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琴
那张琴,置于琴台上,被光阴疏离了多年。岁月没有带给它太多的风尘,静处时,有种遗落的冷艳和端雅。琴通性灵,含气质,有品德,知晓前世今生,故识得真正的主人。我与琴,并无过深的情感,却能认定,与之有过一段宿缘。
也曾想过,有那么一座宅院,古老深沉,瘦减繁华。简洁的书屋,一炉香,一张琴,一桌棋。轩窗外,几树梅柳,一地月光。想来,令人心动的,该是有一个懂弦音、识雅乐的知己。有一天,我会老去,而琴,也定然可以觅得它新的主人,拥有新的故事。
琴为天地之音,宁静悠然,旷远深长,缥缈多情。宋代《琴史》中说:“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万物之声皆在乎其中矣。”琴与万物相通,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波光云影、鸟语虫鸣皆蕴含其间,寄于弦上。
抚琴者,将万千心事揉入弦中,在弦音中平和泰然,体会到至极之静。听琴者,在清宁洁净的琴音中洗澈心灵,恍若天乐。岳飞有词云:“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仿佛抚琴之人,今生必定有一个知音,不然,纵是奏出天籁之音,亦有无法言说的缺失和遗憾。万物有情,皆可认作知己,只看你是否愿意交付真心。
在遥远的春秋时代,有一段“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被传为佳话美谈。琴师伯牙奉晋王之命出使楚国,中秋之日,他乘船来到汉阳江口,泊船歇息。是夜,风浪平息,云开月出,他抚琴独奏。打柴晚归的樵夫钟子期,被其琴声吸引,不忍离去。子期听懂了伯牙琴声里高山之气势、流水之柔情,二人结为知己。
月圆之时,彼此把酒言欢,约定来年中秋之日,江口重逢。次年,伯牙在江口抚琴等候知音,却不见子期赴约。后得知子期不幸染病去世,并有遗言,须将坟墓修在江边,只为再闻伯牙琴声。伯牙万分悲痛,行至子期坟前,抚琴一曲。之后,挑断琴弦,摔碎瑶琴。知音逝,琴已无人听。他的世界,从此安静。
古琴,以其悠久的历史,目睹了世间兴衰荣辱,爱恨离愁。《诗经》里有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令卓文君与之夤夜私奔,写下“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爱情诗句。晋时嵇康作《琴赋》曰:“众器之中,琴德最优。”他临刑前,从容不迫地弹奏一曲《广陵散》,至今为千古绝响。
诸葛亮巧设空城计,以沉着悠闲的琴音,智退司马懿雄兵十万。晋陶渊明有诗云:“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他归隐南山,采菊东篱,每日饮酒赋诗。这位山中隐者,世外高人,知晓琴中雅趣,将一张无弦琴弹到无我之境,乃至草木为之低眉,万物为之垂首。
“琴,禁也。神农所作。洞越。练朱五弦,周加二弦。象形。”琴,有着清、和、淡、雅的品格,历来是文人墨客修养性情不可缺少的乐器。同样一首曲子,因抚琴者的修养、心性不同,而弹出不一样的意境与妙处。时而飘逸似明月清风,时而清越如玉泉倾泻,时而激烈犹万马奔腾,时而明净若秋水长天。
无论是喧闹的琴、寂寞的琴,愉悦的琴、悲戚的琴,流动的琴、静止的琴,最终都将升华至一种天人相和的意境。过往的恩怨,人世的冷暖,皆付诸琴弦之上。而素养高超的抚琴者,则能超然于弦外之音,达到无悲无喜、物我相忘的境界。
明屠隆论琴曰:“琴为书室中雅乐,不可一日不对。”琴是一种不可闲置的乐器,所以无论是否有听客、有知音,抚琴之人,都应该与清音朝暮相对。否则,时间久了,那些原本熟悉的片段、美丽的章节,会被岁月模糊,寻不见从前的光影。
唐代诗人刘长卿曾经发出“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感慨之声。这位孤高自赏的诗人,亦觉世少知音,但仍寄情于古调,以慰寂寥。
王维则写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诗句。他仿佛在告诉世人,他的琴,从来都不寂寞。纵然未曾有过知己,还有幽篁和明月,可以听懂弦音,诉说心语。
