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远的石门湾
一
对1898年11月9日出生的丰子恺先生的了解,最早是从照片开始的,照片上的丰子恺亲切、和蔼,从身材、脸庞到神态,都是一副让人尊敬的艺术家的风采,尤其是他那一把飘逸的胡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古代人的形象——一位有艺术造诣,也有铮铮骨气的艺术家形象。
我有幸忝为先生的同乡,也有幸长期在先生的故乡工作, 更数以百计次地陪同丰子恺的敬仰者去石门湾缘缘堂参观。所以确切地说,我是在丰子恺乡亲故里认识丰子恺的。
丰子恺对自己的出生地——浙江省桐乡县(今桐乡市) 石门湾这一方土地是最一往情深的,他曾说:“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在这块相对于中国其他地方比较富庶——但算不上富裕的热土上,丰子恺把自己一生浓浓的亲情、乡情、友情都留给了故乡,留给了魂牵梦萦的缘缘堂!
今日石门湾
1936 年,丰子恺在丰同裕染坊
童少年时代,丰子恺早慧的记忆里,留下的都是充满童趣且向善的故事,无论是镇上的富家儿,还是附近的贫孤儿,在丰子恺年幼的视野里,都是平等的。少年丰子恺文静的性格里,同样有着天真活泼的一面——尽管自己只爱好绘画和看书,连站到店门口临河石条上的胆量都不够,但他对同龄伙伴们的勇敢和胆魄,表示了极大的敬意。隔壁邻居家的小伙伴王囡囡带着丰子恺去钓鱼,摆擂台,缘树,放鸢纸等,在丰子恺记忆里留下了类似于童年鲁迅与闰土交好同样的感受,后来“王囡囡渐渐大起来,和我渐渐疏远起来”。丰子恺对王囡囡从小时候叫他“慈弟”长大后改叫“子恺先生”的转变,真是感慨万千,唏嘘不 已!
丰子恺的童少年时代的思想里,对人间的曲直是非、真善美假丑恶,似乎就有了自己的判断标准,即使是一个卖柴把称的阿庆这样的普通石门湾人,丰子恺认为他的二胡拉得好,认为阿庆是小镇上的音乐家,因此称誉不已。像每天上午喝醉酒后走上惇德堂染坊门口的木场桥,边走边骂的癞六伯,在少年丰子恺眼里,也是个善良朴实的人——事实也如此,因而受到少年丰子恺的尊敬。
在丰子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家庭并不富裕,父亲丰中了举人,却因母丧而丁艰在家,不能出门做官觅职,家庭经济境况靠一染坊支撑,后来因父亲的过早去世,丰家因人口众多而日显窘迫,少年丰子恺全靠自己的天赋赢得石门湾长辈和同伴的敬重,小学里每次考试都名列第一,绘画作品成了同伴们的抢夺对象,连老师也向他求画,让他画个孔子像,让全班同学去礼拜,连画孔子像的丰子恺也不例外。
附1:丰子恺《中举人》
父亲名,字斛泉,从廿六七岁时就参与大比。大比者, 就是考举人,三年一次,在杭州贡院中举行,时间总在秋天。那时没有火车,须坐船去。运河直通杭州,约八九十里。在船中一宿,次日便到。于是在贡院附近租一个“下处”,等候进场。祖母临行叮嘱他:“斛泉,到了杭州,勿再埋头用功,先去玩玩西湖。胸襟开朗,文章自然生色。”但我父亲总是忧心忡忡,因为祖母一方面旷达,一方面非常好强。曾经对人说: “坟上不立旗杆,我是不去的。”那时定例:中了举人,祖坟上可以立两个旗杆。中了举人,不但家属亲戚都体面,连已死的祖宗也光荣。祖母定要立有旗杆才到坟上,就是定要父亲在她生前中举人。我推想父亲当时的心情多么沉重,哪有兴致玩西湖呢?
