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人生观》序

《科学与人生观》序

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先生,近来把散见国内各种杂志上的讨论科学与人生观的文章搜集印行,总名为《科学与人生观》。我从烟霞洞回到上海时,这部书已印了一大半了。孟邹要我做一篇序。我觉得,在这回空前的思想界大笔战的战场上,我要算一个逃兵了。我在本年三四月间,因为病体未复原,曾想把《努力周报》停刊,当时丁在君先生极不赞成停刊之议,他自己做了几篇长文,使我好往南方休息一会。我看了他的《玄学与科学》,心里很高兴,曾对他说,假使《努力》以后向这个新方向去谋发展,——假使我们以后为科学作战,——《努力》便有了新生命,我们也有了新兴趣,我从南方回来,一定也要加入战斗的。然而我来南方以后,一病就费去了六个多月的时间,在病中我只做了一篇很不庄重的《孙行者与张君劢》,此外竟不曾加入一拳一脚,岂不成了一个逃兵了?我如何敢以逃兵的资格来议论战场上各位武士的成绩呢?

但我下山以后,得遍读这次论战的各方面的文章,究竟忍不住心痒手痒,究竟不能不说几句话。一来呢,因为论战的材料太多,看这部大书的人不免有“目迷五色”的感觉,多作一篇综合的序论也许可以帮助读者对于论点的了解。二来呢,有几个重要的争点,或者不曾充分发挥,或者被埋没在这二十五万字的大海里,不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似乎都有特别点出的需要。因此,我就大胆地作这篇序了。

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名词就是“科学”。这样几乎全国一致的崇信,究竟有无价值,那是另一问题。我们至少可以说,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直到民国八九年间梁任公先生发表他的《欧游心影录》,科学方才在中国文字里正式受了“破产”的宣告。梁先生说:

……要而言之,近代人因科学发达,生出工业革命,外部生活变迁急剧,内部生活随而动摇,这是很容易看得出的。……依着科学家的新心理学,所谓人类心灵这件东西,就不过物质运动现象之一种。……这些唯物派的哲学家,托庇科学宇下建立一种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把一切内部生活外部生活都归到物质运动的“必然法则”之下。……不惟如此,他们把心理和精神看成一物,根据实验心理学,硬说人类精神也不过一种物质,一样受“必然法则”所支配。于是人类的自由意志不得不否认了。意志既不能自由,还有什么善恶的责任?……现今思想界最大的危机就在这一点。宗教和旧哲学既已被科学打得个旗靡帜乱,这位“科学先生”便自当仁不让起来,要凭他的试验发明个宇宙新大原理。却是那大原理且不消说,敢是各科的小原理也是日新月异,今日认为真理,明日已成谬见。新权威到底树立不来,旧权威却是不可恢复了。所以全社会人心,都陷入怀疑沉闷畏惧之中,好像失了罗针的海船遇着风雾,不知前途怎生是好。既然如此,所以那些什么乐利主义、强权主义愈发得势。死后既没有天堂,只好尽这几十年尽情地快活,善恶既没有责任,何妨尽我的手段来充满我个人的欲望。然而享用的物质增加速率,总不能和欲望的升腾同一比例,而且没有法子令他均衡。怎么好呢?只有凭自己的力量自由竞争起来,质而言之,就是弱肉强食。近年来什么军阀,什么财阀,都是从这条路产生出来。这回大战争,便是一个报应。……

总之,在这种人生观底下,那么千千万万人前脚接后脚的来这世界走一趟住几十年,干什么呢?独一无二的目的就是抢面包吃。不然就是怕那宇宙间物质运动的大轮子缺了发动力,特自来供给他燃料。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无奈当科学全盛时代,那主要的思潮,却是偏在这方面,当时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拚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他向导,那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无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谁,就是这位“科学先生”。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上卷,页一九~二三)

梁先生在这段文章里很动情感地指出科学家的人生观的流毒:他很明显地控告那“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把欧洲全社会“都陷入怀疑沉闷畏惧之中”,养成“弱肉强食”的现状,——“这回大战争,便是一个报应”。他很明白地控告这种科学家的人生观造成“抢面包吃”的社会,使人生没有一毫意味,使人类没有一毫价值,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叫人类“无限凄惶失望”。梁先生要说的是欧洲“科学破产”的喊声,而他举出的却是科学家的人生观的罪状;梁先生摭拾了一些玄学家诬蔑科学人生观的话头,却便加上了“科学破产”的恶名。

梁先生后来在这一段之后,加上两行自注道:

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然而谣言这件东西,就同野火一样,是易放而难收的。自从《欧游心影录》发表之后,科学在中国的尊严就远不如前了。一般不曾出国门的老先生很高兴地喊着,“欧洲科学破产了!梁任公这样说的。”我们不能说梁先生的话和近年同善社、悟善社的风行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我们不能不说梁先生的话在国内确曾替反科学的势力助长不少的威风。梁先生的声望,梁先生那枝“笔锋常带情感”的健笔,都能使他的读者容易感受他的言论的影响。何况国中还有张君劢先生一流人,打着柏格森、倭铿、欧立克……的旗号,继续起来替梁先生推波助澜呢?

