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尚海豹

靠海为生的部落中普遍流传着一个神话故事,在某些海豹深邃如池底的眸里藏有精灵,将召唤某些男子。这讯息,我国的爱尔兰人及长年滨海而居的一些斯堪的纳维亚人,听得最真切。他们说,这些海豹本是渔民,做了令诸神不悦的事情,被当场识破,从此永远被迫活在毛皮里,随风与潮汐的心情漂流。偶尔这样的海豹救起淹溺的水手,因而自兽身的桎梏中解放,变成美丽少女,嫁作水手妻。然而这样的结合必无子嗣,村中老妇了然在心。这些尤物总有深棕色的眼眸,柔软的躯体,当满月之华流泻窗底,躺在床上的她们便不能成眠。而她们的脚总比普通女子的脚冷一点点。

——舍费尔《海豹之年》

我在白日梦里看过它的脸庞:球根似的头颅,覆满银毛,绊扣钩状的黑眼睛,鼻头上张开的极有弹性的鼻孔仿佛英文里的双引号,小小的、如标签般的耳朵,一团向外散的猫胡子,加上好多层软绵绵的下巴。在陆地上,它万分艰难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像只重达四百磅的蛞蝓呈波浪状疾奔。但水能解放它,任它旋转、驰骋。尾部双鳍如马达,鱼雷形状的躯体比鲨更敏捷。书上说它长可七英尺,但照片里的生物遥远而模糊,没有亲蔼的细节——抚触、气味、声音与表情。我虽想从照片上的那口金属井出发,凝视良久,奈何视线无论如何不能超越那张纸的四个角,只好想象和尚海豹(monk seal)的模样与触感。它强壮吗?大部分海豹都很强壮!然而它们可不是普通的海豹,和尚海豹是所有海豹里最古老的一种。古老的东西向来是什么模样?照片里的和尚海豹看起来年轻稚气,圆圆的脸,像小狗一样。难道古老的东西是这个模样——全是柔软的线条与曲线,一径流动的、鼓胀的,宛如地球本身?

终于,法属军舰鸟列屿漂进眼底。衬裙似的细白浪线后,一道绵长如彗星的水,朝太平洋伸展。环礁围绕的海洋大部分极浅,底为沙,外缘暗礁陡降。列屿本身形状纷呈,彼此分隔,有点像一盘散了的拼图碎片。海水变幻的颜色向我们透露哪些小岛由珊瑚顶(译注:coral heads,住在珊瑚顶端尚未形成珊瑚骼的大片螅虫)或沙质浅滩环绕,哪里有深险水道经过。仿佛再没有比这群小岛更无常而易碎的东西;其中几个似乎大得足以容纳一幢小建筑,余者小如沙盒,时不时便果真消失了。

呈马蹄形分布的列屿及唾沫般的沙洲,提供夏威夷和尚海豹最后的庇护地。“活的化石”,有些人这么称呼它们;如此古老、珍奇、羞怯的海豹,简直像神话。千万年来,和尚海豹簇拥穿越太平洋、加勒比海与地中海。亚里士多德记录的第一只鳍足类是它,哥伦布看到的第一只海豹也是它。驯良且热爱海岸、轻易便可捕捉以图利的和尚海豹,旋踵即遭人类大量屠杀。我们总认为灭绝是一项紧锁于神秘曩昔海之箧的恐怖事件,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与现在进行的过程无关。然而最后一只加勒比海和尚海豹被目击的时间为1952年;那年我4岁,在伊利诺伊州一个小城里长大,在家对面的李子园里玩耍,学习数数儿。我并不知道有一种活了1400万年的动物,在那个片刻里灭绝,也不知道有朝一日我将为它的消逝,为大多数人只能看到教科书里平面的它或博物馆里被制成标本的它,而哀恸叹息。

还有几只和尚海豹生活在地中海,但它们正在消失中,被人瞥见的记录极少。不久前,两位研究员为了研究它们,在穿越摩洛哥时因乘坐的吉普车触地雷而身亡。太多政府瓜分地中海和尚海豹的栖地,有组织的研究计划不可能实行。况且人类的汽艇、飞机、渔钓及旅游业令和尚海豹惶惑狼狈。亚里士多德时代静谧灵秀的地中海延岸,水妖唱着落寞的歌,如今已演化成喧闹、享乐与商业的嘉年华会。于是整个和尚海豹属(Monachus)唯一的希望,便维系在残余的夏威夷和尚海豹身上,它们找到了一处荒远的藏身处。但就连这最后一批幸存者也在遭受各种问题的围剿。

和尚海豹所求卑微,只想继续生活在它们为之而生的古老海洋里。然而昨日不再,跨骑浪潮的是污染源、塑料制品和渔网,人类在海滩上昂首阔步,在暗礁上风驰电掣。洛兰C(Loran C)人造卫星导航系统的塔台不就仅临和尚海豹最重要的繁殖岛屿吗?偶尔也会有只怀孕的和尚海豹蹇蹇蹭上夏威夷主要岛屿的时髦海滩,反讽的是,观光客可以快乐地躺在太阳下曝晒数小时,一看到海豹做同样的事,却立刻认定它搁浅或有麻烦了,忙不迭又把它赶回海里去。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赶它下海——很可能会杀了它和胎儿。和尚海豹根据地形与浅水区谨慎小心地选择海滩,一旦受到人类惊吓,便转而寻找别的生产地点,一处人少、却未必理想的地方。母和尚海豹需要一畦岸外浅水作婴儿床,方便保护及哺育小海豹。海岸外若水深,不啻邀请暗礁内悄然的掠夺者——鲨——前来,而鲨向来嗜喜小海豹。错的不只是无情或鲁莽的人;我们默认生命即动,于是善心人士有时便因喜爱一头上岸的海豹,而把它推向死亡。

蓦然,燕鸥屿(Tern Island)在眼底成形;一个长形多沙、运输机形状的岛屿;1942年美国海军在太平洋战役期间的前进基地。降落前,飞行员戴上白色安全帽,以防乱飞的鸟撞上并震碎挡风玻璃。机身转弯,与一宽阔的珊瑚跑道平行,引擎熄灭,以慢动作开始降落。周遭大群军舰鸟、鲣鸟与燕鸥轰然爆裂,如对空炮火般射入空中。落地时,第二波鸟群飞起,这次是棕燕鸥、剪水薙鸟与鸻。飞机于飞鸟形成的飓风中,终于在一长列兵营前停止,营外悬挂一匾写道:“法属军舰鸟列屿,燕鸥屿。人口: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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