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特拉克(1304—1374)

彼特拉克(1304—1374)

虽然对于一个奥古斯丁式的道德家来说,偶像崇拜不得人心,在语言学层面上,它却是诗歌领域的要义。因为在文学文本中,语言和欲望很难分辨。可以说,通过对笔下人物那种盲目崇拜的激情的指认,彼特拉克坚持了他作为一名诗人的自主创造权。

约翰·弗里切罗

“影响的焦虑”对我来说已不再是一种只属于现代(或浪漫派)的症候。《约伯记》中的诗歌深受先知耶利米的影响,耶稣·本·息辣的著作《德训篇》萦绕着早期传道书的气氛,阿里斯托芬曾经猛烈抨击欧里庇得斯,因为他未竟埃斯库罗斯之功。假如我们再考虑一下柏拉图与荷马的竞赛,以及诺斯替派[1]诗人们的“迟来”(belatedness)之感与柏拉图及《希伯来圣经》的关系,我们就能获得一份充分的古典焦虑者的名录了。

彼特拉克与但丁的关系非常复杂,也很难判断,部分原因在于彼特拉克本人对其后世诗歌的影响是那么巨大,以至于掩盖了他诗歌原创性中的一些问题。每一位伟大的诗人都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影响过他的诗歌先驱不同,虽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彼特拉克对但丁的严重误读隐含在他自己的诗里,影响之大超出了我们所能知道的程度,尤其是我们中一些人看到但丁完全专注于神学寓言,同时也完全没有彼特拉克式的偶像崇拜的激情,至少是在《神曲》中。罗伯特·德林[2]提醒我们注意但丁的《石头诗》和彼特拉克的《歌集》之间的深层相契:

根据神话来看某人的经验即为在神话里看到某种称作比喻的寓言意义的可能性。彼特拉克懂得并自如运用传统奥维德神话的寓言阐释。但是,他将它们与泾渭分明的道德判断解除了关系。在这一点上,与其说他更接近写作《神曲》的但丁,不如说更接近写作《石头诗》的但丁。坠入爱河,成为爱情桂冠诗人,意味着把失意爱情的生命能量转化成为精致而永恒的诗艺有一些后果,是不完全适用于理智选择或道德判断的。对彼特拉克来说,最完美的文学形式存在于纸上,经细细打磨而臻于永恒,这必以诗人的自然生活为代价。诗人的活力必须被转变为文辞,这一过程具有深层的暧昧性。他一方面赞同——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一手开创了人文主义信仰对文学的不朽荣光之崇拜,另一方面也清醒地意识到,写诗必然涉及某种死亡。这种认知方式已经非常现代了,这也把他和但丁区别开来。后者非常注重自己的诗歌作为一种总体集成的权威感,总是在这上面孤注一掷。彼特拉克则更注重个体诗歌及写作本身在心理上那种相对的,甚至是可疑的起源,他希望赞美诗的伟大主题甚至能够最终救赎赞颂者的自我中心。

有趣的是,如果我们把这里的彼特拉克换成里尔克,把但丁换成歌德,这段话也同样成立。弗里切罗[3]称之为彼特拉克的偶像崇拜(对象可以是劳拉姑娘,也可以是诗歌、文学德性与荣光)的激情,德林称之为一种死亡意识。这些说法对彼特拉克、里尔克、叶芝、史蒂文斯同样有效,但归根到底是彼特拉克式的。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包括彼特拉克自己的风格都出自但丁最有力的石头诗,我在这里举一首但丁最著名的六节诗《向着昏暗的光和巨大环绕的阴影》,[4]这是由英国诗人罗塞蒂翻译的动人版本,也可以说是罗塞蒂笔下的最佳作品。[5]

向着昏暗的光和巨大环绕的阴影,

我攀缘,那白垩般的群山,

那里是看不见颜色的野草。

然而我的希望不曾失落绿茵,

它如此扎根于这坚硬的岩石,

伊谈论、谛听,仿佛一位女士。

全然冷冰冰的年轻的女士,

甚至如同冰雪置身于阴影;

因为,她不易挪动甚于岩石,

即便甜美的季节温暖了群山,

重新让一片雪白恢复绿茵,

为山坡覆盖上繁花与青草。

她的发上冠冕缠绕着青草,

让我思绪不再容纳其他女士,

她如此完美地编织金黄与绿茵,

爱神久久流连于那迷人阴影——

爱神,他把我关在低矮的群山,

囚牢之坚固胜过花岗岩石。

她的光华胜过了稀有的宝石;

