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七国之乱
上一讲讲到,汉初由于坚持黄老无为而治,对地方诸侯执行“事前纵容,事后宽容”的宽松政策,致使诸侯坐大。前有淮南王刘长谋反,后有吴王刘濞蠢蠢欲动,但在文帝之世,刘濞没有动真格。
到景帝即位,局面就变得不可收拾了。此时晁错任御史大夫,他是个强硬派,他说:“吴王刘濞谋反作乱的迹象已明。这些诸侯藩国,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藩,诸侯反得快,但祸害小;不削藩,诸侯反得迟,但祸害更大。”(《史记·袁盎晁错列传》)劝说景帝下决心削藩。所谓削藩,就是削减诸侯国内的封地,将削减的土地收归朝廷直接管辖,并不是一下子把某个诸侯连锅端了,用这种办法来削弱诸侯的实力。景帝一听在理,准备先拿吴、楚等几个诸侯开刀。
晁错
颍川(今河南禹县城南晁喜铺)人。西汉文帝、景帝时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代表作有《论贵粟疏》《举贤良对策》等。他提出的削藩政策为汉初稳定统治起到了较高的积极作用。
公元前154年冬,决定刚出台,吴王刘濞立即打出“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举兵反叛。随之加入到叛军联盟的有楚、胶西、胶东、菑川、济南、赵等六国,共七个诸侯国,这就是著名的“吴楚七国之乱”。
如果说以前刘长的谋反还只是在阴谋筹划,那么现在的七国之乱完全是真刀真枪干起来了。朝廷该如何应对呢?
景帝一方面派周亚夫率军镇压,另一方面还在想其他辙,双方能妥协不打仗最好。事后宽容的政策导向又抬头了。
景帝把袁盎找来商量对策,因为袁盎曾经做过吴王刘濞的相,了解情况,或许有兵不血刃的妙计。袁盎给他出了个主意,说:反贼是因为晁错建议,削了他们的封地,所以才反。只要杀了晁错,恢复他们被削减的封地,他们自然就不反了。事情因他而起,也会因他而落。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样的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景帝根本没有考虑这样的问题,眼看削藩惹出叛乱来,心里没主意。一听袁盎的建议,果断下令杀了晁错这个真正的朋友,指望用这种方法能让真正的敌人——七国罢兵停战,这不是做梦吗?所以当他派袁盎提着晁错的头去跟刘濞交涉,刘濞听说杀了晁错,哈哈大笑说:我现在已经是“东帝”了,凭什么要停战啊?要反就反到底!咋的?堂堂天子的热脸蛋却贴了吴王的冷屁股。真是赔了大臣又不能罢兵,才知道袁盎的主意不过是一个馊主意!
看来,一味的宽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好在政府军毕竟强大,在周亚夫的指挥下,从公元前154年正月到三月,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彻底平息了七国之乱。刘濞兵败逃往东瓯,被东瓯人砍了头献给汉军;其他六国的诸侯王也都纷纷自杀。
七国之乱平息了,对与这次叛乱有牵连的诸侯王的处理,再度体现出事后宽容的政策导向。
一个是济北王刘志。他原本答应了胶西王刘卬一起举兵的,“皆许诺”(《史记·吴王濞列传》)。后来七国之乱爆发,济北王准备带兵响应,结果被其郎中令强行阻拦,所以未能发兵。对济北王本应严惩,但朝廷没有追究,只是把他调到菑川去当诸侯王。
另一位就是淮南王刘安,他是刘长的儿子。七国兵反后,吴王刘濞派使者来到淮南国,请淮南王发兵响应。刘安对自己父亲之死一直怀恨在心,一看机会来了,满口答应,“淮南王欲发兵应之”。他手下的丞相跟他说:“大王要发兵响应吴王,我愿意为将带兵。”淮南王就将军队交给了丞相。丞相掌握兵权后,带兵据城坚守,不听从刘安的命令,不发兵帮助吴王,反而帮助汉军。当初汉文帝封淮南王刘长的儿子为侯为王,贾谊曾担心会留下祸患。从这次刘安的举动来看,贾谊的担心绝不是空穴来风。七国之乱平定后,“淮南王如故”,对他没作任何追究处理。从而为汉武帝时淮南王、衡山王谋反埋下了祸根。
按照古代“谋反”罪的相关规定,只要有预谋,哪怕没有付诸实际行动,或者因不可抗力而中止行动,都要追究罪责,依法当诛。汉景帝在处理刘志、刘安的问题上,双容政策体现得淋漓尽致。朝廷的疲软,使得一些有实力的诸侯王变得蠢蠢欲动,为了争夺最高权力,他们就会前赴后继,视死如归,那真是“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正因为这种政策的存在,七国之乱五年后即公元前150年,又有了刘武谋反事件。
下面我们通过刘武事件来继续分析朝廷对诸侯的“双容”政策。
先来看朝廷是如何纵容梁王刘武的。
梁王的地盘,以睢阳为都城(今河南商丘),下辖四十几个县,处于中原腹地,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