白居易诗云:“入耳澹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是琴,让他们从茫然世海里,找到真实的自己,学会与这世界平和相处。琴,可以远离流俗,磨砺心性,滋养情感。当我们在红尘中仓促奔走,无处安身时,相信还有一尾琴,愿和你相交,重新开始一段缘分。
《红楼梦》中,曹雪芹将七弦琴托付给了林黛玉。一直以为,十二钗里最适合抚琴的莫过于妙玉和黛玉。带发修行的妙玉,在庙堂的虚静中,可以将琴弹至空无之境。但曹雪芹却给了她棋,把琴留给了潇湘妃子林黛玉,妙玉做了那个听琴解语的知音。林黛玉将幽情愁绪、春雨秋风,都融入琴魂诗魄中。她的琴,不仅感动自己,更感动了那一园的草木。
古琴造型优美,典雅清丽。抚琴之人,自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风雅与美丽。他们来自不同流派,演奏不同风格,只为将万千情怀,调入冰弦,言说心事。这般知交,有如赶赴一场久别的约会,有如岁月平淡的相守。
唐代薛易简在《琴诀》中讲:“琴之为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
是几时,我做了那个焚琴煮鹤之人,让人生风景匆匆擦肩?也曾风雅无边,竟不知何时心意阑珊。如此尘埃落定,不是为了忘记谁,亦不是为了记住谁。只是心中那根弦,被岁月风蚀,早已弹不出清澈曼妙之音。也许放下我执,那琴,那弦,可以回归昨日的安静和悠远。
光阴,到底是什么?它似琴弦,时而锋芒如利剑,时而温柔若流水。也许我们该做那个淡然的抚琴人,不分季节,不问悲欢,于渺渺山河中,弹奏几曲古调,修养心性,净化灵魂。
始终认定,我不是琴的主人。并非相逢太早,亦非缘分太浅。人生最好的时刻,就那么多,相处过,便足矣。你听,那弦音,分明含蓄多情,而我,心平如镜。
围棋
他们说,人生如棋局,因为落子无悔,所以步步惊心。有人落子如飞,有人举棋不定,只为了一个结局。胜者,坐拥江山,人间万物俯首称臣。败者,归去做个隐者,闲钓明月清风,怡然自得。
岁月如棋盘,光阴是棋子,棋子越下越少,日子越过越薄。明日如空山烟雨,不可预知,最终的结果,要涉过千江水月,方能抵达。我们只是一个寂寞的棋手,以为守住棋子,就可以看清人间黑白,能够握住世事命运。却不知,山高水长,走过的每一条路,都叫不归。
每一颗棋子,都要倍加珍惜;每走一步,都要费心思量。看似姹紫嫣红,莺飞草长,也许刹那就风云变幻,天地换颜。看似山穷水尽,断垣残壁,也许瞬间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面对抉择,当从容以待,有时一粒微小的棋子,可以改变整座江山。
人生很窄,得失只在方寸之间;人生很宽,成败犹在千里之外。下棋需修炼心性、端正品格,胸有丘壑,则无惧输赢。人生路上,会邂逅许多不同的人。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看一段风景,便杳无音讯。真正可以随你走到最后,不离不弃的,寥寥无几。
在古时,琴棋书画不仅是文人墨客的雅兴,也深受王侯将相、乡野村夫甚至闺中绣户的喜爱。琴棋书画可以滋养一个人的才华和修养,亦可以给平淡无味的生活,增添乐趣与风雅。打理完繁忙的世事,静下来,约一知己,对饮一壶闲茶,下几盘棋,流光过处,不惊不扰。
围棋,起源于中国,古代称为弈。《世本》所言,围棋为尧所造。晋代张华在《博物志》中说:“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围棋历史悠久,如一缕浩荡明净的长风,盛行于世人清淡的生活中。
从遥远的黄帝时期,历经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也曾有过起落,却一直以一种清雅闲逸的姿态,融入寻常日子,陶冶性情,与人同悲同喜。
小小棋盘,可以看见人间百相,纷纭世态。帝王在棋盘里,看到天下山河;军事家在棋盘里,看到金戈铁马;诗客在棋盘里,看到锦词丽句;樵夫在棋盘里,看到草木山石;农妇在棋盘里,看到柴米油盐。狭小天地,一黑一白,暗藏人生玄机。所有谜题,只有走到最后,方能解开。
