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修文习武
上一讲讲到刘彻当上了太子,这一年他刚好七岁,正是读书的最佳年龄。在当太子期间他受到了什么样的教育呢?这对他思想的形成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一天,在太子宫的“画堂”中,一位长者正在给刘彻授课。汉代太子宫有“含丙殿”,是太子起居的地方;有“甲观”,是太子习武的场所;有“画堂”,是太子修文的课堂。听课的除了太子刘彻、陪读韩嫣之外,再无他人。由于堂上人太少,老师的声音更显得洪亮,在雕梁画栋间回荡盘旋、余音不绝。那声音说的正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那么,这位教书先生是谁呢?他给太子刘彻授的是什么课程呢?
这位先生名叫卫绾,是刘彻的太子太傅。太傅是太子最大的老师,级别为二千石。太傅在太子面前可以不称臣。太子对太傅执弟子礼。
卫绾本是代国大陵人(今山西文水东北),是个耍杂技的。他耍的杂技叫“戏车”,根据张衡《西京赋》的描绘,用一百匹马同时拉车,车上扎上彩条,演员在车上表演,一会倒挂金钩,一会叠罗汉。表演的同时,“百马同辔,骋足并驰”,十分惊险刺激。卫绾因为有这种本事,汉文帝时被选入皇宫当了郎官,帮皇帝驾车。
张衡
字平子,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市石桥镇)人,东汉时期伟大的文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发明家、地理学家、制图学家、学者,曾官至尚书。文学方面,张衡较全面地继承了前代赋家的赋心与表现手法,创作了《子虚》《二京赋》《思玄赋》和《归田赋》。科技方面,张衡为我国天文学、机械技术、地震学的发展也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一次,太子刘启邀约父皇身边的人到太子府喝酒,别人都兴冲冲地去了,只有卫绾没去。卫绾觉得文帝尚在,自己就去和太子套近乎,会惹起非议,所以装病没去。但这件事在刘启心里一直是个疙瘩:自己贵为太子,别人巴结都来不及,这家伙居然还不给面子。
刘启当皇帝后,专门问他说:“我当太子时,喊你来喝酒,为啥不来?”卫绾回答了四个字:“死罪,实病!”我该死,实在是因为病了。汉景帝又说:“朕要赐把宝剑给你。”卫绾说:“先帝已经赐给臣六把宝剑,不敢再要了。”景帝说:“剑嘛,可以拿去送人情、换房屋地产,难道你都留着?”卫绾:“都留着。”景帝叫他回家取来一看,都保存完好,每把剑都没使用。于是景帝相信卫绾是个忠实可靠之人,逐渐加以重用(《汉书·卫绾传》)。
公元前150年夏四月,景帝立刘彻为太子时,打心眼里觉得卫绾是位好同志,靠得住,“天子以为敦厚,可相少主”(《史记·万石张叔列传》),于是任命他为太子太傅。
卫绾作为太子的老师,他应该给太子讲授什么课程呢?太子作为国家政治的接班人,自然要按最高统治者的意图来安排教学内容。《史记·外戚世家》记载:“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窦太后喜爱黄老之术,将它作为治国之术,太子的教育当然得以教习黄老之术为主。而且卫绾这个人本身就是黄老人物,司马迁对他的评价是:“其教不肃而成,不严而治”(《史记·万石张叔列传》),这是典型道家无为而治的办法。从太后的要求和老师的思想成分这两方面来分析,刘彻在当太子期间,主要接受的是黄老之术的教育。
不但老师是黄老人物,刘彻居处出入的人,太后和景帝也安排的是黄老人物。
贾谊在《治安策》中给汉文帝讲到过选太子官属要选“正人”:“使之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安矣。”(《汉书·贾谊传》)
贾谊
洛阳(今河南洛阳市东)人,西汉初年著名的政论家、文学家。他秉承了儒家行仁义、法先圣、制礼仪、别尊卑的思想,为汉朝制定了儒家逐步取代道家的政治方略。其著作主要有散文和辞赋两类。
《治安策》
又名《陈政事疏》,是西汉贾谊的著名作品。其中“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等政治思想方案影响极大,后来的晁错、主父偃等人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它的延续。《治安策》不仅以其政治思量被后人称赞,更以其文调势雅而被后人推崇。
汉代为了教育和辅助太子,专门配备了太子的专属官僚系统,由太傅、少傅统管,设有太子洗马、太子舍人等职位。
给刘彻做太子洗马的人叫汲黯,字长孺,是个黄老人物,史称“黯学黄老之言”(《史记·汲郑列传》)。“洗马”本来叫“先马”,即在马前驰驱之意,为太子的侍从官,秩比六百石,后来误写为洗马(《汉书·百官公卿表》)。
汲黯担任太子洗马,性情正派耿直,有侠义心肠。刘彻当了皇帝之后,他经常犯颜直谏,弄得武帝见他就很紧张。汉武帝接见大将军卫青,可以在厕所里召见;见儒生公孙弘,可以不戴帽子,很是随便。唯独接见汲黯,一定要穿正装,以示正规。有一次汉武帝坐在军营武帐中,没戴帽子,刚好汲黯来奏事,一见汲黯来了,来不及打扮整齐,只好躲在帐中,派人出来代替他听取汲黯奏事。汲黯这种正派作风,虽然让人尊重他,却也经常惹得汉武帝不高兴,所以在仕途上发展得慢,很多自己的下级都当了比自己还大的官,汲黯就有些郁闷了,曾找汉武帝发牢骚说:“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后来居上”的成语就是由此而来的。说到这儿,我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慨和感伤,大凡在官场上混的人,正人君子往往吃亏;世故圆滑、不讲原则的小人反而春风得意,古往今来,莫不如此,真是悲剧啊!