我们要知道,欧洲的科学已到了根深柢固的地位,不怕玄学鬼来攻击了。几个反动的哲学家,平素饱餍了科学的滋味,偶尔对科学发几句牢骚话,就像富贵人家吃厌了鱼肉,常想尝尝咸菜豆腐的风味:这种反动并没有什么大危险。那光焰万丈的科学,决不是这几个玄学鬼摇撼得动的。一到中国,便不同了。中国此时还不曾享着科学的赐福,更谈不到科学带来的“灾难”。我们试睁开眼看看:这遍地的乩坛道院,这遍地的仙方鬼照相,这样不发达的交通,这样不发达的实业,——我们哪里配排斥科学?至于“人生观”,我们只有做官发财的人生观,只有靠天吃饭的人生观,只有求神问卜的人生观,只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只有《太上感应篇》的人生观——中国人的人生观还不曾和科学行见面礼呢!我们当这个时候,正苦科学的提倡不够,正苦科学的教育不发达,正苦科学的势力还不能扫除那迷漫全国的乌烟瘴气,——不料还有名流学者出来高唱“欧洲科学破产”的喊声,出来把欧洲文化破产的罪名归到科学身上,出来菲薄科学,历数科学家的人生观的罪状,不要科学在人生观上发生影响!信仰科学的人看了这种现状,能不发愁吗?能不大声疾呼出来替科学辩护吗?

这便是这一次“科学与人生观”的大论战所以发生的动机。明白了这个动机,我们方才可以明白这次大论战在中国思想史上占的地位。

张君劢的《人生观》原文的大旨是:

人生观之特点所在,曰主观的,曰直觉的,曰综合的,曰自由意志的,曰单一性的。惟其有此五点,故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

君劢叙述那五个特点时,处处排斥科学,处处用一种不可捉摸的语言——“是非各执,绝不能施以一种试验”“无所谓定义,无所谓方法,皆其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张之”“若强为分析,则必失其真义”“皆出于良心之自动,而决非有使之然者”。这样一个大论战,却用一篇处处不可捉摸的论文作起点,这是一件大不幸的事。因为原文处处不可捉摸,故驳论与反驳都容易跳出本题。战线延长之后,战争本意反不很明白了。(我常想,假如当日我们用了梁任公先生的《科学万能之梦》一篇作讨论的基础,我们定可以使这次论争的旗帜格外鲜明,——至少可以免去许多无谓的纷争。)我们为读者计,不能不把这回论战的主要问题重说一遍。

君劢的要点是“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我们要答覆他,似乎应该先说明科学应用到人生观问题上去,会产生什么样子的人生观;这就是说,我们应该先叙述“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然后讨论这种人生观是否可以成立,是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是否像梁先生说的那样贻祸欧洲,流毒人类。我总观这二十五万字的讨论,终觉得这一次为科学作战的人——除了吴稚晖先生——都有一个共同的错误,就是不曾具体地说明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却去抽象地力争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这个共同的错误原因,约有两种:第一,张君劢的导火线的文章内并不曾像梁任公那样明白指斥科学家的人生观,只是笼统地说科学对于人生观问题不能为力。因此,驳论与反驳论的文章也都走上那“可能与不可能”的笼统讨论上去了。例如丁在君的《玄学与科学》的主要部分只是要证明:

凡是心理的内容,真的概念推论,无一不是科学的材料。然而他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是“科学的人生观”。从此以后,许多参战的学者都错在这一点上。如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只主张:

“人生观超于科学以上”,“科学决不能支配人生。”

如梁任公的《人生观与科学》只说:

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于情感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如林宰平《读丁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只是一面承认“科学方法有益于人生观”,一面又反对科学包办或管理“这是最古怪的东西”——人类。如丁在君《答张君劢》也只是说明:

这种(科学)方法,无论用在知识界的哪一部分,都有相当的成绩,所以我们对于知识的信用,比对于没有方法的情感要好;凡有情感的冲动都要想用知识来指导他,使他发展的程度提高,发展的方向得当。

如唐擘黄《心理现象与因果律》只证明:

一切心理现象都是有因的。

他的《一个痴人的说梦》只证明:

关于情感的事项,要就我们的知识所及,尽量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

王抚五的《科学与人生观》也只是说:

科学是凭藉“因果”和“齐一”两个原理而构造起来的;人生问题无论为生命之观念,或生活之态度,都不能逃出这两个原理的金刚圈,所以科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

直到最后范寿康的《评所谓科学与玄学之争》,也只是说:

伦理规范——人生观——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后天的。先天的形式是由主观的直觉而得,决不是科学所能干涉。后天的内容应由科学的方法探讨而定,决不是主观所应妄定。

综观以上各位的讨论,人人都在那里笼统地讨论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问题或人生观问题。几乎没有一个人明白指出,假使我们把科学适用到人生观上去,应该产生什么样子的人生观,然而这个共同的错误大都是因为君劢的原文不曾明白攻击科学家的人生观,却只悬空武断科学决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殊不知,我们若不先明白科学应用到人生观上去时发生的结果,我们如何能悬空评判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观呢?

这个共同的错误——大家规避“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的问题——怕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一班拥护科学的人虽然抽象地承认科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却终不愿公然承认那具体的“纯物质,纯机械的人生观”为科学的人生观。我说他们“不愿”,并不是说他们怯懦不敢,只是说他们对于那科学家的人生观还不能像吴稚晖先生那样明显坚决的信仰,所以还不能公然出来主张。这一点确是这一次大论争的一个绝大的弱点。若没有吴老先生把他的“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和“人欲横流”的人生观提出来做个押阵大将,这一场大战争真成了一场混战,只闹得个一哄散场!