七国之乱时,吴楚叛军攻打梁国都城睢阳,刘武死守,叛军不能大举西进,为周亚夫彻底歼灭叛军赢得了时间。
梁王在平叛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加之又是窦太后的小儿子、当朝皇上景帝的亲弟弟,得到了国家政策的大力扶持,“赏赐不可胜道”,梁国仓库里的珠玉宝器多于京师,金钱“且百巨万”。根据古人的解释:“巨万,今万万。”(《史记·平准书》韦昭注)就是一亿。“且百巨万”就是将近一百个亿,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有钱了有钱了,不知道怎么花?刘武拿来主要搞了这几样事。
一是大兴土木。修东苑,又叫梁园,方圆三百余里;扩建睢阳城七十里;修建宫殿群和复道,彼此连接三十余里。“复道”即连接宫殿与宫殿之间的架空通道,《阿房宫赋》中有“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说法。
二是广招人才。“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等人,以谋略见长,招来做军师;枚乘、司马相如等国内文坛上第一流的文豪,招来搞辞赋创作,这些人形成了一个文士集团,既充当他的智库顾问团,又扩大梁国的影响和知名度,以制衡中央。
三是打造兵器。《史记》称“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虽然没明说是拿来造反的,但一个诸侯王,生产这么多兵器,不能不让人担心。
刘武的这些动作,和以前刘长的搞法如出一辙,朝廷也是知道的。不但不加约束,反而还给更优惠的政策,“得赐天子旌旗,出入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朝廷赐给他天子旗号,按天子的规格配备车马、仪仗队,“出言跸,入言警”,享受最高级别的保卫措施。所谓“跸”,即天子出行,一路上都要清场,卫士在沿途站岗,不允许任何人闯入,闯入者构成“犯跸”罪。
西方谚语说:“上帝要让你灭亡,先要让你疯狂。”朝廷对刘武的优惠和宽容,让他头脑更加发热,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谁敢坏自己的好事,就来他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袁盎等人竟敢坏了自己当太子的好事,自然是必杀之而后快!
再来看朝廷在处理刘武时又是如何宽容他的。
既然梁王雇凶刺杀大臣一事已经败露,不能不调查处理啊!结果办案人员在调查过程中又发现梁王谋反的证据,这下可就烫手了。不敢自作主张,只好上报。
消息报到朝廷,太后一听,知道我这个幺儿完了,谋反大逆罪,是要处死刑的。窦太后想阻止景帝继续追究此案,开始玩起绝食的把戏来,而且白天晚上哭个不停。景帝想:不追究刘武的谋反之罪,其他诸侯今后效仿起来可不得了;追究呢,太后老妈又不依不饶,真是越想越纠结。便去和公卿大臣商议,大臣劝他派“通经术”的官吏去处理此案,一定能两全其美。于是就派了田叔、吕季主去梁国接受此案。
这两人精通经术,到了梁国,声称只要交出羊胜和公孙诡,可保他梁王没事。羊胜和公孙诡在事发之后,一直躲在梁王的后宫,使者不敢去抓。刘武为了自保,最后逼令羊胜和公孙诡自杀,然后将二人尸体交出来了事。田叔、吕季主见这两个狗头军师已死,就将“梁之反辞”一把火给烧了,然后空手回来向景帝汇报:“梁国谋反的事,梁王并不知情。完全是他手下羊胜和公孙诡这帮人捣的鬼。现在这二人已经认罪伏诛,案子已经了结。梁王不会受到牵连。”
景帝一听这样的处理结果,大喜,说:“还不快去向太后报告。”窦太后听说后,马上开始吃饭,母子俩又和好如初。景帝这样苦心孤诣,是想先把老妈那里抚平再说,至于对刘武究竟如何处理,并没有明确表态,也没说追究,也没说不追究,这仍然符合他一贯的隐忍性格。
刘武知道自己的事还没完全了结,害怕皇帝哥哥秋后算账,准备自个儿主动进京请罪。他的谋士茅兰给他出主意说,你不要大摇大摆地进京城,谁知道朝廷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万一突然把您抓起来,就回天无术了。于是刘武坐上普通人的车子,带了两个侍从,悄悄溜进长安,躲进姐姐馆陶长公主家。
朝廷听说刘武来京,派使者出关去迎接,但哪里看得到人?只好回来汇报说:没人儿!太后一听,立马痛哭起来,呼天抢地地骂道:“帝杀吾子!”皇帝杀了我的儿子啊!搞得景帝非常郁闷,只好去安慰老娘。
刘武摸清这些情况后,赶紧去觐见景帝,自个儿伏在铁砧上,请求景帝以斧质之刑处罚他。此时此刻,太后老妈在场,景帝怎敢下令处罚他?再加上刘武伏在砧板上的凄惨样儿,当哥哥的能不心软吗?史称这娘儿仨“相泣,复如故”。三人抱头痛哭,一切和好如初。在一片哭声之中,亲情终于压倒了国法。
斧质
即“斧锧”,古代一种腰斩刑具,“锧”指铁砧。“斧质”一词也可代指一种酷刑。杀人时,置人于铁砧上,以斧斫之。语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后世用此喻指受刑。