曾经林泉听琴、松间对弈的人,被印在书中,挂在画里。古人下棋,择风清云朗之日,或碧波泛舟,或溪涧对饮,或轩窗看月,或廊檐听雪。所谓“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棋是知己,无须言语,便可以道尽衷肠,消磨岁月。有怀才不遇者,在棋中寻到慰藉;有走失迷途的人,在棋里找到自己。
有关围棋的典故和传说,多不胜数。最得人钟爱的,为烂柯。晋朝时有一个叫王质的人,一日他到信安郡的石室山去打柴。遇见几位童子在松下对弈,妙趣天然。他驻足观看,醉于棋局中,已忘春秋。过了一会儿,童子问:“你为何还不离去?”王质起身拾斧,看见木头的斧柄已完全腐烂,顿觉惊奇。待他回到村庄,已是人物全非。
山中一日转瞬过,世上繁华已千年。一局棋,足以改变乾坤岁月。更有橘中棋仙的故事,说的是几位得道高人,坐隐在一户农家的橘子里下棋。后农人掰开橘子,露了仙机,四老觉得雅地被毁,其缘已尽,便随风飘然远去。
王积薪仙师授艺,谢安下棋定军心,李世民一子定乾坤,太多的故事,给原本单调清乏的黑白棋子,漂染了神秘色彩和无尽的韵味。尽管棋局中暗藏了陷阱与杀机,有过猜忌和迟疑、焦虑和惆怅,但是非成败,转头即空,他们为的只是在对弈中获得乐趣。放下执念,平定心神,每一步都可以海阔天空。
白居易在诗中吟:“山僧对棋坐,局上竹阴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一生多情,倜傥风流。年轻时爱与歌伎风花雪月,吟诗作赋。晚年常与诗友、山僧一同饮酒下棋,参禅悟道。尽管围棋不是他生命里的主题,却是他雅逸人生中不可缺少的风景。听罢丝竹之音,宴过佳肴美酒,那山寺庭院,幽篁阵里,还有一盘散淡的棋,等他下完。
宋时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的棋看似随意淡泊,漫不经心,却透露出他的桀骜与自负。“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收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他认为围棋是一种游戏和消遣,要适性忘虑,不可苦思劳神。
王安石之所以超脱胜负,是因为棋中岁月,令他逍遥闲适。这里的黑白争夺,比起朝政上的钩心斗角,太微不足道。也许王安石对待围棋的态度不够真诚,但他宽阔的胸襟,足以超越这尺寸之间。
垂柳下,荷塘边,楸枰落子意清闲。玄机悟透低眉笑,细雨微风妒手谈。这是一种轻灵的棋趣,投入其间,妙不可言。“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是一种恬淡的意境,赋闲之时,令人神往。
都说写诗填词,作曲弹琴,要抵达一种超然忘我的境界,方可脱俗。下棋亦是如此,把一盘棋下到行云流水,再无意输赢。漫漫人生,不知要历尽多少沧桑风雨,疲倦之时,莫如邀约好友,在棋中寻觅清趣,偷来浮生一日闲。
棋的世界,不分贵贱,不论贫富,不计年岁。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逍遥派掌门无崖子,布了一盘珍珑棋局,为的是寻找一个天资聪颖、英俊潇洒的弟子。然几十年来,各路棋中高手,用尽奇思妙想,都无法破解。唯独不懂棋的虚竹,乱投一子,瞬间破了棋局。珍珑棋局原本不重要,它的存在,只是为了牵引虚竹与无崖子的缘分,为了他们今世短暂深刻的相逢。
《红楼梦》里妙玉爱棋,常去栊翠庵与她下棋说禅的,是不解诗词的惜春。而惜春的判词,恰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在春满画楼的大观园,只有她们与佛结缘。妙玉心明如镜,她知林黛玉和薛宝钗是园中最为脱俗的女子,她用梅花上的雪煮茶,供她们品尝。因为清高,她与黛、钗,始终若即若离。但和惜春,一局棋,便知前因果报。
棋不会主宰一个人的命运,只会让人在落子的过程中,一步步打开心中那片狭小的天地,看到烂漫山河,蓝天碧水。走过的岁月,无法重来,如同下过的棋局,不可复制。但山高水远,终有一日会相见,那时候,且在熟悉的棋盘上,找到久别多年的音容。
你看,人已散,那盘棋还未终了。
书韵
这是一段漫长的文化旅程,经历了无数岁月问询,光阴沉淀,那淡雅的墨香,依旧萦绕着梦里情怀。流淌千年的水墨,如生生不息的魂魄,不曾有过干涸与停歇。白云溪水,竹月荷风,于翰墨无边的江湖里,谁是那渡河的石子,谁又是那靠岸的舟?