给刘彻当太子舍人的人叫郑当时,字庄,也是个黄老人物,史称“庄好黄老之言”(《史记·汲郑列传》)。他早年是位侠客,武艺高强,在梁、楚一带非常出名。后来当了刘彻的太子舍人。太子舍人这一官职,级别为二百石,轮番宿卫,类似郎中,就是太子的警卫员。郑当时当了官后,还是喜欢交朋结友。太子府每五天要给官员放假一天,郑当时就会大宴宾客,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唯恐对客人招待不周。社会上流传一种说法,叫做“郑庄行,千里不赍粮”,他郑大侠出门,远行千里都不需要带粮食,到处都有人接待,那真是朋友遍天下。由于他仗义疏财,死后家里没有任何余财。
刘彻的老师是黄老,左右之人学的也是黄老。这些人的言传身教,使得他对黄老“无为而治”有了深刻的认识,认识到了黄老无为而治的实用价值,它无疑是汉初医治战争创伤、恢复经济生产、稳定生活秩序的治国法宝。
刘彻除了学习黄老之术外,还酷爱习武。
少年男儿大都崇尚武力,刘彻也不例外。他自幼身体健壮,对武学更是有着极大的热情,当然他身边的师傅也多,而且个个都是高手。郑当时作为他的警卫,本来就是侠客,武功之高自不待言,教教他武艺,那也是小事一桩;另一位警卫,太子舍人公孙贺是胡人的后代,先在军队里干了一段时间,是个正规军人,擅长骑射,可以教他骑射。还有一位大帅哥——韩嫣,既是刘彻的陪读,也是刘彻学骑射的老师。
韩嫣长得高大有型,祖上又在匈奴生活过,擅长骑马射箭,经常教刘彻骑射。据《西京杂记》记载,韩嫣还会玩弹弓,而且打得准,由于刘彻经常给他赏赐,不差钱,他竟然用金子做弹丸,外出打鸟取乐,同时也扶扶贫,因为他每次打弹弓,总会有十几颗金弹丸捡不回来,周围的穷孩子可以捡去改善生活。长安街头流传一句民谚,叫作“苦饥寒,逐金丸”。每次韩嫣外出打弹弓玩,京师儿童都会尾随,看他的弹丸落到何处,就赶紧去捡。后来,韩嫣因出入后宫,和宫女有染,被窦太后下令处死。
《西京杂记》
是中国古代笔记小说集,其中的“西京”指的是西汉的首都长安。该书记述的是西汉杂史,也有西汉时期的许多遗闻轶事。该书反映了西汉宫廷生活,记录了西汉时期的风俗习惯,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
刘彻习武颇有成就,《汉书》记载他后来外出打猎,能够“手格熊罴”,可以徒手和黑熊、棕熊格斗,擅长骑射。武学会使人变得刚健有力,刘彻习武的经历,使他变成了一个敢作敢当、坚强果断的男子汉。
刘彻在学道、习武之外,也接触过儒学。
卫绾教刘彻黄老之术三年,到公元前147年,因为思想政治上过硬,太后和景帝很高兴,就提拔他当了御史大夫。汉朝御史大夫为三公之一,是人臣中的最高境界。卫绾因教黄老教出个三公的地位,真是太划算了。他担心自己走后太子没了老师,就向太后和景帝推荐一个人来做太子少傅。这个人是谁呢?
此人名叫王臧,是儒学大师申培的弟子,专修《诗经》。
不是说窦太后不喜欢儒学吗,为什么又要让王臧这个儒生来教自己的孙子呢?我个人认为,在儒家经典中,《诗经》更像一部文学作品,表面上看并没有太多的政治色彩。古话说得好:“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篇》)不学习《诗》,就不知道该怎样说话。
不学诗就不会说话,这话说得也忒严重了。但多读《诗经》对提高一个人的表达能力确实大有帮助。窦太后、景帝同意儒生王臧担任太子少傅,肯定是为了提高刘彻的文学素养,而不是培养他对儒生的兴趣。因为王臧是卫绾推荐的,而卫绾是个政治上靠得住的同志,肯定不会胡乱推荐。
王臧当太子少傅时间不长,他给刘彻教完了《诗经》,朝廷就罢了他的官。史书上没有记载他在此期间犯了什么错误,我估计主要是因为他的儒生身份。他虽然专修《诗经》,但毕竟是儒学大师申培的弟子,其他儒家经典也多少懂得些,太后不敢让他干久了,万一他把《诗经》以外的其他儒家经典也传授给孙子,岂不坏了我汉家以黄老治国的大政方针?
