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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个男友,是大三时在室友们的起哄下谈的。确切地说,他是被姐妹们当作一件便宜货,硬塞给我的。

她们都说:“赵小娥,都大三了,还不找个男朋友!大学不谈场恋爱,等于白读四年!”她们就像考古工作者,四处寻觅“古迹”,把陈二蛋发掘出来。

还不知道陈二蛋是哪个系的,学的什么专业时,一听他这名字,我就摇头,说要是嫁给他,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我就是“二蛋家的”,实在受不了!其中一个小姐妹教育我说,二蛋怎么了?说明他性功能健全,要是一个蛋的,你敢跟他吗?她的话,让整个寝室的人都笑翻了。

陈二蛋与我同校,哲学系的,也是大三学生,比我小一岁。他家在南方,问他具体哪个省份,他咬着舌头文绉绉地说:“长江以南。”我们说长江以南的地方多了,到底是哪儿的?他依然是咬着舌头说:“都是尘土里来的,分什么东南西北啊。”

我身高一米五七,陈二蛋一米六二,我们都瘦瘦小小的。我小眼睛,尖下巴,发质有点焦枯,陈二蛋也是。我们甚至连气色都相近,脸颊像贴着黄表纸,一看就是营养不良。陈二蛋和我都来自农村,他父母在家种地,哥哥大蛋外出打工,供他上学。而我父母双亡,我上大学,也是跑运输的哥哥供着的。所以我和陈二蛋,对哥哥都有深厚的感情。由于手头拮据,我去食堂拣最贱的饭菜打,使最便宜的牙膏、洗衣粉和卫生巾。衣裳破了,补上接着穿。怕身体出毛病,而没钱医治,我坚持长跑,所以大学四年,我连感冒都很少得。在学业上,我的功课在系里处于中上游。陈二蛋在这些方面与我相反,他不喜欢运动,说是跑步的人要是在他们老家,会被当成疯子。没有急事,跑什么呢!尽管他很用功,可成绩平平,每学期都有挂科的科目。他后悔选择了哲学,说这个专业培养的是真理者,而他是个糊涂虫,脑筋不够。

陈二蛋木讷,说话实在,心地纯洁,给我们寝室的姑娘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比如李玲问他:“你说我穿花衣服好看吗?”他答:“怎么穿也没有孔雀穿得好看。”张颖梅问他:“你喜欢尼采还是海德格尔?”他答:“都不喜欢,他们的书,我读了脑瓜仁疼。”只要他一来,我们寝室就会笑声不断。大家殷勤地给他让座,递上吃的东西,香蕉、果冻、牛奶或是饼干。陈二蛋每次享用的时候,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生怕我嫌他给自己丢人了。他知道我缺营养,有次吃红富士苹果,他舍不得,轻轻咬了两口,便悄悄揣进兜。出了寝室,他拉着我走进校园的小树林,掏出一把小巧的折叠刀,削去苹果上的齿痕,送到我嘴里。他告诉我,别看他买不起水果,但嘴上没怎么亏着。校园的长椅或草坪上,常遗落着那些家境好的同学吃剩的苹果或梨子,他随身带着小刀,将它们削一削吃了。他的话和那大半个苹果,吃出了我的泪。我对他说:“陈二蛋,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他慌张起来,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人给了我,九十来斤呢,我咋养活呀。”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和陈二蛋处了大半年分手了。那年春节他从老家回来,开始冷淡我。我问他是不是有了新女友,他坦诚地告诉我,春节带了张我的照片回家,他父母看了,愁得年都没过好。他们嫌我单细,小脸盘,没福相;还说我胯骨小,恐怕生育上有问题。陈二蛋为难地解释,虽然跟我有了感情,可是万事孝为先,老婆可以不讨,但不能不遵从父母的意愿。就这样,我们和平分手了。我准备考研,而他厌倦了大学生活,说是一拿到毕业证,就奔回家乡。我们虽在一所大学,可一旦分手,不再约会,就像两颗行星,看似并行着,却有着各自的运行轨道,一连仨月都没碰到过。陈二蛋如愿毕业了,而我考研和考公务员接连失败。

