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够落实的他的劣迹,主要就是享乐主义的生活内容和生存态度。在马士英、阮大铖辈看来,一位以饮酒、看戏为极大满足的皇帝,实在也是再省心不过了。阮大铖的高水平私人剧团,令朱由崧的南京生涯差不多就是一次跨年度的漫长戏剧节。某种意义上,对戏剧不可思议的痴迷“拯救”了朱由崧,他把整个身心扑在这一件事上,没完没了看戏,甚至从南京逃走前一个时辰也在看戏。这种过于集中的乐趣,使他少有别的乖张之举。既没像晋灵公那样,以弹弓袭击人民取乐;也不像隋炀帝那样,曾为自己挑选、储备十多万美女,以供临幸;更不像后梁太祖朱温或其祖宗明成祖朱棣那样,以杀人为消遣……总之,表现算是相当安静,史著里甚至没有提到他曾外出过紫禁城。他所履行的公务,仅限当朝堂需要时出面见见大臣,装装样子,讲些无关痛痒的话,此外便“躲进小楼成一统”,喝自己的酒、看自己的戏。在我印象中,闹得不像话的有两件事。一是将太后迎到南京时,为安顿太后选宫女;一是为自己筹备大婚,跟户部要钱、派太监征民女。这两件事,在他已是动静最大的了,但放到历史上看,跟许许多多前辈皇帝比,也很平常。

民国老照片。午门又称五凤楼,楼前御沟上对应有五龙桥。图中,“雕栏玉砌”均不在,沟水秽浊不堪。

民国老照片。南京故宫午门仅剩墙体,楼阁荡然,宫外成为荒地,种着庄稼。

南京故宫午门五龙桥

南京故宫午门

不过,上面的叙述绝非就他“为人”暗示什么。他的安静,恐怕不是个人性格的表现。还是那句话:终而颓焉。从万历、泰昌、天启诸帝的不安静,到弘光皇帝的比较安静,正确的理解是势之使然。前面各位早已折腾个天翻地覆,朱由崧既无折腾的本钱,也没有多少可折腾的了。

说到“为人”,虽然观察的机会很少,但还是有一件事可供我们略窥朱由崧的“为人”。那就是“翻案”这件事。

我们知道,明末政坛浊乱都因“三案”而生,而朱由崧父亲老福王,正是“三案”的起因。崇祯即位,将阉党定为逆案,为“三案”画上句号。然而当初曾在逆案中落水的好些人,如阮大铖、杨维垣等,人还在、心不死。现在朱由崧既为“今上”,他们认为是翻案的绝对时机,紧锣密鼓撺掇此事。先是请求寻访已被崇祯下令销毁的阉党所修《三朝要典》并予重议,继而为逆案中若干人等请恤请复,最后策划重兴大狱、追论东林诸臣之罪,把他们“并行究治”。在这股势力及舆论面前,朱由崧的态度非常关键。从某种意义上说,阮大铖等的主张十分切合朱由崧的个人利益,当初若非东林党人阻挠,父亲朱常洵肯定将是万历皇位继承者,而假使如此,朱常洵便不会就藩洛阳而落个惨死下场,进而,朱由崧本人亦不至缒城逃亡、沦落民间、形如乞丐。万一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与谋求翻案者们一拍即合,不妨说倒很顺理成章。但整个过程中,朱由崧的表现却意外地“有利有节”。他批准寻访《三朝要典》,命“宣付与史馆”,这相当于解除了崇祯对该书的禁令。当反对一方表示异议,他坚持自己的决定,并循循说出理由。如:

总督袁继咸言:“《要典》不必重陈。”有旨:“皇祖妣(郑贵妃)、皇考(朱常洵)之无妄之诬,岂可不雪!事关青史,非存宿憾,群臣当体朕意。”

左良玉亦上疏谏止,认为:“《要典》治乱所关,勿听邪言,至兴大狱。”朱由崧答道:

此朕家事。列圣父子兄弟之间,数十年无纤毫间言,当日诸臣,妄兴诬构,卿一细阅,亦当倍增悲愤。但造祸之臣物故几尽,与见在廷臣功罪无关,悉从宽宥,不必疑猜。

态度相当坦率:第一,此为“家事”,从恢复皇家家族情感和谐角度他应该采取这种做法;第二,决不秋后算账,既往不咎,对当朝诸臣更不至兴狱。将这两点体会一下,竟是他所能有的最恰当反应——无意报复,这当然是极好的;但从孝道论,对于一件有损自己祖母、父亲名誉的事表示赞同,也说不过去——所以,撤销对《三朝要典》的否定,把它宣付史馆;但以此为限、到此为止,其他均置不论。

