剧组因为资金限制,没有专业的化妆师,所以从头到尾丹妮都是自己化妆,我就在她旁边举着电吹风吹我的“飞机头”。
休息时,我们一起在院子里走一走,偶尔也出去看场电影。我们对电影的审美十分相近,对张国荣和梅艳芳的由衷热爱就是从一部《胭脂扣》开始的。随着交往越来越多,丹妮在我心目中,渐渐从“偶像”、“前辈”变成了一个亲切可爱的好朋友。她也不那么“烦”我了,愿意和我聊聊她的生活,还有她的婚姻。尽管我“什么都不明白”,但至少对她很真诚,不像有的人,动辄张开胳膊“丹妮我爱你”,其实只是在逢场作戏。
三个月以后,拍摄结束了,我和丹妮一起从西安回到北京。那时候,她还是铁路文工团的演员。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她突然打电话给我,有些忧伤地说:“我要走了。”
我很惊讶,“去哪儿?”我知道她已经在北京工作了8年。
“回广州,我父母那儿。”
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仓促离开,只知道她在北京有不少朋友,但是这件事只告诉了我。我到她家里,帮她收拾行李,又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到机场。
那天,丹妮独自推着行李走向安检,回头看了我一眼,眼泪突然流下来。我后来才明白,候机大厅里正在放着的
《再回首》触痛了她的内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只有无尽的长路伴着我。”她回忆起了那些难过的往事,并且年轻的时候,关于爱情,我相信缘分,也不相信缘分。相信是因为年轻人总有一种浪漫的情怀,不相信,是因为担心感性的冲动影响了理性的思考。但是到了今天我才发现,无论愿意不愿意,相信不相信,一切终归还是缘分。
丹妮离开北京后不久的一天,我从剧院回到家里,我妈说:“今天下午,有个女孩儿给你来了个电话。”
“您问她是谁了吗?”
“她没说,只说是找你拍戏的事儿,晚上7点再给你打。”
我想来想去,自己回国不久,一没名声二没路子,谁会找我拍戏呢?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子正在边吃饭边看《新闻联播》,电话铃响了。
“远征,找你的,快去接!”我妈比我还激动。我连忙跑到电话机旁,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里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是远征吗?我是丹妮。最近你有空吗?”她直截了当地问我。
“有空,这段时间剧院里正巧没我的戏。”我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直觉是件好事儿,于是先迫不及待地应承下来。
“长春电影制片厂要拍一部18集电视剧《冯白驹将军》,我觉得,你演陈清山挺合适的,他是一个从海外归来的革命领导人,你有兴趣吗?”
“有兴趣啊!戏里有你的角色吗?”在我的潜意识里,有戏拍当然是好事,假如能和丹妮一起拍戏,更是好上加好。
“嗯,我演冯白驹将军的夫人。如果你答应的话,我这就跟导演推荐去。过两天,剧组在海南集合,你一定要过来!”
“好,没问题!”我答应得非常干脆。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挂断了电话,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个决定不同寻常,似乎有什么重大的转机正在等着我。
我立刻启程,坐火车到了广州。丹妮专门到火车站接我,我们一起飞到海南。丹妮告诉我,她刚回广州两三天,在街上偶然碰上《冯白驹将军》的导演白德彰,人称“白大爷”。白大爷过去跟丹妮很熟,就顺嘴儿问了一句,有个新戏,愿不愿意演。丹妮正发愁换了单位工作接不上茬儿,于是满口答应下来,还向白大爷推荐了我这个“海归”去演一个投身革命的华侨。若不是命中注定,哪能如此巧合?
战争题材电视剧一向男多女少,进了摄制组,仿佛进了“和尚班”,有名有姓的男演员30多个,还有男群众不计其数。除了丹妮,我谁也不认识,所以依然是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丹妮漂亮,经常有男演员约她出去逛街买东西,她一向来者不拒,“好啊,什么时候?”她心软,拒绝了别人,面子上过不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她会准时出现,令对方喜笑颜开,不过笑容很快就僵住了,因为看到美女后面还跟了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哟,这不是冯远征吗?我又没约他,他干吗来了?