父亲的手
……
父亲考毕回家,天天闷闷不乐,早眠晏起,茶饭无心,祖母躺在床上,请医吃药。有一天,中秋过后,正是发榜的时候,染店里的管账先生,即我的堂房伯伯,名叫亚卿,大家叫他“麻子三大伯”的,早晨到店,心血来潮,说要到南高桥头去等“报事船”。大家笑他发呆,他不顾管,径自去了。他的儿子名叫乐生,是个顽皮孩子(关于此人,我另有记录),跟了他去。父子两人在南高桥上站了一会,看见一只快船驶来,锣声嘡嘡不绝。他就问:“谁中了?”船上人说: “丰,丰!”乐生先逃,麻子三大伯跟着他跑。旁人不知就里,都说:
“乐生又闯了祸了,他老子在抓他呢。”
麻子三大伯跑回来,闯进店里,口中大喊:“斛泉中了! 斛泉中了!”父亲正在蒙被而卧。麻子三大伯喊到他床前。父亲讨厌他,回说:“你不要瞎说,是四哥,不是我!”四哥者,是我的一个堂伯,名叫丰锦,字浣江,那年和父亲一同去大比的。但过了不久,报事船已经转进后河,锣声敲到我家里来了。“丰,接诰封!丰,接诰封!”一大群人跟了进来。我父亲这才披衣起床,到楼下去盥洗。祖母闻讯,也扶病起床。
附2:丰子恺《我的母亲》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亲的老位子。
……
我九岁的时候,父亲遗下了母亲和我们姐弟六人,薄田数亩和染坊店一间而逝世。我家内外一切责任全部归母亲负担。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时间愈加多了。工人们常来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亲谈家事;店伙们常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亲谈店事;父亲的朋友和亲戚邻人常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同母亲交涉或应酬。我从学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边,同母亲讨个铜板。有时这四班人同时来到,使得母亲招架不住,于是她用眼睛的严肃的光辉来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时又用了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来劝勉,抚爱,或应酬。当时的我看惯了这种光景,以为母亲是天生成坐在这只椅子上的, 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缠绕不清的。
丰子恺岳父家是崇德县望族,抗战前丰子恺与岳父家人合影
我十七岁离开母亲,到远方求学。临行的时候,母亲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诫我待人接物求学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关照我起居饮食一切的细事。她给我准备学费,她给我置备行李,她给我制一罐猪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网篮里;她给我做一个小线板,上面插两只引线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门。放假归来的时候,我一进店门,就望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欢迎我归家,口角上表了慈爱的笑容,她探问我的学业,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晚上她亲自上灶,烧些我所爱吃的菜蔬给我吃,灯下她详询我的学校生活,加以勉励,教训,或责备。
我廿二岁毕业后,赴远方服务,不克依居母亲膝下,唯假期归省。每次归家,依然看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现出慈爱的笑容。她像贤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师一般教训我。
我三十岁时,弃职归家,读书著述奉母,母亲还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只是她的头发已由灰白渐渐转成银白了。
我三十三岁时,母亲逝世。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从此不再有我母亲坐着了。
丰子恺从日本回来时拍的照片
附3:丰子恺《忆儿时》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
第一件是养蚕。……我所喜欢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姐跟了去,去吃桑葚。蚕落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 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失足翻落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 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棋盘街一样,又很低,走起来一点也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 所以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静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吵了,我暂时感到沉闷。然而过了几天,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认为现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兴尽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