关于这一点,陈独秀先生的序里也有一段话,对于作战的先锋大将丁在君先生表示不满意。独秀说:

他(丁先生)自号存疑的唯心论,这是沿袭赫胥黎、斯宾塞诸人的谬误;你既承认宇宙间有不可知的部分而存疑,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疑。此所以张君劢说“既已存疑,则研究形而上界之玄学,不应有丑诋之词”。其实我们对于未发见的物质固然可以存疑,而对于超物质而独立存在并且可以支配物质的什么心(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什么神灵与上帝,我们已无疑可存了。说我们武断也好,说我们专制也好,若无证据给我们看,我们断然不能抛弃我们的信仰。

关于存疑主义的积极的精神,在君自己也曾有明白的声明(《答张君劢》,页二一~二三)。“拿证据来!”一句话确然是有积极精神的。但赫胥黎等在当用这种武器时,究竟还只是消极的防御居多。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在那宗教的权威不曾打破的时代,明明是无神论者也不得不挂一个“存疑”的招牌。但在今日的中国,在宗教信仰向来比较自由的中国,我们如果深信现有的科学证据只能叫我们否认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灭,那么,我们正不妨老实自居为“无神论者”。这样的自称并不算是武断;因为我们的信仰是根据于证据的:等到有神论的证据充足时,我们再改信有神论,也还不迟。我们在这个时候,既不能相信那没有充分证据的有神论,心灵不灭论,天人感应论,……又不肯积极地主张那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唯物的人生观,……怪不得独秀要说“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疑”了。吴稚晖先生便不然。他老先生宁可冒“玄学鬼”的恶名,偏要冲到那“不可知的区域”里去打一阵,他希望“那不可知区域里的假设,责成玄学鬼也带着论理色彩去假设着”(《宇宙观及人生观》,页九)。这个态度是对的。我们信仰科学的人,正不妨做一番大规模的假设。只要我们的假设处处建筑在已知的事实之上,只要我们认我们的建筑不过是一种最满意的假设,可以跟着新证据修正的,——我们带着这种科学的态度,不妨冲进那不可知的区域里,正如姜子牙展开了杏黄旗,也不妨冲进十绝阵里去试试。

我在上文说的,并不是有意挑剔这一次论战场上的各位武士。我的意思只是要说,这一篇论战的文章只做了一个“破题”,还不曾做到“起讲”。至于“余兴”与“尾声”,更谈不到了。破题的工夫,自然是很重要的。丁在君先生的发难,唐擘黄先生等的响应,六个月的时间,二十五万字的煌煌大文,大吹大擂地把这个大问题捧了出来,叫乌烟瘴气的中国知道这个大问题的重要,——这件功劳真不在小处!

可是现在真有做“起讲”的必要了。吴稚晖先生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已给我们做下一个好榜样。在这篇《科学与人生观》的“起讲”里,我们应该积极地提出什么叫做“科学的人生观”,应该提出我们所谓“科学的人生观”,好教将来的讨论有个具体的争点。否则你单说科学能解决人生观,他单说不能,势必至于吴稚晖先生说的“张丁之战,便延长了一百年,也不会得到究竟”。因为若不先有一种具体的科学人生观作讨论的底子,今日泛泛地承认科学有解决人生观的可能,是没有用的。等到那“科学的人生观”的具体内容拿出来时,战线上的组合也许要起一个大大的变化。我的朋友朱经农先生是信仰科学“前程不可限量”的,然而他定不能承认无神论是科学的人生观。我的朋友林宰平先生是反对科学包办人生观的,然而我想他一定可以很明白地否认上帝的存在。到了那个具体讨论的时期,我们才可以说是真正开战。那时的反对,才是真反对。那时的赞成,才是真赞成。那时的胜利,才是真胜利。

我还要再进一步说:拥护科学的先生们,你们虽要想规避那“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的讨论,你们终于免不了的。因为他们早已正式对科学的人生观宣战了。梁任公先生的“科学万能之梦”,早已明白攻击那“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了。他早已把欧洲大战祸的责任加到那“科学家的新心理学”上去了。张君劢先生在《再论人生观与科学》里,也很笼统地攻击“机械主义”了。他早已说“关于人生之解释与内心之修养,当然以唯心派之言为长”了。科学家究竟何去何从?这时候正是科学家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因此,我们十分诚恳地对吴稚晖先生表示敬意,因为他老先生在这个时候很大胆地把他信仰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提出来,很老实地宣布他的“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和“人欲横流”的人生观。他在那篇大文章里,很明白地宣言:

那种骇得煞人的显赫的名词,上帝呀,神呀,还是取消了好。(页十二)

很明白地

开除了上帝的名额,放逐了精神元素的灵魂。(页二九)

很大胆地宣言:

我以为动植物且本无感觉,皆止有其质力交推,有其辐射反应,如是而已。譬之于人,其质构而为如是之神经系,即其力生如是之反应。所谓情感,思想,意志等等,就种种反应而强为之名,美其名曰心理,神其事曰灵魂,质直言之曰感觉,其实统不过质力之相应。(页二二~二三)

他在《人生观》里,很“恭敬地又好像滑稽地”说:

人便是外面止剩两只脚,却得到了两只手,内面有三斤二两脑髓,五千零四十八根脑筋,比较占有多额神经系质的动物。(页三九)

生者,演之谓也,如是云尔。(页四十)

所谓人生,便是用手用脑的一种动物,轮到“宇宙大剧场”的第亿垓八京六兆五万七千幕,正在那里出台演唱。(页四七)

他老先生五年的思想和讨论的结果,给我们这样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他老先生很谦逊地避去“科学的”的尊号,只叫他做“柴积上,日黄中的老头儿”的新信仰。他这个新信仰正是张君劢先生所谓“机械主义”,正是梁任公先生所谓“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他一笔勾销了上帝,抹煞了灵魂,戳穿了“人为万物之灵”的玄秘。这才是真正的挑战。我们要看那些信仰上帝的人们出来替上帝向吴老先生作战。我们要看那些信仰灵魂的人们出来替灵魂向吴老先生作战。我们要看那些信仰人生的神秘的人们出来向这“两手动物演戏”的人生观作战。我们要看那些认爱情为玄秘的人们出来向这“全是生理作用,并无丝毫微妙”的爱情观作战。这样的讨论,才是切题的,具体的讨论。这才是真正开火。这样战争的结果,不是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的问题了,乃是上帝的有无,鬼神的有无,灵魂的有无,……等等人生切要问题的解答。

只有这种具体的人生切要问题的讨论才可以发生我们所希望的效果,——才可以促进思想上的刷新。

反对科学的先生们!你们以后的作战,请向吴稚晖的“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作战。

拥护科学的先生们!你们以后的作战,请先研究吴稚晖的“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完全赞成他的,请准备替他辩护,像赫胥黎替达尔文辩护一样;不能完全赞成他的,请提出修正案,像后来的生物学者修正达尔文主义一样。

从此以后,科学与人生观的战线上的押阵老将吴老先生要倒转来做先锋了!