梁王刘武刺杀大臣、图谋反叛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比起当年文帝处理淮南王刘长谋反案还要草率。这中间除了朝廷政策导向的软弱外,还有两点具体原因:
首先,文帝时的大臣讲原则,而景帝时的大臣更喜欢和稀泥。
文帝的丞相张苍对处理刘长的态度十分坚决,他率大臣对文帝明确表示说:“长当弃市,臣请论如法。”文帝不想处理刘长,说要交列侯二千石会议再次讨论。会议的结论是“臣等议论如法”,还是要依法处置。文帝只好退一步说:那就免了刘长的死罪,只废掉他的王位。结果与会的大臣仍然坚持,说:死罪可免,但总得让他受点活罪,建议将刘长发配到蜀郡严道县。文帝最后没法,只得同意流放刘长。可见古代的官员,也不全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没有原则、没有担当,还是有很多是值得我们今天敬佩的。
景帝时的大臣就没有这种坚持了,而是一味地投皇上之所好。先是给皇帝出主意让他找“通经术”的人去处理刘武案;然后田叔、吕季主这两个通经术的人,对景帝心里的想法揣摩得透彻,知道他不处理刘武对不起天下人,处理刘武对不起太后,夹在中间不好办。这俩人就来他个宁负天下人、不负皇上,一把火把刘武谋反的证据给烧了,空着手就回去汇报了。结果真如他俩所料,“景帝喜说”。(《史记·梁孝王世家》)
其次,文帝和刘长的关系,与景帝和刘武的关系,虽然很相似,但毕竟还是有亲疏的。
文帝刘恒和刘长都是高祖的儿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刘恒是薄太后生的,刘长是赵姬生的。刘恒对刘长的宽容,既有兄弟感情的成分,恐怕更多的是因为这时高祖刘邦的八个儿子大都被吕后整死了,只剩下这哥儿俩,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凉感促使他更迁就刘长。公元前168年,民间有民歌传唱刘长事迹,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文帝听后十分感伤,本来已经废了刘长的王号,现又追封他为淮南厉王,比照诸侯的仪式规格为他建置陵园。
景帝刘启和刘武都是汉文帝的儿子,而且都是窦太后所生,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感情自然更好些。母子三人还经常在一起喝酒,景帝一喝高了,就说要把皇位传给弟弟刘武,公元前154年说过一次,他说:“千秋万岁后传位于王。”公元前150年又表过一次态。两次都是酒后说的,可能有酒后失言的成分,但另一方面说明这哥儿俩的情感确实不比一般。所以景帝对这个弟弟特别好,经常和他一起出去打猎,出入同坐一驾车。别的诸侯王来京师朝见天子,按法律规定在长安只能呆二十天就得回国(《史记·梁孝王世家》),景帝常常批准刘武不按时回国,留在京师过年,一待就是大半年,如此等等。
基于上述两种情况,景帝既不受大臣的掣肘,对梁王的感情又很深,所以对刘武刺杀大臣、图谋不轨的行为根本就没有追究,比起汉文帝处刘长以发配之刑,简直是宽容得没边了。
我们来梳理一下汉朝对诸侯的“双容”政策的发展过程,在汉文帝时,双容政策已经很严重了,先有淮南王刘长谋反;过了二十年,即公元前154年,还爆发了吴王刘濞挑起的“七国之乱”,现在已经有战争了,朝廷本来应当强硬,但是汉景帝没强硬,还把晁错给杀了;后来平定了“七国之乱”,本来可以借这个机会强硬起来,但是汉景帝还是没有强硬,这样就导致了四年以后,即公元前150年,又有了梁王刘武谋反和刺杀大臣。最后汉景帝对梁王刘武事件,在一片哭声中给算了,完全是不了了之。所以双容政策到汉景帝时,已经发展到了极致,越来越严重。
刘彻此时已是太子,看着父皇如此宽容叔父刘武,自己又是叔父竞争太子的直接对手,叔父连拥护自己当太子的大臣都敢刺杀,而且一杀十几个,最后还屁事没有,万一哪天他急了,会不会对自己动手呢?刘彻虽然只有七岁,但对死亡的恐惧还是有的,来自叔父刘武的威胁,无时不刻不笼罩着他那幼小的心灵。好在刘武在刺杀事件六年后,即公元前144年,得上了热病,没多久就病死了(《史记·梁孝王世家》)。
刘武一死,是不是作为太子的刘彻就平安了呢?事情绝没有如此简单。只要父皇景帝对诸侯“事前纵容,事后宽容”的政策不改,虽然没了梁王,但还会有其他这样王、那样王会膨胀起来。而这种“双容”政策的思想根源正是主张无为而治的黄老之术,只要黄老之术还是国家的大政方针,这种政策就不会有大的改变。这种政策不变,来自诸侯王的威胁就无法彻底根除,始终是朝廷潜在的危机。
诸侯坐大的现状,刺激了刘彻,使他对黄老思想认识更加深刻,这应该是他上台后抛弃黄老,独尊儒术的第一个外在因素。
此时汉家天下,诸侯坐大是第一个危机,那么,第二个危机又是什么呢?对太子刘彻的思想转变又有什么影响呢?
周亚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