倒是逆案诸人不能以此为满意,他们非得看到对立面遭到打击报复的实际效果。及大悲和尚案发,阮大铖等捏制一份“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名单,“欲阱诸异己”。李清说:“非上宽仁,大狱兴矣。”朱由崧没兴趣,不了了之。对袁继咸也是这样。当时阮大铖一伙对大力反对给《三朝要典》恢复名誉的袁继咸恨之入骨,疏劾他“公然怙逆”,朱由崧却及时表示了对袁继咸的信任。正因这一段的表现,对朱由崧几乎从无好评的徐鼒,不禁大加赞赏:

徐鼒曰:李清《南渡录》谓马、阮欲以《三朝要典》大兴党人之狱,累请不允,向疑清言之为其主讳也。及观其谕解良玉,委任继咸,词气婉而处置当,而且拒纳银赎罪之请,禁武臣罔利之非,盖非武、熹(正德、天启二帝)之昏比也。使得贤者辅之,安知偏安之不可为邪!庄烈帝曰:“朕非亡国之君,卿等皆亡国之臣。”吾于南都亦云。

后面的议论,明显过了。朱由崧绝没有“好”到那个程度。不过,说他没有“坏”到正德、天启皇帝的地步,可能差不多。

李清说他“读书少,章奏未能亲裁”,由此可知朱由崧文化程度不高。我估计,大概比天启皇帝朱由校强一些,不至于是白丁,然而阅读进士出身的大臣们那些转文拿调的奏章,会有相当的困难。

这意味着两点,一是权柄尽操旁人之手,不光内阁马士英,身边的太监等近倖肯定也少不了蒙骗利用他;二是自己没见识,遇事拿不出像样的主意。两者都很要命,是“皇帝”固有之恶中看似不起眼,却最糟糕、最可怕的一点,比具体干了哪些坏事严重得多。所谓“皇帝”,命中注定,与生俱来,无待能力与知识的检验,而天生握着至高无上权力。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件事比这更荒唐透顶。我们且不说禀性的良莠,单论不读书、没学问、少见地,胸无点墨、于世间万物的道理一窍不通,而国家、百姓福祉却托付在他的身上,这种制度何其儿戏?而帝权之下,这样的儿戏竟然是家常便饭。明中期以来,白丁抑或准白丁皇帝屡见不鲜,他们有的因复杂残酷的宫廷恩仇从小失去好的教育,更多则是生来养尊处优、不思上进,一味在浮冶嬉游中厮混。比如武宗正德皇帝,天资本来很聪明,却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厌学倾向。他十五岁死了父皇,继位为君,从这天起,就使出浑身解数逃避读书和学习。我们从《明实录》看到,从即位的弘治十八年,到改元后的正德元年、正德二年,围绕着“进讲”之事,朱厚照与大学士刘健、李东阳等人反复拉锯周旋,彼此扯了近两年的皮。一方以先帝嘱托为由,锲而不舍,反复劝学、奏请复讲,一方则想方设法加以拖延推辞。弘治十八年十月,刘健在奏章中说:先帝去世以来,进讲一直没有恢复;原来考虑到“梓宫在殡,圣孝方殷”,便将此事搁置下来;眼下,丧事全部料理完毕,天气即要转寒,再拖下去,进讲就要等到明年才能恢复(按规定,严寒季节或盛暑之时,皇帝学习可以暂停),因此,无论如何请求于十一月初三重开“日讲”。朱厚照勉强同意。但复讲之后,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方式维持不过月余,至十二月十四日,即“以天寒暂免”。这一免,就免到了翌年二月。正德元年二月,举行了朱厚照当皇帝后的第一次经筵,由李东阳、谢迁分别讲授《大学》首章和《尚书·尧典》首章。但到三月份,我们却又看到刘健的奏章,说今年二月二日肇开经筵,“然自开讲以来,不时传旨暂免”,统计下来,一个多月里“进讲之数才得九日而已”,皇帝的学习态度,被形容为“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又过一年,正德二年三月,李东阳最后一次上疏谈“进讲”;此后,《实录》再无这类记载,说明对于皇帝的读书学习,大臣们彻底绝望,已经闭口不提。