说到这里,我可以回到张丁之战的第一个“回合”了。张君劢说:

天下古今之最不统一者,莫若人生观。(《人生观》页一)

丁在君说:

人生观现在没有统一是一件事,永久不能统一又是一件事,除非你能提出事实理由来证明他是永远不能统一的,我们总有求他统一的义务。(《玄学与科学》页三)

玄学家先存了一个成见,说科学方法不适用于人生观;世界上的玄学家一天没有死完,自然一天人生观不能统一。(页四)

“统一”一个字,后来很引起一些人的抗议。例如林宰平先生就控告丁在君,说他“要把科学来统一一切”,说他“想用科学的武器来包办宇宙”。这种控诉,未免过于张大其词了。在君用的“统一”一个字,不过是沿用君劢文章里的话;他们两位的意思大概都不过是大同小异的一致罢了。依我个人想起来,人类的人生观总应该有一个最低限度的一致的可能。唐擘黄先生说的最好:

人生观不过是一个人对于万物同人类的态度,这种态度是随着一个人的神经构造,经验,知识等而变的。神经构造等就是人生观之因。我举一二例来看。

无因论者以为叔本华(Schopenhauer)、哈德门(Hartmann)的人生观是直觉的,其实他们自己并不承认这事。他们都说根据经验阅历而来的。叔本华是引许多经验作证的,哈德门还要说他的哲学是从归纳法得来的。

人生观是因知识而变的。例如,柯白尼“太阳居中说”,同后来的达尔文的“人猿同祖说”发明以后,世界人类的人生观起绝大变动,这是无可疑的历史事实。若人生观是直觉的,无因的,何以随自然界的知识而变更呢?

我们因为深信人生观是因知识经验而变换的,所以深信宣传与教育的效果可以使人类的人生观得着一个最低限度的一致。

最重要的问题是:拿什么东西来做人生观的“最低限度的一致”呢?

我的答案是:拿今日科学家平心静气地,破除成见地,公同承认的“科学的人生观”来做人类人生观的最低限度的一致。

宗教的功效已曾使有神论和灵魂不灭论统一欧洲(其实何止欧洲?)的人生观至千余年之久。假使我们信仰的“科学的人生观”将来靠教育与宣传的功效,也能有“有神论”和“灵魂不灭论”在中世欧洲那样的风行,那样的普遍,那也可算是我所谓“大同小异的一致”了。

我们若要希望人类的人生观逐渐做到大同小异的一致,我们应该准备替这个新人生观作长期的奋斗。我们所谓“奋斗”,并不是像林宰平先生形容的“摩哈默得式”的武力统一;只是用光明磊落的态度,诚恳的言论,宣传我们的“新信仰”,继续不断的宣传,要使今日少数人的信仰逐渐变成将来大多数人的信仰。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作战”,因为新信仰总免不了和旧信仰冲突的事;但我们总希望作战的人都能尊重对方人格,都能承认那些和我们信仰不同的人不一定都是笨人与坏人,都能在作战之中保持一种“容忍”(Toleration)的态度:我们总希望那些反对我们的新信仰的人,也能用“容忍”的态度来对我们,用研究的态度来考察我们的信仰。我们要认清:我们的真正敌人不是对方;我们的真正敌人是“成见”,是“不思想”。我们向旧思想和旧信仰作战,其实只是很诚恳地请求旧思想和旧信仰势力之下的朋友们起来向“成见”和“不思想”作战。凡是肯用思想来考察他的成见的人,都是我们的同盟!

总而言之,我们以后的作战计划是宣传我们的新信仰,是宣传我们的新人生观(我所谓“人生观”,依唐擘黄先生的界说,包括吴稚晖先生所谓“宇宙观”)。这个新人生观的大旨,吴稚晖先生已宣布过了。我们总括他的大意,加上一点扩充和补充,在这里再提出这个新人生观的轮廓:

一、根据于天文学和物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空间的无穷之大。

二、根据于地质学及古生物学的知识,叫人知道时间的无穷之长。

三、根据于一切科学,叫人知道宇宙及其中万物的运行变迁皆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正用不着什么超自然的主宰或造物者。

四、根据于生物的科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界的生存竞争的浪费与惨酷,——因此,叫人更可以明白那“有好生之德”的主宰的假设是不能成立的。

五、根据于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他和别种动物只有程度的差异,并无种类的区别。

六、根据于生物的科学及人类学,人种学,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及人类社会演进的历史和演进的原因。

七、根据于生物的及心理的科学,叫人知道一切心理的现象都是有因的。

八、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道德礼教是变迁的,而变迁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寻求出来的。

九、根据于新的物理化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物质不是死的,是活的;不是静的,是动的。

十、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个人——“小我”——是要死灭的;而人类——“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为全种万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个人谋死后的“天堂”“净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

