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冥冥之中,历史总有些精巧的安排。出使北京,是正式而重大的行动,正使之选当然最好是有丰富外交经验的专家,左懋第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的为宦生涯,从知县做起,崇祯十二年提拔为户科给事中,崇祯十六年迁刑科左给事中,弘光后任兵科都给事中,旋擢右佥都御史兼应、徽巡抚。从这履历看,可算一位财政专家,也擅长监察工作,但对外交事务确实并无阅历。然而阅读他的资料,我极为惊讶地发现,其平生最浓墨重彩的这一页,其实早有伏笔。
张宝是清代乾嘉间的南京人氏,他有两个爱好,“喜作画”、“癖山水”,《泛槎图》便是二者的结晶。头几幅所绘,恰好与弘光使团北京之行路线贴合,可为我们做一形象展示。“燕子风帆”描绘启程之初,即从南京北上,于燕子矶码头涉水过江。
如果早间自燕子矶起帆,约日落时才行到对岸,故曰“夕阳西下片帆收”。当晚在此暂歇,“一丸月上泊瓜州”,来日再行。
行程下一要地淮安。所候之闸,便是有名的清江大闸,至今仍存。候闸的原因,一来船只众多、河道繁忙,需要排队;二是闸上闸下水位有落差,每过一船,由闸工用两边岸上所备“绞关”牵引,颇为费时。这两点本图均有表现,下方是林立之樯影,右侧对岸上转盘形装置即“绞关”。从陈洪范叙述知,弘光使团在清江浦有逗留,或与候闸有关。
出了清江浦,便是改道期的黄河。“晓怯黄流浪涌”,似乎黄河早间风大浪急,至晚方减,故通常选择“晚渡”。
山东临清为北运河上一大商埠。对弘光使团来说,临清的意义是,在这里他们与满清方面有了初次接触:“(九月)十五日晚,临清有旧锦衣卫骆养性,(夷)用为天津督抚,遣兵来迎。”
北京在望,张宝诗曰:“酒帘飘出长安市, 桃坞烘成凤阙春。”左懋第眼中的北京断然不同。他上次离开,北京还是明帝国之都和自己白发萱堂所在的地方,重新看见它时,这两者都已失去。
苏武出使匈奴,被羁十九年,“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左懋第在北京宁死不屈,被目为“当世苏武”。
《泛槎图》·燕子风帆
《泛槎图》·瓜洲夜泊
《泛槎图》·清江候闸
《泛槎图》·黄河晚渡
《泛槎图》·临清阻雨
《泛槎图》·帝城春色
陈洪绶《苏武李陵图》
李清后来为左懋第整理编辑的《萝石山房文钞》,卷三收有《新汉典属国苏子卿墓垣记》一文。文末写道:“丁丑春,余记之。”这个丁丑年,应为1637年,即崇祯十年。当时,他在陕西韩城当知县。那么,“苏子卿”是谁?不是别人,恰是汉武帝时出使匈奴被扣、寒荒牧羊十九载而不屈的苏武。子卿是他的字。《汉书》说他“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备历艰辛,不辱使命,始元六年(前81)春,终得还国。这时武帝已经故去,昭帝特地安排苏武带着祭品去武帝的陵庙告慰、复命,然后任命他做“典属国”,全面负责与“属国”有关的事务,实际也即汉朝的外交部长(虽然古人无“外交”的概念)。
说到苏武墓,如今大家知道在武功县,且列为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实,直到明代还有两处苏武墓,武功之外,另一处在韩城,孰真孰伪当时尚无定论,左懋第便说:“或曰武功亦有墓,韩人常与之争”,韩城墓据说有汉代碑石为证。这笔官司,我们可不理会。关键是,韩城作为苏武可能的葬地与左懋第其人之间,完全应了“无巧不成书”那句话。韩城,是左懋第仕途的起点;而他一生的终点,便是出使北京、不屈而死,以“当世苏武”垂世。这看上去仅为巧合,实则不然,读《新汉典属国苏子卿墓垣记》,我们敢于断言,韩城五年,左懋第从其该地最重要历史遗产苏武墓那里,受到了深刻影响,埋下了日后执节不屈的思想种子。他这样描绘氤氲于韩城、浓得化不开的“苏武氛围”:
子卿墓在韩城西北五里姚庄村梁山之麓,因有墓,名“苏山”焉,邑有常祀。余为令,具羊豖拜其墓。麓多柏枝,咸南向。
他深受感染,对韩城人坚持与武功人“争”苏武葬地,很以为然,说:“噫!君子之忠,草木□格,争为之微,而谓人心能弃之欤?”当韩城士民提出,墓地旁苏祠垣颓宜修,左懋第即表支持,认为是极有意义的事,“一土一石,而皆有以触人心之忠”。一年后修葺完毕,特地写下此文。文中,盛赞武帝时代有很多“光华奇锐瑰异”的人物,文如司马相如,武如卫青、霍去病,但是,他们若跟苏武相比,都“不能与并论”——评价奇高,我们从一般角度看,简直有些过誉;不过,把这作为个人抱负看就另当别论,事实上,我正是读了这篇文章,方觉着觅到了左懋第使北一切表现的精神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