陈二蛋离开哈尔滨的前夜,约我去太阳岛渔村吃鱼。他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一出鱼馆就把我拉到丁香丛中,在无人的地方,抱着我哭了一场,连连说人生好苦呀……弄得我满脸都是他的眼泪和鼻涕。我们乘末班公交车穿过江桥,回到市区的学校,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等他离开哈尔滨后再看。我没听他的,当晚回到寝室,就撕开信封。信瓤里是一沓面额不等的人民币,有百元大钞,也有一元两元的零钞,数了数,一共九百块。还有一张信笺,陈二蛋写道:“小娥,我永远记着白桦树下的那个夜晚。我对不起你,这点钱是我从嘴里省下来的,微不足道,都说医院能做处女膜的修复手术,你再添上点,去做个吧,将来找个好人家!”我想起了那个晚夏的夜晚,我和他在校园的白桦林里偷吃禁果的情景。我们都是初次,慌里慌张,再加上一只老鼠扮演夜巡的警察,突然蹿过,吓了我们一跳,没有淋漓的快感。事后陈二蛋怕我怀孕,担惊受怕了一个月,直到我月经如约来潮,他才嘘了一口气。为了纪念那个夜晚,他写了四句诗:“你看着天上的星星,我看着你眼里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是你的金戒指,你眼里的星星是我的皮带扣。”陈二蛋这首富有喜剧色彩的情诗,让我笑出了泪花。

我在陈二蛋启程之际,赶到嘈杂的火车站,将九百块钱还给他。告别时刻,陈二蛋突然热切地对我说:“等你长胖了,脸圆了,屁股大了,一定拍张照片寄给我,让我父母再看看!”他的话,让我在告别他后,连头也没回一下——谁会为这样的男人再回头呢!

最终我还是通过考试,应聘到哈尔滨一家发行量不错的市民报。本来我报考的岗位是记者,可是报到时,社长说有个校对员休产假了,让我先顶一下。在报社,校对员跟清扫员差不多,没人待见。但我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挑错字是我的强项,与各色采访对象打交道,我却力所不及。那位校对员休完产假调走了,我便坐稳了校对员的岗位。

黄薇娜是报社文字功夫首屈一指的记者,读她的稿子最畅快,几乎没错可挑。我曾当着众记者对黄薇娜说:“报社的记者要是都跟你一样,我就得失业!你的稿子可以直接下印刷厂。”从此后黄薇娜成了我的好友。记得我把初恋说给她听时,黄薇娜叼着烟,恨恨地说:“妈的,一个豆芽菜似的二蛋,还敢甩女朋友!把那小子的地址给我,回头我让物流公司送上一头肥母猪,附上一句‘新娘驾到’,恶心死他!”

我一搬到柳琴那儿,就在网上认识了宋相奎。我们先是在QQ上聊,觉得投缘,便见了面。宋相奎圆脸,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初看是个忠厚的人。他见了我,吧唧一下嘴,说:“怎么比我想象的小一号啊?”他是指我的瘦小。我也没客气,回敬他:“怎么比我想象的也小一号啊?”宋相奎个子很矮,胖乎乎的,腆着个啤酒肚,他乐了,说:“这不就般配了嘛。”

宋相奎也是外县人。他在政府机关工作,待遇比我好,工薪比我高,按理说有能力租独套的房子,可他也是与人合租。宋相奎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哥哥三十好几了,因为残疾,一直没娶上媳妇,靠几亩薄田和两头奶牛维持生活。宋相奎心疼母亲和哥哥,处处俭省,每月寄回八百块钱贴补家用。说真的,宋相奎对家人的好,让我死心塌地跟着他了。想着进了他家门,成了他的亲人,他也一样会对我好。

我们相处三个月后,与宋相奎合住的房客去广东出差,那几天我便住在他那儿了。记得我们在一起后迎来的第一个黎明,我心情愉悦地将精心做好的早餐捧上餐桌时,宋相奎却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热情。直到三天后我离开那里,才明白他为什么不快。他在送我去公交车站的路上,突然问:“你的第一次跟的谁?”我想我没必要隐瞒,告诉他是大学的初恋男友。他又问:“为什么分手了?”我说:“他回南方了,而他父母嫌我单薄,没相中我。”宋相奎怪异地笑了一声,问:“还联系吗?”我说:“没有。”宋相奎便用手指在我脸上刮了一下,说:“这就好。”我以为审讯到此结束了,谁料到了公交站台,他又把嘴凑在我耳边,小声问:“为他堕过胎吗?”我摇摇头。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看来并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发芽的!”