这种新人生观是建筑在二三百年的科学常识之上的一个大假设,我们也许可以给他加上“科学的人生观”的尊号。但为避免无谓的争论起见,我主张叫他做“自然主义的人生观”。

在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在那无穷之大的空问里,在那无穷之长的时间里,这个平均高五尺六寸,上寿不过百年的两手动物—一人——真是一个藐乎其小的微生物了。在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天行是有常度的,物变是有自然法则的,因果的大法支配着他——人——的一切生活,生存竞争的惨剧鞭策着他的一切行为,——这个两手动物的自由真是很有限的了。然而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的这个渺小的两手动物却也有他的相当的地位和相当的价值。他用的两手和一个大脑,居然能做出许多器具,想出许多方法,造成一点文化。他不但驯服了许多禽兽,他还能考究宇宙间的自然法则,利用这些法则来驾驭天行,到现在他居然能叫电气给他赶车,以太给他送信了。他的智慧的长进就是他的能力的增加;然而智慧的长进却又使他的胸襟扩大,想像力提高。他也曾拜物拜畜生,也曾怕神怕鬼,但他现在渐渐脱离了这种种幼稚的时期,他现在渐渐明白:空间之大只增加他对于宇宙的美感;时间之长只使他格外明了祖宗创业之艰难;天行之有常只增加他制裁自然界的能力。甚至于因果律的笼罩一切,也并不见得束缚他的自由,因为因果律的作用一方面使他可以由因求果,由果推因,解释过去,预测未来;一方面又使他可以运用他的智慧,创造新因以求新果。甚至于生存竞争的观念也并不见得就使他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畜生,也许还可以格外增加他对于同类的同情心,格外使他深信互助的重要,格外使他注重人为的努力以减免天然竞争的惨酷与浪费。——总而言之,这个自然主义的人生观里,未尝没有美,未尝没有诗意,未尝没有道德的责任,未尝没有充分运用“创造的智慧”的机会。

我这样粗枝大叶的叙述,定然不能使信仰的读者满意,或使不信仰的读者心服。这个新人生观的满意的叙述与发挥,那正是这本书和这篇序所期望能引起的。

民国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于上海

附录一 陈独秀先生序

亚东图书馆汇印讨论科学与人生观的文章,命我作序,我方在病中而且多事,却很欢喜的做这篇序。第一,因为文化落后的中国,到现在才讨论这个问题(文化落后的俄国前此关于这问题也有过剧烈的讨论,现在他们的社会科学进了步,稍懂得一点社会科学门径的人,都不会有这种无常识的讨论了,和我们中国的知识阶级现在也不至于讨论什么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电线是不是蜘蛛精这等问题一样),而却已开始讨论这个问题,进步虽说太缓,总算是有了进步;只可惜一班攻击张君劢、梁启超的人们,表面上好像是得了胜利,其实并未攻破敌人的大本营,不过打散了几个支队,有的还是表面上在那里开战,暗中却已投降了(如范寿康先天的形式说,及任叔永人生观的科学是不可能说)。就是主将丁文江大攻击张君劢唯心的见解,其实他自己也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这是因为有一种可以攻破敌人大本营的武器,他们素来不相信,因此不肯用。“科学何以不能支配人生观”,敌人方面却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出来;“科学何以能支配人生观”,这方面却一个证据也没举出来,我以为不但不曾得着胜利,而且几乎是卸甲丢盔的大败战,大家的文章写得虽多,大半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令人看了好像是“科学概论讲义”,不容易看出他们和张君劢的争点究竟是什么,张君劢那边离开争点之枝叶更加倍之多,这乃一场辩论的最大遗憾!第二,因为适之最近对我说,“唯物史观至多只能解释大部分的问题”,经过这回辩论之后,适之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因为这两个缘故,我很欢喜的做这篇序。

数学、物理学、化学等科学,和人生观有什么关系,这问题本不用着讨论。可是后来科学的观察分类说明等方法应用到活动的生物,更应用到最活动的人类社会,于是便有人把科学略分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二类。社会科学中最主要的是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哲学(这里所指是实验主义的及唯物史观的人生哲学,不是指本体论宇宙论的玄学,即所谓形而上的哲学。)。这些社会科学,不用说和那些自然科学都还在幼稚时代,然即是幼稚,已经有许多不可否认的成绩,若因为还幼稚便不要他,我们不必这样蠢。自然科学已经说明了自然界许多现象,这是我们不能否认的;社会科学已经说明了人类社会许多现象,这也是我们不能否认的。自然界及社会都有他的实际现象:科学家说明得对,他原来是那样;科学家说明得不对,他仍旧是那样;玄学家无论如何胡想乱说,他仍旧是那样;他的实际现象是死板板的,不是随着你们唯物论唯心论改变的;哥白尼以前,地球原来在那里绕日而行,孟轲以后,渐渐变成了无君的世界;科学的说明能和这死板板的实际一一符合,才是最后的成功;我们所以相信科学(无论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也就是因为“科学家之最大目的,曰摈除人意之作用,而一切现象化之为客观的,因而可以推算,可以穷其因果之相生”(张君劢说),必如此而后可以根据实际寻求实际,而后可以说明自然界及人类社会死板板的实际,和玄学家的胡想乱说不同。

人生观和[社会]科学的关系是很显明的,为什么大家还要讨论?哈哈!就是讨论这个问题之本身,也可以证明人生观和科学的关系之深了。孔德分人类社会为三时代,我们还在宗教迷信时代;你看全国最大多数的人,还是迷信巫鬼符咒算命卜卦等超物质以上的神秘;次多数像张君劢这样相信玄学的人,旧的士的阶级全体,新的士的阶级一大部分皆是;像丁在君这样相信科学的人,其数目几乎不能列入统计。现在由迷信时代进步到科学时代,自然要经过玄学先生的狂吠;这种社会的实际现象,想无人能够否认。倘不能否认,便不能不承认孔德三时代说是社会科学上一种定律。这个定律便可以说明许多时代许多社会许多个人的人生观之所以不同。譬如张君劢是个饱学秀才,他一日病了,他的未尝学问的家族要去求符咒仙方,张君劢立意要延医诊脉服药;他的朋友丁在君方从外国留学回来,说汉医靠不住,坚劝他去请西医,张君劢不但不相信,并说出许多西医不及汉医的证据;两人争持正烈的时候,张君劢的家族说,西医汉医都靠不住,还是符咒仙方好:他们如此不同的见解,也便是他们如此不同的人生观,他们如此不同的人生观,都是他们所遭客观的环境造成的,决不是天外飞来主观的意志造成的,这本是社会科学可以说明的,决不是形而上的玄学可以说明的。