刘彻学“诗”时间不长,老师就被赶走了。但这短暂的学习经历,激发了他极大的文学兴趣。诗歌发展到汉朝,以辞赋见长,刘彻对此如痴如醉,十分崇拜当时著名的两位辞赋家。
一个是枚乘。刘彻对他十分崇拜,恨不得拜他为师。然而枚乘人在梁国,难以如愿。当时刘武为梁王,四处招徕辞赋人才,梁国境内高手云集,其中枚乘水平最高。人在被自己打败的竞争对手刘武的地盘,这种愿望不可能实现。等到自己当皇帝后,马上派人驾着用蒲草包裹车轮的“安车”去接枚乘。可惜枚乘年事已高,走在路上就死了。他只好把枚乘的儿子枚皋,也是著名的辞赋家,请到朝廷来。
枚乘
字叔,西汉辞赋家,淮阴(今江苏淮安市西南)人。枚乘因在七国叛乱前后曾两度上谏吴王而显名。文学上的主要成就是辞赋,《汉书·艺文志》著录了“枚乘赋九篇”。其人文风华丽,结构铺张,颇富想象,为文切实体现了散体汉赋的特点。
另一位辞赋家司马相如,刘彻也很崇拜,他读到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时感叹说:“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汉书·司马相如传》)他以为司马相如是前朝高人,感叹自己不能与他同时代。殊不知司马相如正是自己同时代人,只是这个人才又被梁王刘武挖走了。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景帝时入朝为武骑常侍。他不喜欢这个位子,听说梁王喜欢辞赋,网罗了众多人才,自己假称有病,辞去官位,跑到梁国去了。《子虚赋》正是他客游梁国时的作品。后来刘彻通过狗监杨得意这个人知道了司马相如,就把他召入朝中,作为近臣。(《册府元龟》)
司马相如
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市)人。西汉武帝时期伟大的文学家、杰出的政治家,工辞赋。代表作品有:《子虚赋》《天子游猎赋》《大人赋》《长门赋》《美人赋》。其作品词藻富丽,结构宏大,被后人尊为“赋圣”和“辞宗”。此外,他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也广为流传。
刘彻对文学的热爱,使他成为真正的文学青年。他后来写出了《悼李夫人赋》《秋风辞》等具有一流文学水平的作品。比如他写的《李夫人歌》:
是邪非邪。
立而望之。
偏何姗姗其来迟?
这首诗歌就成了“姗姗来迟”这句成语的来源。同时,他也因《诗经》而对儒家的其他作品充满了极大的好奇心,只是因祖母的干预而不能满足愿望。
从刘彻在太子期间受教育的情况来看,窦太后就是要把他培养成全方位的人才:主攻黄老,树立坚定不移的政治方向;修习武学,练就强健体魄;兼修《诗经》,提高文学素养。在祖母的精心打造下,刘彻确实变成了全方位人才,但在政治方向上却偏离了祖母的初衷,他抛弃了黄老而转向儒学。这是为什么呢?我分析这其中有三个关键的因素在起作用:
其一,生活观念的抵触。
刘彻通过学习,懂得了黄老之术是困难时期的治国法宝。但他当太子这十年,从公元前150年至前141年,正是“文景之治”的后十年,物资财富极大丰富,刘彻从小就形成了骄奢淫逸的习惯。而黄老思想却提倡统治者要节制欲望,要惜福,要节约,这让他觉得碍手碍脚,很是不爽,年少轻狂的他,怎么可能喜欢这种思想呢?刘彻在生活上追求享乐,喜欢大把大把花钱,从他经常给韩嫣赏钱就可见一斑。所以对提倡节欲的黄老思想,自然是越学越不感兴趣,甚至越学越反感。
其二,心理情感的叛逆。
刘彻从七岁当太子直到十六岁即位,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这正是一个人的叛逆期。就像现在那些叛逆的中学生,老师、家长越是不让上课玩手机、听音乐,他越是要玩要听,不给你好好听课,还美其名曰人权自由、价值多元,老师也不好过分干涉。时间可变,物是人非,但人类的情感心理却千年不变,刘彻也一样,祖母越是要求他好好学黄老,不许学儒学,结果他越是不喜欢黄老,越是对儒学萌发极大的热情,只是当时家长权力大,可以对子孙强行压制,使其兴趣不能得到满足。一旦这外在的强制解除,其热情兴趣就会大爆发,直至不可收拾。故《史记·封禅书》称他“好文辞,向儒术”。
其三,强身习武的经历。
武学会使人变得刚健有力,这种性格的人,往往偏爱刚健有为的思想,不喜欢消极无为的思想。在儒学与黄老道家之间,儒学积极进取,黄老消极避世,刘彻自然会偏爱前者而厌弃后者。或许我们可以这样比喻,黄老之术就像祖母为刘彻包办的媳妇,而儒学就像他自己看上的情人。
总的来说,刘彻在太子期间修文习武的经历,正是他后来走向儒学治国的内在原因。
那么,除了这些内在原因之外,刘彻在政治上走向儒学治国的路子,还受了哪些外在因素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