那些与笔做伴的人,一生被墨水浸染,有的被湮没在漫漫星河,不知名姓;有的被烙刻在茫茫史册,书里相逢。回首书法千年历程,一场浩荡喧闹的风云聚会,不知在何时开演,亦不知几时结束。
从甲骨文、金文演变为大篆、小篆、隶书,再有了魏晋的草书、楷书、行书。那些随意泼洒的墨迹,以其不同的风骨,印在往来过客的心底,古朴陈旧,却不褪色。这是时光美丽的赠予,没有谁,轻易忍心辜负。
象形文字,甲骨文,商周、春秋以及汉代的简帛朱墨手迹,唐楷的法度,宋人尚意,元明尚态,清代的碑帖之争。不同年代的书法家,用水墨来抒写其朝代的文化和自身的气度。他们在成熟中随性转变,在墨海里挥洒自如。
有人说,汉字书法是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的确,书法的艺术魅力,带着不可言说的妙处和韵味。一幅好字,无论是何种形体,一旦相逢,如见山水,如沐风月,如遇知音。好的书法,无关商周春秋,无关秦汉魏晋,无关唐宋明清。只是恰好的时候,恰好的心情,方有了那神来之笔,写下千秋之作。
一切际遇,皆因缘起。多少文人雅士,自成一体,在水墨世界里徜徉,但能够留名于世的,寥若晨星。更多落魄书生,为五斗米折腰,卖字为生。千里马,还需遇伯乐,并非所有的天才都被重视,不是所有的情怀都被珍惜。
有些字,看似简单无奇,却蕴藏内敛的灵魂。有些字,看似华丽深刻,品后却索然无味。可真正懂得的,又有几人?写字需练心养性,所谓十年磨一剑,不只是每日勤学苦习,更需要心的参悟。将字赋予了文化品格,再融入山水,即可自然天成,不修雕饰。
年幼时也曾习字,相信有一日,可以将自己的笔墨挂于室内,装点人生。光阴匆匆,许多愿想都已荒废,岁月给了许多沧桑,唯独墨香依旧青涩,不能如意。从古至今,流传于世的墨宝纷繁万千,能够动人心肠,如净月秋水的,又有多少?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谓沧海明珠,故此得以名扬天下,傲视群雄。王羲之,世称书圣,字逸少,号澹斋,原籍琅玡,后迁居山阴,为今时浙江绍兴。他的一卷《兰亭集序》,令绍兴成为书法圣地,也将他的名字刻在书法圣堂,遥不可追。
清雅的水墨,落在宣纸上,汇聚成一条美丽芬芳的兰溪。在魏晋的兰亭,有过一场旷世难寻的风云集会。魏晋风流名士在惠风和畅之日,坐临山水,饮酒赋诗,感怀人世之无常,岁序之徙转。这一幅旷达明净的画卷,被王羲之以行云流水的笔风写下。历代书家推崇《兰亭集序》为天下第一行书。
王羲之的行草若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世人曾用曹植《洛神赋》中的名句,来赞誉他的书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可见他的字,是何等婉转秀丽,神韵天然。一册《兰亭集序》,如遇花开,明心见性。
后来,这世上有了许多洗砚池。但真正为书圣洗过笔的那口池塘,已被沧海桑田的岁月给填满,了无痕迹。再后来,有了“颜筋柳骨”,即颜真卿和柳公权。他们的楷书,主宰了盛唐繁华的星空。颜真卿书法筋力丰满,气派雍容端正;柳公权书法骨力遒劲,潇洒逼人。
他们将学识修养、人生阅历、佛风道骨,凝聚于笔端,令其书艺风姿摇曳,仪态万千。颜真卿书碑足以环立成林,柳公权亦如是。但颜书一生变幻万端,柳书在字体成熟后则多同少异。故有人说,颜书像奔腾飞跃的瀑布洪流,柳书则似流于深山老林的洞水。他们以书法表达不同的生命情调,各显风华。
颠张醉素,说的则是洒脱不羁、风流旷达的张旭,还有性情疏放、不拘世俗的怀素。此二人,饮酒以养性,草书亦畅志。每当痛饮之后,便执笔蘸墨狂书,似落花飞舞,如飞云万状,若流水千行。那种奔放自如、不着痕迹的狂草,纵是对书法全然不解的人,亦可入境,为之感动不已。
张旭是一个纯净的书法艺术家,他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于笔墨,如痴如醉。怀素更是一个狂僧,他因无钱买纸,便在山寺荒地种万株芭蕉,每日取蕉叶临风挥洒,旁若无人。他的住处,是一片蕉林,被称为绿天庵。他写坏的笔,葬于荒院,名为笔冢。
宋朝书法尚意,最为出色的“北宋四大家”为蔡襄、苏东坡、黄庭坚和米芾。他们在字里行间,力图展现自身的才华个性,亦追求一种超脱于古人的清新姿态。将宋时风雅气度、书香词韵,凝聚其间,给书法带来一种全新的意境,婉转多情,风流飘逸。
元代赵孟,创立了楷书赵体。明代书法帖学亦盛行,二沈书法被推为科举楷则,祝允明、文徵明、唐寅、王宠四子依赵孟而上通晋唐,取法弥高,笔调绝代。明末书坛兴起了批判的热潮,他们放浪笔墨,不拘章法,一怀情绪,满纸烟云。这种风气蔓延到清朝,扬州八怪的豪放不羁、卓尔不群,在字画中得以释放。
赵佶的瘦金体,郑板桥的六分半书,以及许多人自创的书法艺术,都别具一格,出类拔萃。历代书法家,有的如空谷幽兰,孤芳自赏;有的似断桥梅花,寂寞无主;有的如寒塘清莲,纤尘不染;还有的若高山雪松,冷傲清瘦。被世人赏识的,则一生功贵,尽显风流。不被认可的,则落隐红尘,自娱自乐。