宋相奎的言行激怒了我,我没想到他那么在意那层膜儿,看来陈二蛋当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最了解男人的还是男人。我开始疏远他,可他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依然每天发短信问寒问暖,我不回复,就去我住的地方,咣咣敲门,喊:“小娥,我是宋相奎,开门!”我当然不理他,反正柳琴听不见。宋相奎不屈不挠,我不开门,他过两天还来。直到有一天下着大雨,我从门镜看见敲门的他,被雨淋得直打寒战,才开了门。

我们相恋两年后,宋相奎突然告诉我,他爱上别人了。而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别人,竟是柳琴!我蓦然想起,有次下班回家,我打开门,发现不光柳琴在,宋相奎也在。问他怎么进得了门,他说来时,正好柳琴出门倒垃圾,碰上了。而事实是,那天屋里的垃圾桶是满的,还没清理。我当时没怀疑他们,因为我不相信宋相奎会喜欢上一个聋哑人。

我们情感的最终破裂,始于对婚姻的向往。

那年春天,我和宋相奎想结婚了,可房子杳无踪影。我的单位不可能分配到经济适用房,宋相奎的单位虽有这待遇,可他工作年限短,职位低,近年还轮不上。我们商量好了,暂时租房住,等经济适用房下来,一步到位。在选择租房地段时,我和他发生了争执。我倾向于市中心小户型的房子,上班方便,而他看上了亚麻厂附近的一套小三居,说是租金少,敞亮,上班多换两路车就是。可我不想每天把两三个小时浪费在上下班路上。

我们争吵不分场合,有时在大街上,有时在柳琴这里,有时在快餐店。吵得最凶的那次,宋相奎恶狠狠地说:“干脆分手算了,你他妈住坟里也跟我无关了!”我立刻回敬道:“我同意,找个男鬼都比你强!”宋相奎又说:“你这种女人,在我们那里都得烂在地里,哪有女人不服从男人的!”我说:“那你就回老家,找那种没烂在地里的女人啊。”宋相奎气得两眼冒火,恨不能把我吃了。

这场最伤感情的争吵之后,我们生分了不少。我们不再提结婚的事情。偶尔聚在一起时,话语少了,也不再亲热了。深秋时分,宋相奎跟我提出了分手,说他爱上了柳琴。他厌倦了争吵,而柳琴永远不会用言语伤害他。看我一脸讥讽的样子,他说:“千万别往房子上联想啊,我图的不是这个。”

我租住的地方,即将成为他们的婚房!我卷起铺盖时心如刀绞,发誓不再找男友了,可是命运让齐德铭出现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天很冷,齐德铭打来电话:“哎,丫头,房子我帮你租到了,晚上带你看房怎么样?顺便请你吃晚饭。”我告诉他,我和房东和好了,不需租房了。齐德铭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撒谎说:“我正要打电话跟你说的。”齐德铭说:“那怎么办?我都跟房东约好了!这样吧,你还是跟我去一趟,之后我就说你没相中那套房子,不然我怎么好回绝人家呢!”我只好答应了。

齐德铭带我看的房子,在南岗区中山花园,是一幢面向马家沟河的高层住宅。乘电梯上楼时,我一阵晕眩。齐德铭看出我的不适,关切地问:“你恐高?”我说:“有点。”他说:“幸好不太高,十一层。”我们从电梯下来,走向西南向的一扇钢青色的铁门。当他掏出钥匙开门时,我吃惊地问:“你怎么有房东家的钥匙?”他笑而不答,进得门里,才对我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房东了。你不必交房租,随时来住,随时可走,没有租期!”

我晕头晕脑,不知所措。他将一套钥匙交到我手上,然后引我入厨房。只见银灰色的大理石灶台上,摆着几盘半成品的菜。齐德铭将一条蓝白格子围裙扔给我,冲我眨着眼睛,说:“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厨艺怎么样。”

我知道扎上这条围裙,就是他的厨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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