这时候,丹妮会大大方方地说上一句:“反正也是玩儿,就一起去吧。”弄得男演员很尴尬,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只好随便买两样东西了事。那段时间,我几乎成了剧组里的“大众情敌”。后来丹妮说,我就是她的“灯泡”兼“保镖”。
但是没过多久,“大众情敌”就神气不起来了,我得了一场重病——水痘。说来可笑,小孩子的常见病还能让一个大人趴下?可是事实确实如此。从北京出发前,我跟我的小侄子连搂带抱地玩儿过,几天以后就听说他出了水痘。没想到的是,水痘病毒通常有10~15天的潜伏期,也就是说我跟他玩儿的时候,他身上的水痘病菌已经转战到了我的身上,埋伏了一段时间,凶狠爆发。
我立刻被送进了医院的隔离病房。除了手指甲和脚趾甲,我的全身上下都长满了豆粒大的水泡,明晃晃的,有的已经化脓溃烂。更可怕的是,脓水流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长出新的水痘。海南的气候潮湿闷热,病房里也没有空调。我不能洗澡,浑身又湿又粘,又痒又疼,涂满了紫药水还是无济于事,我甚至连一口东西都不能吃,口腔黏膜也全部溃烂了。
我住的隔离病房过去是住院部的传达室,就在楼道的把口处,宽大的窗玻璃外面还安着防盗铁条。因为身体溃烂,我只能穿一条内裤躺在床上,身上盖一张薄薄的被单。每一个从窗口经过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往里看一眼,然后被吓一哆嗦,不知道里面这个浑身紫药水的“怪物”是什么来头。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又难受又无聊,压根儿没人来看我,谁敢去看一个传染病人呢?第二天下午,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我转头一看,居然是丹妮!我心中一阵激动,想叫,想笑,但一想到自己这副体无完肤的吓人样儿,又笑不出来了,沮丧地垂下了眼皮。
丹妮见到我,好像惊了一下,定了定神才走到我的床边坐下。她想拍拍我,表示安慰,可是我的身上、脸上、手上全是水痘,她只好在我的手指甲上轻轻摩挲,因为只有这里还是完整的。我没有说话,心里涌起了一股暖融融的温情。
从那以后,她每天拍完戏,回房间卸了妆就来医院照顾我,跟我聊天。但是每天她推开门的时候,都要不由自主地“激灵”一下。剧组里一个朋友给病床上的我照过一张相,回北京后,我妈妈每回看到这张相片,都要掉眼泪。丹妮形容我“简直像鬼一样”。
出水痘时,头皮也不能幸免,我的头发都粘在了一起。有一天,丹妮说:“你这样是不是特别难受?我帮你洗洗头吧。”
“算了吧。”我轻轻地说。
不是我不想洗,而是我实在担心她被传染上。她每天来看我已经冒着很大风险了。丹妮曾经打电话问她妈妈,自己小时候出过水痘没有,她妈妈说不记得了。如果没出过,她被传染的可能性极大。
但是丹妮并不理会,走出病房,一会儿,拿进来一个脸盆和两个装满热水的暖壶。我也索性不再拒绝,确实太难受了。
丹妮让我躺在床上。她在床头放了一个凳子,又把水盆放在凳子上,用手往我的头发上一点点地撩水。因为不能揉,怕把水痘揉破,她只能轻轻地捋着我的头发,让水一点点渗进去,把那些折磨我的脓水顺着发梢冲走。洗头的时候,丹妮一句话也没有说。我静静地躺着,思绪随着间断的水流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丹妮是女主角,戏份很重。我知道这样白天晚上连轴转会让她很累。有几次她临走的时候,我都想说:“明天不要来了,我自己能行。”可是最终也没说出口。因为,在那样的痛苦煎熬下,她就像是我每天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盼头。
但是有一天,丹妮突然告诉我,她家里有事,要请假回广州。那两天对我来说真是无比漫长。我整天眼巴巴地朝窗外看了又看,除了护士来给我换药、送饭,就再也没人肯光顾这间病房了。
寂寞中,我开始胡思乱想:一个有名的漂亮女演员,竟然肯冒着得病甚至被毁容的风险来照顾我,即使是普通女人,能做到这一步的也不会太多。这样善良的女人是值得用爱去托付一生的——既然她已经有家了,我就永远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吧。
两天以后,当丹妮突然出现在我的病房门口,我真是又惊又喜。她看上去有些疲惫,有些伤感,但又好像轻松了许多。她告诉我,她丈夫已经出国很多年,这次回广州,就是去办离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