一部好的书法作品,执笔、运笔、点画、结构、布局,皆可以看出笔墨运转的从容不迫,收放自如。那些流淌在竹简、绢纱、宣纸上的文字,深沉厚重,亦空灵孤独。多少沧桑人事被时光湮没,无处可寻,但流经于世的文化墨宝,依旧古朴自然,历久弥香。
想当初,文房四宝缺一不可,如今笔墨纸砚成了许多人书房追求复古的摆设。也许诗情画意的生活,真的渐行渐远。可我们依旧可以在茫茫人海中寻到知音,在平凡市井人家闻到几缕墨香,觅得几分闲趣。
也许,真正旷达的人生,无须浓墨重彩,几笔轻描淡写,便可知足常乐。每当为尘事所累,总会想起王维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生修行,也只是为了抵达一种不可言传的意境,以求心安。所到之处,所见之人,所悟之事,唯有亲历亲尝,方能尽善尽美。
书中岁月,字里乾坤。以后的日子,倘若无人做伴,亦不寂寞。铺一张纸,蘸几点墨,抒几卷云烟故事,写一段似水年华。总以为难挨的辰光,就那么远去了,远去了。
古画
前几日,在南禅古寺一场字画拍卖会上,得了一幅《溪山仙境图》。画者于当今画坛,并无名气,而我对画亦无多深刻的认知,只凭浅薄的感觉,去认定它的精妙与拙朴。这幅写意山水,笔简意远,水墨清淡,色泽明润,古意盎然。相逢的刹那,我蓦然心动,仿佛心之所想,皆融画境。
夜里焚香,听古琴,煮茗品画,分明处红尘闹市,只觉人入画中,与隐逸山林的雅士做了知交。画者构图巧妙,疏密相间,笔法沉稳俊秀,墨气苍古。远处山色迷蒙,点染烟峦,恍若初雨,树木浓淡有序,遐迩分明。
一株苍松下,有一雅士抚琴听涛。一童子于茅舍檐前,烹炉煮茶。一条悠长的石径,通往山林,几点落叶,晕染苔痕。一樵夫打柴归来,似被这古雅琴声吸引而放慢了步履。远山之上,云崖边有几间草亭,若隐若现。简洁疏松的几笔,亦觉意境幽远清旷。山岩凝重,沉郁而有质感。整幅画,深远隽永,空灵疏秀,水墨浑融,苍茫淋漓。
那不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记得前几年在一画廊看过一幅《竹林七贤》,疏淡笔墨,恣意流淌的意境,颇有魏晋风流。竹林清风,曲水流觞,七贤聚集于翠竹下,饮酒对弈、抚琴谈玄,衣袂飘然,风采俊逸。从画之意境,可以品出那个时代的旷达,他们越名教而任自然,其玄远之风弥漫了整座竹林。
读过南朝齐谢赫的《古画品录》:“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图绘者,莫不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虽画有六法,罕能尽该,而自古及今,各善一节。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这完整的绘画六法,古今又有几人可以深得其髓,皆只是各得其形,各得其韵罢了。
山水、器物、花鸟、人物,我偏爱山水和人物。工笔和写意,又喜好写意。工笔画用笔工整细致,注重写实。上色层层渲染,细节明彻入微,用极细腻端正的笔触,描绘万千物象。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挥扇仕女图》,张萱的《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所描绘的皆是现实生活,线条明净流畅,诗意风情。
而写意画用笔简练、洒脱,描绘物象的形神,传达内心的情感。用笔虽简淡,却意境深远,含蓄凝练,意到笔随。明代董其昌有论:“画山水唯写意水墨最妙。何也?形质毕肖,则无气韵;彩色异具,则无笔法。”写意的绘画内涵,注重文以载道、遗形写神。王维、沈周、八大山人、石涛、吴昌硕、齐白石的写意画,意境清远,流传宽广,为后世所推崇。
有些画,介于工笔和写意之间,山水松云用写意,楼阁亭台用工笔,两者相融,墨色清润明雅,姿态飘逸俊秀,妙不可言。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用笔兼工带写,色泽淡雅,画境磅礴,令人叹为观止。
画者以长卷的形式,描绘汴京以及汴河两岸的自然风光和繁荣景象。疏林薄暮掩映着几家茅舍、小桥、流水和扁舟。料峭春寒,柳芽初绽,有骑马、挑担、坐轿的人,于京郊踏青扫墓归来,去往汴河畔。繁忙的汴河码头商船云集,河里船只往来,有的靠岸停泊,有的顺流而下。汴京城内人流如织,有茶坊、酒肆、肉铺、医馆、客栈、庙宇、公廨等。
街市上,摩肩接踵的行人纷纷登场,有叫卖的小贩、说书的艺人、看景的绅士、骑马的官吏、聚集的公子、行脚僧人、江湖术士,众生百态,共浴盛世和煦。画面长而不冗,繁而不乱,所画人物千余,楼阁房舍三十多栋,木船二十余艘,推车乘轿二十多件。整幅画严密紧凑,段落分明,动静相宜,聚散合理,人物形态生动逼真,品后回味无穷。