她造成的伤处无法再生青草:

为了躲避如此危险的女士,

我远远地逃离在旷野与群山;

但她的阳光下不曾有过阴影——

无论群山、高墙或是夏日的绿茵。

不久前,我见她身披绿茵,

这样美丽,能让爱意苏醒于岩石,

像我的爱,甚至于爱她的阴影;

于是,如同君子思慕窈窕女士,

我追逐她在一片绿色的青草,

四处环绕的是高耸的群山。

然而要待小溪转身流上群山,

爱火才会点燃湿润林中绿茵,

如同它点燃这位年轻女士,

我将把浓重的睡眠投入岩石,

或者像野兽一样啃食着青草,

只为看到她的盛装落下阴影。

无论群山投下多么黑的阴影,

都被这美丽女士用夏日绿茵

覆盖,像岩石掩蔽于青草。

这首诗是写给佩特莉亚·斯克鲁维尼女士的,这位高贵的、铁石心肠的女士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黑贵妇一道,成为自荷马和《圣经》以降最伟大的两位诗人之一的灵感源泉,同时给其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想象性的堕落。但丁即使还不是朝圣者,也已是一位求索者,他跋山涉水,在薄暮微光或寒冬冰雪中寻求圆满,却发现自己爱上的是一位美杜莎般的妇人。彼特拉克的劳拉姑娘从某种角度来看同样如此,她用目光把她的诗人变成了石头。德林和弗里切罗都认为彼特拉克的内心对这一结局充满矛盾。但丁的反讽无疑超越了他的传人彼特拉克,但他的六节诗的反讽看起来都不是针对这位冷酷无比的佩特莉亚女士(她把爱人降到尼布甲尼撒王的境地,像牲畜啃食青草),而是针对诗人自己。中古以来的游吟诗中的爱情(以阿赫诺·达尼艾尔[6]的诗作为高峰)总是把重点放在诗人脑海中时刻记挂的爱情偶像之毁灭性上,说起来像是一种矛盾的修辞。这是在某一特定时刻会带来的灾难——诗人陷入爱河之际,犹如陷入了一场战斗。一种如此紧张的纯粹世俗化的时刻,必然会变成像直面了美杜莎的目光。以下是彼特拉克的《歌集》中的第30首六节诗,从中颇能读到彼特拉克直面但丁六节诗时所表现出的勇气:

我曾见一位女郎傍着翠绿月桂树,

她洁白而又清冷,胜过皑皑冰雪

在阳光照不到处安眠了许多年头。

她的言谈举止、她的娇容和金发

使我爱恋,那倩影总映入我的双眼,

铭刻心中,无论我在山坡还是海岸。

我的相思只有到那时才能靠岸——

当再也看不见绿叶勃生于月桂树;

当我的心得到安慰,不再泪湿双眼,

将见雪在火中燃烧,烈火冻成冰雪;

纵然岁月摇落多过我繁密的头发,

为看到那一天,我愿等待更多年头。

时光流逝,岁月如同箭矢飞行,

不知死亡哪天在我面前猛停,

它不管我一头黑发还是白发;

我将追随倩影芬芳的月桂树,

不管骄阳似火,还是漫天白雪,

直到临终之日闭上我的双眼。

人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

无论是现代,还是那最初的年头;

明眸使我融化,如阳光下的白雪,

雪水汩汩流淌,变成一条泪河,

爱神将它引到那坚硬的月桂树,

枝叶是钻石,树冠是金色秀发。

我担心当我容颜已改,满头白发,

她才会用怜悯的目光看我一眼,

我这位偶像化身为活的月桂树;

如果我没有记错,已经七个年头,

我叹息着走过一处又一处海岸,

从白天到黑夜,从炎夏到冰雪。

内心似火,虽然外表已苍白如雪,

孤独中相思依旧,虽已霜染鬓发,

我永远将哭泣徜徉于每处海岸,

或许能使怜悯湿润某人的双眼;

她诞生还需要一千年,若月桂树

被精心护理,能够存活如许年头。

黄金和玉石在阳光下衬着白雪,

都不如那金色秀发和美丽双眼

引得我似水年华太快到达彼岸。[7]