张君劢举出九项人生观,说都是主观的,起于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起于人格之单一性的,而不为客观的,论理的,分析的,因果律的科学所支配。今就其九项人生观看起来:第一,大家族主义和小家族主义,纯粹是由农业经济宗法社会进化到工业经济军国社会之自然的现象。第二,男女尊卑及婚姻制度,也是由于农业宗法社会亲与夫都把子女及妻当作生产工具,当作一种财产,到了工业社会,家庭手工已不适用,有了雇工制度,也用不着拿家族当生产工具,于是女权运动自然会兴旺起来。第三,财产公有私有制度,在原始共产社会,人弱于兽,势必结群合作,原无财产私有之必要与可能(假定有人格之单一性的张先生,生在那个社会,他的主观,他的直觉,他的自由意志,忽然要把财产私有起来,怎奈他所得的果物兽肉无地存储,并没有防腐的方法,又不能变卖金钱存在银行,结果恐怕只有放弃他私有财产的人生观);到了农业社会,有了一定的住所,有了仓库,谷物又比较的易于保存,独立生产的小农,只有土地占有的必要,没有通力合作的必要,私有财产观念,是如此发生的;到了工业社会,家庭的手工的独立生产制已不能存立,成千成万的人组织在一个通力合作的机关之内,大家无工做便无饭吃,无工具便不能做工,大家都没有生产工具,生产工具已为少数资本家私有了,非将生产工具收归公有,大家只好卖力给资本家,公有财产观念,是如此发生的。第四,守旧维新之争持,乃因为现社会有了经济的变化,而与此变化不适应的前社会之制度仍旧存在,束缚着这变化的发展,于是在经济上利害不同的阶级,自然会随着变化之激徐,或激或徐的冲突起来。第五,物质精神之异见,少数人因为有他的特殊环境,一般论起来,漫说工厂里体力工人了,就是商务印书馆月薪二三十元的编辑先生,日愁衣食不济,哪有如许闲情像张君劢、梁启超高谈什么精神文明东方文化。第六,社会主义之发生,和公有财产制是一事。第七,人性中本有为我利他两种本能,个人本能发挥的机会,乃由于所遭环境及所受历史的社会的暗示之不同而异。第八,悲观乐观见解之不同,亦由于个人所遭环境及所受历史的社会的暗示而异,试观各国自杀的统计,不但自杀的原因都是环境使然,而且和年龄性别职业节季等都有关系。第九,宗教思想之变迁,更是要受时代及社会势力支配的:各民族原始的宗教,依据所传神话,大都是崇拜太阳,火,高山,巨石,毒蛇,猛兽等的自然教;后来到了农业经济宗法社会,族神祖先农神等多神教遂至流行;后来商业发达,随着国家的统一运动,一神教遂至得势;后来工业发达,科学勃兴,无神非宗教之说随之而起;即在同一时代,各民族各社会产业进化之迟速不同,宗教思想亦随之而异,非洲、美洲、南洋蛮族,仍在自然宗教时代,中国、印度,乃信多神,商工业发达之欧美,多奉基督;使中国圣人之徒生于伦敦,他也要奉洋教,歌颂耶和华;使基督信徒生在中国穷乡僻壤,他也要崇拜祖先与狐狸。以上九项种种不同的人生观,都为种种不同客观的因果所支配,而社会科学可一一加以分析的论理的说明,找不出哪一种是没有客观的原因,而由于个人主观的直觉的自由意志凭空发生的。

梁启超究竟比张君劢高明些,他说:“君劢列举‘我对非我’之九项,他以为不能用科学方法解答者,依我看来十有八九倒是要用科学方法解答。”梁启超取了骑墙态度,一面不赞成张君劢,一面也不赞成丁在君,他自己的意见是:

人生问题,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

他所谓大部分是指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他所谓一小部分是指关于情感方面的事项。他说:“既涉到物界,自然为环境上——时间空间——种种法则所支配。”理智方面事项,固然不离物界,难道情感方面事项不涉到物界吗?感官如何受刺激,如何反应,情感如何而起,这都是极普通的心理学。关于情感超科学这种怪论,唐钺已经驳得很明白。但是唐钺驳粱启超说:“我们论事实的时候,不能羼入价值问题。”而他自己论到田横事件,解释过于浅薄,并且说出“没有多大价值”的话,如此何能使梁启超心服!其实孝子割股疗亲,程婴、杵臼代人而死,田横、乃木自杀等主动,在社会科学家看起来,无所谓优不优,无所谓合理不合理,无所谓有价值无价值,无所谓不可解,无所谓神秘,不过是农业的宗法社会封建时代所应有之人生观。这种人生观乃是农业的宗法社会封建时代之道德传说及一切社会的暗示所铸而成,试问在工业的资本主义社会,有没有这样举动,有没有这样情感,有没有这样的自由意志?

范寿康也是一个骑墙论者,他主张科学是指广义的科学,他主张科学决不能解决人生问题的全部。他说:

人生观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后天的。先天的形式是由主观的直觉而得,决不是科学所能干涉。后天的内容应由科学的方法探讨而定,决不是主观所应妄定。他所谓先天的形式,即指良心命令人类做各人所自认为善的行为。

什么先天的形式,什么良心,什么直觉,什么自由意志,一概都是生活状况不同的各时代各民族之社会的暗示所铸而成:一个人生在印度婆罗门家,自然不愿意杀人,他若生在非洲酋长家,自然以多杀为无上荣誉;一个女子生在中国阀阅之家,自然以贞节为他的义务,他若生在意大利,会以多获面首夸示其群;西洋人见中国人赤膊对女子则骇然,中国人见西洋人用字纸揩粪则惊讶;匈奴可汗父死遂妻其母,满族初入中国不知汉人礼俗,皇太后再嫁其夫弟而不以为耻;中国人以厚葬其亲为孝,而蛮族有委亲尸于山野以被鸟兽所噬为荣幸者;欧美妇女每当稠人广众吻其所亲,而以为人妾为奇耻大辱;中国妇人每以得为贵人之妾为荣幸,而当众接吻虽娼妓亦羞为之:由此看来,世界上哪里真有什么良心,什么直觉,什么自由意志!