因为喜古画,曾为此收集了古画系列的邮票。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唐代阎立本《步辇图》、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这些传世名画,伴随着朝代更迭,历尽沧桑,有些被珍藏宝库,不再入世,有些散落风尘,下落不明。
关于绘画讲究的技巧,墨的特性,水的运用,画的立意,笔势与造型,形态和神韵,我皆是懵懂不知。只觉好的画作,该是崇尚率真,真情流露,信笔挥毫。笔法未必严谨凝练,只要画有美感和意境,有灵魂和神韵,即为佳作。几笔淡墨,简净如水,质朴如话,疏落的线条,看似散淡,却见风骨。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唐代王维的山水诗画,最富灵性。清幽天然,简洁朴素,蕴含深刻的禅意。你无须懂得高深禅理,只在浓淡水墨间,即可悟禅。他的画境,清新恬淡,宁静安逸,不与世争。
王维绘画理论著作《山水论》说:“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山腰云塞,石壁泉塞,楼台树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水看风脚。此是法也。凡画山水,平夷顶尖者巅,峭峻相连者岭,有穴者岫,峭壁者崖,悬石者岩,形圆者峦,路通者川。两山夹道名为壑也,两山夹水名为涧也,似岭而高者名为陵也,极目而平者名为坂也。依此者粗知山水之仿佛也。”
王维将山水草木、春夏秋冬绘之画境,记录了那些人生故事、柔软时光。草木有情,山水有魂,王维的诗画,像雨后优雅的清风,以它灵动清新的姿态,挂在高贵的大盛唐世。人世风景经历无数变迁,唯有青山绿水不换初颜。
清张潮《幽梦影》说:“故天下万物皆可画,惟云不能画。世所画云,亦强名耳。”唐高蟾有诗云:“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可以画年少容颜,曼妙风光,刹那惊鸿,却亦有画不出的心伤记忆和沉默往事。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如寄的人生,有太多缥缈的顾盼,于这昌明盛世,我依旧是那个背着世味的过客,寻找一片不染尘埃的明山净水。岁月年轮,浮生姿态,就这样流于淡墨疏烟中。有一天,亦成了经世古卷,冲淡了离合,熏染了时光。
淡酒
江南初雪,晚风薄暮,城市灯火阑珊。仿佛每一场雪,都是对心灵的一次净扫。万物在宁静中蛰伏,待春暖时,可以滋长些许慧根。随手翻开历史的书简,仿佛打开一坛封存了五千年的窖酿,甘醇馥郁的酒香沁人心骨,未饮即醉。试想,这个雪夜,有多少人交杯换盏,又有多少人窗下独酌?
白居易有诗吟:“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诗中的那杯酒,不仅温暖了风雪夜归人,更在许多人心里,种下了浪漫的情结。我对酒的喜爱,大概是缘起于这首诗。从滴酒不沾,到有了青梅煮酒的兴致,再后来更有对月浅酌的闲趣。这个过程,如同酿一壶月光酒,隽永绵长,唇齿留香。
有一坛酒,在岁月里窖藏了数千年,留存了太多的文化和故事。似乎每一本古书,都被诗酒情怀浸润过,于流年温柔的记忆中,吐露它的清芳。在那些未知的年代,有许多未知的灵魂与我们有过温暖的相逢。只是时光深沉如海,彼此在人生来来去去间,淡了痕迹。
相传,夏禹时期的仪狄发明了酿酒,之后又有了杜康造酒的传说。曹操的《短歌行》里写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从此频繁出入于诗书,可以添兴助雅,可以消愁解忧,可以颐养性情,可以熏醉四季。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当年浣纱女宰杀了一只鸡,给了百里奚一杯博取功名的酒,才有了这首幽怨感人的《琴歌》。而卓文君为了和司马相如长相厮守,不惜私奔当垆卖酒,一曲《白头吟》,唱尽了一个女子对爱情的忠贞与决绝。“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司马相如正是因为喝了那杯酒,读了这首诗,才与卓文君重修旧好。
魏晋时,有竹林七贤,他们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相邀于竹林深山,肆意欢宴,纵歌喝酒。嵇康一曲《广陵散》,成了旷世绝响。而刘伶一醉千日,更是古今奇谈。他们借酒来逃避风云乱世,在亦醒亦醉中,向后世讲述其超然凡尘的魏晋风骨。
曾经误落尘网的陶渊明,放下了彭泽令,归隐田园,采菊东篱。他亲自荷锄种田,植菊酿酒。这一生,陶潜最爱的就是菊花和美酒,他写下《饮酒》二十首,自娱自乐,悠然南山。半壶酒,一张琴,喝醉了梦回桃花源,与村叟黄童,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唐朝的酒,有一种盛况空前的景象。多少文人墨客,将诗浸泡在酒里,整个长安城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千百年来,始终挥之不去。“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豪放诗人李白一生嗜酒,因为酒,他文思若泉涌。因为酒,他可以傲视天子,杨贵妃为他端砚,高力士为他提靴。他用五花马、千金裘换取美酒,最后醉酒捞月,葬身江河。