德林翻译的彼特拉克比较像散文,他试图更接近原文的字面意思;罗塞蒂在翻译但丁时则冲破了他自己在修辞上的升华与压抑,诗作充满激情。但我比较了但丁与彼特拉克这两首诗的意大利原文,和把罗塞蒂与德林的文本并列在一起阅读得出的结论差不多。(这并不是贬抑彼特拉克,或德林。)在我看来,没有哪位抒情诗人比彼特拉克更有“诗性误读”的天才,他的六节诗是一种极为美妙的对但丁作品的回避,同时其姿态又依赖了从但丁那里继承而来的对于“石化”的感受。德林和弗里切罗都精到地分析了彼特拉克写作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姿态,那就是毫不掩饰且大胆的对世俗偶像崇拜的表达。我在这里想补充的是,彼特拉克的偶像崇拜姿态是一些修正的比喻,形象或比率,试图拉开自己与但丁的距离,从而为自己的诗艺留下一些空间。为此,他不惜冒一点灵魂上的(或美学上的)风险,用偶像崇拜代替类型学,让劳拉姑娘站出来代替但丁的比阿特丽丝。[8]

依照《神曲》的道德律,但丁创作的六节诗将使诗人被罚入地狱,但那是诗篇的一个明显的力量:这是在转向(或回到)比阿特丽丝之前,但丁深沉的堕落。但是,从诗歌的角度来看,这种堕落仍然可以被称为崇高并可以说标志了情爱崇高的限度。他的六节诗那令人着迷的力量,在当代诗歌中仍能找到不少对应,例如洛尔迦的梦游之谣,以及叶芝对贫瘠的激情的悲叹。但丁的六节诗并没有赦免他自己或笔下那位佩特莉亚女士,她石头般无动于衷,冷若冰霜,既像美杜莎的牺牲品,又像美杜莎本身。你不可能逃脱这位佩特莉亚,她的冰雪光芒覆盖每个角落,让人无处藏身。她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但丁点燃情火,即使但丁愿意为她奉献一切。她那可爱的绿茵乃是凶险之地,代表着但丁的欲望的色彩,并非什么大自然的青草地。从某种角度说,佩特莉亚正是比阿特丽丝的反面,所以但丁对她的欲望只能是偶像崇拜式的,反奥古斯丁式的。在某一时刻,诗人的寓言战胜了神学家的寓言。

彼特拉克写诗纪念他爱上劳拉的第七个年头,同时庆祝自己沉入偶像崇拜,沉入了诗歌的永恒力量。直至火焰融化冰雪。冰雪燃烧,彼特拉克都不会放弃诗歌,因为正是诗歌让他“或许能使怜悯湿润某人的双眼/她诞生还需要一千年”——这一时间预言到今天差不多已经实现了三分之二。这一切已经是充分的偶像崇拜了,彼特拉克最终还冒大不韪来完成他的六节诗的意境,他改写了拉丁文《圣经》的“诗篇”中第119篇,原文写道,“我爱你的戒律胜于爱黄金和玉石”,彼特拉克把它改成了:

黄金和玉石在阳光下衬着白雪,

都不如那金色秀发和美丽双眼

引得我似水年华太快到达彼岸。

劳拉的金色秀发代替了上帝的戒律。引人注目地挑战了但丁笔下那位“如此完美地编织金黄与绿茵/爱神久久流连于那迷人阴影”的佩特莉亚。彼特拉克的比喻比但丁走得更远,不过这也使得他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即只能倚重极度偶像崇拜的方法。设想,但丁会怎样回应彼特拉克的这种改写呢?答案或许可以在《神曲》中提前找到。它告诉我们,我们所看到的必然是真理。因为无论伟大或渺小,人们从镜子中,原本就预先看到了他们自己所思所想。彼特拉克看到的,是诗歌、名望和死亡,他不曾看到什么超验的真理,更非恶魔式的。他所能坚持的权威性有限,因为在但丁卓越的权威性之后,其他人的很难再令人信服或感到真实。但丁,就像弥尔顿一样,使后来者笼罩在他们浓重的阴影中。而彼特拉克才华的盛放与之只相差了一辈,他的父亲是但丁的好友,和但丁一起被从佛罗伦萨放逐。彼特拉克选择了美轮美奂的唯我主义作为他的诗歌立场。你可以称之为唯我主义式的偶像崇拜等等。彼特拉克敦促你这么做。就像一场同死亡的博弈,这种诗歌立场孕育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抒情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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