丁在君不但未曾说明“科学何以能支配人生观”,并且他的思想之根柢,仍和张君劢走的是一条道路。我现在举出两个证据:

第一,他自号存疑的唯心论,这是沿袭了赫胥黎、斯宾塞诸人的谬误;你既承认宇宙间有不可知的部分而存疑,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疑。此所以张君劢说:“既已存疑,则研究形而上界之玄学,不应有丑诋之词。”其实我们对于未发见的物质固然可以存疑,而对于超物质而独立存在并且可以支配物质的什么心(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什么神灵与上帝,我们已无疑可存了。说我们武断也好,说我们专制也好,若无证据给我们看,我们断然不能抛弃我们的信仰。

第二,把欧洲文化破产的责任归到科学与物质文明,固然是十分糊涂,但丁在君把这个责任归到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身上,却也离开事实太远了。欧洲大战分明是英德两大工业资本发展到不得不互争世界商场之战争,但看他们战争结果所定的和约便知道,如此大的变动,哪里是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能够制造得来的。如果离了物质的即经济的原因,非科学的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能够造成这样空前的大战争;那么,我们不得不承认张君劢所谓自由意志的人生观真有力量了。

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我们现在要请问丁在君先生和胡适之先生:相信“唯物的历史观”为完全真理呢,还是相信唯物以外像张君劢等类人所主张的唯心观也能够超科学而存在?

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附录二 答陈独秀先生(适)

陈独秀先生在他的序文的结论里说:

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我们现在要请问丁在君先生和胡适之先生:相信“唯物的历史观”为完全真理呢?还是相信唯物以外像张君劢等类人所主张的唯心观也能够超科学而存在?

我不知道丁先生要如何回答他;但我个人的意见先要说明:一、独秀说的是一种“历史观”,而我们讨论的是“人生观”。人生观是一个人对于宇宙万物和人类的见解;历史观是“解释历史”的一种见解,是一个人对于历史的见解。历史观只是人生观的一部分。二、唯物的人生观是用物质的观念来解释宇宙万物及心理现象。唯物的历史观是用“客观的物质原因”来说明历史(狭义的唯物史观则用经济的原因来说明历史)。

说明了以上两层,然后我可以回答独秀了。我们信不信唯物史观,全靠“客观的物质原因”一个名词怎样解说。关于这一点,我觉得独秀自已也不曾说的十分明白。独秀在这篇序里曾说,“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序页十)那么,“客观的物质原因”似乎应该包括一切“心的”原因了,——即是智识,思想,言论,教育等事。这样解释起来,独秀的历史观就成了“只有客观的原因(包括经济组织,知识,思想等等)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就是秃头的历史观,用不着戴什么有色彩的帽子了。这种历史观,我和丁在君都可以赞成的。

然而独秀终是一个不彻底的唯物论者。他一面说“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一面又把“物质的”一个字解成“经济的”。因此,他责备在君不应该把欧战的责任归到那班非科学的政治家与教育家的身上。他说:

欧洲大战分明是英德两大工业资本制度发展到不得不互争世界商场之战争,但看他们战争结果所定的和约便知道,如此大的变动,哪里是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能够制造出来的?

欧洲大战之有经济的原因,那是稍有世界知识的人都承认的。在君在他的两篇长文里那样恭维安基尔的《大幻想》(《玄学与科学》页二六,《答张君劢》页一六),他岂不承认欧战与经济的关系?不过我们治史学的人,知道历史事实的原因往往是多方面的,所以我们虽然极欢迎“经济史观”来做一种重要的史学工具,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思想知识等事也都是“客观的原因”,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所以我个人至今还只能说“唯物(经济)史观至多只能解释大部分的问题”。独秀希望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惜我不能进这一步了。

其实独秀也只承认“经济史观至多只能解释大部分的问题”。他若不相信思想知识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那么,他尽可以袖着手坐待经济组织的变更就完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努力做宣传的事业,谋思想的革新呢?如果独秀真信仰他们的宣传事业可以打倒军阀,可以造成平民革命,可以打破国际资本主义,那么,他究竟还是丁在君和胡适之的同志,——他究竟还信仰思想知识言论教育等事也可以变动社会,也可以解释历史,也可以支配人生观!

民国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附录三 答适之(独秀)

我对于适之先生这篇序,固然赞美其能成立一家言,但有不能同意之二点:

一、这回的争论当然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科学的人生观是否错误?”一个是“科学能否支配一切人生观?”后者的讨论多于前者,适之说是共同的错误,其实是适之个人的错误。何以呢?梁启超、张君劢这班人。当初也未必不曾经过极肤浅的唯物即科学的人生观,只因他们未曾敲过社会科学的门,阅世又稍稍久远,接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生观,都和科学的原理原则相隔太远,于是他们的第一观念便是“人生观超于科学以上”“科学决不能支配人生”。他们对科学的信仰如此破坏了,第二观念方思维到科学的人生观本身之错误与否。并且梁启超更聪明一点,他骂得科学简直是罪孽深重不自陨灭祸延人类,而同时却又说:“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所以我们现在所争的,正是科学是否万能问题,此问题解决了,科学已否破产便不成问题了。照适之的意见,只需努力具体的说明科学的人生观,不必去力争科学可否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像这样缩短战线,只立而不破的辩论法,不是纵敌,便是收兵。无论你科学的人生观有如何具体的说明,张君劢、梁启超可以回答你:适之先生!我们佩服你科学的人生观也很高明,我们本来不曾承认科学破产;但是人类社会除了你这样高明的人生观以外,另外还有许多人生观,如先生所说的做官发财的人生观,靠天吃饭的人生观,求神问卜的人生观,《安士全书》的人生观,《太上感应篇》的人生观,其余三天三夜也说不尽的人生观,却都是超科学的,却都是科学所不能支配的,他们的世界大得很哩,科学的万能在哪里?适之只重在我们自己主观的说明,而疏忽了社会一般客观的说明,只说明了科学的人生观自身之美满,未说明科学对于一切人生观之威权,不能证明科学万能,使玄学游魂尚有四出的余地;我则以为,固然在主观上需建设科学的人生观之信仰,而更需在客观上对于一切超科学的人生观加以科学的解释,毕竟证明科学之威权是万能的,方能使玄学鬼无路可走,无缝可钻。

