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谨言慎行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他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欢喜。
依教起修,就开始注意言行了,所以张如圭出现了。
“圭”的典故,来自于《论语》。孔子的弟子南容,奉《诗经》里的一句“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为座右铭,经常拿出来念叨,提醒自己要留意言行,孔子非常欣赏,知道他靠谱,女孩子嫁给这种人会很平安,于是就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了。朱熹解释说:“此邦有道所以不废,邦无道所以免祸,故孔子以兄子妻之。”小说这里,张如圭曾经跟贾雨村一起被免官,现在又起用,寄寓了这种意思:无论世道如何,只要你小心言行,总有你的福气。
表面上看,张如圭跟贾雨村是要去做官,其实喻指的,是修行人要开始走上成佛之路了,这是最大的功名事业。
咱们这里还得解释一下,张如圭比喻开始留意言行,那怎么还有后文的晴雯、薛蟠这些粗枝大叶的人呢? 都是同一个修行人的不同心理侧面,那这个修行人岂不是多重人格? 这就有意思了。
原因至少有二。一是,留意言行,并不意味着一切时清醒,有时还是会有各种习气的爆发。二是,《红楼梦》的这种修行人,包括小说的作者,以及跟他差不多修行方式的读者,正是这种多面型性格的人(威廉·詹姆士教授在《宗教经验之种种》第八讲中,列举了很多“分裂的自我”的例子,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他豪爽,有时又抠门;谨慎,有时又粗枝大叶……充满了自相矛盾的性格,充满了争议。为什么这样呢? 众生本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在这种修行人那里,得到了集中的观察。
这黛玉尝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
林黛玉正式登场。
她是“别父进京”,就是告别“如海之林”,进入闹市,从一开始就走的是大乘路线,菩萨道的修法。
中国这片土壤很有意思,在佛教传进来之前,就有大乘精神。孔子明确表示过,我不会躲到深山老林去跟鸟兽为伍的,还是要在红尘里修。稍后的《中庸》,在赞叹大道奥妙之后,紧接着就引用了孔子的说法,“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用一大段话,进一步阐释了你要修道就不要躲起来,还是要在跟人类打交道的过程中修炼大道。这跟后来六祖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没有什么两样。《论语》的《微子》一篇,其实很微妙地表达了孔子对于避世隐居的看法,那些隐士,有他赞成的,有他不赞成的,跟其他篇章一样,都不是随意凑编的。老庄之道,后人往往根据只言片语理解成要避世清修,这也是为什么《庄子·人间世》这一篇在后世相对遭到冷落的原因,骂这个世界混蛋,大家都喜欢,居然说要在这世界与人为善、好好活着,这个就不像庄子说话了,至于《人间世》鼓吹的忠孝原则,完全是无条件的,简直就是后来汉朝人弄出来的三纲五常,比孔子、孟子说得还过分,这更不像庄子的腔调了,所以当代有学者干脆认为,《人间世》是后人伪造的,然后又有学者站出来,用考证说话,用统计数据说话,证明《人间世》确系庄子亲笔,到现在没有人公开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