第二件不能忘却的事,是父亲的中秋赏月,而赏月之乐的中心,在于吃蟹。
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科举就废,他无事在家,每天吃酒,看书。他不要吃羊、牛、猪肉,而喜欢吃鱼、虾之类。而对于蟹,尤其喜欢。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亲平日的晚酌规定吃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买来的开锅热豆腐干。他的晚酌,时间总在黄昏。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酒壶,一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我脑中这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浮现出来,我在旁边看,有时他给我一只蟹脚或半块豆腐干。然我喜欢蟹脚。蟹的味道真好,我们五个姊妹兄弟,都喜欢吃,也是为了父亲喜欢吃的缘故。只有母亲与我们相反,喜欢吃肉,而不喜欢又不会吃蟹,吃的时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开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净,父亲常常说她是外行。父亲说:吃蟹是风雅的事,吃法也要内行才懂得。先折蟹脚,后开蟹斗……脚上的拳头(即关节)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里的肉怎样可以剔……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蟹螯上的骨头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亲吃蟹真是内行,吃得非常干净。所以陈妈妈说:“老爷吃下来的蟹壳,真是蟹壳。”
……
第三件不能忘却的事,是与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的交游,而这交游的中心,在于钓鱼。
那是我十二三岁时的事,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是当时我的小伴侣中的大阿哥。他是独子,他的母亲、祖母和大伯,都很疼爱他,给他很多的钱和玩具,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游玩。他家与我家贴邻而居。我家的人们每天赴市,必须经过他家的豆腐店的门口,两家的人们朝夕相见,互相来往。小孩们也朝夕相见,互相来往。此外他家对于我家似乎还有一种邻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谊,故他家的人对于我特别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产的豆腐干、豆腐衣等来送给我父亲下酒。同时在小侣伴中,王囡囡也特别和我要好。他的年纪比我大,气力比我好,生活比我丰富,我们一道游玩的时候,他时时引导我,照顾我,犹似长兄对于幼弟。我们有时就在我家的染坊店里的榻上玩耍,有时相偕出游。他的祖母每次看见我俩一同玩耍,必叮嘱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骂。我听人说,他家似乎曾经患难,而我父亲曾经帮他们忙,所以他家大人们吩咐王囡囡照应我。
我起初不会钓鱼,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他大伯买两副钓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里去捉许多米虫,浸在盛水的罐头里,领了我到木场桥头去钓鱼。他教给我看,先捉起一个米虫来,把钓钩由虫尾穿进,直穿到头部。然后放下水去。他又说:“浮珠一动,你要立刻拉,那么钩子钩住鱼的颚,鱼就逃不脱。”我照他所教的试验,果然第一天钓了十几头白条,然而都是他帮我拉钓竿的。
第二天,他手里拿了半罐头扑杀的花蝇,又来约我去钓鱼。途中他对我说:“不一定是米虫,用苍蝇钓鱼更好。鱼喜欢吃苍蝇!”这一天我们钓了一小桶各种的鱼。回家的时候, 他把鱼桶送到我家里,说他不要。我母亲就叫红英去煎一煎, 给我下晚饭。
……
1920年,丰子恺为三姐丰满剪发后留影纪念
二
丰子恺对故土有着这般深厚的感情,他的恋乡情结也就不难理解了。我一直在想,那时,像他这样可以云游四方的自由艺术家,何以故土难离?看过他一些有关故乡的散文、漫画,看过他回忆自己童少年时代的往事,也就释然了。由此而想到1937年日本侵略中国那一年,丰子恺躲在新造不久的高大轩敞的缘缘堂里,与儿女们嬉闹之后作书作画。忽然日本侵略者的炮火烧到这个毫无设防也无法设防的水乡古镇时,丰子恺全家老小十余口人离开石门湾这个古镇,去乡下亲戚家里避难,此时,他内心的苦痛一定是难以形容的。一个下午惊天动地的轰炸,石门湾一下子变成一个死镇,据说那天死了三十五人!惨无人道的暴行,让丰子恺这样一心向善的艺术家心愤难平,他想恋家却无法恋家,他的故乡情结里似乎因战事而多了一份缺憾,多了一份痛苦。他这痛苦深植在他的性格里,他觉得自己一家靠了一个亲戚租到一条船,使全家得以逃难,而乡亲们呢?他在当时恨不得用一只大船将全石门湾所有的乡亲一起载走,免遭日寇蹂躏!当然这是文人的理想,却也是丰子恺真情的流露。
今日缘缘堂
逃难路上有一件事足以让后人感佩。当时从石门湾乡下到杭州的途中,一位摇船的民工被落下。当时丰子恺曾许诺这个民工,你先去一下,我们在塘栖等你。民工去不去,由不得丰子恺,但丰子恺想当然的允诺,却让丰子恺后悔一辈子,因为船到塘栖,兵荒马乱,根本无法泊岸等待,便径直走了。所以丰子恺认为自己食言,愧对这位小乡亲!
丰子恺带着对乡里乡亲的这份感情走遍大半个中国,也带着它走过自己的一生一世。直到晚年依然割舍不下这浓厚的乡情。
1975年的春天,丰子恺悄悄地回到故乡石门湾,成了石门湾里的特大新闻!自从石门湾缘缘堂被日本炸弹毁掉之后,丰子恺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