二、社会是人组织的,历史是社会现象之纪录,“唯物的历史观”是我们的根本思想,名为历史观,其实不限于历史,并应用于人生观及社会观。适之说:“独秀说的是一种历史观,(我明明说“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何尝专指历史?)而我们讨论的是人生观。”我依据唯物史观的理论来讨论人生观,适之便欲强为分别;倘适之依据实验主义的理论来讨论人生观,别人若说:“我们讨论的是人生观,适之说的是一种实验主义的哲学”,适之服是不服?或者适之还不承认唯物史观也是一种哲学,想适之不至如此。适之好像于唯物史观的理论还不大清楚,因此发生了许多误会,兹不得不略加说明。第一,唯物史观所谓客观的物质原因,在人类社会,自然以经济(即生产方法)为骨干。第二,唯物史观所谓客观的物质原因,是指物质的本因而言,由物而发生之心的现象,当然不包括在内。世界上无论如何彻底的唯物论者,断不能不承认有心的现象即精神现象这种事实(我不知适之所想像之彻底的唯物论是怎样?);唯物史观的哲学者也并不是不重视思想文化宗教道德教育等心的现象之存在,惟只承认他们都是经济的基础上面之建筑物,而非基础之本身;这是因为唯物史观的哲学者,是主张如下表

之一元论,而非如下表

之多元论。这本是适之和我们争论之焦点。我们何以不承认多元?别的且不说,单就适之先生所举的思想及教育来讨论。中国古代大思想家莫如孔老,他们思想的来因,老是小农社会的产物,孔是宗法封建的结晶,他们的思想即他们社会经济制度的映相,和希腊亚里斯多德拥护农奴制一样,并无多少自由创造。他们思想的效果,中国周末农业品手工业品之交易渐渐发达起来(观《史记·货殖传》所述及汉朝种种抑制商人的法令可知),当时的社会已远离了部落生活,已不是单纯的农业经济,已开始需要一个统一的国家,所以当时挂的是道家儒家招牌,卖的是法家药料,并且自秦始皇一直到宣统,都是申、韩世界。思想的价值如此。再说教育,我们有何方法在封建社会的经济组织之下,使资本社会的教育制度实现?我们又有何方法在资本社会制度之下,使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机会?漫说资本社会制度之下了,就是趋向社会主义的俄罗斯,非不极力推重教育,列宁屡次很沉痛的说:“在教育不普及的国家中建设共产社会是不可能的事。”“要使教育极不普及的俄罗斯很快的变成一个人民极开通的国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以物质的条件之限制,无论列宁如何热诚,所谓教育普及,眼前还只是一句空话。欧美资本社会教育进步,完全是工业发达的结果,工业家不但需学术精巧的技师,并且需手艺熟练的工人,资本阶级为发财计不得不发达教育,家庭农业家庭手工业社会自不需此,所以有些中国人一面绝不注意工业,一面却盲目的提倡教育,真是痴人说梦。教育本身的地位如此。适之说:“如果独秀真信仰他们的宣传事业可以打倒军阀,云云”我老实告诉适之,如果我们妄想我们的宣传他本身的力量可以打倒军阀,可以造成平民革命,可以打破国际资本主义,我们还配谈什么唯物史观!常有人说:白话文的局面是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闹出来的。其实这是我们的不虞之誉。中国近来产业发达人口集中,白话文完全是应这个需要而发生而存在的。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此时章行严的崇论宏议有谁肯听?适之又说:“他(指独秀)若不相信思想知识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那么,他尽可以袖着手坐待经济组织的变更就完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努力做宣传的事业,谋思想的革新呢?”我的解答是:在社会的物质条件可能范围内,唯物史观论者本不否认人的努力及天才之活动。我们不妄想造一条铁路通月宫,但我们却不妨妄想造一条铁路到新疆;我们不妄想学秦皇、汉武长生不老,但我们却不妨极力卫生以延长相当的寿命与健康的身体。人的努力及天才之活动,本为社会进步所必需,然其效力只在社会的物质条件可能以内。思想知识言论教育,自然都是社会进步的重要工具,然不能说他们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和经济立在同等地位。我们并不抹杀知识思想言论教育,但我们只把他当做经济的儿子,不像适之把他当做经济的弟兄。我们并不否认心的现象,但我们只承认他是物之一种表现,不承认这表现复与物有同样的作用。适之赞成所谓秃头的历史观,除经济组织外,“似乎应该包括一切‘心的’原因——即是知识,思想,言论,教育等事。”“心的”原因,这句话如何在适之口中说出来!离开了物质一元论,科学便濒于破产,适之颇尊崇科学,如何对心与物平等看待!!适之果坚持物的原因外,尚有心的原因,——即知识,思想,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会,也可以解释历史,也可以支配人生观,——像这样明白主张心物二元论,张君劢必然大摇大摆的来向适之拱手道谢!!!

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九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