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生活三十多年了,比在内蒙古生活的时间长,但我写内蒙古高原的人和事比写北京的多。我说不清楚因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心里埋藏了一些歌,有一天,当我能够唱的时候,出来的,是内蒙古高原那里特有的声音。
1992年深冬的一天,家里来了十几个外地的朋友,有做音乐的,有做纪录片的,有画画儿的,环绕着地桌——盖了桌布的大床垫子,在地毯上盘腿而坐。我把好吃的东西、好喝的酒和调制的饮料端上来,在靠近门口、便于照应大家端个茶啦送个水的位置席地坐下。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唱一支歌。”
巴顿的父亲不加掩饰地哈哈大笑:“真的假的?”
“真的。”
他说:“没事儿吧你?”他是职业歌词作家、音乐制作人,他没听过我唱歌,但知道我不会唱,唱出来走调。
看我坚定不移,并不想收回刚才的话,他说:“不知道动物园关上笼子没有?冯要是唱,动物园的动物不会乱跑吧……”
我就是想出声。
实际上,在他开玩笑,下意识替我铺垫、开脱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唱什么,词和旋律在何处,歌儿在哪里,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的土地,深埋在我心里的土地,已经开始伸展。遥远而长存在我梦中的山脉,把我的声音驮载起来,爬过山去。声息滚滚涌流,在起伏的草地里颠簸、颤动,向着草原深处走。那是我即兴唱出的蒙古长调,词和曲是走到那里的时候,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我唱着,眼泪竟顺着面颊流下。我怕自己不能坚持到底,干脆闭上眼睛,继续吟唱。
等我唱完,看见大家都在擦拭眼睛。
巴顿的父亲说,他听呆了,中间他想去外屋取一张纸,记下我唱的旋律,但舍不得离开,怕漏掉一句。他知道我再不能重复唱出这首歌。他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记旋律。
对我来说,这首歌是第一次唱,也是最后一次唱。
二十多年,我就在心里唱着出生以前就游动在睡梦中的歌。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依照自己的节奏生活。巴顿父亲知道我很多时候心不在焉,不知道我心里正有一支歌的动静。他知道我高兴了,就是高兴了,知道我悲伤的时候也许正感觉到幸福,但不知道我悲伤或者是幸福的时候,不只会沉默,许久以后,还想唱一支长调歌曲。
每天,太阳一升起来,我就开始为这一天忙碌。我是妻子、母亲、报社记者和编辑,这些是我想做好的。业余时间,阅读,写作,采访,拍摄纪录片,参加体育运动,参加舞蹈剧场作品的排练和演出,也常跟朋友们在一起聚会。
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经历了很多曲折的父亲心里能永存着光亮,他前些年已经双目失明,现在重病在身;让苦难深重的母亲幸福、安详。当记者以前,我做过大学教师、出版社编辑,去过很多地方。在藏北那曲,我采访一位当年名震青藏高原的大强人,他病得很重,已经不能说出完整的话,但那一声高远、洪亮的笑,就像我的父亲。
生活在不同角落里的人,一起组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庞大、辛苦、新鲜的世界。我体会和感受到的东西,注定了自己一生都将朴素地生活。我告诉我的孩子巴顿,人的地方越来越小。深夜,你聆听外面的世界,世界中生长的和埋藏的都在呼吸。这就是你跟大地的关系。无论将来遭遇了什么,都要热爱你生长的土地。我当初像你一样,盼望长大,可又害怕长大。我待在黑暗中,或者是在野外的蓝天下,默默祈祷:给我力量。但是,力量是在承担和创造中生长出来的。
我鼓励巴顿,日久天长呢,慢慢体会吧,你能做好。我也一直这样鼓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