从根基上,帝权本已是极丑陋的事

物(如黄宗羲所论),再加上做皇帝的往往不读书,这种邪恶更达于无可救药地步。假使读书,起码还留置一条对他们启蒙、改良的渠道,尽管未必奏效。跟内置于帝权中、与之俱来的恶的强大诱惑相比,教育的力量其实是甘拜下风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见有的君主,饱读饱学却仍惯于为恶,嘉靖皇帝便是这样。不过,比之于不读书必蒙昧、必顽劣,只要肯读书,终归还有别的可能。可惜通常来说,“皇帝”和读书几乎是一对天生的矛盾,“皇帝”两个字骨子里就埋着排拒读书的意志,夸张一点说,不读书正是“皇帝”的题内之旨。为什么?大家但凡想想读书一事本质何在,即能了然。说到底,读书无非是求知,无非是去弄懂各种道理。读书的意愿,来自希望了解和接受古往今来以为善的、正确的观念,尊重这些观念,按照这些观念行事做人。一句话,读书是为了融入社会理性,承担共同的社会义务。而“皇帝”一物,生而与之背道而驰。它建于另一种原理,如用一句话做最简概括,便是杜牧痛斥的“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霸道到极点,它简直就是专为将公共规则、普世价值践踏于脚下而来,又怎屑于对后者加以学习和认识?之所以每有皇帝不耐烦读书,视读书为仇雠,其底气盖在于此。不过从另一面讲,经过千百年荼毒,尤其明代,连续领教一个又一个近乎抑或干脆就是白丁的皇帝,中国人也终于弄懂了其中的根源。比如,吕留良案主角曾静,在深受吕留良思想影响的著作《所知录》中,就说出一段有挖根意义的话:

皇帝合该是吾学中儒者做,不该把世路上英雄做。周末局变,在位多不知学,尽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猾,即谚所谓“光棍”也。

光棍就是无赖,他们无傍无依、耍泼使浑,除一己私利私欲,世间任何道理都不认。曾静说,中国自古以来所谓“皇帝”其实就是这路货色,眼中毫无规则,将一切道理弃若敝屣;他们与普通光棍的区别,无非是被邪恶制度送上了社会顶层而已;今后“皇帝”,不能再由这种人做,必须由“知学”亦即胸中存有并能尊重道理的人做。他虽还不晓得丢弃“皇帝”名词,思想内涵却无疑已趋向于“民主”了。

民国老照片。孝陵即朱元璋墓,明王朝祖坟,筑于钟山。民国时,上部明楼已圮塌。朱由崧入南京监国前,曾先至此祭拜,一年后,当其为清兵押俘“北狩”时,却未前来辞行。

这张民国老照片中,旧南京的外观未失,保存完整的城墙建于夯起的土坡之上,城内无高出城墙的建筑,外则尽为田野。远处钟山独峙,因为空旷,轮廓清晰。

明孝陵

南京旧城墙及钟山远眺

正因了这样的趋向,读明史,才每每扼腕。我曾加以形容,明王朝在中国将近两千年帝制史上,犹如一颗熟透的大脓包,表皮薄如蝉翼,就差微弱的触碰,脓汁便溃涌而出。偏偏在这样的关头,满清越关而入,把历史带往别的主题和矛盾。

话题回到朱由崧,回到这又一位“读书少”的皇帝与明王朝内在历史宿命的关系。

就事情本身而言,朱由崧成为明朝紫禁城末位君主,其实是个意外,有很大偶然性和随机性。假如不是当年朱棣通过“靖难之役”从侄儿朱允炆手里篡夺皇权,又难安于心而迁都北平、同时却不敢废撤南京(因为“祖陵”朱元璋墓在此),这样形成了莫名其妙的两京制,那么,崇祯自尽、北京被李自成攻破之日,明朝便不会再有什么新的皇帝。次而假如能够未雨绸缪,将崇祯诸子早些护送南来——崇祯死前曾议论过此事——则在南京即位的,肯定不是朱由崧。从朱由崧自身情况论,他只身逃出洛阳,苟延残喘,走伏无地,也是万万不会想到居然能位尊九五。一系列偶然都凑齐了,明王朝才有了这样一位末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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