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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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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乍看上去很有几分费解:搞文学和美术创作为什么一定要“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呢?这似乎既不可能,也不应该。一种典型的批评意见是:现实生活是无限多的事物运动在空间中,坐落在时间中,互相关联着,结成了一张大网;文学创作当然既不可能亦不应该完全描绘这张大网,正如没有人会绘制一幅1∶1的地图一样;所谓创作,便是描绘这张大网上最重要的那些点和线,一旦提起这些点和线,整张大网也就被提起来了;王国维所谓文学创作必须要抛弃的“关系、限制之处”恰恰都集中在这些点和线上,而恰恰只有深刻理解这些点和线所包含的种种关系、限制,才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那么,王国维为什么要提出“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呢?在《人间词话》的手稿里,“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这一句之后还有一句下文:“故不能有完全之美”,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的线索。有人对这句话解释为“世无完美之物,亦无完美之景,诗人写下的永远只是其中的一面”,这虽然易于理解,但没能把握王国维这句话里的逻辑关系。正确的逻辑关系应该是这样的:自然界当中的事物莫不存在关联,正因为存在关联,所以并不完美,而文学和美术若要创造完美之境,就必须抛弃这些关联,所以写实派的艺术家也是理想派的艺术家。
当把这个逻辑关系理顺之后,叔本华的美学体系也就呼之欲出了。所谓“写实”和“理想”,我在前文中已有讲述:西方美学意义上的“理想”既不是日常话语里的“理想”,也不是理想主义的“理想”,而是神祇在创世之时的构思,亦即先验的、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完美模板。“理想”是一种完美的模具,而西方美学体系里一个源远流长的认识是:因为自然界中的东西或多或少都有缺陷,所以艺术创作并不是摹写自然,而是摹写那个完美的模具,所以艺术家并不需要体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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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王国维所谓必须要摆脱的“关系”和“限制”,便主要有两层意思,一是时间、空间和因果律,康德和叔本华将此三者看作人类认知能力先天具备的三副有色眼镜,我们对任何事物总是戴着这三副眼镜来观察的,譬如任凭我们如何发挥想象力,也无法想象一个位于这时间、空间与因果律之外的事物;二是艺术家和他所描绘的对象之间的利害关系,譬如一位画家在画一幅以苹果为主题的静物写生的时候,他就不该对这些苹果产生食欲。
那么,怎么摆脱这些“关系”和“限制”呢?方法就是叔本华所谓的审美直观。让我们继续以静物写生为例:画家通过“直观”,透过眼前具体的这一个、那一个苹果捕捉到了苹果的“理想”,即世界上所有苹果的模具;世界上所有的苹果都不完美,只有苹果的模具完美无缺;它抽离于特定的时间、空间之外,不受因果律的限制;它不是一件具体的事物,而是一种“形式”,一种永恒的、完美的、超然的、抽象的“形式”。这就是艺术创作的本质,即便你在“写实”,只要你达到艺术的高度,就必然触及这一本质,所以说“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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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们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以及如何摆脱那些“关系”和“限制”,由此便可以提出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哪些人更容易做到这一点呢?——《人间词话》第三章提及“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王国维所谓的“豪杰之士”就是有足够能力以摆脱“关系”和“限制”的人,这样的人,就是叔本华所谓的“天才”。
和我们已经遇到过的若干概念一样,“天才”一词在叔本华的美学体系里有其特定的含义。我们常说天才和疯子的区别只在一念之间,叔本华为了理解天才,真的跑到疯人院里仔细观察那些病患。他发现疯子观察事物的一大特点就是孤立地看待事物,既不考虑它和自己的利害关系,也不把它看作时间、空间和因果律里的一个时时处处关系并限制着其他事物,并被其他事物关系和限制着的东西。
譬如我们看一个苹果,看到的是在当下的时间、空间里具体的“这个苹果”,疯子则摆脱了时空意识,看到的不是“这个苹果”或“那个苹果”,不是现在的苹果,也不是过去的苹果,而是“苹果”;我们看到苹果,看到的是结在苹果树上的苹果,疯子却看不到苹果和苹果树之间的关系和限制;我们看到苹果,会想到它的美味和营养,疯子却不想这些,他只看到了“苹果”。如果一个人不是疯子,却能经由这种“疯癫”状态“发现”现实世界背后的“理想”,那么他就是“天才”。
“发现”一词是尤其值得关注的,因为叔本华在美学思想上和康德不同的是,他认为审美过程是一种认识过程,我们可以通过审美获得更多的知识,尤其是关于世界本质的知识,而这正是理性所无法达到的。表出万事万物之“理想”,这就是艺术的目的,叔本华如是说。而另一方面,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是被算在抒情诗的范畴里的,而抒情诗如前所述,大受叔本华的鄙夷;“抒情诗的创作并不需要天才”,叔本华亦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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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看《人间词话》本章的后半段:“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同在这一章,前半段完全脱自叔本华,后半段则完全反对叔本华,所以读者很容易就会产生误读。
为什么说后半段完全反对叔本华呢?因为后半段里所讲的正是我们普通人最熟悉的一种文艺理念: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艺术源于生活,所以就算是纯粹的架空小说,写作素材也“必求之于自然”,在写法上也“必从自然之法则”;《西游记》也好,《指环王》也罢,无非是把现实世界的种种关系罩上了一个虚拟世界的套子,所以说“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所以,这段话我们理解起来再容易不过,但叔本华肯定为之恼火,因为这样的观点就意味着美来自于后天的经验,来自于对现实生活的摹写,而他坚信现实世界里不存在完美的东西。美来自于先验的理想,艺术的目的不是摹写自然,而是表出理想。
作为读者,至此我们总会有一丝困惑,因为在《人间词话》这短短的一章内容里,王国维竟然把两种互相对立的美学思想生生捏在了一起。乍看起来非常流畅,细思之下就会感到无所适从。毕竟此时的王国维对东西方的美学传统以及西方美学传统中的不同流派还没有融会贯通,学术史上处于拓荒时期的重要作品总难免这一类粗疏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