忧国忧民的杜甫,也有狂放不羁的一面,他写下《饮中八仙歌》。诗中八位酒仙,在长安城里,过着饮酒赋诗的旷达豪放生活。他亦有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潇洒。杯中美酒,让他忘记烦忧,醇香了诗句。
浪漫多情的白居易自称为醉吟先生,他爱酒、爱诗、爱琴、爱美人。每遇良辰美景,便邀客来家,拂酒坛,开诗箧,捧丝竹。喝酒、吟诗、操琴。家童奏《霓裳羽衣》,小伎歌《杨柳枝》,酩酊大醉方歇息。日光晴好时,他郊游野外,车中放一琴一枕,车檐悬挂两只酒壶,抱琴引酌,兴尽而返。他被贬为江州司马,与琵琶歌女天涯沦落,相逢相识。他写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老时却遣散最爱的樊素和小蛮,陶然独酌,幕天席地。
如果说酒浸润了唐诗,同样酒也温暖了宋词。苏轼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落落胸怀,又在如梦的人生里看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则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阑干拍遍的辛弃疾,将满腔凌云壮志付与杯盏,写下了“谁共我,醉明月”的词篇。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李清照的词酒婉约而惆怅,像遣不散的闲愁,若无计可消除的相思。当年陆游和唐琬沈园重逢,唐琬亲自为陆游送上一壶酒,令他忆起前尘往事,百感交集,题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千古绝唱。
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写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一生喜酒,徜徉于山水间,日子风清月白,惬意逍遥。晚年的欧阳修,藏书万卷,在琴棋诗酒中,陶然度岁,怡然四季。他的酒,有了境界,宠辱皆忘,名利尽销。
元明清的酒,亦是潇洒疏狂,醒醉各半。酒不仅藏于诗词曲赋间,亦落在古典名著里,更飘香于平凡生活中。“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三国演义》里的酒,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慷慨豪情。
“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红楼梦》里的酒,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缠绵意味,风流韵致。
饮酒的地方,亦有多处选择。有在大雅之堂,也有在闹街酒肆。有在山水之畔,也有在翠微之中。“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仗剑云游,醉于扁舟之上。“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在荒凉的边塞,醉卧于沙场,不问明日是否马革裹尸。“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而杜牧在纷纷细雨的清明,是否找到了那家隐于山林雾霭的杏花村?
端午节饮“菖蒲酒”,重阳节饮“菊花酒”,除夕夜饮“年酒”。无论大小节日、婚丧嫁娶、宗教祭祀,都离不开那一壶佳酿。上至宫廷盛宴,下至百姓农家,这杯酒从千年喝到今朝,由日暮喝到晨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锦绣如织的人间,谁会是那个与你执手交杯,又一同离场的人?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不仅是东坡先生的心愿,亦是天下众生的向往。也许有一天,我安于江南某条深巷,储藏粮食,在长满绿苔的后院,挖一口深井,取清泉酿酒。再采折四季鲜果、花叶,泡上几坛玉酿琼浆,封存于时光深处,等候有缘人来开启、品尝。
清茶
捡一捆梅枝,舀两勺山泉,取三两嫩芽,加四片闲情,煮一壶清茶。倒入玉盏,赏潋滟茶汤,闻馥郁清香,入口微涩,品后回甘。其芬芳深沉持久,韵味无穷。也许这样品茶,有些轻巧,但人间草木中最具灵性,得日月雨露滋养的尘外仙芽,又怎能不被世人交付真心来喜爱?
一杯好茶,如雨后纯雅的清风,似薄暮明净的初雪。多少繁芜杂陈的世事,苦乐交织的年华,都被抛入炉火沸水中,看茶叶若云霞舒展,翻滚沉浮。就这样被一次次冲沏,从浓到淡,由暖转凉,散发所有清香,过尽百般味道。最后,只剩下一杯无色无味的白水,一如你我洗尽铅华的人生。
茶的一生,虽然清浅苦涩,却也碧绿澄澈。茶在僧人心里是禅,在商人眼中是利,在文人笔下是雅,在百姓人家是礼。上至达官贵胄,下至市井平民,饮茶已成一种风尚。以茶思源、以茶待客、以茶会友、以茶入诗、以茶歌令、以茶说经,还有以茶兴农和以茶致富。茶就这般自然地融入寻常生活,不着世态,有着妙不可言的滋味和风雅。
国人究竟从何时开始饮茶,传扬已久,又莫衷一是。大致始于汉代,盛行于唐朝,而后经历宋明清,沿袭至今。唐人茶圣陆羽在《茶经》里记载着:“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
《神农本草经》曾有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茶)而解之。”可见,早在神农时代,就已发觉茶树的鲜叶可以解毒。但茶道创始者,为著书《茶经》之人陆羽,故他被后世称为茶圣、茶仙。此后,举国上下盛行饮茶之风,茶成为一种文化。让修行人在茶味中,寻到清寂与平和的境界;也让芸芸众生在大自然的草木里,感受到人间生灭的故事。
陆羽有一首著名的《六羡茶歌》:“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是他教会了我们,不要停留在尘世高贵的荣华里,应该俯身和平凡的草叶,开始一段深刻的交集。他品格如茶,愿受风雪浸洗,无惧岁月消磨,亦不慕宝马香车、功名厚禄。
陆羽,字鸿渐,又号茶山御史。他一生嗜茶,精于茶道。幼时长于寺中,学会识字,懂得烹茶。后不愿削发剃度,逃出寺庙,辗转到一个戏班,做了伶人。再后来遍历天下,尝尽各地名茶,誓要写一部有关茶树产地、生长,以及采茶、制茶、品茶的工具和方法等多方面的茶叶书籍。
陆羽隐居山间,闭门著述《茶经》。其间他多次独行山野,深入农家,采茶觅泉,尝茶品水。后人与茶,结下难了的缘分,陆羽是为前因。饮茶的诗作、饮茶的故事、饮茶的精髓和饮茶的典故,至此浩如烟海,在茶室雅间、门庭街巷竞相传颂。
所以有了“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诗句,有了“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雅趣。多少文人墨客,聚集在雪夜炉火边,品茗为乐,赋诗寄兴。或是寻常百姓家,亲友相会,沏上一壶好茶,几碟点心,随意谈笑,回忆往事,感受相聚的温暖。
世间的熙攘,在一盏茶中得以沉静。水的慈悲和含容,让许多人学会了感恩,懂得有些别无所求的付出,比得到更为快乐。茶可以洗去风尘,温润心情;可以省略繁复,留存澄净;可以过滤浮躁,回归淡然。
有茶仙之名的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中吟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著名的七碗茶诗,道尽了茶的神性和通透,品后飘飘欲仙,如梦似幻。
茶的品类繁多,有绿茶、红茶、白茶、黄茶、黑茶、花茶、乌龙茶、普洱茶之分。然这些茶,又被细分在不同地域,有着不同品性,不同汤色和香味。茶,长于人烟稀少的山林,经云雾日月料理,远离浮尘,通了性灵。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一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茶,取之精魂,消除执念,在茶水里品味宁静。
《红楼梦》里有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当日贾母携刘姥姥及众人行至栊翠庵,妙玉亲自奉茶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可见贾母与老君眉甚为投缘,老君眉茶形细长如眉,银毫显露,寓意长寿,味则淡雅。这与贾母尊贵的身份相符,她偏爱清淡量微的茶。六安茶虽为名茶,但滋味醇厚,香气馥郁,经久耐泡,倒与刘姥姥的气质相融。
品茶的器皿,亦有讲究。那日妙玉取出了自己珍藏的几个精致的瓷杯、盖碗、玉斗等,分别给贾母、黛玉、宝钗和宝玉盛茶。但凡普通人家,所用的无非就是陶具、紫砂、瓷器,甚至木碗、竹盅。富贵之家,则用金杯、玉盏,或一些古玩奇珍来寄兴风雅。
煎茶的水,亦有选择。雨水、雪水、露水、泉水,皆可用来煎茶。妙玉给贾母喝的是旧年蠲的雨水,而给黛玉和宝钗的,则是自己收藏了五年不舍得喝的梅花上的雪水。几个简短的片段,可以看出妙玉是一个品茶的行家,亦可以看出饮茶不仅是时尚,更是无穷幽趣。
一壶好茶,不仅要选好的品种,还要择不同的器皿、不同的水,在不同的节令、不同的天气以及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人品尝,方能淋漓尽致地呈现出其天然韵味。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给人类最珍贵的馈赠。我们要用一颗出离而清淡的心,来品味这草木精魂,人间甘露。
茶有性格,有气质;茶有品德,也有风骨。品茶不仅可以明了心性,还可以延年益寿。那一壶茶,从遥远的唐宋,走过明清,被无数个春秋熬煮,汤色依旧碧绿清澈,香味清雅醇郁。原来茶也可以如酒,封存在岁月深处,和时光争输赢。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一切草木,皆有情意。只要你耐心品尝,定然可以寻到一盏只属于你的茶。任何时候与之相逢,都不会太晚。让我们在茶水中,种下善因,广结善缘。倘若看倦了世情,走倦了风物,不如坐下来,生火煎茶。把一壶茶,喝出慈悲喜舍,喝到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